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繼聰
我現(xiàn)在偏愛土土的東西,偏愛泥土的味道,很多年以前,我卻是相當(dāng)討厭土氣的東西,覺得一切土里土氣的東西都是那么討厭。
首先就是土地、泥土的味道。我出生在鄉(xiāng)村,可能是由于祖祖輩輩已經(jīng)在村莊里生活得太久的緣故,在泥土里生,在泥土里長,在泥土里睡得太久,日久生情,生出的不僅有眷戀,還有討厭。由于對泥土太熟悉了,沒有了新鮮感,沒有了激情,沒有了珍惜這種緣分之情,所以倒反滋生出極其強烈的討厭。
亦如我討厭我的母親和鄉(xiāng)親。我不是很強烈地討厭我的父親,因為他經(jīng)常不在家,有時一離開就幾個月不回家,我對父親就有新鮮感。他回來時往往給我們帶回點鄉(xiāng)村人罕見的城市物件,比如皮鞋、皮帽子、玩具等等,看得出來很多的是軍營領(lǐng)導(dǎo)家淘汰清掃出來的東西,比如小孩子的舊衣服、舊皮鞋、舊布鞋、舊帽子,丟了覺得可惜,所以給父親拿回村里來。父親心靈手巧,在部隊里很得領(lǐng)導(dǎo)喜愛。我對父親就有激情,就有愛。
雖然說是舊的,不合身,人家不要了,可是在我們鄉(xiāng)下人眼里幾乎還是很新的,料子那么好,色彩那么鮮艷,五顏六色,我們哪里見過。我想母親的感覺肯定也跟我們一樣,她也像我們一樣幾乎從來沒有進(jìn)過城。那時的鄉(xiāng)下孩子,穿的幾乎都是藍(lán)色的滌卡中山裝。
父親每次從城里帶回的這些東西,總是對我們的視覺和心理造成強大沖擊,一方面暫時滿足了我們的好奇心、對村莊外面、山外邊的世界和對城市的向往之情,一方面對我們無知的心靈造成極大的傷害。我們明白了,城市的孩子、村莊外的人過著比我們好得多的生活,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不啻就是神仙一般的生活,而我們過的是多么凄慘的日子。父親第一次帶城市的這些東西回來之前,我們過著滿足、開心的日子。他和他帶回來的這些東西,破壞了我們的心理平衡和滿足。我們多少有點恨父親。
我們既盼望父親回家,盼望他帶回這些東西來給我們,又害怕他回家,害怕他把痛苦、自卑帶回來給我們。我們既羨慕城里人,夢想著能夠過上他們那樣的生活,又嫉妒甚至痛恨憎惡他們。
我嫉妒他們可以不住泥土經(jīng)常會掉下來,掉到床上,甚至掉到菜碗里的瓦房,卻可以住高大敞亮的洋房,一出門就走上了水泥路或者柏油路。生活在城市里,腳幾乎不用沾泥土泥漿。那時,我家里極其貧窮,我們只有一雙經(jīng)常是豁口露著腳趾頭的布鞋穿。布鞋是母親做的,往往要等到過年,拮據(jù)的母親才為難地給我們?nèi)值苤械囊粌晌悔s制出來。家里太窮,過年時,也無法滿足我們兄弟每個人,母親肯定很為此慚愧和心疼。沒有換洗的鞋子,雨季,我常常為鞋子頭痛。經(jīng)常要冒雨翻過幾個山頭去上學(xué),沒有雨鞋和雨傘,只有容易受潮的布鞋和遮不住多少風(fēng)雨的斗笠。踩在泥水里去學(xué)校,只有捂著水淋淋、敷滿稀泥巴的濕鞋子聽課。雨季,天天下雨,偶爾出一下陽光,也很難曬干鞋子。
我們就常常舍不得穿布鞋,雨水天去上學(xué)或者放學(xué)回家,往往把布鞋脫下來提著,挨近房子再在泥水里涮洗干凈穿上。我是那么討厭雨季,害怕雨季到來。這一點與我的鄉(xiāng)親們、地道的農(nóng)民們很不同。我常常為腳趾頭常露在早已破爛豁口的鞋子外面而難堪。
冬天,踩著厚厚的白霜去上學(xué),腳趾頭凍得木木的,幾乎毫無知覺,要到吃午飯前后、臨近放學(xué)前,我的腳趾頭才逐漸蘇醒過來。我是那么盼望那烏突突的、暖氣微弱的陽光早點照到我們的操場上,常常眼巴巴看著它從大樹梢上一點點慢騰騰走下來,終于走上了屋頂,然后慢騰騰走到了半墻,走下墻腳,終于落腳在教室外的小操場上。我皺縮著身體,皺縮著心,盼望著負(fù)責(zé)敲鐘的瘸腿老校長趕緊歪歪著身子走向操場邊的那棵大苦楝樹,敲響上邊吊著的那半個廢舊鋼輪,宣布放學(xué)啊。
冬天,洗了鞋子和衣服,很難曬干,我們不是穿著還潮濕的單衣去上課,就是經(jīng)常穿得很臟。我們很淘氣,經(jīng)常到山坡上玩,又生活在泥土世界的鄉(xiāng)村里,衣服容易粘滿泥土灰塵。但是沒有衣服換洗。
這樣的煩惱,我當(dāng)時以為城里的孩子絕對不會有。
坐在傾斜昏暗的瓦房——一間由破廟改造成的教室里,我常常想象,城市的孩子們坐在寬敞的洋房教室里,點著明晃晃的燈,穿著厚厚的棉衣和皮鞋,戴著棉帽,不用害怕厚厚的白霜徹骨的寒氣,不用盼望著那腳步總是很慢的陽光早點爬上我們那個小操場的邊沿。冬季的早上甚至下午,一下課,我們就得像小兔子一般,邁動著凍得麻木的腳,踉蹌著飛向小操場的邊沿,擠占有利位置,爭搶那總是很微弱的、叫人稀罕叫人怨的陽光。
我討厭透了泥土和泥土上的村莊,討厭透了這一個到處都是泥土、都是泥土味道的鄉(xiāng)村世界,多少個夜晚輾轉(zhuǎn)反側(cè),多少個白天,木木地看著這個泥土寬廣無邊、厚得也無邊的鄉(xiāng)村世界,恨恨著要逃出她的臂膀束縛,沖進(jìn)城去。我當(dāng)時沒有思考過,冷酷的城市是否高興接受我。
我痛恨我們的村莊,常常想,它為什么不倒,盼望來一場大地震,或者大臺風(fēng),我們的村莊就倒了,也許就可以蓋洋房了,家家的房子高大、寬敞、明亮,也不帶任何一絲泥土味道,也有水泥馬路、柏油路。
我是那樣羨慕城里有柏油馬路街道,而我們的村莊里只有泥土。春天,我們的村路被牛馬牲口踩踏起陷齊鞋子口的塵土,布鞋上總是敷滿泥土灰塵。雨季,村路上泥坑水洼很多,總是浸濕鞋子,把鞋子和褲腳濺滿泥漿。
常常一身泥土灰塵,一身泥土味道,一身莊稼味道,也許身上還常常粘了幾朵菜花,這就是我的身份證。我那時對這樣的身份證恨之入骨。但是,它總是像鬼影子一樣,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我是那樣強烈地討厭泥土、莊稼地、水田,討厭稻谷、小麥、蠶豆、油菜,討厭村莊、瓦房。
我甚至很討厭我的母親。我為自己的這種大逆不道的感情而痛苦。她整天忙于農(nóng)事,盤莊稼,盤菜地,磨家務(wù),照顧公婆和我們,早出晚歸,早起晚睡,而我竟然喜歡經(jīng)常不在家的父親,厭惡朝夕相處、忙里忙外、萬分辛苦的母親。萬分討厭母親,只因為她也像我們一樣,整天只能和泥土打交道,一雙手,只能整天在泥土里刨,和我們一樣,經(jīng)常一身土,滿身泥,滿面汗水和灰塵,皮膚黑黃,黃皮寡瘦,怎么使勁洗,也洗不掉皮膚上的泥土黃,泥土就像浸入了我們和她的骨髓血液一樣。我們不能像父親一樣可以進(jìn)城,可以和城里人一樣生活,臉上干凈,身上無灰,鞋子上無泥。父親皮膚像城里人一樣白皙,而母親和我們一樣黑黃。她從來沒有用過任何化妝品,父親大概也從來沒有給她買過,母親大概只是姑娘時代用過雪花膏。她不僅不能帶我們進(jìn)城,而且不能給我們城里孩子可以從母親那里得到的東西,只能給我們擔(dān)回糧食,背回柴草,拿回蔬菜。稻谷、大米、青包麥、干包麥、豆子、辣椒、茄子、紅薯、苦苦的毛桃子、小小的野黃瓜等等,翻來覆去,可憐的母親只會給我們帶回這些單調(diào)的東西。我們總希望哪一天,她回家時能夠從她的褂子里抖落出點新奇稀罕的東西,可是她從來沒有叫我們?nèi)缭高^??蓱z的母親肯定也想帶我們進(jìn)城,也想給我們花花綠綠的東西,可是她不能。她也肯定為此難過,雖然她忙得幾乎沒有空暇思考。
每天回到家,她就只會默默地給我們做點簡單的飯菜。我們想,城里的孩子放學(xué)回到家,母親能給他們端出香噴噴的飯菜,還會有肉。而我們回到家,母親還常常在地里忙活,匆忙回到家,也只能給我們做青白苦菜;熬至夜深,也無非就是能給我們做一雙土頭土腦的塑料底布鞋。我對母親多少有點像對我自己一樣的看不起。我是那樣的不愿意穿、討厭穿母親縫的這種土里土氣、土頭土腦的塑料底布鞋,常常在心里刻意夸大母親的針腳太大,手法太笨,縫得歪歪斜斜太難看。覺得穿這樣的鞋子,就像亮出一張鄉(xiāng)下人的身份證,讓城里人看不起。
我討厭這個“村”字,討厭這個“鄉(xiāng)”字,害怕填各種各樣的表格,極其痛恨設(shè)計出各種各樣表格來折磨我們鄉(xiāng)下人自尊心的人。一見到表格,我心里就轟地一下又想起了我那土里土氣、土頭土腦的母親,和我那一個泥土寬廣無邊、深不見底的鄉(xiāng)村老家。我是多么想徹底忘掉他們啊!
我沖進(jìn)了城,可是,他們——這些泥土味道濃厚的人和事物,還要站在我的身后,來叫人家看不起我。每當(dāng)填表格的時候,我總是無地自容,對這個“鄉(xiāng)”字、這個“村”字恨得要死。一填到家庭住址一欄,填到鄉(xiāng)鎮(zhèn),我的自信心就徹底消失了,痛苦得幾乎不想往下填、往下看,提著的筆就像千斤重,暫時忘記的自卑又找到了我。填到“村”字時,我經(jīng)常是無地自容。鄉(xiāng)上還有機關(guān)和干部,而村里只有農(nóng)民。我以為,在城里人心里,“村”字就等于泥土。我討厭骯臟的泥土。因此,我想逃離開泥土和鄉(xiāng)村,又幾乎不愿意到城里讀書。
高中時,有一個叫李莎的同學(xué),她父親是我們的鄉(xiāng)長,她穿著很時髦,長得比城里的很多女生漂亮,在填表格時,填的和我一樣是永安鄉(xiāng),而且她也不諱言是永安鄉(xiāng)人,還和我認(rèn)了老鄉(xiāng)。這可把我高興死了,以為可以叫城里人明白“鄉(xiāng)”不一定等于“土”和“農(nóng)民”的意思。繼而又很悲哀,因為她只用填到鄉(xiāng),而我要填到“村”。我對這個“村”字,對我們那個小村莊簡直恨透了。我好不容易考取城里的初中和高中,還是不能擺脫它,和它的泥土氣,它們還要跟著我來到城里,叫城里人看不起我。
每次母親托進(jìn)城的村里人給我捎錢和東西來,總是帶來一身泥土,一身泥土味道。我?guī)缀醪辉富氐侥莻€小村莊,一回去,也要帶進(jìn)城一身泥土,一身泥土味道,還有母親塞給我的土瓜、豆子,包在油布里的咸菜,總之是些土里土氣的東西和包袱,叫城市同學(xué)看不起我。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干部家庭的同學(xué)回家,帶咸菜也是用很好看的罐頭瓶裝著。
我多想也用罐頭瓶帶咸菜??!后來,母親就經(jīng)常搭訕著去討好村里一個堂伯母,因為她家城里有親戚,城里親戚到村里來走親戚,常給她家送罐頭食品。她一高興,母親就能從她那里討要到一兩個罐頭瓶。母親為了滿足我這一點虛榮心,費盡心思。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徹底擺脫泥土、徹底遠(yuǎn)離村莊和我的母親十多年了,我的討厭之情早已經(jīng)煙消云散,而且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泥土、鄉(xiāng)土、村莊和我的母親有了越來越強烈的懷念、眷戀。
雖然仍然不愛走稀泥巴路,卻愛走鄉(xiāng)村土路,晴朗的天,晚飯后我總是喜歡朝村莊、土路和莊稼地最近方向的城郊走。踩在松軟的泥土路上,整個鄉(xiāng)村以她的柔和、滋潤、恬靜、溫存摟抱著疲憊的我。粘滿鞋底的泥巴,忽然落在鞋面上的草葉豆花,叫我回到家都興奮難抑。
當(dāng)初叫我羨慕了那么多年的柏油路,現(xiàn)在我看著那么異常扎眼,覺得踩在上面又粘又臟,熱天燙,冷天涼;而我們的鄉(xiāng)村泥土路,冬暖夏涼,干凈清爽。
泥墻瓦房,現(xiàn)在覺得那么親切,冬暖夏涼,色彩柔和,與鄉(xiāng)村大世界和諧,住著心靜。莊稼、山脈、河流,總能夠洗凈我心里的浮躁虛偽和悲觀絕望,叫我忘記紅塵俗事、世態(tài)炎涼。
喜歡吃透著泥土味道的東西,紅薯、老南瓜、豆子,雞要土雞,肉要臘肉??傆X得,城里的飯館酒店的大小師傅們的味覺可能是出了問題,做的飯菜總是一樣都不合我的胃口。開初,我以為是城里的自來水不如我們鄉(xiāng)下的泉水,使一切好菜都變了味道的緣故。我打開水龍頭就惡心,不喜歡城里這種沒有甜甜的清新的泥土味道,不喜歡只有嗆人的、辣攪攪的漂白粉味道的自來水,喜歡喝鄉(xiāng)野那種土土的、透著泥土味道、巖石味道、青草味道、甚至小蟲子味道的泉水,不用燒開,就那么隨便趴在山崖邊,俯下身咕咚咚喝滿一肚子,馬上爽透骨髓。但是后來我終于弄明白,還不只是水的緣故,城里吃的蔬菜、水果、雞鴨魚肉都是“洋”的,而不是土的,失去了原汁原味,可能就是失掉了泥土的味道。
我弄了兩個可以裝五十公斤的塑料桶,每年都讓父親給我弄一桶蜂蜜、一桶菜子油,城里買不到土土的、味道純正的蜂蜜和菜子油。每次回老家,我都要用摩托車?yán)爻抢飪纱笸袄霞业纳饺?,每一桶五十公斤,留著慢慢吃?/p>
泥土的味道、鄉(xiāng)土的味道,在我心里如今已經(jīng)成為純真、純正、原汁原味、親情鄉(xiāng)情的象征。我喜歡泥土的味道、鄉(xiāng)土的味道。
【責(zé)任編校 楊風(fēng)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