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桂林
一
女人住進了縣醫(yī)院。先是骨科大夫來檢查了一下女人,接著女護士長喊男人去辦理住院手續(xù),再去行李房抱雪白色的被褥。男人作為陪護,臨來時只帶來一件羊皮大衣。
醫(yī)院的條件不錯,在男人和女人強烈要求下,給他們安排了只有兩張床的單間,并對兩人說,這是暫時的。男人抱回被褥給女人鋪好,女人就躺下了。男人的心情很慌亂,站在窗臺邊望了望窗外,樓下院落的大墻上,很多常春藤都爬滿了墻體,也許是前幾天下過雨的緣故,綠色葉子上的陽光锃亮亮的。女人長嘆一聲,男人馬上留意女人的目光。女人的目光里充滿了怨恨、沮喪和對男人拖累的歉疚。
女人忙著伸手扯被單。男人打她手一下,那怎么行呢?護士看到了不允許的。女人說,要是這樣,從家里拿一套行李就好啦。
男人晃晃頭,女人說羊皮大衣挺熱的,你拿過去鋪。男人說用不著。說起羊皮大衣,還是結(jié)婚那年買的,這個地方有這個風俗,接新媳婦時,必須帶一件羊皮大衣。
女人聞慣了羊皮大衣的膻味,在家時,女人怕涼,男人經(jīng)常讓女人鋪羊皮大衣。女人拉著男人的手說,你累了,去歇一會吧。男人坐在對面床上。那包著白色丙綸片子的草墊子上有個洞,草芥就從那里鉆出來。男人手正觸在那里,觸在那里,松軟軟的,就想了一下女人,想了女人就瞅著女人,就慌亂地掃了女人胸脯一眼,眼神就又急急地從胸脯上移開了。
女人也看著男人,眼里有一汪水。一汪水眼跟著男人的眼光移動,移動到自己的胸脯上。女人想,男人已經(jīng)兩年沒親近自己了。兩年來男人隨女人吃盡了苦,什么理療都做了,讓腰椎間盤突出鬧得什么事都不能做。女人一只手扶著腰欲坐起來,心頓時泛起潮汐。
醫(yī)院樓道里咕嚕咕嚕的車子響,兩個人便支棱耳朵細聽,男人說,下午有手術(shù)吧,肯定是剛剛做完。接著就是敲門聲,男人就去推開門,進來一個中年女人,吵吵嚷嚷劈頭蓋臉地問:你們誰做手術(shù)啊?做了嗎?動壞了哪根神經(jīng),可要癱瘓的。
男人往外推中年女人,說你進錯屋啦。她隔著白色陰森的半截門簾,還是聽到了。她來時就想到了,問過男人自己癱瘓了咋辦?男人說不會的有我呢,女人說真要那樣你管我嗎?男人說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怎么不管?女人就依偎在他的懷里哭了,手就不經(jīng)意地摸著男人的胸脯,男人就握住她的手。她冰涼的手就熱了,就像初戀時候一樣,男人用身子把女人的手捂熱一樣。女人的淚滴在男人的衣襟上,哽咽著說,真的要是癱瘓了,怎么對得起你啊……
男人也勸過女人,我就揉著你的腰和腿,讓那些部位慢慢恢復。女人說,你能揉得我完完全全好嗎?你能讓我什么活都能干,和你一起到處跑嗎?只有手術(shù)了,腰才能挺直!
男人這才拍著女人的秀發(fā),淚流滿面,好,我答應(yīng)你。
女人仰起臉,擦著淚,老公,你是同意了?
同意了,一定找回那個開開心心的你。
二
男人倒退著進來把門插上了。女人憤懣地看著男人說,跟她說什么啊,想治好病,還怕這怕那的。很快,就有人推門,男人急忙拉開,閃身進來穿白大褂的大夫。
女人用乞求的眼光看著大夫,問:大夫,把壓迫神經(jīng)的地方切除了,就好了吧?這句話,女人和男人問過有上千次了。
大夫手里拿著她的片子,對著窗外的夕陽照著,看了男人一眼說,讓病人趴床上。開始撕膠布,嚓——嚓——嚓——屋里掉根針都聽得真切,這撕膠布的聲音更疹人,撕三下子就像撕三下子他們倆的心。一來時,女人就問過男人,手術(shù)用不用送禮,男人硬著頭皮說不用。女人趴在床上,不經(jīng)意地瞅瞅那雙手,手掌上白紅相間的似大錢那樣的圓圈不見了。在白色和紅色之間,紅色才給人蓬勃向上的力量,紅色就是初始的太陽之光。這白色的膠布,只能對一些傷痛做隱瞞、掩蓋,她清楚地看到過術(shù)后的人,在貼膠布的部位,有歷史遺留的傷痕,縫合成一條“錢串子”的模樣,靜靜地趴伏在那里,很駭人,手術(shù)刀下主宰著人的喜怒哀樂,它不管你是富貴貧賤,嘈雜、龐亂的醫(yī)院就是一個社會的剪影。
男人遵醫(yī)囑扒開衣服,露出女人腰的部位,女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了。
大夫笑笑,放輕松些。一邊看好了片子的位置,一邊把三塊膠布,工字型貼在女人腰部。女人激靈一下,膠布冰涼冰涼,大夫的手也冰涼冰涼。
大夫說,這是手術(shù)定位,明天檢查順利的話,下午就做手術(shù),不要把膠布弄掉。轉(zhuǎn)身出去了。
女人覺得腰部很不爽,拉男人坐在身邊。男人的手伸到女人的大腿下,大腿下是床邊,床上是護士鋪的藍色的尿不濕。男人覺得那東西返潮氣,把羊皮襖扯過來。女人看男人掀自己大腿,便是一愣,想起婚后快活的日子,臉紅了。女人雖然害怕夜晚來臨,卻盼著夜晚降臨。男人的臉也紅了,眼神快速離開女人的臉,一邊往她腿下塞皮襖一邊說,你坐這個,不然腿涼。女人低頭,蜷縮在那里,不言語。男人搖搖她的秀發(fā),你怎么啦——沒事。男人說我去打飯,拉她的手一下。其實,男人早就想說,在家時就忍不住想說。女人的那雙手白皙嬌嫩,一點不像從前。男人想說不敢說,怕女人煩惱,這個神經(jīng)疾病很難纏,就像一次次的運動,有的大夫說這是身體的一次次革命。氣得女人暗罵,媽的,這樣革命可要了我命。放下這個病就是那個病,還有的大夫說,神經(jīng)就是精神,你越想它它越疼。女人曾經(jīng)是高中的校花要不是數(shù)理化學得不好,準能考上大學。吃完飯,男人拉女人手,驚喜地告訴她一個秘密。女人羞澀地抽出手,說男人真壞,這么好的事情,怎么不早說。女人問老公,你看我好看嗎?男人說好看。女人說好看啥?臉上全是褶子,早成了黃臉婆。男人搖頭說不是,你來我家后,太操心了。女人愛言語,似乎用對話的形式可以緩解疼痛。女人深情地望著男人,問:找我這樣一個病鴨子,你后悔了嗎?要是你原來那個,一定不會這樣。男人臉一紅,提她干什么?人吃五谷雜糧難免生病,我愛的是你啊。
現(xiàn)在女人感覺對不起男人,不是她第三者插足,她想他一定過得很好。后來,這些話也對男人說過,男人說,我追求的是我的幸福,我愛的人是你,怎么是第三者?再說,我是被父親逼的,我們也沒有結(jié)婚。
好的時候,千般好,萬般好。一旦有了病,女人就想和沒病的人比一比。男人勸慰說,按說還怨我呢,你家也是半個城市戶口,你找個吃大本的,機關(guān)上班的比在我家受累要強啊。誰讓我們碰到一塊了,誰叫我們一見鐘情了。啥也別說了,再怪就怪月下老人了,配婚姻就是配錯了。常言說,好漢子沒好妻,賴漢子娶花枝。你當時怎么就看上我了呢?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你那么大的個,我三塊豆腐高,整個一個武大郎。
女人笑著說,鬼迷心竅唄,我對人開玩笑時候都說,我是打著燈籠找的,才找你這樣的。其實女人心里清楚,男人對女人好,那是八輩子修來的福,燒高香了。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就是一份緣。誰也不要埋怨誰了。
女人的父母牙咬得嘎吱響。曾不認這個女孩,罵女孩說,小姐的身子奴才的命,你去他家,饑荒夠你還一輩子的了。男人家的確窮。女人一甩長發(fā),大有為了愛和家庭決裂的氣勢。
三
女人說老公去打壺水,我仰躺著,給我洗洗頭,梳梳頭。男人聽話,去樓下茶爐房打水。男人碰上那個吵吵巴火的中年婦女,便問問大哥好嗎?中年女人說,得這種病的人都是累的,你媳婦年紀輕輕的在家準是扛大梁。男人嘆口氣,唉,可不是,她太要強,在家為閨女時就那么能干。中年女人接著說,就是干活時不注意,留下扭腰閃腰的病根了。男人想了想說,對了,村里在七八年前搞一對一幫扶活動,冬天給老人家打柴,我不讓她逞能挑柴,她說經(jīng)常干這些活,那山間陰坡的雪還沒化,把她出溜倒了,她就喊著腰扭了,一直吃腰痛寧膠囊養(yǎng)了半個月才好。中年女人聽著,那就對了,腰部的髓核扭出來了,就壓迫神經(jīng)了。你們再沒有別的親屬了?怎么就看到你們倆?男人說,這不,她不讓我告訴任何人,連她的父母都瞞著。男人把水壺放在地上,剛要放水,女人說,你等一下,聽聽茶爐,刷刷響,是水還不開,響(想)不開,響(想)不開,不響(想)就開了。我現(xiàn)在是看開了,我們攤上這些事,就得扛著了。
男人說,大姐,這個手術(shù)沒事的,很多癌癥患者都頑強地活著,我們和人家一比,是幸運的。
瞧,那一片常春藤,生命真頑強。男人扔下水壺跑出去,上去掐了一片葉子,一會回去給女人盤一個發(fā)髻,用常春藤的綠葉鼓勵她,讓愛情的綠色呵護一萬年。
女人已經(jīng)習慣了披肩發(fā),這幾年讓病鬧得發(fā)根都白了,男人一次次地給她洗頭,每洗完一次頭,都要戴上膠皮手套,拿黑色染發(fā)水,用梳子一邊梳一邊挑著染。今晚不行了,不盤起頭發(fā),明天手術(shù)會礙事。每次給女人梳頭,都會掉下一些頭屑。
男人回來時,中年女人已經(jīng)打水走了。茶爐不響了,男人知道現(xiàn)在水開了,放滿了壺,拎起來坐電梯上樓。
女人看到男人回來便躺在床上,一頭看似烏黑實際枯燥的秀發(fā)耷拉在床下,女人說快快跟護士借個凳子,洗頭。男人把綠葉偷偷放在床頭柜上。一樣樣地做。到男人給女人洗完,用毛巾擦得半干,那股香氣散發(fā)開來,男人深深地嗅了一口,想起初戀時不敢靠近的感覺。女人突然坐起來,轉(zhuǎn)身把腿耷拉在床下。
老公,給我梳頭。這是最后一次梳頭了,你總說我的頭發(fā)有花粉的香味,你今天就聞個夠吧。男人急了,說什么呢。女人嘆口氣,梳吧,梳一次少一次了。女人忽然想起一個事,對后面梳頭的男人說,我來時看見床頭柜上有個藥盒子,你拿來把掉的頭發(fā)放那里,哪天見不到我,就當個念想。
男人說好,但這個好字說出來有千斤重、萬般難,拿了藥盒,常春藤的綠葉就出現(xiàn)在女人的眼前。女人抱怨地看著男人,多好的葉片,還沒長大就讓你掐折了。男人一串淚滴掉在女人的秀發(fā)上。男人強壓抑著,從女人頭頂往下梳理,一梳梳到頭,吃喝不犯愁。二梳梳到頭,富貴又長壽。三梳梳到頭,和睦到白頭
不要說了,女人的眼淚撲簌簌而下。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男人佯裝高興,梳好了,真順溜,真漂亮。女人說,我現(xiàn)在要給你洗腳。
你給我洗腳?我還是給你洗。女人很堅決,我給你洗。把床拖過來,放在一起。我不能蹲下,趴著給你洗。
你這樣干啥?
女人想起在家的日日夜夜,不論春夏秋冬都是男人給自己燙腳,小屋里升騰著的熱氣,把白色的墻皮子都熏得長了綠毛。自己就想給男人洗一次腳,男人還不答應(yīng)嗎?
男人終于答應(yīng)了。把水盆都放好,女人趴在另一張床上,男人坐在那里,把腳放到水里。女人有了笑意,抬著上身也抬著下身,中央著床,就像自己做過的治腰椎病的“大雁飛”的姿勢。兩只手一邊摩挲男人腳背,一邊問男人水熱不熱,男人說正好。問男人累不累,男人說不累,就想起蜜月時候男人給女人洗腳使壞的惡作劇。女人嘿嘿一笑,男人似乎知曉了幾分,男人說,我才不怕呢。女人說你不怕啥?說完,手像一尾游魚,游到男人的腳心。男人撓女人腳心時,女人是憋不住樂的,女人會蹬著腿,帶著水跑開了。女人很快就用手撓男人腳心,口中念念有詞:一抓金兒,二抓銀兒,三抓一下是好人兒……
男人紋絲不動,女人一來氣,你怎么不樂?使勁剜了男人腳心一下,男人才哈哈哈地笑了,男人的笑眼里飛出了清淚。男人其實早就忍不住了,忍不住那種苦樂參半的滋味,男人急忙掩飾著去奪女人手里的毛巾,自己慌亂地擦腳。
男人看到女人的雙手在水里泡得猶如嫩筍,更加白嫩。
四
在小城的繁華地帶,在攪拌機的隆隆聲里,女人倒完一袋水泥,把灰漿攪好被吊車刁走,就急忙摁了紅色電鈕一下。沒有攪拌機的聲音,噪音小了點。她打打紅夾襖上的灰塵,用紅圍巾的一角扯起來擦擦嘴角咸澀的汗水。紅燈停,有了紅燈才預示著讓疲勞歇一歇,讓乏累喘口氣。來時,她就撿那件紅夾襖穿,撿那條紅圍巾扎,那是他們愛情的見證,那年她結(jié)婚時就是這身打扮。自打把土地包出去,打工已經(jīng)三個年頭,但丈夫去的是省城,自己就在本縣,為的是有空閑就回來照顧婆婆。婆婆年齡大了,生病長災的需要錢、兒子在高中讀書需要錢,丈夫掙的錢遠遠不夠。女人看看手掌心,十分對稱地泛起圓圓的白繭,癢得要命。撓得大勁一點,血從口子里涌出。這種血流出來,疼是疼了點,但她喜歡這種酣暢淋漓的紅色,她就狠勁地甩一甩。她聽老人說過,血能辟邪,血要是甩到哪里,把哪里的陰暗都會趕跑。怎么說血色、血性呢。造詞者是根據(jù)某些古典故事造的血氣,所以,一切妖魔鬼怪都怕血色。據(jù)說一個人領(lǐng)回來一個四不像的怪物,和小孩一樣站著行走。頭上有柔柔的黃毛,不是今天人們故意染上去的那種。它披散著短發(fā),額頭和嘴很近,就像現(xiàn)在的寵物狗,當時人們很少看到寵物狗,也沒人從外國引進。這個人領(lǐng)著它玩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它的頭發(fā)上有兩點紅毛,那人以為是它的毛發(fā)骯臟,就用水洗它的頭,他不知道罪惡以及黑暗面是用水難以洗掉的,他洗了半天,只是把紅色潤濕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些紅色拿住了它,給它以法律的制裁,甚至鎮(zhèn)壓。他用手輕輕地慢慢地去赳,一點點地把紅色赳掉。他真的不了解,那個東西是個鬼魅魍魎,被人血重重地甩在了頭上,一旦赳掉血跡,它便逃之天天。
每年冬閑的時候,她都把手舉給大夫看,大夫總是說,那是神經(jīng)性皮炎。她苦笑著,就是大錢瘡吧。大夫?qū)@個病很無奈,你說是就是,你的手是撓錢的筢子,大錢瘡長在手掌上就對了。
如果自己不干活,或者有個不用手干活的差事,抹了藥膏,好好養(yǎng)著準能好。掙錢靠手,干活靠手,離了手一家人誰養(yǎng)活。大閨女要飯——死心眼子。這句黃色歇后語不知道是誰編的。自己靠一張臉吃飯吧,抹不下這張臉??可碜映燥?,又很難躺平了身子,腰漸漸的佝僂了。她也不想把罪惡一絲不掛地暴露在陽光下。閑下來的空隙,一想到這些,那手掌上的神經(jīng)叢就像被刀子劃過一樣,奇癢難忍,她不得不去撓,越撓越癢,很快就撓起了白皮,手掌中間的部位就張開口子,流出血來。她癢得受不了,就往抹藥膏處粘膠布。到白色的膠布變成黑色,被勞作的枷鎖磨破,她又小心翼翼地揭開看著那泛起的白皮子,嬌嫩嫩的白肉。她想人要是靠嘴吃飯就好了。人長嘴是吃飯的,我怎么非得靠手吃飯?
攪拌機的隆隆聲暫停后,有一陣風吹來。這似一陣邪風,她抖抖手和手上的水泥,風馬上就停了。不過,有種余音還是鉆進他的耳鼓,使她迫切想回避也回避不了。是臨近商網(wǎng)里傳出的歌聲,是敞著大門大窗的噴涌而來。那聲音,是和時代齊驅(qū)并進的,椰風擋不住。她想,我要是他們就好了,他們握麥克的手,一定很柔。丈夫曾經(jīng)說過,那里不是正經(jīng)地方,就是鬼混的地方。鬼最怕血光。有時候她也想偽裝一下,她突然覺得不用雙手掙錢,錢會來得不光彩。難道人家用嘴吃飯的,都是不務(wù)正業(yè)嗎?只是自己沒那個能耐罷了,就是自己有能耐,也不會去那么做,她覺得對不起忠貞不渝的丈夫。她嘆息著。她斜躺在渣子堆上,把雙手放在陽光下,干干巴巴的沒有一點早晨抹的藥膏了,有剛才揭下膠布的黑痕跡和灰漿。她下意識地看看手掌,也怪了,那兩個對稱的大錢瘡便一起歡呼雀躍起來。像是說,快快行動吧,趕快干活吧。她的屁股在渣子堆上往下滑了滑,想再坐一會,吊車還沒有下來吊灰??墒鞘终撇蛔屃?,手掌慢慢地癢了起來。她手對手狠命地搓著,搓著,往下掉水泥渣,掉白色的肉皮子。她就咬著牙,用另一只大拇指和食指拽白肉皮子,她不敢倒著拽,只得順著拽,倒著拽流出的血液會更多的。順著好了,順著毛摩挲,鬼都樂意。世界上一切東西都吃軟不吃硬。她急忙跳起來,跑到攪拌機邊,開啟攪拌機。她的瘁痛,再次隨著攪拌機的歌唱遠遠逃遁。她深深體會了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這句話。勞動,雙手上的癢痛便沒了。大夫說過,她的皮膚病是神經(jīng)性的,她自嘲一下,真是的,閑下來,雙手就癢癢起來?
午飯后,她坐在工地的沙礫旁,撓著手掌看著遠方,看見那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過很多事。夢中癢醒的她,被幾個同來干活的姐妹看到,讓她去醫(yī)院。她搖頭,暗自垂淚。她幻想過人流中很多女孩子的纖纖秀指,還有那指頭上染的紅指甲,花指甲??墒?,普天之下,又不是她一個女人靠雙手勞作,怎么偏偏她的雙手天天用膠布裹著昵?她的手每天早晨、中午歇息時候,不纏一次膠布是不行的。這罪惡的癢痛見不得風吹、見不得陽光。
五
誰知,時間會磨滅一切,這個神經(jīng)疾病,又轉(zhuǎn)移到腰椎上,這雙手反而好了。白皙了,嬌嫩了。
醫(yī)院里,女人給男人洗完腳,男人收拾妥了,要拖床,女人不讓,就這么靠著吧。女人又躺下了。
男人以為女人累了,就給女人揉著腿讓女人睡。女人就死死地抱著男人。男人推著女人,明天要手術(shù),我們不能這樣。
怎么不能?
男人的手觸到皮襖的毛上,也實實在在地興奮一下,那里軟柔柔的真像女人的一些地方。兩年來,女人總是想起那唱歌的地方,就攆男人去外面搞,男人就是陪著女人治病,洗衣,做飯。男人說我是人,不是牲畜。女人說我不行,虧死你了。女人沒有辦法,把男人的身子推到羊皮襖上,羊皮襖就是有褥單子隔著也會讓男人得到快感。女人哭了,我沒用,我沒用,是個廢人。
男人推脫著,這不行,不行……
女人急了,死死地拉男人身子靠在近前。男人還是往后掙??煲獟甑降叵聲r,突然女人覺得自己那地方一股子潮濕噴涌出來,她扔下男人的胳膊,殘喘著吼,快快……
男人推開她,小腹有些疼,男人正是精力充沛,不敢低頭,知道自己單褲下早搭起涼棚,里面已有花露。怎么啦?男人問。
女人說快給我衛(wèi)生紙。女人撕塊衛(wèi)生紙往褲頭里一擦,拿出來一看,大吃一驚。媽呀,老公,你說倒霉不倒霉啊,在家尋思的挺好的,快些動手術(shù),有三周我們就回家,怎么還來了事啦——會不會耽誤手術(shù)?。?/p>
男人站在地下傻了。最后,還是安慰女人說,明天問問大夫,好好歇著吧。
女人深情地望著男人,這樣不行,明天手術(shù)要脫光,褲衩臟了,這被褥上可別弄上血跡,你扶著我上街。我要買內(nèi)褲,買床單子。這樣子,女人還是很欣喜的,她知道雖然那些液體來得不是時候,卻給她增添了戰(zhàn)勝病魔的希望,她的心里一會是英雄氣概、一會是兒女情長,很矛盾、很糾結(jié)。
男人拗不過女人,攙扶著她去夜市。街道一片片明晃晃的燈光,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繁華。當他們走到一個歌廳門口,女人站住了,往里面看看。里面一片狼嚎鬼叫般的噪音。女人和男人結(jié)婚后,這種娛樂場所就隨朋友去過一次。到里面,朋友讓服務(wù)員給配幾個女孩子,男人死活不要。男人說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以后不許去。那次朋友只要了一個女孩陪酒,后來男人依偎女人的身邊睡著了,朋友領(lǐng)著女孩子肯定去辦事了,一個小時后才回來。女人這么一張望,男人就懂了,男人拉著女人就走。女人不情愿地離開,說,老公,今晚你找個地方睡吧,我求求你。男人想,你怕這黑咕隆的地方,我就不怕嗎。
正想著,突然看見一個漂亮女孩在和他打招呼,哥哥,進來唱歌……剛說到這里,女孩一捂臉,一伸舌頭,跑進黑乎乎的屋里。
此時,男人愣怔在那。女人瞅瞅女孩,披散著頭,看見后面扭動的腰肢,豐滿肥臀,至少有四十歲模樣。女人盯著男人問,你認識?男人想了想,沒看出來啊。
女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十指掐腰,你沒聽說嗎?你那個趙玉花離婚了?,F(xiàn)在的命也不好啊,當起了三陪,今晚,你去陪她吧。
男人急了,你胡說什么,我們早形同陌路。還買不買東西?就連裹帶夾地把女人弄到超市。女人嘶嘶地叫,腰怎么又疼了。男人說,這腰也是,一到夜晚就厲害。男人給她輕輕地揉著,女人忍著疼痛,開始挑內(nèi)褲、床單。
女人和男人再次經(jīng)過歌廳時,女人就推了男人一把,你去那里唱歌吧,她一定容納你的,我自己回去。男人不屑一顧,吐了口吐沫,你干啥?掃地出門嗎?讓我去那種地方?女人眼淚都急出來了,一摁男人的腦袋,死犟種,那種地方怎么了?即掙錢又快活,讓人羨慕。男人用憤怒的眼神看著女人,在家里,七百多個夜晚都忍了,咋就非讓人去那里過一夜呢。男人沒好氣地說,走啦,我不去。
六
兩個人回到醫(yī)院,已是午夜。
女人吃了一口男人給扒的香蕉,扶著腰躺在床上,男人照例過來給女人揉大腿,女人一邊嚼著一邊哎就那兒……哎就那兒地哼著,你說要是這樣捏好了,不就不用做手術(shù)啦?怪害怕的。
別怕,沒事。男人話語不多。繼續(xù)揉。
舒服,舒服。女人覺得內(nèi)褲里貼著衛(wèi)生巾那地方有萬千縷陽光照射,像春天一樣暖融融的。女人的手觸到羊皮襖上,怦然心動。女人的復雜表情很快就上了臉,臉立刻火辣辣地燒,火辣辣一燒,就由蠟黃變成了粉紅,飄起了霞彩。男人很細心,看見女人的臉紅,高興得了不得,從心里散發(fā)出的那股高興勁美得男人的頭在晃,你的臉色很好,氣色也好,這病一定能治好。
女人其實是一種沖動和羞澀,她摸到羊皮襖,想起了動物。想起了動物,就走神,就沒聽男人說的話,眼睛就盯著一個地方。在家時,就看到過小狗狗那地方來事,弄到水泥地面到處都是。小狗狗想伴想得流眼淚,不吃不喝。小狗狗為愛可以絕食。當時她真不知怎么回事,還是看了一次慈禧老佛爺找喜來樂看狗病,才知道狗也要找伴。
狗狗那段時間鬧情緒,是對找不到伴侶而抗爭,那種精神讓人敬佩。人還不如狗那樣的堅定執(zhí)著嗎?所以,在她每次來事那幾天,都興奮得想一些事??煽偸窃獾嚼瞎活D搶白,那地方需要衛(wèi)生,亂做會得病的,她偷偷抓老公的手,老公都把她的手打得遠遠的,不搭理她。
她再次狠命地拉男人。就一夜,再說這一夜,她的心里還有陽光陪伴。
男人仍是推脫,小心腰上的膠布,大夫的定位。
我才不怕呢,挨刀的時候,還不得揭了去。這破膠布就是一副面具,在刀光血影面前不攻自破。
那……也不行啊,你不來事了嗎?
來事怎么了。來事就更不怕了,什么妖魔鬼怪不怕女人的血?女人的手一下子摸到了無尚至寶,開始抓捏。男人哎呀一聲,血往上奔突,不行,不行。女人已經(jīng)死死地折騰著男人,纏著男人不放。老公,你……你……現(xiàn)實就擺在這,你……逃避什么……她罵他懦夫!
男人急忙掙脫著說,把電燈拉滅吧,锃亮的。女人才不情愿地撒手,嘴上說,點著吧。男人看著她,就去拉滅了燈。
女人在家時,最怕黑夜的來臨,她的風濕是受涼做下的,黑夜屬陰,因此總點著長明燈睡覺。今夜是在醫(yī)院,屋內(nèi)通明瓦亮,不會和在家一樣難受和無助,丈夫不會為她的病痛而無奈。還有明天的手術(shù),沒有后顧之憂。
男人遠離女人,在對面窗臺邊屏住呼吸站著。女人說這么黑,你想嚇死我啊,快過來揉腿。
揉腿是揉腿,別的事萬萬不行,你這家伙的,倒像是沒病的人。
女人哭唧唧地說,明天……后天……我就癱了,死了,就一次還不行嗎?她旺盛著、瘋長著情緒,她懷抱著那顆太陽想把男人融化。男人被女人逼迫得矛盾重重,還沒有進入高地,槍聲就密集地響了起來。男人由于緊張、惶恐無法收復山河,有種國破家亡的感覺。女人知道男人剛剛乒臨城下,就草草收兵,激情難捱,推了男人一把。自己暗吞了苦果,伸手扯過衛(wèi)生紙擦了又擦。女人多么想啊,復又往下竄身子,推男人往上,一下子把男人叼在嘴里。她可憐巴巴地摸著男人,嬌喘著,張了一下櫻桃口,現(xiàn)在腰腿不疼了,好啦,明天我們就回家吧。
回家?
真的好啦,回家。
男人怎么也不行,女人怎么挑逗,都無法勾起戰(zhàn)火。男人拍著女人,在耳邊小聲哄著,睡覺吧,明天還要起早檢查身體。
都說好啦,有老公陪我就不做手術(shù)啦,我們明天就回家……
好,我們明天就回家。男人太累了。在家時不管白天黑夜地護理女人,來到醫(yī)院一直忙,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睡得好沉,夢里飛回那段難忘的日子,男人牽著女人的手在田野、山間像一對快樂的小鳥。男人掐了一朵山花,把懷里女人的頭發(fā)盤起來,興高采烈地給女人插在頭上。
女人累死累活地挑逗男人,弄得渾身是汗,男人的呼嚕聲響起來。在女人心里認為,男人是天,是包羅萬象的宇宙,女人則是大地。大地無法激活宇宙,就只有讓宇宙順其自然地運轉(zhuǎn)。像風像雨像霧,該到來時到來,不該來時也來,其實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隨著某種潮流而動,人的生命也是一樣,生與死只在一線之間。女人望著從窗簾外照進來的艨朦朧朧的燈光,抬手擦身體上的汗,汗水沓濕了褥單。死活一身汗,她想起了公爹,公爹是老死的,公爹死得很安詳、很幸福。最起碼的活到八十五歲沒得病,得病就人事不省,就熬到燈滅油枯悄無聲息地去了。死了真好,死了什么也不去想,也沒有了太多的煩惱。女人覺得身下很涼,不敢驚醒男人,只有用自己的余熱把褥單捂干,反正,明早把褥單一扯,底下是藍色塑料,護士看不到。
女人剛剛迷糊,一個激靈就把她弄醒了,醒來滿頭的汗。她用手捋捋頭發(fā),她做了一個噩夢,關(guān)于死人的噩夢。夢是很怪的一種東西,你想死,就會像鬼魂一樣符身過來,雖然女人來了經(jīng)血,抵擋了鬼魂,卻無法抵擋夢,說確切了,夢,是人們對夜的思想。她夢到了一個女孩,披頭散發(fā)朝她飄來,睜著一副牛眼,身體扁扁的像畫皮,女人驚恐害怕,出拳就打,男人哼了一聲,她的拳頭打在男人胸膛上,男人也沒醒。她忽然想起這個女孩是跳樓死的,她哆嗦了下,想推醒男人問問,這個女孩是不是人們說的,就是在這個醫(yī)院跳的樓,是不是在這個屋里,怎么偏偏自己做了這個噩夢?但她清楚地聽人們說,這女孩是個病殃子,自己在小學時候相遇,再后來就沒見過。女孩先得了肺病,那年“非典”咳嗽加重,治好后,又得了胃病,是因為腿疼吃了風濕類藥刺激得胃粘膜脫落,長時間不見好轉(zhuǎn),就得了胃腸神經(jīng)官能癥,就此引發(fā)了抑郁癥,跳樓了,把身子摔扁了。人活著怎么這么難,還是死了好。死了我就給男人騰地方,讓他和趙玉花一起過,那個趙玉花多好啊?健健康康的身體,旺旺盛盛的性欲,男人需要什么,她就能給他什么。她想自己是害男人的罪魁禍首。女人又哆嗦一下,她害怕。兒子還在遠處上學,自己可別死,死了見不到兒子了。家里還有父母呢。她試著推男人,又舍不得。
在家時,每次做了噩夢,都聽男人的,男人不知道在哪里聽來的,讓她翻翻枕頭,把噩夢壓在枕頭底下,噩夢就成了好夢了。
七
樓外是喧囂的城市,車輛和路邊各種燈的光交織著,猶如鬼影照著灰突突的墻壁,還有一閃而過的樓影、樹影,窗簾被風吹起來,玻璃上像猙獰的貓眼在晃,疹人極了。女人大氣不敢出,慢慢地抬起頭,翻翻枕頭。這一抬頭不要緊,脖子嘎吱一聲,就像給她敲了一聲警鐘,脖子是剛才俯身親男人扭了?這么一會,不會睡落枕吧。她忽地又是一身汗,這汗水出來的也蹊蹺,不是更年期提前吧。她翻完枕頭,再捏脖子,非常的疼,這個神經(jīng)的病,真他媽的連體了,沒好!她挺直身子,把枕頭挪一邊,再也睡不著。人一旦失眠,什么烏七八糟的亂事都想,死的活的,有的沒的,誰犯法進去了,誰當老板發(fā)財了,誰升官后貪污巨款蓋別墅找小三了,女人的腦袋嗡嗡嗡地響,你越不去想就越想,最后想到了中學生時期,一個男孩在廁所的墻洞里偷看她們女生解手,后來,幾個女孩子猜對了那個男孩,那個男孩還是因為羞辱女人被判了刑,看來,人生下來什么坯子是八字造就的,正應(yīng)了接生婆說的,那個男生是趴著下生的。她忽然又想到了那天坐小客車去鎮(zhèn)上看病,公路上停著一輛轎車,轎車里有男有女,一個男人下車,扯出家伙就尿,當啷那么長。她臉紅了,車里很多顧客臉都紅了。她算不算偷看男人解手?仔細一想,現(xiàn)在社會真是開放,轎車里坐著的男女就那么看著男人解手,還有說有笑。女人的下面一陣潮涌,覺得十分癢,她側(cè)轉(zhuǎn)身,把手塞入男人的褲頭。她的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結(jié)婚時看的毛片,那時,是父母作為嫁妝,拉男人家的唯一一臺北京牌21時彩電。男人為了親昵女人,在兩年后,終于買回一臺萬利達DVD。男人播放那些女人從來沒看過的光盤,女人特別上癮,女人學會很多技巧。女人一個光碟要看上好幾遍。
女人把握著男人,男人的東西怎么也沒有外國人的大。更氣人的是,今夜男人的東西就是不站起來。女人急了,氣得要哭,搡男人,男人的呼嚕還打,有時就哼一聲又呼呼的打呼嚕。女人暗自抹淚,天真的塌了。
女人如狼似虎,仍不減當年,等把男人攪醒,東方已經(jīng)魚肚白。屋內(nèi)影影綽綽,男人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用手端著女人的頭說,你哭了?怎么不枕枕頭?
脖子疼。女人抱怨地打了男人手一下,把身子往前挺,力圖用自己毛茸茸的身段勾起男人的興奮,男人卻不去理她,給她枕枕頭,噌地掙脫了女人的雙手和身子,喘著粗氣說,天亮了,我去開燈。男人就起來穿衣服。
女人哭了,天是亮了。你起來啦,起來啦。怎么你起來了,就不管我呢?我也要起來,我也起來啦。你怎么這么狠心啊,怎么不管我死活啊。
不是那樣的,我怎么不管你呢。男人解釋著。
凌晨六點,一抹陽光照進來,女人嗚嗚嗚地大哭,一邊哭一邊拍著床板,男人抱著她,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讓外面的人聽到多不好啊。
我不怕,我不怕,他(她)們的父母不干那事能有他(她)們嗎?你以為干那事就不要臉,世上不要臉的人多了,發(fā)神經(jīng)的人多了,有誰能管?嗚嗚嗚……嗚嗚嗚……
男人的臉火辣辣的,覺得這個時候這個事情吵嚷到外面護士、大夫知道羞死人的。就一捂她的嘴,敷衍女人,我求求你了,我去央求大夫,明天再做手術(shù),今晚滿足你。男人只有等到大夫來了,一切都好辦了,在醫(yī)院就得聽大夫的,就像小學生聽老師的一樣,醫(yī)院里,大夫說讓你怎么就得怎么,那是命令也是圣旨。
女人也看到了一抹晨陽,正掀動著白紗般的窗簾,悄悄地爬進來。今天再要那種事情是不可能的,過去的不快就讓它過去吧,為什么還耿耿于懷,還要寫在臉上,尤其是對自己的人。馬上,女人破涕為笑,指指說,去拉開窗簾,悶死了。
他極力地躲閃著那張被晨陽映紅的臉,趿拉鞋,去拉開窗簾。他趴在窗臺上,一股清涼的風帶著香味鉆進來,把室內(nèi)注滿了新鮮空氣。他伸了個懶腰,眺望著樓外,太奇妙了,那些常春藤已經(jīng)爬滿粉色墻體,一夜之間,都穿墻而過,探出頭去。
他回頭有感而發(fā),問女人:你會記住我們今生的愛嗎?
女人點點頭,生生世世。
他牽女人的手,走到窗邊,一指窗外,你看,愛情就是常春藤,我們相愛一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