⊙尹文濤[太原理工大學政法學院, 太原 030024]
作為外來批評方法,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所遭遇的“意義與價值”質疑往往超過了其他批評模式。質疑焦點集中在其存在的合法性上,即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作為一種要求女性權利、突出女性個體意識的政治意圖強烈的批評方法是否適合中國國情,是否能在中國土地上生根開花,為本土文學批評發(fā)展帶來新氣象。筆者認為,對這個疑問最關鍵、最有說服力的回答,要看這一批評在大量的文本實踐過程中,是否形成了有別于西方女性主義和其他批評方法的“獨特性”,是否為本國文學研究提供了新視角、開啟了新領域,以獲得自己在本土的生存空間。本文試圖通過對女性主義批評實踐總體特點的分析、把握,對上述質疑給以適當?shù)幕卮稹?/p>
中國的女性主義批評實踐秉承了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反抗性閱讀的特點,將性別視角始終貫穿于整個文本閱讀中,革命性和反抗性一直作為基調體現(xiàn)于批評實踐過程中。
首先,批評者對自身性別身份的體認出現(xiàn)在許多文本批評的論著中。比如李小江在《夏娃的探索——婦女研究論稿》中就說:“……在今天,一個女人要想真正做人,首先必須在人的含義中正視自己的女性性別身份”①;劉思謙也表示:“奇怪自己寫了十余年文學評論動不動便是人的發(fā)現(xiàn)和覺醒什么的,可是女性的發(fā)現(xiàn)、女性的覺醒在我的視區(qū)里竟是一個大盲點?!雹诜泊朔N種,都說明批評者在進入文本之前,不僅意識到自己性別的存在,而且意識到“性別”視角會對文本審讀產生不同的結果和影響,同時也意味著她們女性主義立場的確立。
其次,批評者在展開閱讀時強調作者的女性身份。在諸多批評文本中批評者對強調作家女性身份的目的和意義做了論述。戴錦華把女性寫作看作是對父權秩序的反抗顛覆和對女性自我的一種拯救和確立:“‘女性’一詞……歷史地包含了一種對封建父系秩序的反闡釋力,她自身就是反闡釋的產物?!嬲杂X的女作家則將女性性別視為一種精神立場,一種永不承諾秩序強加給個體或群體強制角色的立場,一種反秩序的、反異化的、反神秘的立場?!雹鄱钚〗瓌t從填補歷史空白的角度指出其意義:“之所以打出‘婦女文學’的旗號,并不是要和傳統(tǒng)文學傳統(tǒng)分庭抗禮,而是試圖召喚起一支新的文學隊伍——婦女作家群,以女子特殊的生活體驗和女性的創(chuàng)作風格,去有意識地豐富以男作家為主體的傳統(tǒng)文學?!雹芤陨险撌龆荚趶娬{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群體,女性性別決定了其創(chuàng)作的獨特社會歷史意義和審美價值。
再次,批評者進入文本后,對其中的性別意識進行了執(zhí)著的追尋和揭示。一方面是對男性中心意識的揭示:在重讀古往今來的男性文學經典過程中,以女性獨立的主體意識為出發(fā)點,發(fā)現(xiàn)其所塑造女性形象的虛假性和他者化,進而揭示傳統(tǒng)文學文化中基于自身需求來形塑女性的男性中心意識。這一類的批評實踐在孟悅、戴錦華的《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李玲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性別意識》、劉慧英的《走出男權傳統(tǒng)的樊籬——文學作品中男權意識的批判》等眾多文本中均有集中體現(xiàn);另一方面是對女性意識的張揚:在閱讀女性文學的過程中,將女性意識是否鮮明和突出作為考量女性文學、建構女性文學史的一個核心尺度,尤其是對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批評中,女性主義批評者對“身體寫作”“個人化寫作”中那些真正具有女性獨立意識和反男權意識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甄別和贊揚,體現(xiàn)了女性主義批評者培養(yǎng)女性話語、創(chuàng)造女性文學史,進而達到顛覆男性權威話語,矯正女性文學邊緣化存在的意圖和努力。
所以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整個閱讀實踐中所貫穿的女性視角,使其具有區(qū)別于其他批評模式的犀利的革新性和反抗性。
在中國,女性主義批評實踐總體上都是以闡釋女性文學、梳理女性文學傳統(tǒng)為己任,不與傳統(tǒng)批評發(fā)生正面交鋒為特征,呈現(xiàn)出批評的建構性、建設性。
在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看家法寶和立身之本就是批判男權思想,這也是其批評構成的重要成分。這種批判主要表征為對文化中男權意識的揭露和批判,通過對男權文化正面的交手與斗爭達到對社會生活中男權意識的批判,其政治訴求相當突出。而在中國,盡管早在孟悅、戴錦華的《浮出歷史地表》(1989)一書的“緒論”部分,對男性文本歪曲女性形象及其男性中心主義本質就有相當?shù)木史治龊团?,但是這種批評卻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更沒有獲得廣大的市場。一直到1995年才出現(xiàn)以劉慧英的《走出男權傳統(tǒng)的樊籬——文學中男權意識的批判》、陳順馨的《“夏娃”與“圣母”——曹禺》及《“惡婆娘”與“好女兒”——趙樹理》為代表的批評男權的文本,但由于沒有構成大規(guī)模的寫作行為,沒有出現(xiàn)象《第二性》《性政治》等專司顛覆男性經典的有沖擊力的著作,而使得其影響力遠不如它在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
中國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者更偏重于對女性作家作品的批評。有數(shù)據表明,2000年至2002年上半年現(xiàn)當代文學領域女性主義批評的文章就有一千多篇,其中只有不到十篇的文章是針對男作家的本文,其余的全是對女作家文本與創(chuàng)作的研究。批評者們更傾向于通過尋找與男性文學有別的女性文學的特殊性來重新賦予其文學史地位,而非通過直接解構顛覆男性文學權威來獲得自身的合法性存在。其目的指向是填補文學史的空白,糾正主流文學史的片面眼光,而非全面否定其存在。這使中國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實踐呈現(xiàn)出以建構性為主的特點,表現(xiàn)出了更多的“中和”色彩,格調也較明亮,而少了許多劍拔弩張的“火藥味”,其政治意味并不如西方女性主義批評那樣鮮明和強烈。女性主義在中國只是被作為一種批評方法而被運用于文本批評中,更注重通過考察女性創(chuàng)作的文學異質性突入文學史,使女性文學浮出歷史地表,較之西方的女性主義批評,它更純粹,更具有文化審美意味。中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對政治的消解表明了一種堅定的學術立場。
這一特點的形成與女性問題在中國的特殊國情有關。中國沒有西方意義上獨立的女權運動,中國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婦女解放運動都是被包含在本民族的啟蒙和救亡運動中;與之一道實現(xiàn)的,在此過程中男性啟蒙者、革命者一直是女性群體砸碎封建禮制枷鎖、物質上獲得翻身和平等的精神向導和同壕戰(zhàn)友。被意識形態(tài)灌輸了長達四十年之久“平等”觀念的女性,對這個曾經將她們解救出來的男性群體始終抱有戀戀不舍的情懷,“中國的女性知識分子仍然更重視自己與男性知識分子群體的精神同盟關系”⑤,很難從一個堅定的政治角度來提出反叛。這種立場態(tài)度強烈地影響和左右著女性主義批評者進入文本實踐時對批評類型的傾向和選擇,即傾向于闡釋女性文學、梳理女性文學傳統(tǒng)的“女性批評”類型,而相對避免與男性權威產生直接對抗的“女權批評”實踐類型。因此,無形中就形成了女性主義批評界通過政治性的淡化,強調學術性而謀求合法性的存在策略。這是中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實踐本土發(fā)展的一個基本特色。
中國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批評方法上總體表現(xiàn)出偏愛社會歷史批評,而一定程度上借鑒了多樣化批評方法的特點。
在中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實踐的多數(shù)文本中,批評者往往結合作品來揣測作者的生平或通過作者的生平來考量作品,即偏愛用強調創(chuàng)作主客體價值同構的社會歷史批評方法來解讀作品。新時期以來幾部頗有影響的重要批評著作,如劉慧英的《走出男權傳統(tǒng)的樊籬——文學中男權意識的批判》、林丹婭《當代女性文學史論》、徐坤《雙調夜行船:九十年代的女性寫作》等,基本上仍處于對文本、人物與文化歷史、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互釋的框架內。這一點在分析現(xiàn)代女作家創(chuàng)作的時候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孟悅、戴錦華的《浮出歷史地表》中對丁玲創(chuàng)作的“阿毛”“夢坷”“莎菲”的分析,體現(xiàn)了批評者、創(chuàng)作者和女性形象三重聲音共同交織成的一個關于女性的“本文”,她們之間互相指認、互相印證,共同呈現(xiàn)了獨特的女性存在。
這一特點的形成一方面與中國的批評者長期使用“社會——歷史”的分析方法有關,更主要的是,這種批評方法能出色地體現(xiàn)基于“性別”之上的批評者、作者、形象三者在生命體驗上的高度一致,使女性批評者得以穿透作家、作品、自我、世界的多維空間,進入女性文本的內核,闡釋女性文本,洞開男性批評者所不能達致的視野盲區(qū),發(fā)現(xiàn)一個“新世界”。當然這種批評方法容易將作品看作作家生平和思想意識的寫照和演繹,把作家和人物簡單等同的固有局限,也極易造成對文學作品本身藝術價值的忽略,不利于女性文學獨特性的深入挖掘。
所以一些接受了當代西方學術話語熏陶的批評者嘗試將其他各種批評方法運用于實踐操作之中。例如孟悅、戴錦華的《浮出歷史地表》,同時運用精神分析學、結構主義、權力話語理論和符號學理論等批評方法,深刻剖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男權本質和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歷史變遷;陳順馨的《中國當代文學的敘事與性別》采用敘事學方法對男女性在敘事文學方面的差異做出詳盡分析。對多樣化批評方法的借鑒和運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社會歷史批評方法實踐的單一和偏頗,豐富了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實踐的話語形式,為其提供了許多較為扎實而有說服力的論證。
同時,在具體文本實踐中,中國的批評者還比較注重對西方理論的整體性把握,且能結合本土實際對其進行一定改造,在理論的運用上總體呈現(xiàn)功利性和靈活性的特點。
像“女權批評”和“女性批評”這樣兩個在西方理論界具有歷時性關系的不同概念被共時性地運用于文本解讀中。如趙樹勤的《找尋夏娃——中國當代女性文學透視》就是一個形態(tài)復雜的文本,既有從女性理論構建的角度對女性文學與西方文化等關系的探討,同時也包括對具體作家、作品的文本分析。喬以鋼的《多彩的旋律》既可以作為一部中國女性文學“史”來看待,同時又是具體的女性文學批評,使之很難用常規(guī)的史、論、批評去簡單進行劃分。這些都體現(xiàn)著中國女性主義批評實踐一種從整體上綜合把握西方理論,以解決實際問題為目的的功利性和務實性。
此外,在批評實踐中批評者們還往往結合中國特有的歷史文化實際,對其理論和相關概念進行揚棄和改造,使其更適用于中國本土文本的解讀。李小江的《女人,一個悠遠美麗的傳說》中指出西方“圣母——夏娃”式的女性形象批評模式并不完全適用于釋讀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的女性形象,進而提出“在兩性和諧共處的基礎上爭取人的最大限度的自由”這一更具本土特色的觀點。戴錦華吸收了“鏡像”原有的內涵,還發(fā)展出了“鏡城”這一比喻,用來指涉具有中國特色的男權傳統(tǒng)構建的文化城堡。⑥當一種外來理論的基本概念獲得新的解釋并用以解釋本土問題時,也意味著這一批評進入了本土化建構階段。
以上不難看出,中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二十年的文本實踐中,從批評視角、批評類型、批評策略、批評方法和理論運用上所體現(xiàn)出的種種特點,都在共同表明著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作為一個旗幟鮮明的批評模式和批評流派在中國的逐漸成形和成熟,標志著一個具有鮮明特色的學術領域和一種具有強烈群體意識的學術思潮的初步形成,由此也證明著它在中國存在的合法性。
①④ 李小江:《夏娃的探索——婦女研究論稿》,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② 劉思謙:《“娜拉”言說——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的心路紀程》,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③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⑤ 戴錦華:《猶在鏡中》,知識出版社1999年版。
⑥ 戴錦華:《鏡城突圍:女性·電影·文學》,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