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jìn)祥
大地震前,麥爾燕已經(jīng)是家破人亡了。男人穆薩多年前就只身到麥加去朝覲,一直沒有回來。女兒法圖麥也得病早夭了。兒子亞瑟給抓了兵,這些年沒了音信。家里就剩她一個人孤孤地過著。
娘家也沒啥人了。父母沒得早,她是奶奶抓養(yǎng)大的。奶奶是平?jīng)龀抢锏母患倚〗?,本來是漢民,奶奶家在平?jīng)龀抢镉幸粋€很大的綢布莊。爺爺是個腳戶,拉著騾子給商戶馱貨物,經(jīng)常去平?jīng)?,到她家的綢布莊馱布匹綢緞。爺爺能唱很好聽的花兒。正是那些花兒把奶奶的魂兒勾住了,隨爺爺私奔到這干旱苦焦的山里來。來以后,奶奶沒有看到多少花兒,卻能時常聽到爺爺唱花兒。她就住了下來,舉行了入教禮,和爺爺正式成親了。因為是私奔而來,又入了教門,她再沒有去過平?jīng)隼霞?。爺爺也從此斷了平?jīng)瞿菞l路。他還是當(dāng)腳戶,改到沙漠里往出馱鹽。奶奶勸他回來種地,他聽不進(jìn)去。他在外面野慣了,就像他唱花兒唱慣了。不過每次回來,他都給奶奶唱花兒,聽著花兒的奶奶就滿足了。她的臉上和心里都開了花兒。
那年月世道亂,爺爺趕騾子吆腳,半道上碰上了土匪。土匪搶鹽,爺爺拼著命地護(hù)鹽,就被殺了。僥幸逃脫的人來說了,奶奶就是不信。在此后的十幾年里,奶奶一直認(rèn)為爺爺還活著,還在趕騾子吆腳,還在唱花兒。她總是拉著麥爾燕站在大門口等爺爺,她說:“你聽,你爺爺又在唱花兒哩?!?/p>
奶奶是餓死的。那年大旱,絕了糧,麥爾燕和奶奶野菜草籽地熬了幾個月。有點兒吃的,奶奶盡量儉省著,叫麥爾燕多吃點,奶奶就不行了。奶奶說麥爾燕是家里唯一的血脈,血脈不能斷了,叫麥爾燕出去逃荒,麥爾燕說啥也不肯,她不能丟下奶奶一個人出去逃荒。又熬過了些日子,奶奶只剩下一絲兒游氣了。她穿上當(dāng)姑娘時從娘家穿出來的那身紅緞子衣服,安靜地躺在炕上,就那樣去了。臨去時,她臉上一片燦爛,她說:“你爺爺在那邊唱花兒哩,我得去找他?!?/p>
麥爾燕打小就聽奶奶唱花兒,跟奶奶學(xué)花兒,她不知道奶奶為啥那樣地看重花兒。在麥爾燕看來,花兒到啥時候也抵不了吃的。尤其是在討飯的過程中,她更感受到一口熱飯有多么地貴重。
奶奶去世后,麥爾燕就一路討飯來到清水灣,嫁給穆薩。落腳到清水灣后,生了兒,育了女。她本想著能平平安安地過上一輩子,卻沒想到,家里接連出了那么多的事。
女兒夭亡了,是安拉收了。丈夫穆薩和兒子亞瑟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認(rèn)定他們都還活著,她得等他們回來。這樣想著,她也就能活下來了。她還不到五十歲,種糧種菜,喂雞養(yǎng)羊的,啥活兒都能干。麥爾燕還有一種魔力,能讓野物兒都變得馴化。她從山上抓來幾個小呱啦雞,它們一點兒都不認(rèn)生,把這里當(dāng)成家了。長大后,又繁殖了一些,變成一大群了。它們還把山上的野呱啦雞都引到家里來了。每天早晨呱啦啦一陣都飛出去,晚上又一片黑壓壓地飛回來??粗淮笕哼衫搽u飛出飛進(jìn)的,麥爾燕心里覺得滿實,也不多想穆薩和亞瑟了。他們都是風(fēng)中的鳥兒,想落都落不下來。
也許是一大群野呱啦雞從麥爾燕家飛出飛進(jìn)的,村里人感覺到了怪異,也許是想到麥爾燕的女兒曾得過怪病吧,村里有娃娃中了邪祟的,就來找她去看。最初,麥爾燕對這種邀請有些反感,因為這往往勾起她對法圖麥的念想。但她還是去了。去了,捏捏拍拍的,娃娃還真就好了。一來二去的,請她的人越多了。娃娃頭痛腦熱拉肚子的也來找她,麥爾燕只好也去。她摸索著用針扎,用艾灸,用火罐拔。她記得小時候見過奶奶這樣給人看病。她不知道奶奶又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一個商戶人家的小姐,她能從哪里學(xué)呢?也許她還是從她的奶奶那里學(xué)到的,她的奶奶也許又是個莊戶人家的女兒。這樣一想,麥爾燕覺得人和樹一樣都有根,有些根扯得很深很悠遠(yuǎn)。奶奶因為山歌,隨爺爺來到這個窮山溝里,就生出了一條根,沒有這條根,也許就沒有她麥爾燕。而麥爾燕又因為一場旱災(zāi)來到清水灣,把根又扯到清水灣。這都是安拉造化好的呢,還是人自個兒折騰自個兒?人心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奶奶的心偏偏就能被山歌給打動。即使?fàn)敔斢腥f貫家財也許都娶不來她,而幾支山歌就把她的人她的魂都勾來了。奶奶也不怨,她得到了她認(rèn)為最好的東西,即使在爺爺早逝后,那些山歌兒一直都活著,活在奶奶的心中,奶奶也算是幸福的了。奶奶的一輩子因為山歌而改變了,走向貧困,最后餓死了,奶奶的一輩子也因了山歌而飽滿,飽滿得像熟透了的麥粒。
麥爾燕托村里到平?jīng)鲞耗_的人打聽奶奶的娘家,平?jīng)鋈屎途I緞莊的張家。還真給打聽到了。信兒不好。仁和綢緞莊早就關(guān)了,張家也一個人都沒有了。聽說是張家給亂黨資助了銀子,叫官家抓住了,定了通匪的罪。家里的男人都給砍了頭,女人娃娃給人為了奴。
雖然那是奶奶娘家的事,距離她很遠(yuǎn)了,但麥爾燕聽了,還是有一種揪心的痛。她覺得,那也是她的一條根脈。一條根脈嘣地斷了,她心里就有些痛。她也為奶奶感到慶幸。要是奶奶不隨著爺爺來,也許還就給人砍了頭,或者是為了奴。
奶奶來到這里,也許是安拉的指派,也許是她的先見。奶奶是那樣地特別,不光是她會看病,會認(rèn)字,會說一些讓人想都想不到的話。她說話走路都透出一股子靈氣兒、飄氣兒,就像是活在云彩上。就算是落在土地上,腳上也從來都不沾塵土。麥爾燕覺得自己也多少有些奶奶的那種飄氣兒,那是在骨頭里有的東西。她就努力地往下落,踏踏實實地落到地上。她不光摸索著給清水灣的娃娃們看病,還給生娃娃的女人接生。給娃娃看病,她還跟著奶奶學(xué)了一些,給女人接生,她真是無師自通。那幾年,清水灣幾乎所有的娃娃都是她引領(lǐng)到這個世上來的。
清水灣村有四五十戶,幾姓人,都是回民,也還相安,只是日子過得難腸。不過,莊戶人家只要能填飽肚子也就心里念知感了。盡管收成不好,還有天災(zāi)和人禍,但人還得活下去,苦日子還得過下去。人們只盼著有個好一點的年成,只盼著不要遭災(zāi);但災(zāi)難好像跟這里的人有親戚,不時地來走動一回。
地震那年的收成還算好。冬閑了,人們忙乎著娶媳婦嫁女兒,走親戚串門子,誰都沒想到會有地震;地震前有很多的顯跡,但事前人們并不明白。
先是有小娃娃們踢毽子跳房子時嘴里唱著:“人吃人,狗吃狗,鴉兒老鴰啃石頭。”都以為是娃娃們的胡說胡鬧,沒人理會他們念叨這些話的意思。接著,娃娃們又唱起了搖擺歌:“大豌豆開花,搖一搖,麥出穗;不是王法吆,搖搖擺,咱兩個睡。一碗羊肉,搖一搖,白花了;世上的好人吆,搖搖擺,賊殺了。”還有的唱:“園子里長的綠韭菜,擺擺搖,貨郎子哥哥快挑來,搖搖擺,貨郎子哥哥不挑來,搖搖擺,地?fù)u了,稀里嘩啦塌散了,嘩呀嘩啦搖,咯呀咯噔搖?!?
接著清水灣有一口水窖里發(fā)出牛樣的叫聲。打水的媳婦兒聽到了,嚇得把水桶扔了,跑開了。這話傳開,村里好多人都圍在窖口聽,確實聽到了牛樣的叫聲。
“怕是癩呱呱叫呢!”
“癩呱呱沒個這么叫的?!?/p>
“癩呱呱也叫不出這么大的聲兒?!?/p>
“不是癩呱呱,那還真是牛叫不成?”
“牛咋到水窖里去了呢?”
“大概是地下面的牛,是支著地面的那四個牛在叫呢!”
人們議論紛紛,可誰也說不出那叫聲的來源。
過了幾天,那口水窖里的水又發(fā)渾、變黑。人們越發(fā)奇怪,說啥話的都有。有些老年人心里就嘀咕:安拉喲,怕是要頓亞臨盡了。可是誰也沒想到會有啥事兒發(fā)生,會有啥災(zāi)難又降臨到清水灣。
地震的那天,落了一場大雪。雪是從早上下起的,沒有風(fēng),雪片兒慢悠悠地落下來,很快就把地給蓋白了。就在那天早晨,麥爾燕冒著雪去給村里一家的媳婦子接生。那媳婦子是頭生,又難產(chǎn),折騰了大半天才聽見了娃娃的哭聲。是個女娃兒,但哭聲卻響亮。麥爾燕沒想到這個女娃會與她以后的生活發(fā)生什么關(guān)聯(lián),她已經(jīng)接生過好多娃娃了。麥爾燕在那家人的千恩萬謝中洗了娃娃,又洗了血手,喝了碗給月婆子熬的小米湯后,就踩著雪回到自家的窯洞。
她照例在窯洞門口站了一會兒,向西面佇望著。雪花很稠,看不遠(yuǎn)。清水河看不清了,通向外面的路也看不清了。村道上出現(xiàn)了行人,又很快融進(jìn)雪中不見了。這樣的天氣,即使穆薩和亞瑟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也看不見??床灰?,但能聽見。在簌簌的落雪聲中,不時浮出一些奇怪的聲響,還有一串銅鈴的悠響,是騾馬脖子上的銅鈴聲。穆薩走的時候,就騎著一頭大青騾子。她在大青騾子的脖子上拴了一串銅鈴。穆薩騎走了大青騾子,卻把悠遠(yuǎn)的銅鈴聲留在麥爾燕的耳畔。她記得穆薩走的時候,掛在騾子脖頸上的銅鈴鐺敲出細(xì)碎憂傷的調(diào)子,騾子的蹄聲也一下一下敲在麥爾燕的心尖上。她感到了痛,但沒有哭。她望著穆薩的背影說:“我等著你!”為這句話,麥爾燕等了幾十年。麥爾燕不知道他是無常在半路上了,還是留在那里不回來了。還有兒子亞瑟,自從給抓走后,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音信回來。當(dāng)兵打仗的,命懸在半空中,挑在刀刃上,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但麥爾燕相信他們能回來,她每天都等著他們回來。
突然而起的一陣土黃鼠“爭——爭——爭”的尖叫聲使她渾身一顫,這才失望地回到窯里。
雪還在落著,麥爾燕坐在熱炕上,心里一折一折地胡思亂想著,手里納著一雙千層底的大鞋,思緒像屋外的雪花那樣靜,又那樣紛亂。手里的大鞋不知是給男人穆薩做的,還是給兒子亞瑟做的,她自己心里也含糊。
大雪一直到后半晌才停了。雪把一切都蓋住了。一片白亮,天色卻早早地暗下來。麥爾燕趕著做了點飯,剛吃過,屋里已經(jīng)暗得很重。她正準(zhǔn)備點上油燈,忽然聽到院子里的雪咯吱咯吱地響,分明是有人走進(jìn)來了。麥爾燕想也許是亞瑟,也許是穆薩回來了。麥爾燕沒來得及點油燈,開門出屋,見門口果然有個人,卻是個女人。女人用圍巾把頭臉捂了個嚴(yán)實,只露出一雙黑幽幽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股乏氣兒,身子也顯出走了長路的樣子。她胸前緊抱著個藍(lán)布包袱,像是裹著個娃娃,但裹得嚴(yán)實,看不清。麥爾燕還以為女人是走娘家串親戚的,到半路上遇了雪,天又快黑了,找來借宿的。她就把女人往屋里讓。女人卻不進(jìn)屋,也不出聲,瞅著麥爾燕,眼睛里盈起了淚。麥爾燕正納悶,女人像終于下了決心似的,突然把包袱往麥爾燕懷里一塞,哽咽著說了句啥,轉(zhuǎn)身就走了。等麥爾燕反應(yīng)過來,女人已快步走出院子。麥爾燕忙邊“哎哎”地喊邊追上去。女人急急地走,連頭也沒回。麥爾燕懷里抱著包裹,小腳不穩(wěn),雪又滑,等她追出去,女人已經(jīng)消失在路拐角,只在雪地上隱隱留下一串腳印。
麥爾燕站在大門前的那塊臺地上四處張望,哪個路口處都沒有出現(xiàn)女人的身影。雪停了,可天上的云還沒有散盡,灰灰的一片,地上的雪反射出冷亮的光。清水灣像被這場大雪從地上抹掉了一樣,只有淡淡的幾點燈光還能說明這是一個村莊。誰家的狗怪怪地叫了幾聲,有好幾只狗都跟著叫起來,還有牛羊的叫聲。忽然,懷里的包袱動了一下,有小娃娃的暗暗的哭聲。麥爾燕這才知道,包袱里果真是個娃娃。她把包裹開著的那一角掀開,一股熱乎乎的奶腥氣沖出來。麥爾燕熟悉那股味道,那是只有吃奶的娃娃身上才有的味道,又腥又香,粉撲撲的一股味兒。借著幽暗的雪光,麥爾燕還隱隱看到了娃娃的小臉。她怕凍著了娃娃,趕緊往窯里走。回到窯里,點上了油燈,她才看清那是個男娃,五六個月的樣子,棉布包袱里還夾著小衣褲小尿布。
女人為啥要把這個娃娃塞給她,轉(zhuǎn)身走了呢?麥爾燕想不通。
燈光一刺,娃兒睜開了眼,有些好奇又有些疑惑地瞅她。娃兒的眼睛亮汪汪的,像汪在草葉上的露水珠子。麥爾燕心里就有一種撲簌簌的感覺,那是母親的感覺。麥爾燕愛娃娃,法圖麥和亞瑟先后都離開了她,她更加稀罕娃娃。接生了那么多娃娃,但那都是別人的娃。自己生活中要是再有個娃娃,那就太好了。麥爾燕細(xì)細(xì)地瞅著娃兒,他眉清目秀的,他媽把娃娃操心得也很干凈,很討人喜歡的模樣。只是在他的眉宇間有一股說不出的神情,或者說是一股氣,一股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的氣。麥爾燕恍然想起在穆薩和亞瑟的眉宇間就有這種神情這股氣。那是他們特有的,麥爾燕太熟悉那種神情了。只是穆薩和亞瑟眉宇間的那股氣要濃重一些,郁成一個結(jié),凝在那里,而這個小娃眉宇間的氣要淡一些,散散地飄著。這娃兒難道跟這個家族有關(guān)聯(lián)?他難道是亞瑟的娃娃?這個念頭讓麥爾燕又興奮又疑惑。若是亞瑟的娃娃,就是她的孫兒了。亞瑟沒結(jié)過婚,哪來的娃娃?若是亞瑟的娃娃,那女人又是誰呢?麥爾燕仔細(xì)琢磨那女人的相貌神情,天太暗了,她又蒙著臉,真的沒看清。但她很顯然認(rèn)識自己,不然她也不會遮住了臉,她也不會走得那么急,她也不會貿(mào)然地把娃娃交給自己。她難道是清水灣人?或是清水灣附近的人?
這一連串的疑問使麥爾燕心里不安,她裹好娃兒,抱上了又到大門外去看那女人。她臨出門時,幾只老鼠“吱吱”叫著也隨她往出走。老鼠的小眼睛很亮,很驚慌,像有貓在追著它們。草棚子里的呱啦雞也咕咕地叫起來,像遭了鷂鷹野狐子。今兒咋全是些奇怪的事?麥爾燕邊往出走,心里邊嘀咕。站到大門外,天色更幽暗了,根本不見那女人的蹤影。狗嗚嗚咽咽地亂叫著,牛羊的叫聲也失去了往常的調(diào)子,清水灣籠罩在一種怪異的氛圍中。麥爾燕心里有了不祥的預(yù)兆。冷風(fēng)一激,渾身都涼刷刷的,她就往屋里走。
正在這時,沉悶的雷聲從地底下傳出來,雷聲悶暗,可刺得人心里發(fā)潮。麥爾燕剛壓下胸腔里的一股惡心氣兒,地面就抖開了。抖動只持續(xù)了一眨眼的時間,地面又篩起來,麥爾燕像站在一個巨大的篩子里,篩子被啥人左右上下地顛簸搖晃,麥爾燕突然重重地摔倒了。
麥爾燕臨摔倒時只記得兩件事,一是緊抱住懷里的娃娃,再就是連念了幾句清真言。
地面顛了好一會兒才停了,麥爾燕掙扎著抱住娃娃站起來。雪光里,只見清水灣漫起沖天的塵障。自家院里也揚起嗆人的塵土。雞狗的叫聲更尖厲了,又摻雜上了人的驚叫和哭喊。
麥爾燕這才明白是地震了。
大地震把清水灣一帶大部分的窯洞和草房都搖塌了,人畜死了有一大半。地震中的人看到了怎樣的景象,誰也無從知道,幸存下來的人由于處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情形中,看到的地震的模樣都不一樣。有人看到麥場上打場的石磙子像耍把戲樣地跳起半人高,還翻著跟頭;有人看到地面生生地被掰開了一道口子;還有人看到窯洞被揉碎了樣地坍塌下來。幸存下來的人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心靈上受到的震撼讓他們唏噓了幾十年。那不可知的力量讓每個人都心生恐懼。
地震把村子揉碎了,像揉一塊破布,擰一個麻花,山走了,地扭了,村子完全變了個樣。本來是很遠(yuǎn)的兩家,地震后成了鄰家;本來是并排的兩家,地震后成了對門。說是人家,哪里還有個人家,窯塌了,房倒了,都成了一堆了,有些人家一個人都沒活下來,活著的人也認(rèn)不出自己的家了。清水灣整個像是一處廢墟。
在最初的驚恐和哭喊過后,幸存下來的人開始了清理廢墟的工作。這項工作進(jìn)展得很緩慢,持續(xù)了一個月有余。但清水灣人表現(xiàn)得很執(zhí)著,很有耐心。從廢墟中清理出了各種姿勢各種情態(tài)的尸體,也找出了些折胳膊斷腿的活人,還有一些能用的家什和糧食。
清理中也發(fā)現(xiàn)了許多奇跡。同在一個塌窯洞里,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則毫發(fā)未損。還有更奇的。一個月后,人們挖開了一孔坍塌了的窯洞后,在一角未塌下來的地方,有個老人呆癡地坐著。他叫鎖有成,靠一缸咸菜活了一個多月。
清理中人們還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娃娃都在父母尸體的懷里,有些一起被砸死了,有些靠父母尸體的支撐存活了下來??梢韵胂笤诘卣鹱畛醢l(fā)生的那一刻,父母們想到的首先是兒女,把兒女都收攬到懷里。在窯洞往下塌的時候,他們又把脊梁迎上去。他們以為自己的脊梁能抵擋住山一樣的重壓,他們中有些還果真做到了。因此,那場地震中存活下來的娃娃就比成年人多,有許多娃娃都成了孤兒。也有些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地震在暴露許多秘密的同時,又制造了許多秘密。
人們在草草掩埋了死者后,生活又艱難地開始了。
麥爾燕家的兩孔窯洞中塌了一孔,兒子亞瑟住過的那一孔新窯塌了。她住的那孔舊窯沒有完全坍塌,頂上裂了一道縫,掉下來一堆土,端端地堆在炕上。麥爾燕要不是追出去找那個女人,就給埋住了。麥爾燕覺得,這也是早就注定的,要不是女人送來那個娃娃,她也說不定就給壓死了。
沒有被壓死,就得活著。寒冬臘月的,再沒地方去,麥爾燕把坍下來的土挖出去,把屋子掃了掃,又住進(jìn)裂了縫的窯里。還有兩個娃娃。她在這場地震中得到了兩個娃娃。一個男娃,就是那個神秘的女人在地震前送來的。那個女人也在地震中消失了。按理,她若是想出村的話,還沒有走出清水灣;若是還在清水灣,可又沒有找到她的尸體。不過,有許多尸體都是血肉模糊的,辨認(rèn)不出是誰來。麥爾燕不知道那個女人是死是活。麥爾燕還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孤女。巧的是那女娃正是她在地震的那天早晨接生的。女娃的耳后有一個血痣,麥爾燕記得很清楚。女娃一家人全在地震中喪生了。只有這個出生還不滿一天的女娃,在她母親的身體和一疊枕頭被褥的夾縫中活了下來。麥爾燕就領(lǐng)養(yǎng)了她。
在抱回那個女娃的時候,麥爾燕想到女娃的母親在生育時痛苦扭曲的臉,還有她聲嘶力竭的哭喊。當(dāng)時是難產(chǎn),那個小媳婦在努力了幾番都失敗后,臉上有了絕望的神色,還有對死的恐懼。她一遍又一遍地問接生的麥爾燕:“我會死嗎?”“我怕是不行了!”麥爾燕邊教她怎樣用力,邊安慰她:“女人都這樣,得過這一關(guān),娃娃一出來就好了。”當(dāng)她用盡最后的力氣,終于把女娃生出來后,她的身體癱軟了,但她的臉上是擺脫了險境和初為人母的雙重欣慰。她以為擺脫了死神,沒想到只躲開了半天時間,死神沒有在生育時帶走她,卻在隨后的地震中帶走了她。這都是命,是安拉的造化,麥爾燕這樣想。生娃娃的那會兒,她的時辰還沒到。安拉要讓她嘗到當(dāng)母親的苦痛和幸福后,才收走她。她要是遲生一天——不用一天,只用一會兒,懷著娃死了的話,按經(jīng)典上講,她就萬罪全消,能進(jìn)天堂。但那樣的話,這女娃就不能出世了。女娃能生下來,能在地震中活下來,說明她是該來到這個世上的。難產(chǎn)也好,地震也好,都擋不住。她也是該活下去的,麥爾燕覺得這些都是造化的機密,造化的機密誰也猜不透。
地震不僅把村子揉碎了,也把人心揉碎了。地震把村子的魂都震飛了,把人的魂也震飛了。活下來的人都呆了,傻了,好些天不知道該干些啥,不知道該咋樣活下去。村子里沒有一點兒活氣,尤其是到了晚上,村子真的就死了。
村子不能死,人心不能死。一個老人出主意叫掛燈,在村頭上掛一盞燈。他說,人心里得有一盞燈。
地震不光死了很多人,還死了很多牛羊,死了的牛羊肉不能吃,但做蠟燭能行。幾個年輕人就把牛羊的油剝下來,做了好些蠟燭。又糊了個燈籠,高高地掛在村頭上。每天晚上都點一根蠟燭,燈籠每天晚上都亮著。
燈把人心照醒了,把悲傷和恐懼驅(qū)散了。人們開始把地震中死了的人都埋葬了,重新挖窯洞、蓋房子,開始治病療傷,開始生火做飯。幾個月后,雨水又一次潤濕大地,草木又一次發(fā)芽,人們又開始種上了莊稼。寡婦再嫁了男人,光棍又娶了媳婦,許多家庭都進(jìn)行了新的組合。當(dāng)?shù)乩锏那f稼又結(jié)滿了籽粒,當(dāng)女人的肚子又鼓起來,當(dāng)麥爾燕又一次開始接生時,村子完全活過來了。
這期間,麥爾燕用一只奶山羊的乳汁喂養(yǎng)著兩個娃娃。奶山羊的乳汁能喂飽兩個娃娃的肚子,卻喂不飽兩個娃娃的心。他們剛會爬,就鉆進(jìn)麥爾燕的懷里,一邊一個,咂她的奶頭。
麥爾燕剛過五十歲,乳房還沒有完全干癟,但早就沒有乳汁了。為了哄兩個娃娃,麥爾燕就把空奶頭叫他們嘬。剛開始的時候,兩個娃娃嘬不到乳汁,就使勁地嘬,把她嘬疼了,不舒服;但看著兩個娃娃的樣子,麥爾燕還是讓他們嘬。日子長了,習(xí)慣了,也就不感覺疼了。兩個娃娃嘬得更歡實了。
有一天,兩個娃娃鉆在懷里嘬著,麥爾燕忽然感覺麻酥酥的,像有一股細(xì)流往出涌,就像是給亞瑟和法圖麥喂奶是一樣的。她覺得奇怪,從娃娃的嘴里揪出奶頭,發(fā)現(xiàn)娃娃的嘴里含著白白的奶水。麥爾燕想不到,自己竟然又有了奶水。她想,這是給兩個沒娘的娃娃的造化,也是給她的造化。
麥爾燕就用自己的奶水把兩個娃娃喂養(yǎng)到一歲多。
地震后,麥爾燕和村里人一起忙著救命,一直沒顧上給兩個娃娃起名字。村子活過來了,麥爾燕才請阿訇來給他們起了名字。阿訇給男娃取名叫哈塞,女娃取名叫阿依舍。
到哈塞和阿依舍都會說話的時候,兩個不知因果的娃娃都把麥爾燕當(dāng)成了母親,都叫她媽。麥爾燕曾有過亞瑟和法圖麥兩個娃娃,他們先后都離她而去了,她心里一直惦念著。在哈塞和阿依舍叫她“媽”的時候,她心里非常高興,恍惚間覺得時間又退回去了,退回到幾十年前了,她抓養(yǎng)的哈塞和阿依舍就是當(dāng)年的亞瑟和法圖麥。哈塞和阿依舍就是她親生的兒女。
麥爾燕沒有等來丈夫穆薩和兒子亞瑟,卻把哈塞和阿依舍一天天抓養(yǎng)大了。
阿依舍就是我奶奶,麥爾燕算是我的太奶奶。太奶奶麥爾燕活了八十三歲,直到我奶奶阿依舍結(jié)婚,有了娃娃。我奶奶阿依舍今年九十四歲,重孫子都結(jié)婚了。我們幾個孫子輩的有一回坐在一起,仔細(xì)算了算,奶奶阿依舍的后人有八十多口人了。哈塞爺爺?shù)暮笕艘灿衅呤嗫谌恕_@樣算來,太奶奶麥爾燕的后人有一百五十多口。
(題字、題圖:李蘭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