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誠
四、方音研究大有可為
《華陽縣志》(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已故副館長林山腴教授和羅孔昭先生主筆,甲戌〔1934年〕九月刻?。┚砦濉抖Y俗》具體記載了幾百條“華陽方言”,例如“好賭曰孤露(平聲)子,年幼不明事理曰黃昏子,凡事好逞能曰顫靈子”,“心有所戀曰忺(誠按,欠去聲)”,“呼雞曰喌喌(誠按,此字發(fā)音特殊,縮舌連彈硬腭即得),呼鴨曰低低,呼豬曰溜溜,呼牛曰恩蓋[ɡǎi],呼貓曰貓咩[mē rmī]”等。最值得提出的是編撰者博覽約取,重視各地方言的比較,大量引用“《遵義府志》所載俗語與華陽合者”酌錄數(shù)量超過前錄華陽“地具五族雜有南北俗語”之“特殊者”一半。例如:“鑄(音注)銅鐵器曰鑄(音到。誠按,成都今天的“糖畫”即“倒糖餅兒”,那倒就是鑄),襯里曰胎”、“香氣盛曰(蓬去聲)”、“散物曰掞(誠按,俗語“掞花椒面”指分配很少)”、“物相擊聲曰砯砰(音塀烹)”等。仔細分析,《遵義府志》所載詞語,又大多見于《蜀語》書中,由此可以肯定前賢研究方言非常認真、深入、全面。而成都話有著極為廣泛的包容性和通行性,是云貴川廣大民眾相互交流的普通話。
錯綜復(fù)雜多奇趣
成都話里還有些詞語(詞或詞組)很形象,如連綿詞“涴漣[wā liɑn]”,即普通話的“窩囊”,可能是wō nānɡ的音變,產(chǎn)生“齷齪[wo cuo]”“涴漣”。明清小說中出現(xiàn)的“韶刀、韶道”,形容說話絮絮叨叨,成都話作“韶道”。相書作品的《雙靈牌》主角是個不塌實、扯謊□[音liɑ]白騙人的家伙,人呼“恍殼兒”,此言來自谷物的顆粒無實。偽劣產(chǎn)品有“朽兒貨、朽行頭、Y貨、洗澡自行車”等??箲?zhàn)時期交通第二團汽車常常拋錨,以后取笑車行不利就說是“交二團的車子”。舊時成都東大街夜市出售的假貨特別多,“東大街的東西”便成了劣品的趣稱。東大街綢緞鋪常備水煙袋待顧客,不過點火的紙捻子(細紙管兒)常常吹而不燃,于是“東大街的捻子”也成為劣質(zhì)品,特別是有意制作的次品的代稱了?!蹲讯骸费莩觯Z動全國,人們都對王保長罵的“李老栓兒,借錢不還,抓屎糊臉!”印象深刻?!白ナ汉槨北緛硇稳萦幸獾仲?、無理取鬧,出自地痞流氓之口,更顯滑稽!結(jié)構(gòu)相同的“抓沙抵水”,具體形象地比喻無能為力,胡亂應(yīng)對。這類熟語也是成都話的“筋頭兒”(耐人咀嚼的精華)。
成都有家小吃店招牌大書“口吅品”,由六個“口”字(六張嘴巴)構(gòu)成,十分奇特,引人注目。辭書記載:“吅,音宣,喧囂也?!钡且话闳瞬还苓@些文字學(xué)的解釋,望文生義,直說那是兩張嘴在親吻,即成都人喊的“打啵兒[bēr]”,叫那甜食店是“口啵兒[bēr]品”。舊時“接吻”是不能公開的隱私。連《死水微瀾》里的“神女”劉三金,也只說是“吃香香”(或許從“吃嘴上胭脂”的那位撿過來的罷)。看洋電影的親熱特寫鏡頭,除非大中學(xué)生才說kiss,成都市民很少說“吻”,都說“打啵兒[bēr]”。逗小娃娃也說“來,親一下”或“來,啵兒[bēr]一個”。“打啵兒”和“啵兒”,都是動詞。
“走到城門道兒[děr],撿到二吊二[ěr],買了一根兔兒[tǔr]?;貋硪豢?,才是根貓兒[mēr]?!背啥純焊柽@么念,證明“兒化現(xiàn)象”在四川話里是很有特色、最引人注意。成都人指路愛用“哪兒[lèr]、那兒[lēr]、這兒[zēr]”,聲調(diào)幫助辨別詞義。重慶人,后者幾乎每句話都有兒化音出現(xiàn),如“朝天門兒[mer]”、“扮燈兒[dēr]”。
重慶喊“崽兒”[zái ez],“我兒” [ɡò ez],兒化卷舌音。成都說小孩愛用“娃兒[wur]”,構(gòu)成“小娃兒[wur]、某娃兒[wur]、街娃兒[wur]”等詞語;“娃兒”又合音wēr,泛指小孩子;“娃兒”兩字分用,讀wɑ ēr,分讀特指崽崽。
任何小東西都有兒化反映,這與北京話相似。四川話名詞兒化后,往往可以表示較前細小的意味。比如:合合—合合兒、盆盆—盆盆兒、圈圈—圈圈兒。
兒化音有在韻母后面直接加“兒”的,如“兔兒[tǔr]”;有省略韻母的,如“貓兒[mēr]洗臉”(斥責,怒罵);有省略韻母主要元音,只保留介母的,如“花兒[hūr]、畫兒[hǔr]、汗褂兒[ɡǔr]”,有省略鼻韻母的主要元音,只保留介母(I、u、ü)的,如“獨凳兒[děr]、湯圓兒[yur]、花鼻梁兒[lir]、三花臉兒[lèr]、撬桿兒[ɡèr](小偷)、翹桿兒[ɡèr](死)”。一般認為這種現(xiàn)象的形成與成都一直是四川政治經(jīng)濟中心有關(guān),至少與歷來成都官場使用官話有關(guān)。
數(shù)量詞有“一會兒[hēr]、兩分兒[fēr]、幾疙瘩兒[dēr]”等,“丁點兒[dī dīr]”,“丁”只保留介母,變?yōu)橹匾?,省略鼻韻母后半部分。省?nèi)有些地方說“一哈哈兒[hā hēr]”。成都人也沿用古音,把數(shù)量詞“一下”念成yi hà,把省略“一”的量詞“下”念成hà,有人寫作“一哈”。
《死水微瀾》里顧三貢爺?shù)木四缸樱ㄋ畠旱木四竷海┙柁k小姑子的喪事,拿走許多首飾衣物,說留些“憶念”。單看字面,也好理解,不過口語中說的卻是ɡnǐ ɡnīr。不曾讀過《死水微瀾》的人,光聽字音ɡnǐ ɡnīr,恐怕很難寫出漢字;或許不會想到那“念”被“兒化”成ɡnīr,“憶”也連帶順勢“ɡn化”成ɡnǐ。這類音變現(xiàn)象,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普通話里有些詞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讀輕聲,四川話就讓它們兒化了。比如:螞蟻—螞蟻兒[yīr]、蒼蠅—蒼蠅兒[yīr]、舌頭—舌頭兒[tēr]、風箏—風箏兒[dēr]、舅母—舅母兒[měr]、黃鼠狼—黃鼠狼兒[sùi lēr]。按,“鼠”音變?nèi)纭八?,是四川話特點,難怪成都市民以前長時期把喊“暑襪街”喊成“水花[sùi huā]街”。縣區(qū)有把“老鼠”喊為“老鼠子”(音如老水)的,也是佐證。
與各地方言一樣成都話也有不少合音字:“做啥(zua)子”(動賓詞組)、“哪樣(nang)個”(代詞)、“不要(biao)” 、“刺耳(cer)”(動詞)、“孬(pie)”、“朽兒(xir)”(形容詞)、“一會兒(her)”、“丁點兒di dir”(數(shù)量詞)。endprint
特別有趣的是多音節(jié)詞的連讀變音,如感嘆詞“嗚呼”(《書》)、“於乎”、“於呼”(《詩》)、“於戲”(《禮》)、“烏乎”、“烏呼”(《左傳》)、“嗚虖”(《漢書》),字面不同,表達意思相同(古祭文末多有“嗚呼”一詞,后來以之為死的代詞)卻都讀“嗚呼”。從古到今,一般都是這樣讀的?!秶Z詞典》簡本有“啊哈” ㄚㄏㄚ(āh?。?感嘆詞,表驚訝或贊嘆。郭沫若主張把“嗚呼”讀為“啊哈”(音如wǒ huò),合乎口語可以寫成“哦豁”、“啊哈”或 “喔吙”。把“啊哈”讀成ō hō,以表驚訝、贊嘆;讀成“哦嗬”ò hǒ,表示惋惜之情,如:“哦嗬,青花帽筒出脫了!”“藥不對癥,這就‘哦嗬了!”其用法與“嗚呼”相同。
元音和諧律可以幫助我們解釋這種語音現(xiàn)象。比如滿語里表陽性的詞,元音用a,表陰性的詞元音用e。寫清代宮廷的電視劇里經(jīng)常說“皇阿瑪、額娘”,其實基本詞是“父ama 、母eme”。雙音節(jié)詞語后一個元音隨前一個元音變化是其顯著的特點。依此類推:先發(fā)一個元音,緊接著發(fā)喉頭輔音h與相同的元音,于是我們口語中的嘆詞就出現(xiàn)了“啊哈”ā hā、“欸嘿”ê hê、“哎咳”āi hāi“噫嘻”īxī……。這樣漢語的詞語就呈現(xiàn)一詞多讀的特色,更能展示語言的音樂美,增強表現(xiàn)能力。
“傾菱空籠──qin lin kong long、ki li kuang lang,噼里啪啦pi li pa la、嘰哩呱啦gi li gua la”四個音節(jié)中1和2,3和4 同韻,1和3,2和4同聲。有些象聲詞幾乎有聲無字,如開門的“吱嘎兒giger”、“哈嘰咕兒(咯吱)jigur”,《抓壯丁》中王保長說的“盧隊長,你上省受訓(xùn)回來就打起那個‘隔銀林陰格昂啷(gin ling ang lang)的官腔了,硬(ngen)是懂球不起!”體現(xiàn)出方言特色。
成都人遇到辭書上查不到的方音僻字,往往自己充當“倉頡夫子”?!端疂G傳》有“臊子”,成都人偏要造個形聲字“”,可能是避免“氣味”吧;《西游記》有個“濯”,據(jù)上下文完全可以讀為chua,成都人偏要造個會意字“”,未必是重視那個形象性吧?看來成都人比較喜愛自造會意字:夾住為“”,鉆過為“”,吹牛為“殼子”。這類字往往使外地人連“望文生義”都辦不到。
成都話的動詞可以刻畫千姿百態(tài)。除了組合“耽擱[ɡuǒ]”外,讀音變了:讀kuō,表示放置。構(gòu)成“擱平”,即擺平?!皵R得平”表示門路廣,遇事能夠擺平。又讀kuǒ,表示放下,事情擱[kuǒ]起了,等于船只擱淺了。
“著[zɑo]了”相當于“遭遇到了”,“著[zɑo]急”不會讀成“招”,“著[zuo]想、著[zuo]手”,也不會讀成“招”。請注意:用在動詞后面的那個“著”一般讀do的輕聲或dào如“擱著”、“看著”。這個“著”,也常常寫作“到”或“倒”。
“拽”[zuǎi]是手上的動作?!佰J”是腳的動作。兩讀,zuāi,是說跌交子,zuài,是說旦角在戲臺子上扭扭捏捏地走動,“nin nīn zuài zuài”打動人心。但是用“跩”評論人物,就帶了貶義,因為他眼睛上貼膏藥——瞎傲,待人接物扭捏作態(tài),令人難以忍受。類似說法有“凝筋灌骨”(一作“擰筋灌骨”)。
“啄[zuɑ]”是動詞,如“鋤頭啄[zuɑ]得像[qiǎnɡ]雞啄[zuɑ]米”,構(gòu)成名詞“啄[zuɑ]木倌兒(鳥)”、“啄啄(尖嘴鋤)”;也表示低頭,如“啄[zuɑ]起腦殼不開腔”;也說向下墜,如“秤桿一啄,缺斤少兩”;也指向外突出,如“額僂啄[zuɑ]”構(gòu)成名詞“后啄啄(腦勺)”(開玩笑的話有“前啄金,后啄銀,兩頭啄,但球疼”,話丑理未必端)、 “啄啄帽”、“帽啄啄”,;表示腳踢如“啄[zuɑ]球(毽兒)”、“啄[zuɑ]它一腳”。打瞌睡叫“啄瞌睡”或“跩[zuāi]瞌睡”?!白腫zuɑ]夢腳”或“打夢腳”,說思想開小差,舉止失措。
“炘”本音xīn,如果表示火很大,使旁邊的人感到灼熱就說“火煨子xie得人臉都燙了”;煮燜鍋飯快熟時,要?;鹄糜酂醲ǐn飯,就派生出“炘起”,表示拖延等待。
“水”本是名詞,四川話里可以作動詞用,“千萬不能水我哦!”相當于“耍水”(敷衍,拖延,不了了之)。
成都話的歇后語如“狗坐鴛兜──不受抬舉”、“雞腳神(無常二爺)戴眼鏡兒──假繃正神”、“癩疙寶(癩蛤?。┐蚝青耍ê乔罚┅ぉず么罂跉狻薄ⅰ皦坌抢蟽旱躅i──嫌命長”,熟語如“抓沙抵水”、“吃一夾二眼觀三”、“說得輕巧,吃根燈草”,兒歌童謠如“二娃二娃,狗咬下巴(pa),不吃稀飯,要吃巴巴(陽平聲,大便)”、“黃書黃書螞螞(螞蟻),請你媽媽來吃嘎嘎(肉)”都極富表現(xiàn)力,被歷來各地的語言文學(xué)研究者稱道,想必還會繼續(xù)流傳下去的;其中許多精華還會在普通話中使用的。
民俗宜從俚語觀
有些成都俗話還真有來頭呢,比如“有朝一日時運轉(zhuǎn),兩條褲兒重起穿”就脫胎于漢代成都歌頌清官廉范的民謠:“昔無襦,今五褲”?!鞍酌i兒家家有”就從東漢《朱浮與彭寵書》的“遼東有豕生子白頭,異而獻之,行至河?xùn)|,見群豕皆白,懷慚而返?!背啥贾{諺有云:“人家有事情,在莫看笑神。幫忙來勸好,人家領(lǐng)你情。”“笑神”猶言冷眼旁觀視同笑話。后經(jīng)“兒化”,亦作“笑說兒”。
老成都話里有“魌頭”和“方相”等詞語,考其來源,則與古代的儺文化有關(guān)。
《周禮·夏官》記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驅(qū)疫。大喪,先驅(qū),及墓,入壙,以戈擊四隅,驅(qū)方良。”“難”即“儺”,讀nu6(直音挪),是古代一種驅(qū)逐瘟疫、惡鬼的宗教活動?!墩撜Z·鄉(xiāng)黨》:“鄉(xiāng)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闭f當年孔夫子見到鄉(xiāng)黨舉行儺的活動時,便穿上官服站立東階莊重對待?!抖Y記·月令》記載一年之中有季春(三月)、仲秋(八月)、季冬(臘月)三儺之禮。(如今湘鄂黔一些地區(qū),還有新春舉行儺舞的習(xí)俗。)endprint
那方相氏的裝束則是頭蒙熊皮,金面四眼,黑衣紅裳,一手操戈,一手執(zhí)盾,率領(lǐng)上百走卒,浩浩蕩蕩地挨門挨戶去搜鬼索妖,驅(qū)逐瘟疫。想其情景好不威武啊!新中國成立前成都的城隍菩薩出駕,大隊人馬從西門外的土橋游行進城,前面開道的就有武士裝扮的這類兇神惡煞。從“先驅(qū),入壙”等詞語分析,方相氏還是出喪殯葬的重要角色,他要揮戈清壙,驅(qū)逐魍魎(方良)。舊時成都出喪時,前面開道的也有方相氏,呼之為“開路神、顯道神”,不過那已經(jīng)是竹架紙糊的偶像,而且到了墓地,他就任務(wù)完成,隨即被付之一炬了。方相戴的那副熊皮面具,叫做“皮魌”,漢代稱為“魌頭”。如今四川各地均有在木瓢上雕畫的“魌頭”,名曰“吞口兒”,作用也是辟邪驅(qū)兇。
在舊中國,小商小販最恨那些估吃霸賒、敲詐勒索的兵痞流氓,每見他們出來四下窺測,準備伺機巧取豪奪時,便彼此相告:“瞧方相的來了”(瞧,讀quó,音如“曲我”拼合),罵他們是“吃魌頭的”。連“魌頭”也敢吃,真是頭等惡鬼了!久而久之,“吃魌頭”、“撿魌頭”、“占魌頭”等詞語便用如“占便宜”的近義詞語了,不過這些詞語并不帶褒義色彩,不宜濫用。
“紅葉題詩”的故事,以《太平廣記》的文字最完整,謂:唐僖宗時,宮女韓氏以紅葉題詩自御溝流出,為于祐所得。祐亦題一葉投溝上流,韓氏亦得而藏之。后帝放宮女,祐適娶韓。既成禮,各于笥中取紅葉相示,乃開宴曰:“予二人可謝媒人?!表n氏又題一絕:“一聯(lián)佳句隨流水,千載幽思滿素懷。今日卻成鸞鳳友,方知紅葉是良媒?!?/p>
舊時成都,盡管是小戶人家,也講究“明媒正娶”,居間介紹,必有人焉。高門大戶自央“冰媒”作伐;一般人家就由職業(yè)或業(yè)余的“媒人”為之穿針引線,鋪路搭橋。司其事者,多為婦女,俗呼“媒婆”。所謂“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本是封建包辦婚姻的特色。媒婆牟利之道還在為“討小納妾”的闊老效勞。她們天天探風問訊,四處攛掇,說得情愿,就講財禮,生拉活扯,編攏了事。“紅葉不消說就是皮條客”。難怪“媒婆”位列“三姑六婆”,名聲不好。再加上壞事做多了,自己也心虛,“媒”與“霉”同音,當然要忌諱,于是以文掩俗的稱呼——“紅葉”便起用了。文化層次高的,還有“冰人”、“月老”等詞代用,一般民眾樂于使用“紅葉”(訛為“紅爺”),或呼“紅葉婆”。至于今天大家喜歡的“紅娘”一詞,舊中國倒還少用,可能大家都怕那有引誘犯罪的嫌疑;再說,“媒婆”自己也不樂意與“丫頭子”相提并論吧!
老成都人“扯筋”(吵架)“涮壇子”(開玩笑)時,常說對方是“劉全進”(語音訛變?yōu)椤傲髑斑M”)。外地人和本地青年人往往不能聞聲會意。電臺征答,知之者極少極少。其實此語自有典故,相當文雅。
《西游記》第十一回《游地府太宗還魂,進瓜果劉全續(xù)配》講,唐太宗死后魂游陰曹十殿,感激地府十王讓他還陽(其實是靠了崔判官收到魏私人“介紹信”,為他“開后門”,涂改檔案文字數(shù)據(jù),添了陽壽),出榜招募“自殺勇士”赴陰曹地府代送(陰間“缺俏”的)南瓜。那“勇士”正是劉全。
《西游記》故事在民間廣泛流傳,劉全其人其事也婦孺皆知。而“劉全進瓜”一語,便因為沾了“瓜”字,被大家借用加工,派了新用場。俗呼愚人為“傻瓜”,成都人以“瓜”代“傻”,衍生出“瓜娃子”、“瓜女子”、“倒瓜不精”、“瓜不兮兮”等詞語。而“劉全進”一語,含而不露,委婉深刻。其妙處正是顯現(xiàn)成都人善于使用歇后語的幽默風趣。
成都話中有很多“明說三暗扣一”的歇后語,除“劉全進”外,還有“顯財賣——父(富)”、“黎山老——母(姥)”、“東床半——子”、“金童玉——女”……大多出于袍哥們的江湖切口(“春典”隱語)與市民俚語的融合。
由于習(xí)慣忌諱,生怕“抬快”(說漏了嘴),成都話里出現(xiàn)大量代替詞,比如:“二五子”──鬼、“高客”──耗子、“梭老二”──蛇、“利子”──舌,這都與商人忌諱“折本”有關(guān);“撐花兒”──傘、“老焉”──陳,與“青龍背”(船家)忌諱“散、沉”有關(guān)(最早諱住,改“箸”為“筷子”;后來又諱止,改為“篙[hao]桿”);呼飯為“粉子”,避開“犯”字,更是典型的袍哥語匯。敲擊工具,成都人說“釘錘兒”、“敲敲兒[kao kar]”絕對不能說“錘子”,因為它是“垂子”(“鳥、××”的象征性詞語),女性和有教養(yǎng)的人統(tǒng)統(tǒng)諱莫深焉。成都人特別注意分別使用“玩、?!倍郑荒苷f“請來?!?,也決不說“去你們那兒玩”,因為舊時喊操皮肉生涯的可憐蟲是“玩家”,所以一般人有意避開“玩字”字。新中國成立后大家把“談戀愛”說成“耍朋友”,因為既不能用“吊膀子”這個不夠正經(jīng)的詞語,又不能說是“搞關(guān)系”,不明究竟,就隨便這樣說了。
薩其瑪是成都人愛吃的甜點心,是常見的饋贈佳品。30年前“破四舊”就一度將這來歷不明、似乎“崇洋媚外”的名字改為“蛋絲糕”。近來報刊上竟然有文章將薩其瑪與“朱古力、迪斯科、卡拉OK”并列,公然視之為外語詞匯。薩其瑪實際上是本國土產(chǎn),起初由滿洲人制造,以后隨著八旗官兵入關(guān)到四川落戶。其工藝是把用冰糖、奶油和白面制成的糯米條塊碼起來,再切成方塊。用滿語說來,切成方塊叫“薩其非”,碼起來叫“瑪拉木壁”,兩下組合,構(gòu)成“薩其瑪(sàqímǎ)”這個名詞。理清來歷,它的原型和常見的“鍋貼”、“鍋攤兒”構(gòu)詞法相同,只不過它是用漢語音譯滿語而已。老成都人念“薩其瑪”總帶個“兒”字尾音,還真有當年旗人說話那股京腔味道呢!
抗戰(zhàn)勝利前夕,成都街上漸見三五成群結(jié)伴而行的洋兵。他們頭戴船形帽,身著草綠咔嘰軍茄克和馬褲,腳穿翻皮厚底短靴,屁股包包頭鼓起一瓶洋酒,背上背著中美國旗,12個大字赫然奪目:“來華助戰(zhàn)洋人,軍民一體保護”!原來這是幫我們抗戰(zhàn)打日本強盜的美國空軍?!爸鷳?zhàn)”二字引起市民對這些洋人兒的好感,不再把他們與長期以來蔑視的“洋人兒”畫等號。每當美軍笑瞇瞇地翹起大指拇向成都人致意,成都人也報以笑臉和點頭:小娃兒便也翹起大指拇,用“咪士頭兒,頂好”向他們打招呼。
Mister(英語之“先生”)輸人中國,一般音譯為“密斯脫”。成都人呼為“咪士頭兒”,既合美國音,更帶成都味道,當時確實成了通行的對外國人的敬稱。不過隨著美國兵打死人力車夫、強奸女學(xué)生的消息傳來后,大家又舍棄“咪士頭兒”,仍然喊他們“洋人兒”。隨著外來物品的增多,一些外國詞語逐漸被成都人口頭應(yīng)用,比如上世紀40年代后期,就婦孺皆知的茄克jacket、咔嘰khaki、維他命Vitamin、盤尼西林Penicillin、滴滴涕D.D.T.……俚語中增添了外來詞語,當然應(yīng)該視為中外文化交流的具體體現(xiàn)了。
方言研究的目的是為了用好語言,交流思想,促進了解。既要觀今鑒古(通過書本和口語的研究),達到“古為今用”;又要放眼未來(與外民族語作比較分析),達到“外為中用”。這樣我們就能更快地針對成都方言的特點,選擇最好的方法,切實有效地推廣普通話,減少由于方言障礙帶來的麻煩;進一步我們可以尋求最好的辦法,指導(dǎo)四川人,特別是青少年,在更好地掌握自己的方言的基礎(chǔ)上,學(xué)習(xí)和使用第二、第三語言(包括外地的方言和外民族通用語),更大程度上減少由于只會使用方言造成工作和生活上的困窘。如果四川人都能夠熟練地駕馭語言,當然就能更好更快地作好本職工作,為促進四川和我國的兩個文明建設(shè)服務(wù)。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