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
閑得蛋疼的CNN搞了一個評比,列舉了亞洲十大惡心食品,其中排在第一位的是中國的皮蛋。面對“魔鬼下的蛋”這種扯淡差評,許多國人相當(dāng)不淡定,還有發(fā)抗議信的,恨不得給CNN總裁扔倆毛雞蛋過去,直到大洋彼岸發(fā)了書面的道歉信,方才平息。老外此處說的皮蛋,應(yīng)該是鴨蛋做的,在北方叫松花蛋的那種。對于吃慣了白煮蛋的洋鬼子,皮蛋的長相確實有些恐怖,青灰色的表面附著一些松枝一樣的白色花紋,作為雕塑尚可接受,但作為食品就不知如何入口了。
在我老家,人們更習(xí)慣用雞蛋做皮蛋,而鴨蛋一般是用來做咸蛋的。一般是中秋節(jié)剛過那幾天,每家都會腌上一壇咸蛋,作為冬季菜肴的儲備。制作程序也比較簡單,用紅土加鹽水在盆中和泥,用這些泥巴在鴨蛋表面涂勻,然后逐個碼放在壇子底部,把壇子密封就可以了。這樣的方法腌出的咸蛋,咸味比較均勻(否則蛋白苦咸,蛋黃仍然無味),蛋黃呈紅色,油汪汪的,適合送粥。
腌完鴨蛋,我媽媽會在盆里繼續(xù)放些紅土,再摻進草木灰、石灰、堿面之類的東西,放水的時候不再放鹽。她拿來一籃子剛買的雞蛋,在每個蛋的外部裹上這些泥巴,厚厚的一層。涂完后在一只裝滿稻糠的筐子里滾一下(作用是防止粘連),輕輕放置在另外一只壇子里,放的時候中間還要插上秸稈。整個制作過程顯然比咸蛋復(fù)雜很多。很快,這些雞蛋和鴨蛋就像消失了一樣,直到陽歷新年之前,零星的鞭炮聲提醒我們,是享用美味的時候了。常見的場景是:兩枚咸蛋的表皮洗凈,露出了淡淡的青色(所以咸鴨蛋在老家也叫青皮)。用刀剖開,一切為四,一共八瓣,分配原則是父母各一瓣,三個孩子每人兩瓣。
其實,咸蛋做成的時候,皮蛋也基本上“熟了”,但除非請客或過節(jié),皮蛋是不會輕易上桌的。孩子們偶爾會試探地問,那些皮蛋是不是可以吃了。我媽神情懇切指著我爸說:“你去嘗一個,熟沒熟。”專職從事品嘗的父親,答案無論是熟或者沒熟,媽媽都會過去嘗一下殘存的一小部分,很肯定地說:“哎呀,還不夠熟?!比缓?,沖我們一張手,那意思是,孩子們,再等幾天就可以吃了。就這樣,輪到我們吃的時候,我爸把壇子里最上面那一層都吃光了。
真正到了過節(jié),皮蛋會自動“成熟”,它們會出現(xiàn)在餐桌上,樣子很好看。這之前,剝皮蛋是個有趣的工作——一顆顆不均勻的,像馬鈴薯一樣呆頭土腦的家伙,被拿出來,在水池邊輕輕磕碎,連土坯帶蛋殼一同揭下。原先的丑陋的圓球,像辛德瑞拉換裝一樣,驚艷地裸露在眼前。桃脂一般的透明琥珀色,吹彈即破的外表,顫巍巍地在掌心站立。這怎么可能像CNN說的那樣,是“魔鬼下的蛋”呢?如果它真的是魔鬼派來的,為什么會有天使般的容貌?
皮蛋洗凈后,切割的工作也是由我來執(zhí)行。皮蛋粘刀,不能切,而是要用一根棉線,牙齒咬著一端,另一端纏住皮蛋后,向相反的方向輕輕一拉,皮蛋便一分為二,露出柔軟的溏心。溏心是檢驗皮蛋制作是否成功的關(guān)鍵,蛋白部分彈性十足,蛋黃部分還是流質(zhì)的,這是做得最好的皮蛋了。如果過了春節(jié)再吃,蛋黃則凝成硬硬的一坨。崔爺說“現(xiàn)實像個石頭,精神像個蛋”,春節(jié)后的皮蛋,則是蛋白蛋黃都很“現(xiàn)實”,味道也變得苦澀,大不如前。
食用皮蛋一般會撒上姜末和一些白胡椒,淋少許醋,但也有人喜歡白口吃,就喜歡那種淡淡的堿味。經(jīng)常能夠看到街邊賣皮蛋的攤檔,有顧客逐個在耳邊晃動雞蛋(其實哪里聽得到),最后選擇一個彈性最好的敲開,現(xiàn)場吃掉。老家管這個叫“喝皮蛋”,據(jù)說很補。從前,每次看到有人蹲在那里,肆無忌憚地吃,吞咽時閉著眼睛一臉幸福表情,我都會想:將來,等我上班了,一定要一口氣吃到飽。
真正上班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北京。北京興吃松花蛋,我對那東西興趣不大,倒是老家只要來人,我都會托對方帶十來只上好的皮蛋過來。前些天,在潘家園的河南大廈吃飯,突然在菜單的圖片上看到了皮蛋,北京也有這種魔蛋了?黃澄澄,晶瑩剔透,正是我童年吃的那種。其實,蘇魯豫皖幾個省區(qū),都有做皮蛋的傳統(tǒng)。大快朵頤一番后,隔幾天又帶兒子去這里,皮蛋上來,我諂媚地給他夾了一塊,告訴他,這可是爸爸小時候最愛吃的東西之一。
兒子咬了一口,臉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我覺得,這個,還是打包回去給我奶奶吧,”他說,“我想她一定喜歡的?!蔽乙矝]生氣,把他不吃的部分撿過來享用了,然后拍拍他肩膀說:“真長大了,知道孝順啦?!钡睦锵氲钠鋵嵤恰@小子,將來索性去CNN上班算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