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克拉克的彩窗雖然遠渡重洋,被收藏于世界各地的美術(shù)館或教堂,在家鄉(xiāng)愛爾蘭,它們卻常是日常公共空間的一部分,走在街上一不小心就會邂逅或擦肩而過
1913年,倫敦繪本出版巨頭喬治·哈拉普的辦公室里來了一位陌生的年輕人,年輕人的公文包里裝滿了為王爾德等愛爾蘭一線作家的作品配的插圖。哈拉普被手稿中洛可可與日本浮世繪雜糅的裝飾風(fēng)格,近似維也納分離派的構(gòu)圖,比亞茲萊式邪魅的線條,以及如夢似幻的群青色所震撼,當(dāng)下委任他為一套豪華版《安徒生童話》配四十頁全新插圖。這位年輕人就是彩窗玻璃師兼插畫家,日后被譽為“愛爾蘭最奇詭的天才”的哈利·克拉克(Harry Clarke)。
年僅24歲的克拉克花兩年時間完成了這套插圖的繪制,那是一冊令人驚艷的繪本:《夜鶯》里的中國國王,《海的女兒》中的小人魚,《天國花園》中的精靈,《打火匣》里的士兵……紛紛在克拉克筆下迤邐登場,半睜著細長憂郁的眼睛,披著宛如迷霧織就的紗巾,從細密畫般的華美背景中呼之欲出。這些手稿如今珍藏于都柏林國家美術(shù)館,任何一個駐足凝視的人都能感到它們令人愉快的催眠作用,如同1916年第一批擁有這套《安徒生童話》的幸運孩子們。
但克拉克被稱為愛爾蘭藝術(shù)史上“最奇詭的天才”無疑是作為一名彩窗設(shè)計師。差不多在完成安徒生插圖的同時,他被委托為科克大學(xué)內(nèi)的霍南小教堂設(shè)計彩窗。早年訪問法國沙特爾大教堂時,克拉克就對“沙特爾藍”情有獨鐘,加上一直以來對群青色的偏愛,以及早已得心應(yīng)手的人物造型,使得這組彩窗一問世就大受歡迎。至今霍南小教堂還是科克市最受歡迎的婚禮圣地?!斑@玻璃屏障,這由研碎的顏料和無數(shù)光點構(gòu)成的熱誠懺悔,其價值,不是一篇敘述,而是一種同聲的贊歌,一種持續(xù)的爆發(fā)……與陽光爭奪對黑暗的名分,這是取得一種色調(diào)的代價,”克洛岱爾的這段話可謂對克拉克彩窗風(fēng)格的絕佳描述。
彩窗的制作工藝極其復(fù)雜,石灰板起稿、有色玻璃溶制與裁切、以銅鉛漆料涂裝細節(jié)、框架焊接……這門起于古埃及,盛于歐洲中世紀的古老手藝曾在宗教改革期間遭受重大打擊,尤其在亨利八世與天主教決裂后,英格蘭與蘇格蘭各地大量花窗被新教勢力擊為粉末,以致工藝傳承幾近斷絕了三百年。如今能在英國看到的教堂彩窗多是19世紀之后修復(fù)的,與英國命運緊密相連的愛爾蘭也不例外。在克拉克短暫而高產(chǎn)的一生中,由他親自設(shè)計、制作或監(jiān)督制作的整幅彩窗約有160扇,另有不少零碎窗格存世。
其中最富盛名的當(dāng)屬他為濟慈長詩《圣艾格涅絲之夜》設(shè)計的一組對窗。八幅窗格連環(huán)敘事,在玻璃中再現(xiàn)了這首被菲茨杰拉德稱為“用英語寫就的最美的詩”。傳說在圣艾格涅絲節(jié)前夜,處女們?nèi)舨怀酝盹?,早早裸身上床,雙手枕于頭下,就能夢見未來的丈夫。取材于這個傳說,詞章曼妙卻含義曖昧的《圣》曾出現(xiàn)在不少名家的畫布上,包括拉斐爾前派的米萊斯和亨特,獲得不朽卻是在克拉克的彩繪玻璃中。那是一場群青的盛宴:大片深藍為花窗奠定了末世論的基調(diào),璀璨的金紅色在暗角處補償光譜,裝飾珍珠在人物衣褶中若隱若現(xiàn),一切都使這兩扇圓拱高窗看似《啟示錄》中新耶路撒冷的城門。左側(cè)下數(shù)第三塊窗格上,月光透過三扇小花窗向床上熟睡的少女投下瞬息萬變的光點——這種“窗中窗”的高難設(shè)計要求對玻璃透光性與外部照明條件有精湛的把握,也使得小小一幀窗內(nèi)層疊的空間具有無限景深——光在堅硬的玻璃中道成肉身,柔和地進入每一個凝視者的心中。
《圣》如今藏于都柏林城市美術(shù)館。今天,克拉克的彩窗雖然遠渡重洋,被收藏于世界各地的美術(shù)館或教堂,在家鄉(xiāng)愛爾蘭,它們卻常是日常公共空間的一部分,走在街上一不小心就會邂逅或擦肩而過。例如寡婦街上的百年咖啡館“比尤利”每天都座無虛席,卻很少有人知道,主樓梯旁那扇高大的花窗便是出自克拉克之手。偶然會看到一兩位顧客停下交談,抬頭凝望窗中的大海、船只與僧侶,凝望這玻璃表面靜靜上演的日常奇跡??梢栽谒麄冄劬锟吹叫枪獾匿鰷u——無法丈量的藍色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