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
摘 要:《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小說的最高峰。小說第一回寫甄士隱午間讀書情景時,有“手倦拋書”和“手倦攏書”兩種版本,均傳達出不同的審美趣味,認為后者更契合曹雪芹本意。襲人是個復雜的人物形象,其判詞中的“一床破席”之“破”字是作者的春秋筆法。
關鍵詞:《紅樓夢》;曹雪芹;花襲人;春秋筆法
中圖分類號:I0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24-0099-02
一、是手倦攏書,還是手倦拋書
《紅樓夢》在第一回中描寫甄士隱在書房閑坐看書,因困意襲來,隨手整理了所讀的書,在這一動作的主要動詞使用上,現(xiàn)存的十二個版本出現(xiàn)兩種情況,即“手倦攏書”和“手倦拋書”。具體為:
庚辰本:“至于手倦拋書”,己卯本:“至倦時攏書”,甲戌本:“至倦拋書”,蒙府本:“至倦攏書”,戚序本:“至倦拋書”,戚寧本:“至倦拋書”,列藏本:“至倦拋書”,楊藏本:“至倦時攏書”,舒序本:“至手倦拋書”,甲辰本:“至手倦拋書”,程甲本:“手倦拋書”,卞藏本:“將手卷攏書”[1]。
人民文學出版社對《紅樓夢》整理??焙?,在1957年10月第1版、1959年11月第2版、1964年2月第3版均定作“手倦拋書”。改革開放以后,多家出版社均出版了《紅樓夢》,但均采用了這一成果。以至于“手倦拋書”流行天下。筆者以為,用“拋”或者用“攏”,大意不得,因為文意會因主要動詞的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的審美趣味。
《紅樓夢》版本眾多,胡適先生認為自己所藏的甲戌本是最古的本子,并在其著作《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中“深信此本是海內(nèi)最古的《石頭記》抄本”[2]。但是并沒有做詳細的考證。從事《紅樓夢》版本研究多年的學者楊傳鏞聲援這一觀點[3],因為證據(jù)欠缺,所以爭議比較大。鄭慶山通過多年研究,給目前版本源流排出了序列,即己卯本、庚辰本、甲戌本、列藏本、舒序本、程甲本、王府本、楊藏本、甲辰本、戚序本、戚寧本、卞藏本[4]。學界十分重視這一成果,筆者也贊同這一說法。
從目前所存最早的版本(己卯本)看,原文做“倦時攏書”,從庚辰本做“手倦拋書”開始,現(xiàn)存版本便“攏”是一個支流,“拋”是一個支流,己卯本、蒙府本、楊藏本、卞藏均作“攏”,而其他版本均做“拋”。己卯本是最早的抄本,當然最接近曹雪芹的原意,“拋”字和“攏”字差別很大,抄書人在抄書過程中因為下筆誤抄的可能性很小。《紅樓夢》抄本繁多,而且抄書者憑本意篡改的例子不勝枚舉,筆者認為,“攏”字變?yōu)椤皰仭弊帜耸浅瓡怂鶠?。理由如下?/p>
《紅樓夢》與《千家詩》關系密切,紅學家蔡義江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做《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時發(fā)現(xiàn),“《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夜宴中行酒令時所玩的象牙花名簽子所鐫刻的詩句,極大部分均可在舊時十分流行的《千家詩》中找到”[5]。這一發(fā)現(xiàn)對解讀《紅樓夢》極為重要。《千家詩》是古代帶有啟蒙性質(zhì)的格律詩選本,是明清兩代流傳廣泛,影響深遠的兒童普及讀物。康熙四十五年,曹寅刊行的《楝亭十二種》中收有《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署作“后村先生編集”?!昂蟠逑壬奔茨纤蝿⒖饲f,字潛夫,自稱后村居士(有人認為詩集為坊間選家假名而作)。后來坊間出現(xiàn)了兩種千家詩,即署作宋謝枋得選、明王相注的《復位千家詩》(皆七言律詩)和王相選注的《新鐫五言千家詩》。后來書坊將兩者合刊,即通行版本的《千家詩》了。
曹雪芹祖父如此看重《千家詩》,自然看到其多年對兒童良好的啟蒙效果?!肚Ъ以姟纷鳛榧覍W的一種,曹雪芹必然爛熟于心,自然知道《千家詩》所錄的宋代詩人蔡確的《夏日登車蓋亭》,詩曰:“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睡起莞然成獨笑,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薄笆志霋仌鐗糸L”一句表達了詩人閑適安逸的心情和一種悠閑自樂的讀書心態(tài)。曹雪芹必然熟知,但是曹雪芹偏偏用了“攏”字,其用意很明顯。眾所周知,曹雪芹為了全身避禍,故意將《紅樓夢》里的時間、地點、朝代通過雜糅,使讀者知道故事,卻無法查處故事的具體朝代,這種做法使得《紅樓夢》撲朔迷離,但明眼讀者一看即知作者之巧妙與其用意所在。熟悉我國書籍發(fā)展演變史的人都知道,我國書籍最先是竹簡,后來發(fā)明紙張以后,書的裝幀形式為卷軸裝,所以一部書往往分為若干卷,現(xiàn)在仍然使用“卷”字,即是古代文化現(xiàn)象的遺留。甄士隱在書房所讀的書為何書,裝幀形式如何?作者均隱去不寫,為了混淆視聽,作者刻意說士隱“手倦攏書”,這個攏字只適卷軸裝的書籍,作者用“攏”字正是作者不“拘于朝代年紀”的表現(xiàn),也是曹雪芹的本意。
抄書者熟悉《千家詩》,自然熟悉蔡確的詩歌,他們一廂情愿地認為,“手倦拋書”是現(xiàn)成的典故,且用此不但表達了士隱閑適安逸的心情和一種悠閑自樂的讀書心態(tài),而且用的是現(xiàn)成熟語,且典雅,用在這里自然是十分精當,便想當然地改為“拋”字了,這種做法違背了曹雪芹的本意。筆者認為,“攏”字更為恰當,它不但與曹雪芹不“拘于朝代年紀”相契合,而且符合甄士隱的身份和恬淡的情趣。
二、“一簇鮮花,一床破席”
——試談花襲人之“破”
襲人是《紅樓夢》中曹雪芹塑造的極為成功和十分重要的人物形象之一。她在第三回出場,在第一百二十回里最后一個謝幕,她貫穿《紅樓夢》故事的始終。襲人是一個十分特殊的人物,她曾經(jīng)是賈母的得力丫鬟之一,因為體貼,賈母便把她送給了珍貴如眼珠子一般的孫子賈寶玉。從此,她成了寶玉的第一丫鬟,也與賈寶玉建立了十分密切的關系。她與王夫人關系特殊,襲人向王夫人報告了寶玉在大觀園與眾姐妹的親昵狀況后,王夫人就視她為寶玉的第一準姨娘,并給了她姨娘的待遇;管家奶奶王熙鳳可以對長輩趙姨娘、周姨娘不敬,甚至瞧不上眼,但是對襲人卻不敢掉以輕心,襲人回家給母親奔喪,穿戴、鋪蓋、禮物均由王熙鳳親自操辦即是明證。襲人很會服侍賈家的這個寶貝疙瘩,晴雯說:“自古就只有你(襲人)一個人會服侍。”她因此得了一個“賢襲人”的名號,這也是作者對襲人的評價。又因為襲人和“抄檢大觀園”以及晴雯的死有著某種微妙的聯(lián)系,并且在眾芳均境遇悲慘的背景下,她嫁到蔣玉菡家做了少奶奶,有一個良好的歸宿,她也因此成了一個備受廣大讀者爭議的人物。
從《紅樓夢》誕生至今,廣大學者和讀者對襲人的研究與評價主要集中在襲人的性格方面。傳統(tǒng)紅學學者對襲人是貶多褒少,貶之者認為襲人奸詐陰險,生性妒忌勢利,看似癡,實則狡黠,好名利、守舊,沒有骨氣,愚蠢的時候也不少;褒之者認為襲人溫順賢淑,也有美好的一面。20世紀上半葉和新時期以來,在褒貶上有了更多更為成熟的爭論,但也有比較客觀的看法,認為襲人只是一個溫馴的奴才,她也有諸多的不得已,不能把她定性為居心叵測、道德敗壞的奸人和壞人[6]。時代需要不同的人物,關于襲人的評價與研究自然還會有新的更適合時代所需的成果。但是就當下研究看,襲人的研究與評價主要材料為作者的判詞和花襲人的行為以及《紅樓夢》中其他人物對她的評價。自《紅樓夢》誕生以來,對關于襲人的材料就被研究、分析、評價不已,尤其是對曹雪芹給襲人的判詞“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更是研究得十分透徹。但是對于象征襲人命運的畫的描述則被忽略掉了,小說描述道“又見后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筆者認為,這短短四個字中曹雪芹有深意存焉。
如果說:“一簇鮮花,一床破席”只是為了語言形式對稱,音韻和諧的話,那一定是在自欺欺人。因為“一床破席”完全可以寫作“一床席子”、“一床竹席”、“一床新席”或者“一床葦席”等等。同樣可以完成小說的形式需求,又何必著一“破”字呢?筆者認為曹雪芹故意用一個“破”字,是曹雪芹的春秋筆法所在。曹雪芹的一個“破”字用在這里至少有兩層含義:第一,暗喻襲人卑賤的出身,她是被以死契的方式賣給賈家為奴的,原因是父母當時沒有飯吃,把她賣給賈府可以換點錢吃飯?!都t樓夢》第十九回襲人聽到母兄要贖她回去時,哭鬧中的言語注解了襲人的出身,小說道:“當日原是你們沒有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钡诙?,襲人是個十分復雜的人物,因為她是個很重要的人物,襲人的“賢”在《紅樓夢》是出了名的,可稱道的地方不勝枚舉,但是襲人的行為又確確實實有許多無法抹去的污點,比如與寶玉“偷試”“云雨情”、抄檢大觀園事件、寶黛二人的愛情悲劇、晴雯的悲慘遭遇,這些悲劇總能找到襲人的影子,作者不好直接否定襲人,這樣做容易使人物臉譜化和缺少含蓄,直接降低《紅樓夢》的藝術性。尤其讓讀者不能接受的是在眾芳命運慘凄的背景下,襲人想為寶玉守節(jié),但沒有名分,所以不合適,想死在賈家,怕對不起賈家,就想死在家里,后來又覺得死在家里對不起父兄,就想死在夫家,后來發(fā)現(xiàn)死在夫家又辜負了夫家的盛情,為了不辜負所有人,只好嫁給蔣玉菡,老老實實地做起蔣家的少奶奶來。
綜上,筆者以為曹雪芹的“一床破席”的“破”字大有深意,即這是曹雪芹對花襲人的巧妙評價,也是曹雪芹春秋筆法之所在。一個字恰如文眼,飽含了作者對襲人在表面看似平實的敘述實則充滿了辛辣的諷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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