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爽
1
當這一切成為往事的時候,余虹總是能清晰地記起那個下午。站臺上和車上的廣播混到一起,讓人覺得不應該不愉快。走出站臺,是一條條被懸鈴木覆蓋的繁華街道,時間已經(jīng)到了十月份,余虹的內(nèi)心真是難以言表。她想起最后一次見楊亮,很平靜。她說回去吧沒事了,楊亮說那我就不進去了,余虹說不用進去,于是自己拎著包走進候車室,但是她能感覺到楊亮站在身后,看著自己,點根煙看著自己。他那么看著余虹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決定了。他們完了。
如今重新回憶起這些,余虹不能說沒有一點兒感觸?;粘堑娘L很柔和,女人的紗巾輕輕濾過臉上的淡妝。而余虹感到是綿綿不斷的昏昏沉沉。當然,在她這種女孩兒眼里,分手不是多了不起的事兒。她知道,自己又重新變成一個人了。而重新變成一個人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回到徽城的第一件事,余虹去洗了一個牙,這是她在一年前就預約好的。躺在牙科診所的皮革座椅上,頭頂?shù)臒粽障聛?,醫(yī)生說你是第一次。余虹想,他把這句話換成你之前洗過嗎會更好。于是她點了頭。醫(yī)生說不疼。但是當時,頭頂?shù)臒籼珶幔嗪缇谷涣鞒隽藘尚醒蹨I。醫(yī)生說還沒弄呢。余虹指了指燈,醫(yī)生停下手里的活兒,把角度調(diào)了調(diào)。聳肩說,如果還不行,那就沒辦法了。余虹說行了。
仰面躺在皮椅上,醫(yī)生的臉被光線分成了色調(diào)不均的兩塊。余虹想,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樣知道自己看上去是色調(diào)不均的兩塊。
燈還是很熱,余虹的眼淚再次掉了下來。
2
走出牙科診所,她就把楊亮的手機號刪掉了,接下來她給何其發(fā)了一個短信,說,我在徽城了。
見到何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巢烏酒吧,很多人都在。
余虹剛進去還沒坐下,就聽見何其的聲音,他的聲音比他本人溫柔。他用非常溫柔的聲音說,那給你臉了。
余虹坐下打招呼,何其過來摟了一下她的腰,就像昨天才分開一樣,他們互相非常欣賞這種熟練。上一次,他們互相摟住對方的腰,還是一年前。余虹離開了徽城整整一年了。也是在這樣一個月份。
給我臉?王偉說,那是我給他臉。
王偉說這句的時候看了一眼余虹。余虹拿起一瓶啤酒,用牙把蓋咬開。她知道,他們根本沒談論自己。
王偉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接著說,不是臉,是一屁股,全給他們丫坐死。不行,我這屁股有點小,沒什么分量。
他這么說的時候,余虹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屁股,覺得像個肥皂盒。
王偉又突然嘆了口氣說,我怎么那么討厭這些人,但是我怎么又那么低三下四地去跟他們丫的吃飯、陪酒。
余虹抬起自己的小肥皂盒,說,王偉,我陪你喝一個。
何其也湊過來碰了一下。
王偉接著說,前段時間陪一特牛的煤老板?,F(xiàn)在煤老板也挺不容易,你知道現(xiàn)在煤工業(yè)垮了,這行不景氣了,所以這幫煤老板現(xiàn)在有點慌了。當然,煤老板手里有了大筆錢后,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讓我們騙一道,美其名曰搞搞文化。我后來就沒想明白這煤老板吃著飯,喝著酒呢,拿著杯子就跟我敬,張嘴就說,大師,我給你5000萬。我說此話當真嗎?他說5000萬,不求回報,隨便給。我當時一聽,這錢你是要還是不要?你要了以后,你肯定要考慮這5000萬擱進你腰包里面,那肯定早晚還得給人吐出來……
就當他放屁。何其說。
是,但是他說話就跟放屁一樣那么痛快。追著、哭著、喊著要給我5000萬,這5000萬不是說給我拍電影,就是說這5000萬,自當是贊助你了,你就拿著花。那你說我還哪兒敢要。他肯定后面有更多的條件跟著你呢,這都是那幫生意人的伎倆。
那你電影還拍不拍?余虹又用牙開了一瓶說,我都回徽城了,你電影還沒動,一年都不進步,真牛逼。
王偉說,動,現(xiàn)在就動,所以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什么生意人的伎倆啊,文化人看不起生意人就是最大的病。病了,得治,
何其說,王偉,你別這么變態(tài),文化人這個物種在中國產(chǎn)生了嗎?接著他又強調(diào)了一句——從目前來看,沒產(chǎn)生這個物種。
余虹覺得何其這么說完全是在落井下石。
沒產(chǎn)生!肯定沒產(chǎn)生!王偉說,都在那號稱文化人呢??涩F(xiàn)在的文化離得開錢嗎?對吧,說到根上,什么文化人啊,咱也就算個流氓。連文化流氓都不算,我們是純種流氓,流氓無產(chǎn)者的后代。文化流氓主要得裝。不是怕什么,是我不會裝,裝不來,兩下你就露馬腳了,你裝能裝到底嗎?兩下你就讓人識破了,你還不如不裝,你讓人識破人家覺得你更孫子。本來是裝孫子去了,結(jié)果讓人說,你這不是裝裝孫子嗎?
我就覺得流氓挺好。余虹說。
而且主要是,你不流氓你就沒有現(xiàn)在的生活。王偉說。
……
這句話產(chǎn)生的神奇效果是房間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
王偉的酒勁也隨著這句話揮發(fā)殆盡,于是他又去旁邊摟小姑娘了。他摟著一個說,你多大了,他一定是想證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流氓。
姑娘說,19。
他說,多大了?
姑娘說,18。
他說,給我拿身份證。
姑娘說,17。
身份證,王偉接著說。
馬上就16了。
從余虹的角度看過去,姑娘已經(jīng)快哭了。
你媽呢?叫你媽過來。王偉接著說,音量越來越大,操你媽還差不多。
王偉就是這種人,他喜歡耍弄別人,挖苦別人。很多事情他自己又不想做,不做又不甘心?;氐交粘堑牡谝惶?,余虹就知道5000萬弄得他難受。他大概知道自己也不會善始善終。但是余虹很喜歡王偉,如果他是那種人,拿了5000萬的那種人,他就不會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臭流氓了。
再后來,王偉先走了,余虹跟何其也走了。
王偉回了自己家,余虹跟何其回了余虹家。他們在分開一年之后又做愛了。他們就是這樣的關(guān)系,很自然也就做出了這種突然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