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林
告別了寒山寺,那一抹難理難剪的牽念便倏然于心間升騰而起。是喜,是憂,還是蔥蘢的遺憾?不易細究,卻又讓人無法釋懷……
上小學時,從課本里接觸到張繼的七絕《楓橋夜泊》,就被那穿透深夜而悠悠不絕的鐘聲攝住心魂。每次讀到“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源自寒山寺的悠揚絕美而穿透力極強的鐘聲,便層層疊疊地刻印在大腦的溝回之中。從那時起,在暗自滋生著傾慕和親游的渴望。不肖二十多年的時光流轉,那個夢還未曾圓滿。于是,期盼之樹越來越豐茂,擠兌得心空愈顯逼仄。
好在,有幸運垂憐。三年前的那個酷暑,有幸登上游歷華東的航班。當?shù)峙R南京機場,親睹寒山寺的欲念愈加濃烈。7月27日黃昏,在洶涌的熱浪裹挾中蒞臨蘇州,當夜乘坐畫舫暢游夜色籠罩下的太湖。當華燈初上的景致于水波上瀲滟時,我并沒有被身著古裝、彈著琵琶、吟唱《太湖美》的歌女迷醉,而是透過船窗急切地搜尋著……
或許,沒有人知曉我的焦灼——寒山寺,你在蘇州的哪一隅靜候我呢?雙耳也沒有盡情吸納古典評彈之悠揚、妙曼,而是極力繞開喧囂和吳儂軟語的追隨,細細辨別夾雜在噪雜里的鐘聲。也猜測著——當年張繼的行船可否走過此時船行的路線?我很希望在夜色中抵臨寒山寺,重溫楓橋泊船并聆聽催發(fā)濃濃鄉(xiāng)愁的鐘聲,品嘗那遠古流淌的情感之味。遺憾的是,整夜沒有聽到鐘聲,也一夜無夢。但是,心中多了一份急切。
7月28日清晨,早早洗漱,為的是不讓世俗的污濁玷污那一方佛門凈地。隨著匆忙的步履來到寺外,一條碧波蕩漾的河流橫在眼簾間。當被告知即是唐代詩人張繼靠岸停船的那條“江”,而且橫跨之上的小石橋就是讓讀過那首絕句的人顧盼無數(shù)次的楓橋。于此,竟有種迷茫和失落。難道是張繼欺騙了我,還是歷史在演繹的過程中改寫了現(xiàn)實的狀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寒山寺竟然不在巍峨的高山之上。
想在童年時,腦海里描繪過的寒山寺是何等的雄奇,是何等的氣派令后輩神往。即使在成為一名教師之后,一次次給目光里滿懷憧憬的學子講解《楓橋夜泊》時,那皎潔的落月、凄厲的烏鴉啼鳴,那天幕下的白霜、江邊寂寥的楓樹,那星星點點的漁火,撩撥起的是連綿不絕的想家思親的“愁”思。 然而,為此增加沉重的便是“寒山寺”深夜送抵而來的鐘聲,把詩人的心情一圈圈地捆綁起來。可是,眼前之景哪有相似之處,除了低矮的楓橋、冷寂的寒山寺,還能找到曾經(jīng)的多少真實?“看景不如聽景”,這句話說得多么有道理??!
但是,既然千里來尋舊夢,怎能不進去呢?或許如今的寒山寺,還能找到些許當年的蹤跡。后來才知如今的寒山寺,并非唐詩中光芒四射的那個寒山寺了,而是幾經(jīng)歷史劫難后重建維修的。如今的寒山寺,仍坐落于蘇州城外的楓橋鎮(zhèn),主要建筑有大雄寶殿、廡殿、藏經(jīng)樓、碑廊、鐘樓、楓江樓等。于是有了稍許快慰,隨著人流之河在寒山寺內跌跌撞撞流動著。那正殿,面寬五間,進深四間。殿宇門桅高懸“大雄寶殿”匾額,殿內釋迦摩尼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神態(tài)安詳?shù)赜褪|蕓眾生來來去去。兩側的十八尊羅漢,形象逼真。佛像背后,供奉唐代寒山、拾得。出殿轉身,殿前高大的香爐“大化陶鑄”四字之上,掛滿祈福納祥之愿的紅綢帶。那時,朗照的太陽光恰巧從殿頂斜射下來,被殿檐遮擋出金光萬丈、佛光普照的景致。說不定,這里依然和唐代的寺內供奉的神佛一樣,盡職地護佑世人、普渡眾生呢。殿門兩側,懸掛了一副長聯(lián):“近郭古招提毗連滸墅名區(qū)漁火秋深涵月影;傍山新結構依舊楓江野渡客船夜半聽鐘聲”。讀此聯(lián),突然有了一種釋然和輕松。個中情由,聯(lián)語詮釋的很透徹。盡管已經(jīng)物是人非,可是依然能在此處重溫曾經(jīng)的細節(jié),還能有什么別的祈求和奢望呢?不愧是高人制聯(lián),一語喚醒癡迷的世人;也不枉佛門圣地,聯(lián)語都達到了佛家箴言的境界。只是,我讀不出更多的內涵了……
在寺內,我還想尋到更多的與當年有關的蛛絲馬跡。于是,匆匆穿梭于人流的空隙。在“普明寶塔”前,先是找到了那塊書寫張繼《楓橋夜泊》的古碑,卻是因歲久漫患后清光緒丙午新葺刻石,但是并不妨礙重溫張繼寫《楓橋夜泊》時的心情。面對碑石,在心間動情地誦讀著:“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后來,步入寺內的紀念品店,想帶回一張《楓橋夜泊》刻石的拓片,以便重溫久遠的情思???,看看一千多元的價格,便也打消了那個念頭。心想:在課堂上和學生一同重溫“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也許更便于留住對美好的東西珍存!
這時,恰逢縷縷鐘聲傳入耳廓,但肯定不是張繼當年聽到的那個鐘聲了。循聲追溯,來到太湖石堆壘的觀音峰旁側的鐘樓前。鐘樓并不高,兩層亭塔式的建筑,二樓即是鐘聲生發(fā)的源頭。鐘樓下的聽鐘石,定是聆聽鐘聲的最佳之地。其實不然,有“性空”題字的“聽鐘石”,石質粗礪,形狀普通,沒有一絲江南的柔美,更多成為游人拍照留影的首選。站到那里,并沒有聽出鐘聲飽含的情思,是祝福,是祈禱,是渴盼,還是敲散了的心中的塊壘、愁思、煩憂、牽掛?難道是自己愚笨,悟性不夠,慧根太淺,無法從龐雜的鐘聲中過濾出敲鐘人的心愿?隨后才知,敲鐘是收費的,鐘聲自然別有滋味了。而且,這鐘聲并不是參禪禮佛的和尚、高僧敲響的,自然難有鐘聲里潛藏的宏亮、悠揚,睿智、余音、遼遠、宏闊,蒼勁、渾厚……原本以為,可以通過鐘聲體味到更多的東西的,時代不同了,敲鐘人不同了,聽鐘的心境不同了,聽到寒山寺內傳來的鐘聲的韻味也就有了天壤之別……
詩以寺誕生,是一種緣;寺以詩揚名,也是一種緣;寺詩相系,詩寺相存,緣緣再生,以至千年,本身就存在禪機和佛理。讀透了,想通了,也就不再滋生無由頭的煩惱。為此,走出寒山寺時,心在隱隱中流連著,挽留著,不舍著……雖然帶著諸多的遺憾走出了寒山寺,把那個在唐詩中鮮活了千年的古剎擠出了腦海,是為了忘卻或者更深地懷念。當然,也把倉促間造訪寒山寺的身影,用相機、目光藏進了這次華東之旅的記憶。
今后,即使面對聰慧的學子,我不會再復述構想的寒山寺了,我要把真實的情景全部轉告他們,讓他們在想象古代細節(jié)的時候,也懂得和現(xiàn)實對接,從中分辨真?zhèn)?,懂得如何珍惜,如何放下過多的不舍??墒牵易霾坏酵鼌s。因了那唐代的鐘聲,我還是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傳到客船上的陣陣鐘聲無法從腦海里剔除干凈……
不用猜想,寒山寺的鐘聲還會攪起更多人心中的波瀾,也會撞響更多后來人內心的琴弦。誰又能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