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瀟瀟的詩似乎和時下許多女詩人的詩都不大一樣:它當(dāng)然帶有一種女子的敏感和多情,但卻具有一種在一般的女性詩歌中很少見的“金屬的音質(zhì)”;無論她寫什么,雪,幸福,命運,痛,熱望,荒涼,漂泊,憂憤,都透出了另一個時代的隱秘和精神氣息。她在那樣一個世界里浸潤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她的語言帶有一種刻骨感。她的許多詩讀了,都讓人不能平靜。
這樣的詩把我?guī)Щ氐绞嗄昵?,帶回到這些詩所產(chǎn)生的那個時代,帶回到人生的苦難和荒涼之中。瀟瀟真正意義上的寫作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也許詩歌和文學(xué)對她來說最初只是一個美麗而難以捉摸的夢,然而“歷史的闖入”以不由分說的力量劫持了她,使她成為如帕斯捷爾納克所說的“時間的人質(zhì)”。從此寫詩對她來說,成為一種承受痛苦、磨難、孤獨和高貴的方式,成為一種如同信仰般的最內(nèi)在的要求。“我只能把唯一的家當(dāng)寫在紙上/再一次控訴天空,控訴死亡”(《靈魂的姊妹》)。正是她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使她的寫作和那些無病呻吟徹底區(qū)別開來,賦予了她的詩、她的聲音以某種真實可靠性。
這使我想起了奧頓在《蘭波》一詩中對詩人的誕生所做出的耐人尋思的描述,“可憎的伙伴們并不知道真情:/在這個孩子身上修辭學(xué)的謊言/崩裂如水管,寒冷造就了一個詩人”。
我想,這也恰好正是瀟瀟作為一個詩人出現(xiàn)的背后的“真情”所在。在中國詩歌界,有人矢口否認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之間存在著某種深刻變化,這里且不去談它。作為一個朋友和同時代人,我所看到的是:瀟瀟經(jīng)歷了這一切。她不僅經(jīng)歷了寒冷和它的暴力,她更知道這種內(nèi)在的崩裂和變化是怎么一回事。這使她不再生活在修辭之中,而是從生命和精神的內(nèi)部開始承擔(dān)詩歌。
因此也不難理解她為什么會在那時把目光投向俄羅斯的暴風(fēng)雪,投向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這樣的詩人。對她來說,這是一些在苦難中相逢的親人。正是這樣的詩人給了她勇氣、力量和安慰——就如同“靈魂的姊妹”。
也正是這些詩人教會了她熱愛北方:它的空曠、凝重、雪與寒流。這使這位南方女子的詩歌語言之間有了一種南與北之間的美學(xué)張力,使她有了一種不同于一般女詩人的詩歌氣質(zhì)和感受力。她在那時的詩,大都是在重慶、成都和北京之間寫下的,“這個外省的女子,突然/來到北方的心臟失眠/沒有碰到雪片結(jié)實的肉體……”(《一個外省女子》),詩中的失望傳達出一種尖銳的刺痛感,然而正因為如此,讀者的靈魂受到觸動。她寫出的是我們生活中的某種致命的缺席。
正是在精神和語言的重重磨難之中,她寫出了在今天讀來依然十分感人的《古琴》《冬天》《焰火的音樂》《等候》《杜鵑》等詩。《杜鵑》是寫給她“親愛的妹妹”幼娟的。她們在漂泊的生涯中相依為命:
最傷心的時候
想象一只飛遠的杜鵑
靈魂輕輕旋轉(zhuǎn)
落在懸崖上,盛開的羽毛
長著多情而危險的嘴唇
酷熱吐出了舌頭
我們的呼吸隨著季節(jié)更加困難
而內(nèi)心的灰燼終歸掉進塵土
從此度過命數(shù)的終結(jié)
——《杜鵑》
這是一幅哀婉動人的靈魂的畫像,它無形的背景就是時代和命運?!翱釤?,,使人吐出了舌頭,正如寒冷造就了那些與它共存的靈魂?!懊鼣?shù)”一詞在瀟瀟的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甚至還有“消滅這個更耐人尋味的詞。它出自一個弱女子對命運的直覺,一種中國人與生俱來的宿命感和虛無感。但這恰恰也正是一個詩人的勇氣所在,“像一個衰竭而泛濫的種族/可憐的東西!隨便的生命還怕死么”(《古琴》),這樣的詩句出自一個女子之手,真讓人讀了如聽當(dāng)頭棒喝!
詩人因而也獲得了她的從容?!捌届o地流淚,度過死”(《等候》),她和那些知道了生活和命數(shù)是怎么一回事的人一樣,在等待“永不到達的判決”。承擔(dān)是她唯一的選擇,而從容就是她的姿態(tài)。
并且,這也就是她的超越。不要以為苦難中的詩人活得是多么悲慘,有《冬天》一詩為證,瀟瀟又是一位深刻而動人地寫出她的“幸福感”的詩人。正是置身于茫茫冰雪中,一種奇異的美和精神幻覺、一種充溢于靈魂深處的激情出現(xiàn)了:
我是否認錯了天氣
積雪的樹上長滿了梨子
和往日一樣甘美,清香
許多事物欣喜若狂
感謝此時活著或者死
多么偶然又刻骨的幸福
在雪白的邊緣
我一生的花瓣驟然消失
——《冬天》
這才是一種對“幸?!钡淖晕冶嬲J。是詩歌自身在演奏它的音樂。也是詩人穿過一生想要抵達的至境。是她在語言中最想呼吸和觸摸到的東西。一個能夠?qū)懗鲞@樣的詩的詩人是幸運的。因為正如奧頓的詩所說,他們把詛咒耕耘成了一片葡萄園,而在瀟瀟這里,竟使“積雪的樹上長滿了梨子”,這使詩人自己也難以置信。
對瀟瀟的詩作出全面的評價是讀者的事,這里,我主要談到的是詩人“早年”的詩。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瀟瀟忙于應(yīng)付生活,詩不多,相比之下,我更欣賞她早年的詩所顯示的語言的質(zhì)感和感受力,如《古琴》中寫音樂“伸入云端的靡靡之音哦”,“一次體驗的下降,光嫩的手指/觸摸到金屬的音質(zhì)/又聞到蜂巢的氣味”,“流水把枝杈細節(jié)洗刷干凈”。感受力細微、飽滿、清澈、動人,而且?guī)е环N語言的肌理和層次感。
當(dāng)然,詩人的近作也在變,只不過她仍和時尚拉開了距離。她以變化的方式忠實于自己。當(dāng)命運回答了多情,瀟瀟的詩中就多了一份對自身的反諷,如《傷痛的蝴蝶》。她已學(xué)會了以微笑來看生活包括看自己。只不過疼痛并沒有消失,它就隱藏在微笑后面。那么,下一步呢?
重讀瀟瀟的詩讓人感嘆時代和人生的巨變,感嘆青春、熱愛、最初的激情、純潔、理想、精神氣息、靈感、眼淚、熱望的流失。這些人生最美好的事物似乎都已從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中消失了。的確,這是一個如同人們所說的所謂“同肉體達成妥協(xié)”的年代。正是這種生存現(xiàn)狀使瀟瀟早年的詩顯得頗不合時宜。但是我相信總會有人知道,它們并沒有“過時”。只要人們忠實于自己的靈魂,只要在人生中還有某種音樂響起,只要一年四季還有那么幾個風(fēng)雪夜,這樣的詩就會對他們講話。
而詩人,似乎在她當(dāng)年寫這些詩的時候就已看到了人生的盡頭。為了她的這些詩,她從吝嗇的命運那里提前預(yù)支了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年,并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看待她的一生:“當(dāng)你紅顏消退之后/水下有操琴的聲音”(《古琴》),而在《風(fēng)雪中的詩歌》中,有一句詩更為動人:
你曾熱愛的一切
都加深了你老年的疼痛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張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