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黎
多數(shù)電影人都希望拍出受人歡迎的作品,但蔡明亮是個例外。他的片子往往又長又悶,片中人與人之間永遠缺乏交流,一個動作可以拍上七八分鐘。因此蔡氏電影雖然屢獲大獎,卻總是受到電影觀眾的冷遇。對來自觀眾的抱怨和噓聲,蔡明亮安之若素,他說,我只是通過電影來探究自我與世界,若我還在意這些,那真是白做了這些年的電影。
拍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的角落
蔡明亮的父母生了七個孩子,蔡明亮是老三,從3歲起便跟著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兩位廣東籍的老人非常寵溺外孫,經(jīng)常帶他去看電影、看廣東大戲,每回都是外公背著蔡明亮去劇院,散場后三個人一起拉著手回家。每天睡覺前,外公都會用廣東話對蔡明亮說“我愛你”,還經(jīng)常替他寫作業(yè)。那時的蔡明亮是個被寵壞的小孩,成績差得不得了,但很快樂。
讀五年級時,由于成績欠佳,蔡明亮被父親接回城市讀書。因為長期生活在鄉(xiāng)下,繁華的都市對蔡明亮來說極為陌生,而兄弟姐妹們因為不是一起長大,也無法玩在一起。不到10歲的蔡明亮一下子變成了隱身人,死死封閉在自己的角落里,每天幻想著逃回鄉(xiāng)下跟外公一起隱居,想著想著便淚流滿面。
在新的學(xué)校里,蔡明亮幾乎交不到朋友。班上的同學(xué)總是嘲笑他,還給他取了一個“青臉鳥”的綽號,客家話“臭臉”的意思。于是,他越來越沉溺于在幻想中編故事、演戲劇,并因此而體味到了獨處的樂趣。
開始做電影后,蔡明亮特別喜歡拍人獨處,因為通過拍攝,他可以慢慢走近一個人的內(nèi)在,抽絲剝繭地貼近他人不敢面對的東西。身為出家人的妹妹曾經(jīng)鄭重地勸他:“哥,你聽我一句,以后不要拍那些黑暗的電影了?!辈堂髁料肓讼胝f:“我拍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的角落?!?/p>
因為節(jié)奏緩慢,蔡明亮的片子曾被評價為“零劇情、零結(jié)構(gòu)”,有時候,一個走路、靜坐、靜臥,乃至咀嚼的動作,他就可以拍上好一陣子。比起好萊塢大片帶來的視覺沖擊,觀眾們自然無法忍受他的沉悶。有一次,他帶著新片《愛情萬歲》參加影展,策展人特意在影院門口等他,千方百計阻撓他進入放映廳。蔡明亮很迷惑:“不用進去跟影迷見面嗎?”后來蔡明亮才知道,放映廳里連兩位記者在內(nèi)只有五個人,看到一半,大家開始沖著銀幕叫罵:“怎么這么慢?這是什么破電影?是放映機壞了嗎?”
總是以任性的姿態(tài)同觀眾的耐心進行賽跑,蔡氏電影被打上了無趣散漫的標簽,也因此成為了金馬獎提名人中最著名的一根刺兒頭。電影《青少年哪吒》問世時,金馬評審團的大部分評委都看不懂,熱心的評委小野四處為其拉票,結(jié)果遭到舉報,讓蔡明亮深感抱歉;后來電影《黑眼圈》再度被提名,但評審團給出的最終意見是“自我沉溺”、“無節(jié)奏感”、“無法感動普羅大眾”,蔡明亮覺得這是對其作品的羞辱,當即宣布永遠退賽,與金馬勢不兩立。但在金馬獎50周年之際,他斬獲最佳導(dǎo)演獎,站上了領(lǐng)獎臺,他直言:“我跟金馬獎一直互不喜歡,因為它走得太快,而我習(xí)慣慢,但這一次它慢下來了,是因為策馬人(指評審團主席)的關(guān)系嗎?”而策馬人李安在典禮結(jié)束后告訴蔡明亮:“你是對的,慢一點,才能看清自己的心?!?/p>
劉德華是你的偶像,李康生是我的偶像
蔡明亮之所以放慢腳步,跟他的御用演員李康生有關(guān)。早年的他也曾拍過劇情片,卻因為李康生徹底轉(zhuǎn)型成了“悶片”導(dǎo)演。上世紀90年代,青少年犯罪在臺灣日趨嚴重,蔡明亮決定取材于此拍一部單元劇,他想找一個看上去不會勒索別人的少年來飾演少年犯,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找到了正在西門町打游戲的李康生。
試鏡的時候,蔡明亮對李康生很滿意,但沒幾天就后悔了,因為李康生根本入不了戲,做什么都慢半拍?!澳憧刹豢梢造`活一點,不要像個機器人?!辈堂髁寥滩蛔√嵝牙羁瞪?。李康生滿不在乎地眨眨眼:“導(dǎo)演,我本來就是這樣子啊。”那天晚上,蔡明亮一直在琢磨李康生的話,突然決定不再約束他,使其呈現(xiàn)出本然的面貌,“任何表演,不管多自然、多有節(jié)奏都是表演,為什么不可以讓演員做他自己?由我來跟隨他的節(jié)奏”?
于是,李康生成為了蔡明亮電影里永恒的主角,一部又一部片子演下來,反對聲此起彼伏,但蔡明亮充耳不聞。1993年,《青少年哪吒》獲得東京電影節(jié)青年競賽銀櫻花獎,張國榮親自為蔡明亮頒獎,并委婉地提醒他:你以后少用李康生。1998年,蔡明亮到韓國為影片《洞》做宣傳時,熱情的影迷表示:李康生我們已經(jīng)看膩了,現(xiàn)在你有能力換劉德華了。蔡明亮回答:“劉德華是你的偶像,而李康生是我的偶像?!?/p>
的確,蔡明亮后半生的電影,幾乎都是為了李康生而拍。他將李康生比作自己身上的一塊肉,一割就會痛。在他眼中,李康生是最偉大的演員,他不看劇本,不需要導(dǎo)演教戲,無論是吃菜、走路、還是在《郊游》里朗誦《滿江紅》,都有一種生活化的圓滿。他演小人物、演老百姓,都看不出是在演戲,他的存在就是一個特別的開始,告訴觀眾,演員還可以是這樣的,不必漂亮,也不需要有那么多姿態(tài)。因此,蔡明亮一直致力于為李康生打造各類長短片,其中有一個《行者》系列,拍的是李康生走路,只要兩人都還活著,這個系列就會延續(xù)下去。
從影以來,蔡明亮先后拿過柏林、戛納、威尼斯、亞太影展、金馬等多個獎項,對拿獎已經(jīng)不是那么感冒了,但他始終非常關(guān)注李康生是不是能拿獎。因此當李康生捧起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的獎杯時,他百感交集,語無倫次道:“我只希望我的男主角能拿獎,如果你沒得獎,我的獎杯就給你,獎金也給你?!?/p>
拍戲不是為了挑戰(zhàn),只是為了探討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
除了李康生,楊貴媚、陸亦靜也是頻頻現(xiàn)身于蔡氏電影、被影迷們“看膩了”的演員,她們一個是文藝片女皇,一個是咖啡店的老板娘,盡管和蔡明亮合作過多次,但他自認為遠沒有讀懂她們,因此一直在發(fā)掘其性格背后的潛質(zhì)。蔡明亮曾為李、楊、陸三人拍過三出獨角戲,用的是同一個名字——《只有你》,但在戲的人稱上卻有所區(qū)別,李康生被稱作“我”、陸亦靜是“你”、楊貴媚是“她”,三出戲是三個人的獨語或者靜默,合起來便是“你”、“我”、“她”,象征著牢不可破的戲劇關(guān)系。
在蔡氏三人組合中,只有楊貴媚不是蔡明亮的專屬演員,而是在已經(jīng)出名的前提下出演了他的戲。進蔡明亮的劇組時,楊貴媚剛剛拍了李安的《飲食男女》,還沉浸在精益求精的拍戲方式里,沒想到進了蔡明亮的劇組,竟然連劇本都沒有,他也不肯告訴她要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只是讓她去跟中介小姐學(xué)賣房子,叮囑她一面嗑瓜子一面接電話。楊貴媚愕然: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在電話里詞窮了怎么辦?蔡明亮問她:你平時接電話也會詞窮嗎?
此后去片場,楊貴媚的心情越變越糟糕,毫無意識地按照蔡明亮的要求吃飯、走路、喝酒、化妝、和陌生男人親熱。有一天,蔡明亮把她帶到一個廢舊的公園里,要她坐在椅子上哭,她反駁:“我為什么要哭,我今天沒有哭的情緒!”蔡明亮便開導(dǎo)她:“你就想,你很賤,房子賣不出去,跟陌生男人鬼混,一個人很孤獨,沒有趣味……”這樣煽風點火,果然點燃了楊貴媚的情緒,她趴在椅子上哭了足足十分鐘,最后蔡明亮也陪她一起哭,哭完告訴她,片子殺青了。楊貴媚心想這回完了,自己毀在這部戲上了。
然而不久,就傳來了電影去參加威尼斯國際影展的消息。他居然可以去威尼斯?楊貴媚詫異。后來她完整地看完了整部電影,終于承認“我才是傻瓜,他故意把我逼到墻角,讓我孤獨、不安,長出倒刺”。而這次合作,也讓楊貴媚獲得了無數(shù)影后獎杯,成為了名副其實的“蔡女郎”。
而陸亦靜,也經(jīng)常在蔡明亮的“逼迫”下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拼命往嘴里塞一些雞爪子、膨化食品和奶油蛋糕,這些都是她平時最討厭吃的。蔡明亮說:“我知道你不愛吃,但我知道這樣做是對的。”那場戲演完后,蔡明亮激動地流下了眼淚:“我看到了她的抗拒,可是她還要吃,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的,這就是我們和世界的相處方式?!?/p>
因為勇于直面生命的真相,蔡明亮的作品中充滿矛盾與掙扎,卻又顯得過于平靜,也因此被視為圈中異類,不少人認為他在挑戰(zhàn)好萊塢模式。事實上,他雖然覺得好萊塢大片所傳遞的成功理念很糟糕,卻無意挑戰(zhàn)它,他只是在探討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而已。對他而言,如果電影能以藝術(shù)品的形式放進美術(shù)館而非電影院進行展示,那將是一種更美妙的結(jié)局。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