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芳

文學濕地的守護者──論《散文》的編輯思想及其審美傾向

王云芳

《散文》創(chuàng)刊于1980年，是我國新時期以來第一本專門刊發(fā)散文的純文學刊物。它與《小說月報》、《小說家》以及《散文·海外版》，都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旗下的品牌期刊。三十多年來，社會發(fā)展滄海桑田，文學潮流幾經(jīng)變遷，《散文》的主編亦更換了一批又一批，但它始終自負盈虧，堅守著格高、境闊、文潔、意新的創(chuàng)刊宗旨，為新時期以來的散文發(fā)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在當下純文學期刊生存處境依舊艱難的情況下，本文擬對《散文》的編輯思想及審美傾向進行深入研究，期冀能對純文學期刊的生存與發(fā)展提供一些借鑒。

一

九十年代中后期，隨著國家經(jīng)濟體制的轉型，市場經(jīng)濟逐漸取代了計劃經(jīng)濟，國家以及社會的重心都慢慢轉移到了經(jīng)濟建設上來。純文學期刊的處境每況愈下，且不說八十年代轟動熱鬧的時光一去不返，刊物的印數(shù)大幅度下降已是尋常之事，更有甚者連基本的生存都無法維持，“天鵝之死”的劇目時有發(fā)生。世紀之交，許多純文學刊物不甘坐以待斃，紛紛改版：或徹底改頭換面，放棄經(jīng)營純文學的園地，走通俗文學的路線；或拆除純文學的藩籬，文學淡出，文化凸顯；或者初則改之，后又復之……這些熱鬧紛繁的改版舉措有的取得了不錯的成效，更多的卻暴露出純文學刊物在市場經(jīng)濟緊逼下的無奈與浮躁。當一波又一波的改版熱潮退去，水落石出，《散文》在沉默中堅守的淡定姿態(tài)愈發(fā)鮮明。

《散文》為何能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淡定地生存且保持自我的執(zhí)著追求？關鍵在于她成功運用了品牌的力量。品牌是一種無形的象征資本，其確立是一個動態(tài)的歷史積累的過程?！渡⑽摹烦砷L為散文文體中的品牌刊物，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新時期以來，刊載散文的印刷物有很多：綜合類中刊物中常設有散文一項，報紙副刊也多是散文的園地，專門刊發(fā)散文的期刊亦有《隨筆》、《美文》、《散文選刊》、《中華散文》、《散文天地》、《散文百家》等等。但是，作為第一家專門發(fā)表散文且直接以之命名的刊物，《散文》的出世在讀者的印象中起到了先聲奪人之效，這為其品牌建立提供了第一個優(yōu)勢。與此同時，《散文》的背后又不乏雄厚的文化象征資本。百花文藝出版社成立于1958年，自創(chuàng)社之日起，散文就逐漸與長篇小說并駕齊驅(qū)，成為該社出版的重點特色。六十年代出版的“散文叢書”系列，書籍內(nèi)容新穎裝幀精美，受到了讀者的熱烈歡迎。百花文藝出版社被推許為散文出版的重鎮(zhèn)。①這些歷史積累的影響無形中都轉化為象征資本，為《散文》品牌的建立打下了堅實的讀者基礎。

品牌建立之后，需要不斷地維護與發(fā)展，如此，品牌的象征意義才會越來越豐厚，才能進一步贏得讀者的信任與支持。在這一過程中，《散文》編輯們的訣竅是：細致周到地面向讀者辦刊。健康的文學生態(tài)環(huán)境下，作家、編輯、讀者原本都是文學生產(chǎn)消費鏈條中缺一不可的環(huán)節(jié)。作家雖然是文本的創(chuàng)作者，其作品價值的實現(xiàn)卻是在讀者閱讀接受后才能實現(xiàn)。然而，八十年代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許多刊物的生存依賴國家財政撥款，編輯們主要是按照意識形態(tài)的需求圍繞作家辦刊，忽視讀者的需求。因此，九十年代，當市場經(jīng)濟體制主導下讀者的地位日益凸顯時，許多刊物才措手不及哀聲四起。相較之下，《散文》隸屬于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直接面向市場的生存機制使其一開始就非常注重讀者的需求?！渡⑽摹纷畛醯淖x者定位是“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愛好散文的中青年，實際上也可以說就是高中、大學師生的身上?！雹谝虼耍黧w散文外，欄目設置編排也都圍繞特定讀者展開。為了鼓勵這些讀者積極參與到散文創(chuàng)作中，開設了“教師文萃”“大學生之頁”“蓓蕾初綻”“月季花”等欄目，專門發(fā)表這些初學寫作者的較好的散文習作；為了開闊初學者的閱讀視野，設置了“外國散文選粹”“筆談散文”“散文名作欣賞”“散文名家評介”“怎樣寫好散文”等欄目，從散文的文體鑒賞、文體創(chuàng)作、文體批評等層面全方位提高目標讀者的寫作水平和欣賞能力。而且，為了不給一般讀者造成經(jīng)濟負擔，《散文》的定價一直非常平民化。關于辦刊經(jīng)驗，孫犁曾說過：“刊物要往小而精里辦，不往大而濫里辦?！雹蹜撜f，在很多細節(jié)上，《散文》這些看似瑣碎的舉措，從方方面面體貼到了她的特定讀者的需求。因此，《散文》創(chuàng)刊后日益受到讀者喜愛，發(fā)行量一度達到了二十萬份以上，從而牢牢確立了其散文品牌刊物的地位。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散文》非常善于利用品牌的衍生效應，最值得借鑒的是其“書刊一體”的出版舉措。《散文》與“散文叢書”書刊互補共濟，這是“出身”于出版社的便利之處：通過刊物更廣泛地團結散文作者，培養(yǎng)散文新人，同時又將刊物發(fā)表的文章，直接結集成書，擴大了散文書稿稿源；而通過出版散文書籍，反過來吸引更多的散文作者為刊物撰稿，擴大并鞏固散文作者隊伍，推出新人。通過這一舉措，至1987年為止，“第一篇作品由《散文》發(fā)出的作者中，已有近三十人結集出版，待結集的也有一定人數(shù)”④。這還不包括《散文》每個年度的精選集、各個欄目中優(yōu)秀作品以及各種散文大獎賽作品的結集。客觀來說，這些品牌的衍生品，將有限的資源重新組合再利用，一方面滿足了讀者更為細化的閱讀需求，另一方面也為刊物帶來了最大的經(jīng)濟效益與文化效益。

總體來看，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出身”，使《散文》從創(chuàng)刊之日起即能更靈活地適應市場經(jīng)濟的變化，她積極運用品牌的力量，以讀者的需求為辦刊準則，精益求精，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如魚得水，不僅生存上無后顧之憂，而且在文學發(fā)展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二

90年代中后期市場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不僅給純文學期刊造成生存危機，迫使其積極進行轉型，更致命的乃是外部整體文學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作為精神載體的文學逐漸褪去了它嚴肅崇高的光環(huán)，讓位于物質(zhì)層面的追求，讓位于大眾文化式的娛樂消費的需要。然而，物質(zhì)欲望滿足之余，在日益匆忙的現(xiàn)代生活中，個體的靈魂仍會騷動不安，因此，純文學即使退居邊緣狀態(tài)，也不會消亡，關鍵在于如何去滿足特定讀者的心靈需求。

作為一本純散文類刊物，《散文》并不執(zhí)著于引領文體革命的潮流。這一方面與散文文體規(guī)范的包容性有關，另一方面更是《散文》主動的選擇，她更傾向于關注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1995年，在封面上，《散文》向讀者傳達自己的追求：“啟迪智慧、關懷人生、思想深刻、文風平易”，以平常心為平常人辦刊。這種看似保守的辦刊立場使《散文》贏得了大眾的青睞。

“編讀往來”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散文》著力經(jīng)營的欄目之一。它是《散文》作者、編輯、讀者交流的平臺，既刊載編輯的一些辦刊想法，也發(fā)表一般讀者的散文觀以及讀者對于《散文》刊物的看法等等。從來信者的身份來看，《散文》的讀者并不局限于專門的文學研究者，更多的倒是處于社會基層的文學愛好者，包括學生、教師、軍人、公務員、公司職員甚至民工等等。解讀這些來信，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方面，《散文》成了許多文學愛好者學習寫作，提高人文修養(yǎng)的絕佳讀本。如前所述，《散文》開設了許多針對散文基層愛好者的欄目，這極大地鼓舞了初學者的信心與寫作的熱情。許多學生、教師以及各行業(yè)的文字工作者紛紛來信，表達他們對《散文》的喜愛之情，講述他們通過《散文》走上文壇的經(jīng)歷。新聞報道《我看什么書，怎么選專業(yè)——杭二中、學軍中學和杭高30位高考優(yōu)等生的選擇》中，最受學生們歡迎的推薦書目中就有《散文》。上榜理由是：通過閱讀《散文》可以提高作文水平，提高文學修辭能力。⑤

而另一方面，《散文》又致力于營造高潔的精神家園，為現(xiàn)代漂泊者提供安頓身心的凈土。市場大潮的威逼下，當許多雜志為迎合讀者趣味轉成通俗文學雜志，或者紛紛開辟更具時尚性的專欄時，《散文》卻表現(xiàn)出可貴的反思意識，對當下種種功利性的追求發(fā)出質(zhì)疑的聲音?！笆鞘裁醋屛覀兂蔀榱巳鮿莸囊蝗海吭谖覀儽枷蛭镔|(zhì)現(xiàn)代化的途中，我們是否對鉆石和星星發(fā)出的不同的光芒做過區(qū)分？”⑥“當品牌意識進入精神或閱讀消費之中，我們看見，一個可怕的事實正在發(fā)生——有多少讀者在不假思索地消費著思想。通過這樣的閱讀，讀者拱手交出的，不光是金錢和時間，還有思考的權利?！雹摺安灰庇谡J為這是好的，那是好的，要對人異化的種種可能充滿著警覺的力量?！雹唷愃频奈淖蛛S處可見，帶著自省、懷疑與獨立思考的精神，《散文》刊發(fā)了許多優(yōu)秀的文字。如詹克明的《裸猿〈道德篇〉——自然人類科學》（1997年第1期）以幽默辛辣的文筆縱橫捭闔，審視裸猿（即人類）與世界萬物的關系，描繪當下人類異化的種種情形，無疑是對沉浸在物質(zhì)文明中的現(xiàn)代人的當頭棒喝；李漢榮的《懺悔錄，或疼痛的文字》（2004年第9期），以批判的眼光審視現(xiàn)代人過于物質(zhì)功利的生活，以敏銳而又詩意的觸角批判人類因貪欲而導致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日益惡化；雷平陽的《檜溪筆記》（2004年第5期）書寫檜溪的自然山川、萬事萬物，引發(fā)讀者關于生命、關于存在的思考。至于借敘事娓娓而談，帶領讀者感悟生活哲理的文章更比比皆是。對于《散文》的社會功能，有一位讀者來信寫道：“《散文》不是教科書，它能使人欣賞到好文章；《散文》不是道德經(jīng)，它能使人悟出人生哲理；《散文》不是宣傳品，但它能告訴人們時代的步伐?！雹釓闹形覀兛闯鲎x者對《散文》的喜愛之情。市場經(jīng)濟時代，每個刊物都在用心揣摩讀者的需求，《散文》的可貴之處在于：她沒有盲目地迎合讀者的趣味，而是以平易近人的姿態(tài)引導讀者去思索。她體現(xiàn)出了文字區(qū)別于當下其他流行媒介的獨特之處，即在于其沉思的本質(zhì)，并由此成為讀者迷茫時的指路明燈、孤寂時的心靈伴侶。

三

九十年代中后期，與文學存在大環(huán)境變化相應的是純文學刊物編輯角色的變化。如果說，八十年代文學編輯尚隱居在幕后，默默地為他人做嫁衣裳，九十年代，編輯們則或被動或主動地跳上舞臺，成為引人矚目的一群；如果說八十代文學期刊尚是千人一面面目模糊的話，九十年代則個性鮮明地凸顯著某位編輯的氣質(zhì)，如《作家》之于宗仁發(fā)，《收獲》之于程永新，《人民文學》之于李敬澤……在《散文》，這種情形有些特別，因為她對應的不是某一個活躍的編輯，而是一個沉靜地堅守著某種品質(zhì)的群體。

創(chuàng)刊三十多年來，《散文》的編輯更換了一代又一代。其間，《散文》也隨著時代變化而局部調(diào)整，但她一以貫之地堅守著冷眼靜觀的品質(zhì)。唯其冷眼，才能靜觀，才能在浮躁喧囂的時代思潮中有所堅守。

他們堅信沉靜積累的力量，堅持承繼傳統(tǒng)才能真正的創(chuàng)新。九十年代以后，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下，為了重新贏得讀者的青睞，編輯們使盡渾身解數(shù)進行刊物策劃：開設新欄目、圖文并茂、文體實驗、與網(wǎng)絡文學聯(lián)手……“創(chuàng)新”成了這一時期的關鍵詞。無可否認，這些策劃舉措使得刊物面目煥然一新，一時之間吸引了讀者的眼球，但熱鬧喧囂的潮流命名過后，能留存下來的文學成績卻讓人懷疑。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散文》的編輯們沒有對時下五花八門的編輯策劃表現(xiàn)出過多的熱情，他們更喜歡沉靜地積累，正是因為重視慢工，不追求一時的聲名顯赫，《散文》才能在喧囂的時代環(huán)境下細致地耕耘自己的園地：系統(tǒng)地介紹古代散文的成就，使讀者承繼源遠流長的中華散文傳統(tǒng)；有計劃地譯介國外優(yōu)秀的散文作品，開闊讀者眼界，吸收其精華為己所用；對待每期稿件，不辭辛苦地閱讀繁多的自投稿件，從中發(fā)現(xiàn)有潛力的文學新人……也正是因為意識到慢工的重要，《散文》編輯們才甘于默默無聞，做培養(yǎng)文學新人的苗圃，為散文發(fā)展源源不斷地提供新鮮血液，做提高國民基本人文素質(zhì)的奠基石。

文學需要天才，更需要產(chǎn)生天才的土壤。在一個喧囂浮華、一切追求速朽的年代，我想，《散文》的存在意義不在于她引領了多少文學潮流，她孜孜不倦地培育文學新苗，矢志不渝地守護人類精神的凈土，某種程度上倒更像是文學濕地的守護者，提供適宜的土壤、陽光和水分，期待著天才的誕生。

【注釋】

①徐柏容：《由〈散文〉創(chuàng)辦看期刊的編輯構思》，《中國編輯》2004年第2期。

②同上。

③孫犁：《編輯筆記（續(xù)一）——關于編輯和投稿》，《孫犁文集》第五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版，第171頁。

④《八歲憶旅》，《散文》1987年第7期封四。

⑤張娜：《我看什么書，怎么選專業(yè)——杭二中、學軍中學和杭高30位高考優(yōu)等生的選擇》，《都市快報》2010年7月21日。

⑥《卷首語》，《散文》2005年第3期。

⑦《卷首語》，《散文》2006年7期。

⑧《卷首語》，《散文》2006年第11期。

⑨《編讀之間》，《散文》1997年第1期。

※文學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