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軍
一九八二年,寒冬。
那個早晨和往常一樣,我在睡意闌珊中被母親叫醒,很不情愿地爬出被窩。不一樣的是這個早晨仿佛沒有前兩天那么冷,有一種溫溫的暖意。
依舊是母親先起,“嘎吱”一聲拉開我家那扇沉重的木門,接著傳來驚喜的喊聲:“小軍,快來看,下大雪了!”我忘了穿鞋,提著褲子沖出房間,站在大門外好一會喊不出聲來。
南方少雪,我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大的雪。那時尚不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边@些把雪景寫得壯闊飄逸、美輪美奐的千古名句,只覺得:好美!這美來得這么突然、這么清晰、這么實在,卻又那么自然、那么朦朧、那么虛幻。
母親是多見不怪了,抱她的柴,生她的火,燒水,剁豬菜。母親一生勤勞,幾乎每個清晨,都是她給這個小山村帶來第一縷生機。
我一直懷念母親每天砍柴的那一聲脆響、透過板壁在堂屋中騰起的暖黃火色、那似乎永不停歇的剁豬菜聲。
那就是我的起床號,我人生的理想,我生命的進(jìn)行曲!
母親讓我洗了臉,遞給我一個小火盆,把書包挎在我的肩上。我想說點什么,但看看母親,還是轉(zhuǎn)身出了家門。
雪真的很深,一過屋檐就淹沒了我的小腿肚,但并不覺得很冷,軟軟的,踩下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沒有了害怕,一路走過門前田間的小路,高高地提著小火盆,爬向?qū)﹂T的小山坡?;剡^頭來,小村莊隱藏在一大片白色里,只有陸續(xù)亮起的星星點點的暖黃讓我感覺到家的存在。漸次有一點一點的火光向田邊移來,我仿佛有了極大的勇氣和榮耀,因為母親的勤勞,我每天都是第一個趕到小山坡后面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且在老師的夸獎和同學(xué)的羨慕下滿足了我小小的虛榮心 。
小火星終于連成了一條線,雖然在漫山遍野的白色里,它是那樣的微弱,但我至今仍然感覺得到那一絲微熱,那一股冰天雪地里盎然的生機。
蒙老師也起床了,對著一天一地的白莫名欣喜,脾氣也出奇的好,對遲到的學(xué)生說:“能來就好!來了就好!”老師那早給我們上的是語文,我們是混班,記不起是哪一冊的了,課文叫《杉木扁擔(dān)輕又輕》:“杉木扁擔(dān)輕又輕,挑擔(dān)茶葉上北京,香茶獻(xiàn)給毛主席,貧下中農(nóng)一片心……”書聲稚嫩清脆,在白雪皚皚的冬晨,有如金聲玉潤,在山野間久久回旋。
第二節(jié)課,老師便放我們玩雪,有堆雪人的,有打雪仗的,還有滾雪球的……小臉、小手都凍紅了,小鼻涕也流出來了,但大家玩得那么開心那么快樂。被攻擊者還擊,摔倒了爬起來再拼,衣服濕了、褲子泥了,照樣生龍活虎。老師叫著“小心點”,臉上卻燦爛著快樂與幸福。忽然一團(tuán)雪挾風(fēng)而至,正中老師臉龐,于是老師抹著雪水,怒目金剛般加入了戰(zhàn)團(tuán),一時間喧鬧聲撕裂了山村的寧靜。雖然那時生活還很清貧,但我們還是像山里的小松樹一樣健康、快樂地成長著。
在熱鬧的間隙,我爬上學(xué)校后面的山坡,找了一根樹枝,在兩頭捏上雪團(tuán),挑著邊走邊念:“杉木扁擔(dān)輕又輕,挑擔(dān)茶葉出山村,有人問我哪里去?送給親人解放軍……”同學(xué)笑了,老師笑了,我的小小虛榮心再次得到了滿足。
放學(xué)了,天還是灰蒙蒙的,雪一點化的意思都沒有,山上的樹啊,溝邊的石頭啊,田間的草啊,寨子里的牛屎狗糞啊,全都變得白皚皚的了,我們像踩在白茸茸的氈子上,猶如乳燕歸巢般落入自家的窩,喧囂歸于寧靜。
跨進(jìn)家門,看見火塘中熊熊的火苗,我急忙把小手伸進(jìn)火焰里,一點也沒有感到疼,只有麻酥酥的快感。母親看見了,把我拉到一邊說:“這樣會疼的,媽媽用熱水給你泡泡。”
熱水泡過的手很舒服,火塘邊烘燙的身子很溫暖,我紅著小臉,吸著鼻涕對母親說:“媽媽,下雪真好玩,天天都這樣就好了!”母親說:“哪能呢,這雪就像夢一樣,明天早上你起來,它就不見了?!薄?/p>
光陰荏苒,歲月如飛,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一直懷念那個朦朧的晨曦中,提著小火盆走在冰雪覆蓋的小路上的少年,那個在樹林中挑著雪球念著書的少年,那個有一點倔強有一點任性還有一點虛榮的少年,還有少年那堅強、剛毅、勤勞而年輕美麗的母親!
像母親說的一樣,雪在第二個早晨悄悄地消失了,人生的許多,包括青春和夢想,也像夢一樣飄散了,我只刻骨銘心地記住了一點:就是那最尋常的一塘爐火,一盆熱水,一雙永遠(yuǎn)對我傾注愛憐的眼睛,給了我一生心靈的溫暖和幸福,不管多艱難的歲月,我都能揣著這本元的能量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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