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理強
小郝干巴巴地熬到四十多歲,成老郝了。老郝前幾天才娶回個風韻猶存的女人。哎,“娶”字用到這里不恰當,準確地說,是“搭伙子”,有飯吃,有錢花咱就過,沒了咱就散,誰也不是誰的什么。但這并不能影響入夜后木板床有節(jié)奏地“吱呀、吱呀”響幾遍。什么愛情呀,生命的意義呀,暫且不去想它,想多了胸悶,頭疼!
不幾日,老婆的父母拉了一平車家伙什搬來了。這老倆口也不用老郝招呼,風風火火地在老郝住的隔壁放吃食和雜物的屋子里安床,鋪擺家伙什。老郝晃著腦袋看著岳父母忙完活,才反應過來,他們這是住下了。是不走啦!老郝叼支煙,在他借來暫住的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圈,仰頭望了望蔚藍的天空,憶起了自己還沒來得及養(yǎng)就走了的父親;被懦弱且懶惰的父親傷透了心的母親回了老家,自己也養(yǎng)不著。再說女人也不易養(yǎng)著吧。
老郝本來是有一間瓦房的,這間房是父親留給他的“遺產(chǎn)”。當時,哥嫂一家四口人得了兩間瓦房,原因是哥嫂在葬父親時多出了一千塊錢。老郝錢出得少,只分了一間瓦房。不過,老郝把他那間房讓給了他哥。哎,主要還是不讓不行。那年,父親剛下葬,哥嫂就支走了兒女,白天還好過,哥嫂還熱乎乎地喊他吃,喚他喝。但一到了晚上,老郝滿耳朵凈是床的吱吱聲,伴著嗨,嗨,嗨,……哦哦,不行咧,我要死咧……老郝是第三天半夜逃出來的。那晚,天下,地上,漫漫的暗夜將他淹了,老郝抽支煙,煙火在黑暗里忽明忽暗,漸漸地淡了,被夜吃了。房子破,再說我哥也不易,讓給他吧。
第二天天一亮,老郝的哥嫂兵分兩路,驚驚乍乍地滿世界找老郝,逢人就吵嚷著說老郝丟了。最后,哥嫂動用了村里的大喇叭才找到老郝。老郝的嫂子一見老郝的面就眼里噙了淚,委屈著倭瓜臉貼在老郝面前,雙手“啪啪”地拍著屁股,一蹦三尺高地嚷道:“你不要臉,我和你哥還要在村里活人呢!你說,你大半夜不聲不響地跑了,讓村里人怎么看我和你哥!說說,你今天當著大伙的面兒把這事說清楚!”老郝燃支煙,移過目光盯著他哥,他哥翹翹嘴角,那股隱著笑意的目光擦過了老郝的耳廓。老郝磕巴著嘴里的煙,說:“哥,我那間房讓給你咧!”老郝哥猛地收回目光,瞥了眼老郝正要開口說話,老郝嫂子把自己男人拽到身后,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和你哥可沒虧待你嗬!大伙也都聽到啦,是吧!”老郝嫂子閃爍著目光,瞧瞧這個,望望那個,拉著自己男人回家去了,那四條腿越走越快,漸漸地交替了,再看,卻像飛轉(zhuǎn)的車輪子。有人嘀咕老郝憨,有人罵老郝慫,也有人把個大拇指豎在老郝的雙眉間。
“喂,呆啥哩!沒見我爸媽來了么?還不快去生火做飯!”老郝理理思緒,見女人的笑容淹了鳳眼,大了嘴巴,知道女人今天打麻將又贏了。老郝向西走了七八步,抱起柴火邁到爐子前,引著了。老郝總覺得胸口悶悶的,便摸了支煙,卻忘了點,他叼著煙,呆立著聽女人一家說笑。那說笑聲時斷時續(xù),飄飄渺渺,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爐膛里燒短的柴火翻個跟頭掉下來,騰起一股子白煙,熏醒了老郝。老郝慌忙把柴火攛回爐膛,又添了些,點著煙,想,我今天不是歇著么,多做兩個人的飯也沒啥。老郝從鼻孔里噴出兩條煙氣,胸口的悶氣便隨煙氣去了。老郝捏了粉色塑料面盆來到說笑聲中挖面,那說笑聲忽然沒了,哧啦,面袋響了聲,又一聲。老郝轉(zhuǎn)過身,尷尬地笑笑,跑了出來。
老郝一覺醒來,天還沒有大亮,但能隱約看見東西了。女人照例蒙頭睡著,纖細的腳踝和白嫩的腳立在床沿上,腳指甲上幽幽泛著淡紫色的光,像畫兒,又比畫兒勾魂。老郝眼睛啃著畫兒,一伸手,從枕邊摸來了女人的內(nèi)衣,一件蓋臉上,另一件還沒來得及塞被窩里,那玩意兒就耀武揚威地起了。老郝嘿嘿一笑,想,昨天早上可是用了兩次的。老郝鉆進女人的被窩,摟了,默不做聲地折騰。女人沒醒,也不動。老郝身上起了汗時,女人憤怒地推開他,罵道:“畜生,就是個皮娃娃也不能不分黑天白日地使啊!”女人罵完,又轉(zhuǎn)身睡了。老郝嘿嘿一笑,摸了把女人的屁股,燃支煙,閉了眼,吐條霧,說:“不容易啊!”老郝吸完三支煙,胸口那股兒被女人帶來的暢快還在。老郝漾在這股子暢快中,突然不想死了。
“啊呀,嗨哈,嗨嗨……”老郝被窗外飄進的喊叫聲驚醒了。老郝撩起窗簾看,只見老丈人操一口彎著把、生了繡的大刀亂耍。老郝頓時樂了,套了衣服,鞈了鞋,跑出來看。老丈人又耍幾下,扔了大刀,雙手撐在腰間喘幾口,說:“閑得慌,耍耍吃飯香!”老郝?lián)炱鸫蟮?,捋著刀刃說:“換個把,磨一磨,這刀還是有些殺氣的!”
“嗨,有那功夫還不如睡會哩!”老丈人從老郝手里奪過大刀,當空劈幾下,說:“咱早上吃什么?”老郝笑嘻嘻地盯著老丈人說:“你說!”“早上好湊合,把豬頭肉溜上,饃熱上,再剝幾顆蔥就行咧!”大早上就吃肉,也不怕那豬油糊住你那臭嘴!老郝暗自嘀咕一句,轉(zhuǎn)念又想到,老丈人畢竟還是新的。老郝跑到村里的小賣部里,說:“給我割七八兩豬頭肉!”店主人一動不動地呆看著老郝,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老郝急了,兩步邁到案板前,操起刀,割了個豬鼻子,放秤上說:“多少錢?”店老板瞥一眼秤,說:“七兩,七八五塊六!”老郝一側(cè)頭,半個豬鼻子到嘴里了,他叭嘰著嘴巴,付了錢,正要走,店老板卻揪住老郝的胳膊問:“老郝,今天是什么日子???咋舍得吃肉啦?我記得你這些年只在過年時才割二兩肥膘的!”老郝囁嚅了聲:“好日子,”便扯開店老板的糾纏跑了,沒走幾步,老郝又啃了口豬頭肉,才嚼三兩下,就咽了,還想吃,見肉就剩一小塊了,但他覺得他的肚子還能裝好多豬頭肉。好多是多少,他也弄不清楚,有好幾次他發(fā)了狠要用肉量量自己的皮布袋,但那手總是摳摳索索,不肯從口袋里往外掏錢。
球,我這些年要是粗吃粗拉哪兒能攢下那萬八啊!頓時,那萬八在老郝的心頭拱啊拱,便拱沒了那食欲。飯熟了,女人還沒起來。丈母娘剛起來,花白的頭發(fā)奓來彎去,眼瞼垂著,雙手塞在油亮的袖口里,朝飯桌“茲茲”地挪來。老丈人從碗底子里夾一筷子肉,塞進嘴里,對老郝說:“我們一家子都好湊合,歪好吃飽就行咧!”老郝笑笑,咬口饅頭,就著蔥,說:“你們慢慢吃,我要干活去了?!?“晌午頭吃面條才得勁!拿洋柿子炒雞蛋調(diào)飯就咧!”老丈人對著遠去的老郝說。
老郝干的是泥水活兒,一天二十五塊錢,苦重,工時長,下了工還要伺候一家人吃喝,過了月余,人乏了,心窩里的那團火也越燒越旺了。這天,老郝下定決心,一定要在晚飯桌上說服老丈人和丈母娘,以后讓他倆做飯。因為女人的手指甲很長,賊亮,像電視里的女妖怪,她還老往上面抹油,讓她做飯是不可能的。老郝思謀一定,便雄赳赳跑回家,一進門,見丈母娘正在洗晌午頭吃過飯的碗,丈母娘見了老郝,說:“我娃兒回來啦,窗臺上有晾好的開水,先喝一口!”老郝聽完丈母娘的話,胸口像灌了杯燒刀子,那灼熱在胸口四散而去,竄啊竄,他不由憶起了兒時放學回家后,媽媽就是這樣在灶臺邊招呼自己的,這招呼聲有幾十年沒聽到了。老郝忙搶過丈母娘手里的碗,說:你老,快歇著去吧!飯我來做!
丈母娘雙手撐在腰上,說:“我哪兒能做動飯啊。哎喲,腰酸地不行咧,得睡會兒去咧!”丈母娘說完轉(zhuǎn)身走了。老郝盯著丈母娘的背影,咀嚼著那句:我娃兒回來啦,想,做吧,做吧,他們都老了咧!熬了一年,老郝做爸啦!老郝中年得子,喜得門牙都被曬焦了一顆多!來,小伙子,爸抱抱。老郝抱起兒子的一剎那,那活著的感覺出來了。小家伙眨巴著清靈的眼睛朝他笑,右臉上浮出個小酒窩。老郝笑著用手指點點兒子的小酒窩,瞥一眼女人,見女人眼里卻并無半點兒喜色。哎,這一年,入不敷出,女人咋會有喜色呢?老郝把嘴唇貼在兒子潤熱的小臉上,不由憶起了自己的身世。老郝胸中那股子霉爛的酸猛地亂竄起來,頓時,老郝的兩條眼淚滾了下來,鼻涕也拉出老長,都過下巴了。老郝抹把淚水,心頭拱出一句話:“小伙子,放心吧,爸拼了命也要給你個好的未來?!迸恕扒小绷寺?。兒子卻只是笑。老郝看看女人,突然覺得后背涼,他聳了肩,翕動著嘴唇,卻怎么也說不出心頭的那句話??膳顺Uf的那些話卻一圈圈絞著老郝顫栗的心。女人常說,跟誰過不是那兩下啊?認命,是命??範?,是另一種命?;钪褪且纯?,反抗那阻止快樂的一切!
女人在跟他之前過的是,出門有專車、回家有保姆伺候的日子。女人的前夫是煤老板,那家伙雖不霸女,但他欺男呀!后來落了個被人大卸八塊、拋尸多處的下場!兇案遲遲不能告破,女人的婆家著急,這一急,神漢、巫婆就有了用武之地。神漢、巫婆念念有詞,掐指一算,說,女人是克三夫的命!這樣的女人誰還敢要?婆家自然要趕,娘家又窮,以前都是靠女人生活的,這下女人凄惶惶不可終日了。于是,是好心,抑或歹意的媒婆就撮合了女人和老郝。老郝當時倒不在乎女人克不克夫,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年齡。他想,趁早胡亂娶一個,生個一男半女的,下半輩子活得也有點盼頭。
老郝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半天,才把兒子放床上,對女人說:“我還有些錢,都給你?!迸说难劬鲩W一亮,又黯淡了:“你?”老郝翻開衣領(lǐng),從心口處撕下一塊布,拿出一個存折,說:“都在這兒?!?/p>
女人從老郝手里奪過存折,看一眼,眼神晶亮了:“怎么取???”老郝翻出筆,在女人的手心寫了一串數(shù)字。女人騰起身,鞈上鞋就跑。老郝一把拉住女人的手,撲通跪倒,抱緊女人的腰央求道:“別走,你別走。”女人扭著腰,推了把老郝,說:“你弄疼我咧!”老郝松了手,說:“看在咱娃兒的份上,你別走?!迸撕呛切?,邊往門外走,邊說:“哎呀,你慌啥哩?我只是去信用社查查,要真有錢我就回來啦!”老郝和兒子大臉貼小臉,跟在女人后面,出了院子,穿過巷子,又上了柏油路鄉(xiāng)道,女人的高跟鞋聲優(yōu)雅地“篤篤”響著。老郝希望女人能回頭看看兒子,又怕女人會回頭看兒子。路口停了輛公交車,女人小跑著趕了上去,沒有回頭。車門關(guān)閉的一剎那,女人的眼睛不舍地看著兒子。
老郝腿一軟,看到眼前的車啊,路啊,樹啊都在面前轉(zhuǎn),便蹲下了。不知過了多久,老郝被兒子的哭喊聲驚醒了。馬路上車子的燈光擦過老郝慘白的臉而去。老郝知道兒子餓了,連忙哄著兒子往回趕。老郝父子倆在墨色里,一閃一閃地擦過張王李趙家的燈光逃回家,開了燈,郝家的燈光也透過窗戶灑在了別人家的院子里。老郝沖了瓶奶粉,小家伙一氣吃光啦,又蹬著腿哭。老郝忙又沖了一瓶,小家伙咂到一半時就甜甜地睡著了。老郝坐在院里的燈光中,抽了半夜煙,長嘆一聲,自言自話地說,走了也好,少了三口子人呢!老郝想到這里,甩掉煙頭,跑回屋里收拾好行李,瞇在床頭等天亮。天蒙蒙亮時,老郝的老丈人依然在院子里,啊呀,嗨哈,嗨嗨……老郝喂飽兒子,背了行李,又把臉貼在兒子的臉上,目光炯炯地說:“小伙子,放心吧,爸拼了命也要給你個好的未來!”
老郝一出門,老丈人便問:“今天早上吃什么???”老郝邊走邊說:“八碟八碗,外加一壺燒酒呀!”老丈人見老郝背著包,話頭也不對,忙扔了大刀,扯住老郝問:“你做啥去啊?”
老郝推開老丈人,說:“這房子是借人家的,你們要住就先住著,要不住了記得把門鎖上。”
老丈人聽完,沖進老郝的屋子,見女兒不見了,不由嚷道:“嗨,你們都跑了,我吃什么???嗨……”
老郝坐了五六個小時的車,趕到了母親家。母親盯著老郝說:“我都快七十歲了,哪兒能養(yǎng)大他?”
“媽,我掙下錢就接你們回去,一半年的事?!?/p>
“哎……”
老郝看著黑洞洞、陰颼颼的煤口子腿軟了,那玩意一抽,褲襠里濕啦。哎,這一路上的后牙算是白咬啦。工友照老郝的屁股踢了一腳,訕笑著說:“老郝,上么,掰開的窟窿!”
老郝翹翹嘴角,說:“我撒泡尿。”
“球軟咧!”工友們哄笑著下去了。
“就你!也有一下子賺那二十多萬的命?”老郝自嘲地笑笑,低了頭,弓起身子大踏步地下去了。干了三個多小時活兒,老郝帶著一口白牙上窯了,一算帳,我日,賺了兩百多塊錢呢!老郝的心偷偷笑,嘿嘿哈哈的,就憶不起黑窯口、爛枕木的事啦。過了一個多月,老郝覺得除了這活兒,天底下的活兒都不能干咧。老郝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場正在發(fā)生的夢!
這天下工后,老郝正躺在床上歇著,工棚里新來了個娃兒。這娃兒生得雪白稀嫩,一臉稚氣。老郝盯著這娃兒,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不由問道:“小伙子,你多大啦?” 這娃兒笑笑,右臉上浮出個小酒窩,邊給老郝敬煙邊說:“叔,我二十歲咧!”這時,窯老板說:“老郝,這是新來的叫小郝,以后就和你住在一起啦!”窯老板說完走了。老郝?lián)潋v坐起來,盯著這娃兒臉上的酒窩,興奮地說:“你也姓郝??!你還小的多哩!你父母倒舍得讓你干這活兒?”小郝嘆了口氣,說:我爸不在咧,我媽又掙不來錢,我要再不拼幾年,這輩子就完了!小郝的話,勾起了老郝的酸,老郝想,要是自己年輕時也像小郝這樣懂事,也許現(xiàn)在……哎,不說咧,不說咧。“叔,你咋咧?”小郝見老郝嘆氣,忙問道。老郝忙說:“以后叔會照顧你的?!崩虾抡f完,只覺胸口霧茫茫的,啥也找不到了,便倒下睡了。
小郝聽完老郝的話,忽覺那暖流繞著心窩子轉(zhuǎn)啊轉(zhuǎn)。小郝見老郝睡了,便貓了腰,縮著脖子在工棚里灑了些水,又找來了笤帚,打掃起來。工棚里的地面是用青磚亂鋪的,坑坑凹凹,青磚上和磚縫里沾滿了老郝這一個多月來扔下的煙頭,掃不掉,小郝只能用手一個煙頭、一個煙頭地剝掏。小郝弄到一半時,耳際響起了老郝的呼嚕聲。小郝挪到老郝床邊,見老郝抱著枕頭,壓著被子,嘴角還有一條口水,他不由笑笑,屏了氣,抽出老郝身下的被子給他蓋了,又打掃起工棚。小郝掃完地,見工棚的窗戶邊有釘子,但沒有窗簾,看著冰涼,便從包里翻出一條綠底的,印著小貓釣魚的床單掛上了。小郝掛好窗簾,又把剛才掃地時收起的,老郝塞到床下和煤一個色的鞋襪和衣服,端到壓水管前洗起來。洗完衣服,小郝見場院里煤灰大,衣服晾上,等于白洗,便找來釘子和鐵絲在工棚里做了個晾衣桿。小郝晾好衣服,見天還早,就跑到窯口子前看了一眼,窯口子黑乎乎的,約摸兩米見方,據(jù)說里面很大,明天下去就知道咧。小郝邊想邊往回返,路邊到處都是狗尾巴花,他不由摘了一大把。
小郝回到工棚,把狗尾巴花整齊溜,放在枕邊,呆呆地看著。窗外,靜謐的大山用生命之色盡情的綿延開去,遠處山頂?shù)臉淠竞碗娋€桿子看起來只有尺余高。夜幕漸漸地拉了下來,淹了綠,歇了人間煙火,只留下了星空和大山的輪廓。老郝在睡夢中恍恍惚惚地聞到了豆米湯的香,兒時母親還在家時,老郝就是在這種香氣中穿衣服起床的。老郝以為自己在做夢,便用被子蒙了頭,還用手拽緊了被角。小郝推推老郝,說:“叔,快起來吃飯!” 老郝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屏了氣,緩緩地頂起被角,用眼角瞥一下,才呼地坐了起來。這時,小郝已把豆米湯端上了飯桌。這飯桌,其實就是擱在一方碎磚上的一塊尺余見方的老方磚,也是小郝剛做好的。小郝還在兩個木頭墩子上包了布,算是沙發(fā)吧。老郝咧著嘴笑,坐上沙發(fā),見飯桌中間是一碗涼拌土豆絲。小郝往老郝手里塞了個熱饅頭,說:“哎,灶房太臟咧,黑油油的案板上有一溜子老鼠屎,我看了半天硬是沒看出來!那大師傅真的太惡心了,所以我就買了他幾個饅頭,順來一顆土豆,湊合吃吧,我來時只帶了個電爐,沒法炒菜,飯只能做成這樣咧?!崩虾露⒅郎系拿诇屯炼菇z說:“厲害啊!你把你家灶房都搬來咧?”
“哪兒能呢,小米和豆子也是買大師傅的,調(diào)菜的調(diào)料是你存得那些方便面調(diào)料!”小郝說完,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塞進嘴里,說:“叔,快吃,快吃,脆著哩!”
“嘿嘿,我那調(diào)料是四處撿的,嘴淡得找不到了就抿一口?!崩虾抡f完端起缸子啜米湯,啜一口,喊聲香:“那大師傅,從來不熬米湯,他嫌洗碗麻煩,怕麻煩他咋不去死啊?死了就清凈咧!嘿嘿,我在家也從來不熬米湯!”老郝說著,一把搶過小郝的米湯,跑得老遠,對著小郝嬉笑道:“我也嫌洗碗麻煩!”
小郝笑笑,用筷子指著老郝說:“不就是洗個碗么,至于么?!?/p>
老郝笑笑,仰起脖子,喉結(jié)鼓了幾下,又喝光了一缸子米湯。老郝放下缸子時,見小郝正在疊自己的被子和洗過的衣服。老郝走到自己的床前,拿起一件衣服,放鼻尖聞聞,剛洗過的,干凈衣服特有的香味熏醉了他。小郝收拾完,老郝帶著小郝下窯去了。老郝只讓小郝抓锨,那大塊的煤他都包了。月余后的一天,老郝咂巴著嘴里的狗尾巴草對小郝說:“再有幾分鐘就下工咧。”小郝還沒來得及支應,只聽“轟”的一聲悶響,老郝和小郝轉(zhuǎn)頭看時,只見有一只張開的手向他們伸來。緊接著,他們就被其他工友卷了出來。老郝癱在床上時不時地打個冷顫,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老郝想:“幸虧不是我,我還是有點命的……”
小郝卻只是呆著。幾天后,小郝又歡實開了。小郝邊擦洗工棚里的四面白灰墻,邊不斷地嚎著那句:我沒有錢,我不要臉,我只要她的愛情給我一點點……小郝的歌聲聽著像臨死的豬在嚎,但他卻唱得忘情,他閉著眼睛,仰著的下巴和聳著的肩膀晃來晃去,讓人看了覺得既瘆人又止不住要笑。小郝清掃完工棚,又跑到外面,揀嫩些的狗尾巴花摘了一把,插進灌了水的空酒瓶里,呆看了半天,說:“叔,我以后要是咋了,你一定要幫我把這束狗尾巴花,交給我家隔壁那個叫娟的女孩。”小郝說完,又把自己的褥子當作門簾掛在了門上。小郝的這條褥子本來就是他家的門簾,是他媽把舊衣服剪成菱形拼的,有立體感,簾上簾下,一顛一倒,各繡著兩個大紅色的囍字,中間繡著幸福美滿四個字,也是大紅色的。
老郝割了兩斤豬頭肉,還買了瓶酒,肉吃到一半,他的皮布袋就起義了。老郝推開肉,看看小郝,知道他不吃肉,也就沒叫他。這些天,他倆無話不說,對方是啥情況各自也都裝在了心里。老郝灌了口酒,抹把下巴上的酒簾,拋出一枚硬幣,捂在手里,說:“正面下窯,反面回家?!崩虾戮従彽厣扉_拳頭,小郝看一眼,哈哈笑道:“我就知道是正面!”老郝看看硬幣,又想,我還是有點命的,那顆縮得找不到了的心坦然了。老郝這才追問起小郝,送女孩狗尾巴花是什么意思,小郝卻只是嘿嘿笑。老郝和小郝又下窯了。這些天,小郝一下窯,就搶著占住窯口里面的位置。老郝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沒有點破這事。老郝也不像以前那樣拼命地干了,他只要心里有一絲兒不詳?shù)念A感,便立刻拉著小郝上窯,回家。自從小郝來后,老郝就把他倆的工棚叫家了。
說話,就到了秋風掃落葉的時節(jié),老郝決定收手不干了,因為兒子成天都在他腦袋里笑,還張開藕節(jié)似的小胳膊兒讓他抱。裝完最后一車煤,老郝和小郝出了窯口。老郝燃起一支煙,仰頭看看蔚藍的天空,又閉了眼,深吸幾口新鮮的空氣,說:“兒啊兒,爸要回去咧!”
“嗨,老郝,你和小郝再下去裝幾車!”窯老板堵住他倆的去路說。
“叔,我倆今天的任務可完成咧!”小郝說著繞開老板走。
“哎呀,我知道!但今天說什么也得把這個大戶的車裝滿!”老板拉住小郝說。
老郝說:“我真的再也不想下去了,你還是找別人吧。”
“嗯,我說,你倆的工錢是不是不想要啦!”窯老板黑了臉說。小郝聽完老板的話,火啦,他一把揪住老板的衣領(lǐng),說:“叔,你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老郝忙拉開小郝,對窯老板說:“哎,我們下,再著急回家也不在乎這一會兒功夫?!?/p>
小郝說:“我們干的是啥活兒???那工錢哪能你說不給就不給咧?”窯老板捶捶小郝的胸口,嬉笑著說:“這球娃兒,脾氣還不好!那話叔是不該說,叔不對哈,這樣吧,等完了事,叔給你倆找?guī)讉€小姐!弄到你們家里,哈哈……”
小郝嘆了口氣,說:“我和你就沒法說話!”
老郝嘿嘿笑,把胳膊搭在小郝肩膀上,說:“那弄事的感覺就像是用火柴掏耳朵似的。嘿嘿……”老郝見小郝沒有反應,就把關(guān)于弄事的話頭用口水噎了回去,腦海里只留下了女人的內(nèi)衣,女人的腳,女人的……說時,他倆已到了煤面上,小郝?lián)炱鹄虾聞偛懦龈G時從嘴里吐出的狗尾巴草,冷不丁地嚎道:“我沒有錢,我不要臉,我只要她的愛情給我一點點……”
老郝嚇了一跳,收起顫栗和女人,說:“這球娃兒又瘋咧!”老郝話音一落,覺得有東西沙沙地滑過頭頂,鉆入后背。老郝順手揪了小郝,甩向窯口。這一幕,從小郝占住窯口里面的位置起,就不斷在老郝腦海里演習。小郝只聽“轟”的一聲悶響,便看不見老郝了。
接著,小郝又被工友們卷了出來。
老郝死了,消息一傳開,老郝哥哥就帶著幾十號人浩浩蕩蕩殺上了山。這場面,小郝早預料到了。小郝慌忙從灶房拿來菜刀,撿塊沙石,蹲在老郝的遺體前哧呼哧呼地磨。老郝哥哥瞥一眼小郝,撲到老郝面前,滿地打滾地哭。小郝盯著滿地打滾的老郝哥哥,手漸漸地慢了下來,眼淚也止不住撲簌簌往下掉。不知過了多久,老郝哥哥捏著小郝的肩膀,說:“你放心吧,我倆再怎么說也是一個媽生的!”
小郝囁嚅著說:“我叔在時說過,他要是咋了,賠下的錢都是他媽和他兒子的?!?/p>
老郝哥哥說:“你叔他媽也是我媽啊!他兒子是我侄兒呀!”小郝單身獨立,一時沒了主意。
葬老郝那天,女人也在。葬禮現(xiàn)場的人們竊竊私語,有人說,在“那地方”見過女人。有人打趣,說,小心克死你!女人看了眼哭喊著滿地打滾的老郝的哥哥,備好的那股子淚水瞬間蒸發(fā)了。有人說老郝哥哥是裝哭,有人說是真哭,也有心腸軟的偷偷跟著抹淚。
人們都散了,小郝才來。小郝跪在老郝墳頭,哭道:“叔,你放心吧!你哥要真不管你媽和你兒子,還有我呢!”小郝哭了一陣子,一步一回頭地走了,邊走邊說:“叔,狗尾巴花的花語是暗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