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或膏腴

陳融

一

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林則徐流放伊犁，途經(jīng)奎屯并在此夜宿。對于奎屯，林則徐在日記中寫道：“奎墩（屯），居民百余戶，聞水得薄恭，田非膏腴，村墟殊荒陋耳……”奎屯市西公園立有林則徐雕像，農(nóng)七師的地方史志里記錄最多引用最多的也是林則徐的日記。

就是這么一個地不豐村落荒涼的地方，因為林則徐的偶然經(jīng)過，在史書上留下一筆。但最近幾十年中，凡是去過奎屯的，都知道它是一個建立在戈壁灘上的美麗城市。

新疆屯墾最早溯源于西漢，漢屯的規(guī)模2萬人，有2萬中原人在天山南北從事西域最早的農(nóng)業(yè)，那時西域的土著居民是烏孫和匈奴。維吾爾人的祖先回鶻人，公元五世紀開始從蒙古高原西遷塔里木，直到清朝中期，塔里木的維吾爾人到達伊犁河谷，開始開田種地。唐屯的規(guī)模就已經(jīng)很可觀了，增加至5萬人，到了清朝更大，有十幾萬人，天山南部的疏勒、阿克蘇、庫爾勒，天山北邊的昌吉、呼圖壁、瑪納斯、沙灣、烏蘇、伊犁都曾是漢唐清代土著漢族群居的地方，也因此成了沙漠中的富饒之地。

新疆屯墾歷史上有一個人是應(yīng)該被所有新疆人記住的，這個人是林則徐。林則徐在虎門銷毀了200多萬斤鴉片，英雄壯舉雖喚醒了部分國人的良知，卻沒能震撼道光帝。英美鴉片販子和清朝投降派因其利益被觸犯，軟硬兼施脅迫道光，要求處置林則徐?；栌篃o能的道光將其流放伊犁，此時的林則徐已是一位身著布衣的庶民百姓。

在伊犁林則徐紀念館里，立有林則徐帶領(lǐng)百姓修筑皇渠的塑像。林則徐手拿地圖在現(xiàn)場指揮，當?shù)匕傩沼每餐谅谇帽鈸敉?，氣氛熱烈，勞動景象感人。伊犁皇渠是林則徐通過民間集資分段承修的辦法帶領(lǐng)百姓修建的，林則徐負責其中最為艱難的一段，即皇渠龍口，這條當年引自伊犁河支流喀什河的皇渠，全長215公里，100多年后的今天，還灌溉著伊寧縣、霍城縣的部分土地?；是脖划?shù)匕傩辗Q為“林公渠”。當時林則徐在伊犁還提出開荒安民，到1844年11月，兩年時間內(nèi)，林則徐已帶動民眾開墾了大量荒地：阿齊烏蘇地區(qū)33350畝、阿勒卜斯地區(qū)161000畝。這些土地養(yǎng)育了數(shù)代人，至今造福著百姓。

林則徐結(jié)束了在伊犁兩年的流放生涯后，道光并沒履約召他回京師，而是將其遣往南疆繼續(xù)屯墾?？梢哉f，流放新疆的五年時間也是林則徐以年老之身帶領(lǐng)當?shù)馗髅褡灏傩臻_荒種田、興修水利的五年，有書籍記載林則徐的這一功績說：“由于林則徐的查勘開墾，使新疆的大漠廣野，都變成肥沃良田，農(nóng)戶炊煙相望，田野耕作皆滿，合兵農(nóng)為一體，每年為國家省經(jīng)費無數(shù)，回民的生計亦由此而充裕?！?/p>

二

上個世紀50年代由新疆建設(shè)兵團發(fā)端的屯墾活動，選擇的都是最荒涼之地。

新疆建設(shè)兵團有二十萬大軍，最有屯墾經(jīng)驗的三五九旅王震舊部改編為農(nóng)一師，在南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北緣、塔里木河上游建起了一座新城阿拉爾，維吾爾語“綠色島嶼”之意。北疆的軍墾第一新城為石河子，至今，石河子都是一座令人驚嘆的森林城市，可見當時的規(guī)劃有多么好了。

奎屯因為奎屯河成了農(nóng)七師的師部。奎屯河位于天山北麓，發(fā)源于新疆烏蘇市境內(nèi)的依連哈比爾尕山，是獨山子、烏蘇市、兵團農(nóng)七師的主要水源?？秃拥膩須v和奎屯的來歷一樣都是因為寒冷，蒙語意為冷的河。

上世紀80年代初，美國新澤西州州立魯特銘斯大學教授、世界華人攝影學會副會長、美籍華人李元先生，偶然間用鏡頭探索了奎屯河大峽谷，并讓它出現(xiàn)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首次讓世界知道了奎屯這個地方。我曾看過大峽谷在各個季節(jié)的攝影作品，震撼之至。峽谷地層完全是礫石和沙土組成，遠古時代應(yīng)是海底，天山雨雪及河水經(jīng)年不息地沖刷，在這塊平整的土地上沖刷出了一個百米多深的大峽谷。從谷底到谷肩高近200米。谷壁近直立，谷壁上的沖溝將谷壁雕鑿成石林狀，呈神秘灰藍色，險峻逼人，觸目驚心，語言難以形容。谷底平展開闊，河灘上礫石遍地，綠色奎屯河從紅褐色的谷底穿越而過。

戈壁灘上，有河水奔流的地方就會滋養(yǎng)出一大片綠洲，無論那河是寒冷的還是溫暖的，也無論它是清澈的還是渾濁的。成年之后，人就會明白，愛不愛一條河和那條河是什么樣的應(yīng)該關(guān)系不大。像艾青之于大堰河，大堰河顯然不是一條美麗的河，但它給了詩人生命，想想，還有什么敬意能超過對生命恩典的敬意？

即或如我，從降生那一刻，便活在一塊由我父輩開墾出的綠洲上，活在我尚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恩典中。

收進童稚眼中的，皆是寶藏。推開屋門，正南方雄奇?zhèn)グ兜奶焐缴矫}橫亙東西，經(jīng)年冰雪不化，那種白光已成為我記憶中恒久的牽引。屋后不遠處的防風林帶足有幾百米寬，至于有多長就無法計算了，儼然一座森林看不到盡頭。它們大多是些榆樹、白楊和沙棗，其間碧草野花遍布，茂盛之至。林帶在最外圍，保護著里層的玉米、小麥、棉花等農(nóng)作物，因為長期抵御風沙，有些槐樹在與風沙的抗衡中長得奇形怪狀，但它們的根畢竟已深入土地中。白楊高大挺直，站得齊齊整整，威武壯觀。沙棗樹長不高，屬小喬木，但特別耐寒耐旱，五月份開出白色小花，隨后生出青澀的沙棗，同黃豆粒差不多大。秋初，沙棗由青轉(zhuǎn)黃，這時再吃就覺得甜中帶酸。

沙棗樹在奎屯是隨處可見的，我常常是一面在路邊玩耍著，一面摘幾顆沙棗放進嘴里，顏色越深的就越甜。夏天，一大片瓜地里，碧綠的西瓜長出圓潤完美的曲線，于是屯子里每家每戶的床下就滾了一地西瓜。熱了渴了，隨手從床下取出一個，用刀輕輕從中間一劈兩半，鮮紅的沙瓤，漆黑的瓜子，大自然將水果的甜美完整呈現(xiàn)出來。在奎屯，向日葵也是大片大片種植的，一到秋天，屯子里的大人孩子便整日沉浸在葵花的清香與收獲的喜悅中。直到砍下頭顱，向日葵才算最后完成對人類的付出，它們紛紛剝離母體的圓盤，被裝進各種各樣的包裝袋里，然后飛往世界各地。

這里的每一種植物，大到一棵樹，小到隨地生長供牛羊美餐的苜蓿，都是被人感恩過的。

三

2011年8月30日，是上海首批赴新疆支邊青年進疆五十周年的紀念日。

看到新疆建設(shè)兵團墾屯以來，天山南北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時任國務(wù)院農(nóng)墾部部長的王震呼吁上海市政府發(fā)動大規(guī)模知識青年支邊，給新疆注入更多生機與活力。于是，從1961年開始至1968年，共有超過10萬的上海知青離別父母遠赴新疆支邊，他們遍布天山南北的各個地區(qū)，在那里度過了一生中烙印最深的青壯年時代。直到上世紀80年代，這些知青才攜妻帶子陸續(xù)返回上?；蚱渌》?，但也有不少人因往內(nèi)地調(diào)動太難，只得繼續(xù)留在新疆，這樣，新疆就有了知青二代、知青三代，他們是真正把根都留在了邊疆。第一批玉米、第一批棉花、第一批向日葵，第一個果園，第一個花園，第一個種羊場、鹿場，第一個糖廠、鹽廠，第一個煤礦，第一個紡織廠、紙廠，奇跡般相繼出現(xiàn)，在那片傳言中荒無人煙的大地上。與此同時，一個個城市也慢慢生長出來，如同一滴滴綠墨落在宣紙上，綠色越染越多。那是一片真正的神奇之地，遠超出內(nèi)地人想象。

我的父親于1963年離開他出生長大的上海，年僅19歲的他和幾個同學一起報名進疆分到農(nóng)七師奎屯。當時奎屯還是個縣城，1975年改為奎屯市。我無從詳細知道，他在最初那些年里都做過什么，但父母嘴里會遺漏出只言片語，從那里面，我可以確定，他是個開墾者。開荒種樹，坯磚壘房，夏天上天山運過木材，冬天進湖打蘆葦造過紙漿，他和其他的開墾者們一起，用雙手歷史性地開辟出了一個水甘地美的戈壁綠洲。很小時我便知道，我們住的房子系父輩親手建造而成，家具等物件也都是各家自己打制，甚至連廠房都出自他們之手。站在現(xiàn)在的年齡，我想父輩經(jīng)歷的艱辛苦難其實無法細數(shù)，否則，我不會自有記憶起便享用眼前的豐厚恩賜。

由于母親是山東人，按照當時上海知青的返城條件，父親是不能帶著我們回上海了，上世紀80年代初，我們舉家回到我母親的家鄉(xiāng)。

在與嚴酷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抗衡中，在建設(shè)沙漠綠洲的熱潮中，這些來自大城市的年輕身體得到前所未有的歷練，然而很多病灶也是在這時悄悄潛入肌體，起初很難覺察，也許直至幾十年后才全面引爆疾病。

今年年初，父親在病重之際再次做胃部檢查，那時他已經(jīng)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醫(yī)生看著他的CT片問：你以前是不是做過重活？他想了想說，沒有啊。醫(yī)生又問，不一定是最近一二十年，年輕時有沒有呢？他想了想沉默了。醫(yī)生的問話提醒了一邊的母親，后來，她對我說，你爸的胃是在新疆被損壞的。

而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至少，我沒聽見他抱怨過一聲，沒抱怨過那個時代令他遠離上海老家，沒抱怨過他為那個時代那個叫奎屯的地方付出了青春華年，又付出了健康。

落日故人

一

離開奎屯的第三十年，父親如一枚衰極的葉子從生命這棵大樹上墜落。他的墜落方式是民間最普通最大眾的方式，沒有驚動更多的人。從大地上誕生的事物最終回到泥土中。

三十年，像中國絕大多數(shù)老百姓一樣，在他生活中并無驚天大事發(fā)生，無數(shù)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累積著，擁擠著，占滿他的后半生。盡管那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中包括下崗的尷尬、不入群的落拓、生活的清貧，但比起當初青春華年時從大上海遠赴新疆支邊的悲壯，他的后半生可謂平庸。最后二十年，他身上的病灶一樣樣跑出來：胃潰瘍、膽囊炎、腎囊腫、咽炎、頸椎尖盤突出、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腦梗塞……但即使是全身毛病，毛病也沒有出奇之處。同每天的一日三餐一樣準時送進他口中的，還有各種各樣的藥丸。他相信藥丸，就如相信電視醫(yī)藥廣告，一直到老都沒改變。許多次，我曾嘗試改變他對藥丸的依賴，但絲毫不起作用。最后一年，看似早已痊愈的胃潰瘍重新找到了他，只是這次的宣判帶有徹底終結(jié)意味，它有一個名字，人人看見它都要打寒戰(zhàn)：ca。

最后一次住院，他從腳一直腫到肚腹，再無力氣獨自下床走路。面對自己的無能無力，我?guī)状温犚娝p聲嘆息：我怎么這么沒用啊。最后一個月，他虛弱到完全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除了偶爾幾聲嘆息，他是一個安順于命運的人，很少主動提及上海和奎屯這兩個在他一生中影響最大的地方，難道他已忘記了它們？但每當我們談到小時候的家居趣事時，他臉上就露出歡快的神情。這神情讓他內(nèi)心的隱秘愿望暴露無遺。

我曾一一檢視因他離去留給我的諸多遺憾，其中最大的遺憾，是在他身體尚好時沒能帶他出去旅行，特別是沒能帶他回奎屯看看。記得某年某月我也曾許諾要帶他回去的，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或托詞哪里都沒去。那些原因或托詞如今看來是多么可笑矯情不足道。我惟愿相信他是帶著遺憾離去的，這樣，我這副寄放在塵世中的肉軀才不至于一直心安理得；我需要重，需要被一股力壓低，離大地近一點我方能逃脫輕飄飄的虛無。

二

7月最熱的一天，我回家。母親說，她的奎屯老友劉翠芳和她通了近一個小時的電話。我問：劉阿姨和你說什么了？她剛知道你爸的事情，心里比較難過，想和我說說話。噢，她怎么知道的？你尚叔和李姨又去奎屯了，是他們告訴她的。

嗯，我嗓子里輕輕擠出一聲，隨后兩人都沉默了。我起身走開，將她獨自留在那些記憶中，留在那由故園故人故事勾織變幻的光影里。

1997年春的一天，家里來了一位陌生客人。父親介紹客人姓謝，是他在新疆的老朋友，早已舉家回到上海。這次是專門從上海來到滕州，輾轉(zhuǎn)幾個單位，終于找到我家。謝叔叔只在我家呆了大半天，那半天時間里，他們談的全部是奎屯的舊人舊事：陸小明把小女兒送給了別人，最后一家人終于都回到上海；父親的同學楊林祥得肝硬化去世多年，他的兒子楊曉東和女兒楊曉明現(xiàn)在都在上海打工；白翠和“黃毛”因吵架喝藥自殺了；馮學峰的大兒子自幼機敏，果然考取了新疆大學，現(xiàn)在石河子一石油企業(yè)做工程師……

謝叔叔第二天就走了，十幾年中，他是父親見到的新疆故人第一人。自那之后，他就銷聲匿跡了，但還是有其他的奎屯故人因此知道了父親的信息。去年五月，尚金富叔叔和李桂芝阿姨從上海到山東旅游專門找到我家。那時父親的病已經(jīng)被確診，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尚叔叔和李阿姨在上海退休，身體很健壯，兩人經(jīng)常出去旅游，對奎屯的情結(jié)是無法明言的，特別是李阿姨，隔幾年就想去奎屯轉(zhuǎn)一圈，每一次在那逗留較長時間。謝叔叔是個直爽人，說到當年他們相繼入疆支邊的那批人中有許多已經(jīng)因病去世，其中以胃病、肝病居多，他的聲音里有明顯的激憤，我的心也跟著一路下沉。說這話時謝叔叔不知道父親的病情，一年后，當他們獲知父親去世的消息，兩位老人傷心不已。在我寫作這篇文章的過程中，兩位老人再一次去了新疆，他們在奎屯打電話過來說，將在那里住到十月份再回上海。

自尚叔叔和李阿姨來過之后，任文慧阿姨和潘寅泉叔叔也與父母恢復(fù)了聯(lián)系，父親的手機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潘寅泉叔叔發(fā)來的短信，在我的網(wǎng)絡(luò)聊天工具上，任阿姨現(xiàn)在是我的一個“好友”。父親去世幾天后，消息傳到他們那里，兩人恨不得立刻趕到滕州。我對任阿姨印象很深，她個子高高的，燙著卷發(fā)，穿高跟鞋，在我眼中很時尚。小時候經(jīng)常去她家玩，因她只有兩個胖兒子沒有女兒，便可著勁兒打扮我，送我五顏六色的綢帶做頭飾，用電梳子把我的頭發(fā)弄卷曲，還讓我試穿她的高跟鞋……先于我們兩年離開奎屯，他們夫妻先是調(diào)回石家莊中石化分公司工作，因兩個兒子都回到上海，他們退養(yǎng)后也定居上海。

去年八月，逢首批上海知青進疆50周年之際，任阿姨夫婦重走天山南北。在奎屯市區(qū)，他們親眼目睹了幾十年后的巨大變化，心情為之喜悅振奮。但是當他們回到當年生活過、工作過的造紙廠，心緒驟然間復(fù)雜酸澀起來。在新一輪市場經(jīng)濟沖擊下，曾經(jīng)紅火、飽含生機的紙廠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就已倒閉，許多老知青也即他們的老工友、老朋友因失去多年賴以生存的工作環(huán)境又缺少其他的生存技能，生活陷入艱苦困頓中，不少家庭中都有無法就業(yè)的壯年勞動力。在曾經(jīng)艱難拓荒、用單純激情點燃青春夢想的地方，任阿姨更多看到的是凄涼，昔日樂園已成為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

臨別奎屯時，任阿姨邀大家到老紅旗商場吃了一頓飯，感恩在那最美好的年華里他們曾相識。紅旗商場曾是奎屯唯一的商場，小時候父母常在星期天帶我和妹妹去那吃飯，最喜歡點的菜是紅燒魚、炒肉絲，逢到夏季，吃過飯母親總還會領(lǐng)我們?nèi)コ员ち?。粉紅色的冰激凌一見太陽，很快就融化成一汪冰水，那種又涼又甜的美味每次都令我心滿意足，然后再盼著下一個星期天?，F(xiàn)在奎屯已建起幾十座高層建筑，并且是北疆地區(qū)高層建筑最多的城市，被美譽為“戈壁明珠”，但在上千個支邊青年心中，紅旗商場永遠是唯一的。

責任編輯：邢小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