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

劉國欣是一位有寫作野心的青年作家，從《紫煙白草》到《青苔》，從大學文學社里的小文到《沙漠邊的孩子》，她一步步在構(gòu)建自己的文學世界，打磨自己的寫作。她觀察深刻且獨到，讀的書，行的路，一寸又一寸的人生體驗，底層陌生人的海闊天空，新鮮的人間煙火，成了她村莊的“一磚一瓦”。

寫作的人按資質(zhì)來說大致可分三類，天才型、努力型、既擁有天才又足夠努力型。國欣屬于后者。文學天才，大多有較常人敏感的感受能力，每一根神經(jīng)都能感受到外界的不同，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就會喚醒他們細微的神經(jīng)末梢。作家是生活里的“神經(jīng)質(zhì)”，他們?nèi)菀着c精神病患者溝通，越是極端的經(jīng)驗越是能觸摸到生活的本質(zhì)，人性的深層，觸摸到主流馴化之外的可能。國欣最近的三篇小說《城客》（《延安文學》2013年第4期）《明朝會》（《紅巖》2014年第1期）《晚烏》（《延安文學》2014年第3期）里充滿類似“神經(jīng)質(zhì)”的極端體驗，幾近影像再現(xiàn)，給生活給自己不留半點兒情面，看似堅硬冰冷，實則觸摸到了個人寫作的某種可能。

極端經(jīng)驗與極端里的光

毫無疑問，文學走到今天，“個人化寫作”已成為一個不可逆轉(zhuǎn)的趨勢。當下社會通訊發(fā)達，各類宣傳報道、廣告、新聞、論壇、博客、微博等帶來訊息，爆炸式傳播，每時每刻充斥我們的生活。轉(zhuǎn)型期的中國發(fā)生的日常事件一次又一次挑戰(zhàn)著人們脆弱的神經(jīng)，也挑戰(zhàn)著作家們的想象。然而，小說的寫作是鄉(xiāng)村調(diào)查、新聞深度報道不可替代的，作家有著調(diào)查報道沒有的關(guān)照。一個作家的寫作有多大的張力，往往與“自我體驗”關(guān)聯(lián)甚密。

1、死不去活不來的村莊

⑴小人物的小命運

國欣小說中的人物大多處于社會底層，在生存與最卑賤的自尊之間艱難地茍活著?！冻强汀分?，“少年家是從鄉(xiāng)下來的，現(xiàn)在所住的房子，也是租的，只有三十平米，一家人擠在那里，已經(jīng)幾年了。在少年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已經(jīng)搬來了，后來有了妹妹，再后來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鄙倌旰芨蓛?，與大多隨父母進城的青春期少年類似，是心事重重的孤獨者，“他的沉默像如午夜的沉默，寂靜無聲，無限悲傷，好像幾世幾生都那樣?！鄙倌晔且粋€背負著“青春”與“務(wù)工子女”雙重標簽的孩子，就連死亡大約也是因為在學校被雙重對待的原因。少年死亡之后，沒有人真正悲傷，日子照常無聊地繼續(xù)，就像從未發(fā)生過；《晚烏》里的弟弟像中國村莊中的大多數(shù)男人，高貴地活在自己家中，卻又卑微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隱忍茍安，為肉體盡責繁衍。一生看似起伏：失去所愛的女人、失去孩子、無奈偷情；葉子寒是體制最底層的人，在體制里殘喘，鄙視鄉(xiāng)村，在體制外變態(tài)發(fā)泄。少年是眼下中國的無數(shù)少年，弟弟是鄉(xiāng)村無數(shù)男人的再現(xiàn)。少年短暫的存在沒有轟轟烈烈，不過是轉(zhuǎn)型社會大背景下被甩出的石子。弟弟看似波瀾激蕩，也不過與自己較勁，連女人都沒掙脫過。葉子寒更是悲哀，被體制束縛，還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處在底層的人們，無論來自鄉(xiāng)村還是城市，都如螻蟻般在地面爬行。他們彼此自私地獨立著卻又瘋狂嫉妒地彼此拉扯著，誰都沒有走出小人物被踐踏的命運。小人物的大歷史存在于作家們的想象世界。螻蟻決堤概率太低，螻蟻只是螻蟻，各自忙于生死，忙著拉住身邊的其他螻蟻陪死。這才是鄉(xiāng)村中國的常態(tài)，是底層城市的尋常，也是小人物的小命運。

⑵故鄉(xiāng)在陷落

甘地曾說：“就物質(zhì)生活而言，我的村莊就是世界；就精神生活而言，世界就是我的村莊?！贝迩f與故鄉(xiāng)都是一個人的精神歸屬。提著筆桿子進城的文人，沒有幾個不感嘆故鄉(xiāng)的丟失，家園被拆遷，追憶的故地被填滿鋼筋水泥，僅有的回憶蕩然無存。對于游子，故鄉(xiāng)承載著日月星辰、田園牧歌的情懷。多少文人想象著仿佛回到鄉(xiāng)村，生命就會回到原點，人生的一切苦楚就會煙消云散。實際上，正如海子筆下的“村莊”安慰不了他的悲傷一樣，村莊是否有能力安頓一顆受傷的靈魂？在國欣筆下，回到村莊看見父親“頭發(fā)花白，露出步入晚年的老人的那種常有的頹唐之態(tài)，仿佛大勢已去，對命運開始隨遇而安，不做任何掙扎。他的一生都是這樣”，看見弟弟“遺傳了父親的基因，卻不像父親那樣挺拔，他無法讓兩肩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他比父親略矮，是縮小版的父親。此刻他那么憔悴哀傷。她在心里略略有點不快，她一向是看不上他的，又憐憫他的懦弱，每次看見他因為一點小事就顯出天要塌下來的悲傷樣子，她就有一股子憤怒從心間涌上來。這個被父母寵壞了的人，別指望他能扛得起什么?！贝迩f的溫暖本應(yīng)是絕望的容身之所，可她所見到的父親與弟弟已怯懦到腳下的泥土里，原本應(yīng)是女兒與姐姐的精神支撐，他們卻成為往下拖拽她的水草，毫無溫情可言。流著共同血液的家人尚且如此，遑論他人？村民生怕她多分去一份財產(chǎn)，怕死嬰帶來不祥，麻木圍觀、驅(qū)趕她和夭折的嬰兒，試圖清空比村莊更“骯臟”的兩個“死嬰”。村莊已陷落，仁義、淳樸無處尋找。她厭倦這些，還是不得不回到這里，無路可回，回來也是無路可走。

⑶回不去的村莊

事實上，在某個階段在無法克服的深沉痛苦面前，村莊是回不去的，正如一個人回不到娘胎，想象中的溫暖已經(jīng)隔斷或原本就不存在。眼下，被拆遷的房子，建于新中國之后的居多，談不上歷史文化的積淀，對鄉(xiāng)村、童年的追憶，多的是個人的情感，是人生初情，是漂泊在外的人想象中的選擇。“故鄉(xiāng)淪陷”已成熱潮，愈演愈烈，一步步走向“抗日劇”的情節(jié)模式。在國欣筆下，卻不然，故鄉(xiāng)成了回不去的地方。被貧窮、荒寒綁架的村莊，千百年來一個模樣，在淪陷也在生長，只不過淪陷速度大于生長速度；而村莊里的人，如同結(jié)了塊的土，結(jié)塊、散開，再結(jié)塊再散開，一成不變，甚至倒退?！懊恳粋€村莊里都有一個中國，有一個被時代影響又被時代忽略了的國度，一個在大歷史中氣若游絲的小局部。”文學作品里讀到的多是沈從文筆下的完美想象，多少人看了《晚烏》之后會打破這種美好的臆想，心生不適。神秘的不是村莊怎么樣，而是村莊就是這樣。鄉(xiāng)村里走出的孩子多少人為了天堂，奔向遠方；待家鄉(xiāng)成了遠方，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鄉(xiāng)；為了家鄉(xiāng)，追求心理安慰又去否定城市，有多少否定，這群人中就有多少回不去村莊。endprint

2、走不進離不開的城市

羅素云是個知識分子，高學歷，決定了她的生存空間在城市。在城市里她有著悠閑、體面與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可她骨子里的神經(jīng)質(zhì)、徹骨的孤獨又與城市的堅硬、薄情格格不入?！俺鞘欣镉泻芏嗳耸羌拍摹３鞘惺莻€大墳?zāi)?，那么多鬼孤獨的索居在里面，長年累月地不見太陽，他們的身體和靈魂生著病，他們和他一樣。一旦他們遇見了，就會彼此靠一靠，但也僅此靠一靠，沒有過多的情誼。城市里的人，把一切看透了。她與成悅也是如此。”羅素云是個神經(jīng)質(zhì)也是個矛盾體，內(nèi)心看不起葉子寒，鄙視這個丑陋、無能的男人，卻又害怕改變，你來我往地與葉子寒敷衍了很多年。

文字工作者的洞察、女性的敏感，使羅素云把男人們看得很透徹，她認為他們大多是精神的侏儒。矛盾的是，她內(nèi)心卻無比渴望與某個男人有一份歲月靜好的愛情，苛求自己深深懷疑的是否真實存在的感情?？上?，城市是冷的，比鄉(xiāng)村還冷，能給她面包，不能給她長久溫暖的愛情。羅的內(nèi)在節(jié)奏無法與城市協(xié)調(diào)，在城市，生存捆綁讓她離不開，想到鄉(xiāng)村，“她覺得現(xiàn)實割斷了她與那個小村生活的所有記憶，只除了記憶，而這記憶的感覺也仿佛隔世。鄉(xiāng)村依然在那里，但已經(jīng)不是她的鄉(xiāng)村了?！弊卟贿M城市，離不開城市，她是一具無處安放的幽靈，托著軀殼，在城市飄蕩。

3、拿不起放不下的自己

⑴生活盡頭的內(nèi)心獨白

拋開小說情節(jié)不說，其中的敘述者（女主人公）的聲音最值得關(guān)注。細讀下來，《晚烏》《城客》《明朝會》中女主人公一脈相承，三者看似分離，實則發(fā)出了一個聲音。聲音若隱若現(xiàn)，不規(guī)則地敲打在讀者的心頭。敘述者對男人打內(nèi)心里瞧不上，對惡毒詛咒欲咒還休，對情感欲拒還迎，對自己欲說還休。她們清醒著、糾結(jié)著、深刻著，“一個人再怎么走都走不出自己的身體。人是那么悲哀，不斷奔跑，卻脫不下這套面具。她有時認為，身體才是一個人的家?？墒乾F(xiàn)在，她的家毀滅了。身體是家這個意識，是在她喉嚨被那個人割了幾刀之后。不過他顯然不是老手，就在那時候起身體就不是原來的那個家了?！彼齻兊纳羁酞毎浊∏≌蔑@了她們的單純。周圍忙著生、忙著死、忙著蠅頭小利的人們，不會懂得她們這些艱澀又單純的語言。于是乎，敘述者深沉的情感，成了自說自話，放射出去言語、思考的熱情調(diào)轉(zhuǎn)個頭，成了張牙舞爪的冰刀，一刀刀刺向自己最疼的那個部分。

⑵無法跨越的現(xiàn)實對話

在這三篇小說中，敘述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細枝末節(jié)地剖析經(jīng)歷的人與事?！八莻€善良的孩子，倔強堅韌?？墒遣恢獜氖裁磿r候起，他再也走不進她的內(nèi)心，她把他拋得遠遠，以至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他的眼神往后縮，收起來。他不再向她打開自己，是因為失望嗎？”如此深的洞察，隨處可見。敘述者始終以一個剖析者的姿態(tài)，看似冷眼旁觀，實則高高在上。這是小說最毒的地方。周圍的人把她納入生活里，她卻把周圍的人納入分析中；周圍的人在表達被生活壓榨之后僅余的冷漠情感，她卻拿出更深層次的理智剖析，永遠不在一個層面，永遠無法真正對話。敘述者輕易懂得這一群歇斯底里、麻木沉默的人群，而人群無法走進她半點兒，只得承受這種心理不對等，被嘲解。葉子寒走向絕路，有自作自受的緣故，但與葉長久相對的，那個看似沉默、乖巧、被背叛的羅素云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帶著或有或無的情感，對于腦袋里的思想僅開一厘米的弟弟、少年、葉子寒、父親等，均是極其殘忍的事情，原本可能的對話法被敘述者硬生生地切斷。

這三篇小說中的她們都是多重身份的敘述者，她們無法與鄉(xiāng)村，與城市，與自己相處，她們足夠深刻、足夠細微、足夠深情，卻只能將自己置于懸空狀態(tài)。上不接天，信仰與愛救贖不了她們；下不著地，伸手握不緊生活，立不了村莊，融不進城市。歸根究底，是接納不了自己，無法跨越現(xiàn)實去對話?！睹鞒瘯房此朴幸粋€“光明”的尾巴，卻跑進了一只碩大的耗子，足以證明這一點。

拉扯與飛翔的可能

我不太喜歡用成長來形容一個作家。成長意味著在文學的框架里往前走，否定了寫作者的天賦；如果沒有成長更可怕，一輩子寫下的作品或許就那么幾個字，漫長的寫作時間只是在單調(diào)重復最初的自己，喪失寫作的意義。一個青年作家的成長與掙扎，一定程度上也許掙脫不了作為一個作家的“必經(jīng)階段”，比如青春、愛情、故鄉(xiāng)、都市，但最重要的是要去成長，才能具有掙脫“必經(jīng)階段”的能力。國欣是一位深扎生活的作家，扎得很細，至少貼著生活，這是毫無疑問的。問題在于，深深扎進生活，影像般的再現(xiàn)人性的掙扎，對于一位有寫作野心的作家是遠遠不夠的。作家拿出觀人、觀事的思想，同時還要有情懷，博大的情懷。國欣的作品里不缺關(guān)于人事的細節(jié)，深入骨髓的剖析，一語中的的毒辣，痛徹心扉的生命激情，缺少的是“情與愛”，缺少詩意般、宗教般的救贖。

作家需要把現(xiàn)實生活書寫出來，需要對生活反思與批判，這兩者國欣都做到了。然而，更重要的“揭示”之后如何走？遺憾的是少年吊死在梁上，葉子寒車禍死掉了，我?guī)е缷胩M河流。這是什么指引？是無路可走！不是懸崖，懸崖還可以一躍跳下去。這是墻角，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文學的關(guān)照最終要回到人本身，但作品中各類人的聲音無人應(yīng)和，依舊在生活里繼續(xù)咆哮，嘶吼，有光，但太微弱，縫隙需要再大一些，讓光進來，拉扯再大一些，讓縫隙張開。

千年大地依然沉重。一個努力深扎生活、人性、泥土的青年作家與其同齡作家比較而言，已沒有必要再去苛求任何。生而為人，如果僅為背負沉重，生命的體驗將空缺一半。一個寫作者，如果為沉重拉扯太重，將無法為自己提供飛翔的力量，也將失去飛翔帶來的可能體驗。為了讀到更精彩的作品，我倒希望，國欣扎的深一些，再深一些，為的是那觸底的可能，利用觸底的力量，帶來飛翔的反擊。只是，感受的每一根針刺進的每一片生活、每一個靈魂、每一片土地，拔出來的時候，會撕心的疼。拉扯與飛翔之間，上與下、城與鄉(xiāng)、自己與自己之間，寫作者自身的靈魂無處落地；無法徹底荒寒，無法熱情如火，在情感的冷與暖之間同樣無處落地。

責任編輯：魏建國 賀延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