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歡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200444)
在我國古典文學中,意象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美學范疇。早在先秦時期,意象作為哲學問題被提出來,《周易·系辭上》有言:“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粍t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可見,先秦時期的人們認為,生動的符號或圖形,能夠表現(xiàn)出比語言更豐富的內(nèi)涵,而且“象”的創(chuàng)制,就是為了表達意義。但是,真正具有美學意義的“意象”一詞,則出自于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即有獨特眼光的創(chuàng)作主體能夠依據(jù)心中所想的形象進行創(chuàng)作。因此,文學意象是主客體相融合的產(chǎn)物。
莊子善于運用“立象以盡意”的表達方式,使得《莊子》中出現(xiàn)了非常豐富的文學意象,“飛鳥”便是其中典型的一類意象。關(guān)于“飛鳥”,我國文學史中并沒有對其做出確切的界定,但“飛鳥”合稱,最早可追溯到《莊子》?!肚f子·天下》:“飛鳥之影未嘗動也?!薄赌绿熳觽鳌?“曠原之野,飛鳥之所解其羽?!薄痘茨献印ぬ煳挠枴?“毛羽者,飛行之類也?!币陨咸岬降摹帮w鳥”,最顯著的特征是能飛,故“飛鳥”固定下來,指空中飛翔的鳥。但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的“飛鳥”,已經(jīng)超越了其作為物所存在的表象,而成為主觀寓于客觀的、新的、獨特的“有意味的形式”,即所謂的“飛鳥意象”。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莊子》33篇中,有17篇涉及不同類別的飛鳥意象共計23種,其中有翱翔于九天之外的大鵬、鳶,有穿越叢林山丘的學鳩、斥鷃、鷦鷯、鳩鸮、鴟、鷇、鶉、烏、鵲、意怠、鷾鴯、異鵲、干馀骨,有棲息在沼澤水灘的澤雉、鳧、鶴、鵠、鶂、海鳥,有活躍在陸地田間的斗雞,還有神圣的天降玄鳥鹓鶵。大鵬、斥鷃、鷦鷯、鳧、澤雉、鷇、鳩鸮、鳶、鹓鶵、海鳥、干馀骨、斗雞、意怠、鷾鴯、異鵲均出現(xiàn)1次,學鳩、鶴、鶉、鵠、鵲分別出現(xiàn)2次,鴟3次,烏4次,雞共出現(xiàn)了6次。
莊子筆下的飛鳥意象,蘊含著作者強烈的主觀意識及情感,是作者審美意識與客觀物象相互滲透的結(jié)果,因此有著異常豐富的內(nèi)在意蘊。筆者認為,其主要體現(xiàn)了作者不斷超越的精神境界、自由不羈的生命狀態(tài)、超然脫俗的人生追求和虛己全生的處世之道。
超越是道家思想的精髓,也是莊子一生的追求?!跺羞b游》道:“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边@句話對道家的超越思想作了很好的概括。在莊子的哲學中,世人被“己、功、名”所役使,會造成“人為物累、人為物役”的異化現(xiàn)象,即人在終日追求功名利祿的同時,會使自己的性情、人格、尊嚴、靈魂、自由等喪失,變成“神虧”的“幾死之散人”(《人間世》),正如同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爾,在世俗生活的壓迫下異化為一只甲殼蟲。而“無己、無功、無名”是莊子為世人提供的出路,他堅信,只有忘懷功名利祿,才能夠從世俗社會的泥沼中抽身出來,才能從“凡人”變?yōu)椤爸寥?、神人、圣人”。因此,莊子所謂的“超越”,是對功名利祿的超越,是對“物役、物累”下平庸人生的超越,更是對“逍遙無待”精神境界的不斷追求與超越。在《逍遙游》中,莊子為我們塑造了奮飛圖南的大鵬,與學鳩和斥鷃以相反相成的姿態(tài)成對兒出現(xiàn),共同書寫著其不斷超越的精神境界。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逍遙游》)
《逍遙游》開篇便為我們展現(xiàn)了“鯤鵬之變”的壯闊畫面,一條深廣數(shù)千里、能翻江倒海的巨魚,經(jīng)過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終于“化”成了一只背負青天、驚天動地的大鵬,它奮力拍打著如“垂天之云”的巨大翅膀,筆直地沖破層層云霄,于九萬里高空自由翱翔、順風圖南,然而學鳩與斥鷃并不能理解。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逍遙游》)
學鳩與斥鷃見到大鵬為了飛往南冥不斷積蓄力量而感到疑惑:大鵬為什么要不斷地為難自己?飛翔在蓬蒿之間就已經(jīng)達到了逍遙快樂的極致,為何還要繼續(xù)飛?大鵬又究竟想飛到哪里?一個“笑”字,將學鳩和斥鷃的淺陋鄙薄暴露得一覽無余:它們在舒適的生活中不知不覺地被“異化”而變得異常平庸,全然無知地甘于現(xiàn)狀并且不能容忍打破原本平靜的大鵬的出現(xiàn)。學鳩和斥鷃無疑象征著目光短淺、胸無大志、甘于平庸的世俗之人,而擁有圖南之志的大鵬便是與學鳩和斥鷃相反的、勇于超越的志者的化身。那么,大鵬所要到達的南冥究竟是什么地方?而大鵬最終可以到達嗎?接下來的文中,莊子給出了答案。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逍遙游》)
在莊子筆下,南冥是“御六氣之變、以游無窮”的絕對自由的世界,但莊周卻不能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原型,故而南冥就如同“烏托邦”一樣,只是幻想中的美好地方,所以,大鵬終不能至?!罢胬硎且粋€過程,理想是一個過程,自由也是一個過程。過程總是分階段、分方面而展開的。所以,不能抽象地看問題,不能把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凝固化?!盵1]莊子為我們樹立了一個絕對自由的最高理想,而大鵬就是向這個理想不斷趨近的人格形象的象征.
這一刻,大鵬與莊子已融為一體:最初,大鵬不甘于北海的寬廣,而向往更加浩瀚無垠的蒼穹,于是它經(jīng)歷了第一次的“化”,脫離了陸地的世俗與煩瑣,翱翔在絕離塵世的天空;正如同莊子無法忍受“物累、物役”下的平庸生活,而拋下功名利祿,從物質(zhì)世界中抽離出來??墒?,即使天空再高遠,大鵬始終要“憑風而行”,故而它又向往無所依附的南冥,于是它開始了第二次的飛躍;莊子在脫離世俗煩擾之后,仍然不知滿足,繼續(xù)向精神領(lǐng)域突破,追求“逍遙無待”的絕對自由的世界。大鵬奮飛圖南的艱辛及最終能否到達我們不得而知,莊子追逐自由路上的孤獨及最終結(jié)果我們依然無從知曉。但這個不斷否定自己、不斷超越世俗的大鵬鳥,已經(jīng)在我們心中化為永恒,讓我們永遠銘記;亦如莊子,終用自己的一生為我們樹立了一座不斷超越現(xiàn)實、不斷向理想進發(fā)的人物豐碑。大鵬圖南,正是對莊子不斷超越的一生的寫照。
“所謂自由,是人天生的擺脫奴役、不受羈絆,不受制約的傾向?!盵2]老子作為道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在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肯定百姓具有自發(fā)約束性,即使統(tǒng)治者不加干涉,社會也能夠保持相對的穩(wěn)定。莊子繼承并豐富發(fā)展了老子的自由觀,推崇無為而治,相信事物能在堅守自然本性下獲得自由,而對事物本性的人為干涉會使其喪失自由并走向滅亡,即“他在尊重人的本性與多樣性的基礎(chǔ)上肯定人的現(xiàn)實自由。認為人的秉性不一,如果不加尊重,即使好心好意,也會釀成災禍?!鲝垺旆拧?,希望人能像野馬一樣,按照其自然稟性,無拘無束,自由生活”[2]。同時,莊子眼中的自由,不僅僅包括外在行動上的自由,還包括精神上的馳騁與無拘無束。
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鳥兒,以其靈動、輕盈的身姿翱翔天際,似乎可以沖破任何時空的限制。因此,對于束縛在世俗生活樊籠中無力掙脫的人們而言,它們就是“自由”的存在。莊子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在他的著作中,為了彰顯自己自由不羈的生命狀態(tài),為我們列舉了澤雉和海鳥這一對兒對立的飛鳥意象。
首先是遵循自然本性、主動捍衛(wèi)自由的澤雉: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處乎樊中。神雖旺,不善也。(《養(yǎng)生主》)
澤雉,是指生活在水澤中的野雞,雞屬鳥綱。澤雉如若選擇羈于籠中,便不用艱辛地覓食,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澤雉卻不希望自己被養(yǎng)在籠子里,因為,即使精神旺盛,也并不感到自在。這里的不自在,即莊子所謂的不自由,不僅僅包括活動范圍的局限,還包括精神境界上的不獨立。由此可見,在莊子眼中,即使物質(zhì)相對匱乏,但人格精神是獨立的,也可以獲得自由。相反,即使物質(zhì)生活富足,精神上得不到解脫,便是毫無自由的絕境。
接下來,莊子在《至樂》中舉出了違背自然本性而招致滅亡的海鳥:
昔者海鳥止于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至樂》)
故事講述了一只從外地飛到魯國城郊棲息的海鳥,魯侯為了歡迎它,在宗廟里讓它飲酒,演奏《九韶》使它快樂,并用祭祀時使用的牛、羊、豬作為它的膳食。但是海鳥卻眼花心悲,不敢吃一塊肉,也不敢飲一杯酒,三天就死了?!按艘约吼B(yǎng)養(yǎng)鳥也,非以鳥養(yǎng)鳥也。夫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鰷,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保ā吨翗贰罚┪闹兄赋隽撕xB三天即死的原因,這是因為魯侯是在用養(yǎng)人的方法養(yǎng)鳥,而不是用養(yǎng)鳥的方法養(yǎng)鳥。用養(yǎng)鳥的方法來養(yǎng)鳥,就應該讓鳥在深林之中棲息,在江湖河澤之上浮游,啄食泥鰍和小魚,隨著鳥群的行列而停止,從容自在地生活,而魯侯卻違背了它的自然天性,終致海鳥的滅亡。莊子通過海鳥之死的寓言故事,從反面揭示了違背自然本性,最終會影響生物的生存,即喪失了自由,便等于喪失了生命。
莊子還列舉了一些飛鳥意象,它們按造物者的要求而生,順應外物的變化,以自己最本真、最自然的狀態(tài)生存著,這本身就是一種自由。這類飛鳥有:鷦鷯、鶉、鷇、鵠、烏和干馀骨。
巢于深林,不過一枝。(《逍遙游》)
圣人鶉居而鷇食,鳥行而無彰。(《天地》)
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天運》)
鴝掇千日為鳥,起名為干馀骨。(《至樂》)
這些飛鳥意象莊子信手拈來,沒有著過多筆墨,但是卻異常平靜地敘述著鳥類最坦然最自由的生命狀態(tài):鷦鷯所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可以棲息的樹枝;鶉鳥本來就居無常處,幼鳥本來就仰食而足;鶴不用洗澡也是潔白的,烏鴉不用天天染色也是烏黑的,烏黑與潔白都只是自然本色,不必去分辨;干馀骨由鴝掇蟲變化而成,從自然而來,最后又復歸于自然。在莊子眼中,自然而然,不加干涉,便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自由”。
莊子一生也都在守護著自己的自由。據(jù)史料記載,莊子終身不仕,并非他沒有入仕的機會,而是為了自己自由不羈的生活拒不接受。比如《秋水》記載,楚王想要任用莊子,派人去請,莊子以烏龜寧可拖著尾巴茍活于爛泥之中也不愿意留下龜殼顯貴于廟堂之上為例,表明自己寧愿一無所有地生活在貧困之中,也不愿意失去自由而求得顯貴。可見,自由于莊子而言,是高于生命的。在《列御寇》中,也有莊子為自由之身拒不入仕的例子。莊子用終身不仕的勇氣,換取了一生的自由,也用一生的長度,彰顯著自己自由不羈的生命狀態(tài)。
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謀臣策士紛紛著書立說,希望在政治舞臺上保有一席之地,他們大都宣揚積極入世的進取思想,為功名利祿奔走游說。然而,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莊子卻走出了一條徹底的、超然脫俗的路。他對當時的統(tǒng)治者采取了徹底的不合作的態(tài)度,并對熱衷于功名利祿的人做了最辛辣的嘲諷,如《列御寇》中的一段記錄:宋國有個叫曹商的人,為宋偃王出使秦國,事后得到幾輛兵車的賞賜而去嘲笑莊子的貧困,莊子用“破癰潰痤者得車一盛,舐痔者得車五盛,所治愈下,得車愈多”來有力地回擊了他。他的超然脫俗還表現(xiàn)在對世俗人情及生死的不屑一顧,如《至樂》篇中,妻子死后的“鼓盆而歌”;《列御寇》中,自己要求天葬,“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以星辰為珠璣,以萬物為赍送”,反對厚葬。這樣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無一不彰顯著莊子傲然物外、超然脫俗的人格追求。飛鳥意象也常常被莊子用來賦予人的某些或美或丑的特質(zhì),繼而用戲謔的口吻毫不留情地批判著社會的污濁與人性的丑陋。圣潔的神鳥鳳凰往往成為崇高人格的化身,而貪心的鴟則成為貪圖富貴的小人的代名詞。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蛑^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庇谑腔葑涌?,搜于國中三日三夜。
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秋水》)
鹓鶵,即鳳凰。我國古代神話中,鳳凰是虛構(gòu)的一種神異動物,相傳性格高潔,獨立不群。在惠子眼中,梁國的相位就是他奇貨可居的功名利祿之所在,正如腐爛的死耗子,在貓頭鷹眼中亦是無可取代的美味佳肴;但是在莊子眼中,惠施的相位就如同鳳凰眼中的老鼠一般一文不值。在這個生動而又形象的故事中,莊子用辛辣尖銳的文筆讓沾沾自喜、熱衷功名利祿的人物在他洞察人性的蔑視眼光下淪為小丑?;葑邮乔f子一生中唯一“可與之語”的好朋友,但是他卻對莊周充滿了猜忌,這既源于奸佞小人的言語,但更多的是由于他對權(quán)位利祿的貪念及為人的表里不一。莊子以鹓鶵自喻,無疑是在表露自己有高潔的志向,無心于功名利祿、權(quán)力富貴。
鴟,即貓頭鷹,如同學鳩、斥鷃與大鵬的關(guān)系一樣,是作為鹓鶵的對立面而出現(xiàn)的。作為《莊子》中的“反面人物”,正如上文所說,莊子在這則寓言故事中,以鴟喻惠施,代表了那些積極熱衷于功名同時又心胸狹窄的小人。一個“嚇”字,生動形象地將這只貪婪的貓頭鷹寫活了,讓人產(chǎn)生如同對學鳩一般的可憐可愛可恨之感,為莊子更好地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做了很好的襯托。唐代著名詩人李商隱《安定城樓》云:“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鴛雛竟未休?!逼渲械母笈c鴛雛的使用,就是對《莊子》中這對意象的沿襲,也是李商隱對莊子超然脫俗的高潔志向的繼承。
鹓鶵和鴟的例子,以小見大,折射出了莊子對功名利祿的鄙夷,展現(xiàn)了他超然脫俗的人格追求,作為戰(zhàn)國時代的“異端”,他的“驚世駭俗”,他的“離經(jīng)叛道”,將永遠為后人所敬仰。
“個體如何讓生命安頓于世間,是歷代學者思考和討論的一個重要問題?!盵2]莊子在《人間世》中給出了“涉亂世以自全”的方法:一是“虛己”主義,即生活在爭斗攻伐的人世間,若要遠害全身,必須泯滅矜才自用、求取功名之心,消除物我差別,達到全然忘我的境界;一是“全生”的思想,莊子認為,受之于自然之天的性分是不可逾越的大法,這些東西與生俱來,無法抉擇亦無法抗拒,面對命運的不可抗拒,巧妙地保存自身性命才是真正的聰明智慧,這也體現(xiàn)了他的貴己重生思想。“虛無”是放下物我、爭斗的成見,“重生”是對生命的敬重與珍惜,二者并不矛盾沖突,反而相映成趣:虛己是為了全生,只有“喪我”才算真正的“得道”。正如成玄英所言:“夫為道之士而自安其心智者,體違順之不殊,達得喪之為一,故能涉哀樂之前境,不輕易施,知窮達之必然,豈人情之能制!是以安心順命,不乖天理,自非至人玄德,孰能如茲也?”[3]于是,莊子筆下的飛鳥,也成為他論說虛己全生思想的論據(jù),如虛己無為的斗雞,貴己重生的意怠和鷾鴯。
紀渻子為王養(yǎng)斗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笔沼謫枺?“未也,猶應向景?!笔沼謫枺?“未也,猶疾視而盛氣?!笔沼謫?,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保ā哆_生》)
莊子在《達生》篇中,舉出了斗雞這一經(jīng)典形象。上文已提到,雞屬于鳥綱。這則寓言主要講紀渻子為齊王馴養(yǎng)斗雞的故事。剛開始的時候,斗雞始終保持著爭強好勝之心,驕傲虛浮而又自恃意氣;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看到別的雞,仍能馬上引起心理反應;又過了一段時間,見到別的雞,顧看迅疾,意氣強盛;直到最后,即使聽到別的雞打鳴,它也不會有什么變化了,看上去就像木雞一樣。這時,莊子說這只斗雞“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這則看似淺顯的寓言故事,卻蘊涵著最深刻的哲理,它涉及道家的“虛無”思想。當我們遇到一個強大的敵人,不知對方的深淺,一味表現(xiàn)自己的怯懦或是過于驕傲,都會使自己的內(nèi)心暴露而給對方以可乘之機。相反,如若自己毫無表現(xiàn)、“無動于衷”,不悲戚,亦不喜悅,波瀾不驚地迎戰(zhàn),對手可能會被你的氣定神閑所震懾,你就有可能取得最后的勝利。道家的“無為”思想,以靜制動,以無為應有為,以不變應萬變。
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后;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山木》)
如果說,“虛己無為”的斗雞表現(xiàn)了莊子的一種處世之道,那么,《山木》中的意怠,則表現(xiàn)了“貴己重生”的另類智慧。莊子借大任公之口娓娓道來,“東海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作意怠。這種鳥飛得又低又慢,看起來似乎沒有一點本領(lǐng);它一定要呼朋喚友一起飛,要擠在眾鳥之中棲息;前進的時候不敢飛在最前面,后退的時候也不敢落在最后面;吃東西不敢先品嘗,而是只吃剩余的。所以它不曾遭到眾鳥的排擠,而外人也始終不能傷害它,因此能夠免除禍患”。
意怠,指燕子。從字面意思來看,意怠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寓意,即它們是性情怠惰的鳥,暗含著它們與世無爭的聰明智慧。故事中的意怠,不僅忘懷了自己,還將自己“偽裝”得更加羸弱、更加卑微。因為它是遠道而來,為了適應新的環(huán)境、為了繼續(xù)生存下去,它必須放下一切,只要能夠活著。因此,莊子舉出意怠的例子,是告訴人們?nèi)闹匾?,與儒家宣揚的“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遙遙相對。死是很容易的,能活著才實屬不易,能夠謙卑、隱忍抑或“卑躬屈膝”而保全自己,使自己能夠更好地活著,有時候也需要一種勇氣、一種魄力,這才是真正的成熟智慧,正所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勇若怯”。莊子在《山木》中還有一段關(guān)于鷾鴯的描述,“鳥莫知于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鷾鴯即意怠,鷾鴯本來就懼怕人類,但是它卻在人類居住的地方生存,這也是為了求得“愛而押之,故得免害”。
相傳莊子活了80多歲,在戰(zhàn)國如此“瘋狂”的時代,嬉笑怒罵、目空一切的莊子能夠悠然自得地存活于世,與他“虛無”與“貴己重生”的思想不無關(guān)系。因為在他眼中,一切都是無差別的,貧窮抑或富貴,顯達抑或平庸,動物抑或人類,都是無所謂的,所以他毅然決然地全然忘我,坦然面對種種,無所畏懼。
道家思想恢詭譎怪、浪漫瑰奇而又虛無縹緲,莊子為了更好地將自己的思想傳達給世人,采用了“立象以盡意”的表現(xiàn)手法,構(gòu)成了《莊子》獨特的意象群體。輕盈、飄逸、自由而又形態(tài)萬千的飛鳥,從無拘無束的大自然中飛來,與道家自由、自然、平等、超脫等思想遙相契合,成功地進入了莊子的視野。又正因為莊子對飛鳥投注了極為強烈的主觀情感,也使得莊子筆下的飛鳥意象擁有了非常豐富的內(nèi)在意蘊,從而使道家思想得到了更好的詮釋。作為莊子人格精神及道家思想的化身,飛鳥意象折射著莊子不斷超越、逍遙無待的精神境界,自由不羈、任性自然的生命狀態(tài),超然脫俗、嬉笑怒罵的人格追求,以及虛己順生、全身遠害的處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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