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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草(短篇小說)

      2014-09-21 13:02馮苓植
      草原 2014年7期
      關鍵詞:婆姨窩棚老三

      按說,喜鵲是老二從老家接回來的……

      民國十八年,口里遭了年饉。河曲府谷一帶,大閨女小媳婦兒任挑任撿,一個大活人也就值斗二八升的。

      老大說,趁便宜,該換她幾個來。

      老二說,對著哩,哥說了算。

      老三說,算就算,換就換。

      也難怪。是歲,后大套大豐。在這遠離塵世的荒蠻之地,陡然間沒了往日的猙獰。莽蒼蒼、惡煞煞的黑叢莽深處,隱忽閃現(xiàn)出一張張昔日逃荒漢汗流污垢的臉。竊竊私語,蠢蠢欲動,都打算殺回老家換回幾個婆姨來。

      先議條件。

      老大說,種地要用短腿牛,娶老婆要娶一簍油。

      老二說,對著哩。實受。

      老三說,毛花眼,嫩手手,走起來賽似那風擺柳。

      老二說,對著哩。耐看。

      標準不一,徒生分歧。但當家作主的還是老大(似更覺得換回婆姨迫在眉睫)。

      長兄如父。

      想當初,家鄉(xiāng)遭災,二老餓死。多虧賣了妹子換下三升高粱二斗糠,這才拉把著十五的老二、十一的老三,走西口,出塞外,好不容易逃到這天高皇帝遠的蠻荒地界。拜莊頭、求掌柜,總算在這惡草叢中熬了過來。

      一晃就是十年。

      誰料想,雖一個個倒也生得膀大腰圓,但老二卻越來越軟,老三竟越來越野。軟的需要婆姨支腰,野的需要女人上絆。罷!罷!罷!管他娘的個是丑是俊哩,先換回她幾個再說。

      該誰去?

      老大說,老二去。俺還得守這攤攤哩。

      老二說,俺嘴笨,還是老三去合適。

      老三說,哥是怕俺半道都點了炮。

      老大說,你嚼蛆。

      老二說,要不還是哥去哇?

      老三說,哥還得留下看俺哩。

      老二說,這?

      老大不吭聲,老二就得動身,老三躺在麥垛垛上只顧嘻嘻笑著。

      該咋哩?走哇。

      趕上一頭灰毛驢驢,馱上了三斗半麥子,告別了荒野深處的黑土地,鉆進了雜草叢生的荊棘林。兔跑蛇竄,野鳥驚飛。還沒走出二里地,就嚇得差點退了回來。

      但脊梁后有老大威逼的目光。

      還有老三竊竊的笑聲。

      走哇!只得走。

      都需要女人……

      兩個月后。

      灰毛驢驢背上沒了三斗半麥子,果然換上了個活生生的女人。但就不該只有一個。低著頭兒,垂著辮兒,一顛一晃地被馱進了這茫茫的荒野。

      她叫喜鵲。

      是差點餓得丟了小命兒。但畢竟才十七八歲。一沾上糧食顆顆,沒過幾天,渾身上下還是像涂上了一層水色色。

      又是幾天,眉梢懂得帶憂了,嘴角懂得掛愁了,眼里也懂得撲簌簌往下掉淚了。抽開空兒,還懂得偷眼瞅一下走在前面那牽驢的青頭愣后生。

      這就是老二。

      可這青頭愣后生卻顧不上回頭看,只顧想咋個回去交代哩。

      一斗糧,眼看著賣給人家的妹子又要賣兒女,總不能筒起袖子不管不顧。一斗糧,全村村人都餓得發(fā)瘋了,不施舍就要給爹娘來個開墳掘墓。再一斗糧,不敢怠慢,趕緊從餓殍堆里換出了這么個大閨女。

      三個對一個,這該咋辦哩?

      她也知道這點……

      活是活了??梢幌肫鹂傆幸惶鞎鎸χ缋撬苹⒌呢硇值埽陀刹坏醚弁@蠻荒世界渾身直打顫兒。

      但既然能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也就該能從這三條光棍中想出個主意。

      舍了哇!攬住一個,也免得由著弟兄三個翻烙餅。

      喜鵲在灰驢驢背上叫出聲了……

      她說,俺爹可是個本本分分的莊戶人。

      他說,越本分越挨餓。

      她說,俺也知禮兒。

      他說,一樣。咱換的是女人。

      她說,你們三個?

      他說,一個二十八,一個二十五,一個二十一。

      她說,拿俺咋辦哩?

      他說,俺問誰?

      她說,這……

      又斷了話頭。眼前還是一片片鉆不盡的紅柳林,腳下總是一鋪鋪走不斷的芨芨灘。莽莽蒼蒼,荒無人煙。就連灰毛驢驢也似耐不得這不聲不響,驀地扯開嗓子就是一聲長嚎。只驚得惡草叢中猛然飛起幾只怪鳥,撲喇喇地從她頭上掠過。

      可那牽驢的愣頭青還是頭也不回,總是給她留著個展悠悠、憨乎乎的背影影。

      逼出的。喜鵲又叫了……

      她說,你也不回頭看看俺?

      他說,看甚?以后日子長著哩。

      她說,俺爹說,女人只該有一個男人。

      他說,你娘才餓死在前頭。

      她說,你不能再發(fā)發(fā)善心?

      他說,咋發(fā)?

      她說,看看俺,好好看看俺……

      看就看!但老二一回頭,卻只覺心里更犯愁。既不是老大要的“一簍油”,又不是老三要的“風擺柳”。奶頭兒直聳聳,腰肢兒軟悠悠。介乎兩者之間,對上對下都難以交代。

      她說,可以不?

      他說,就怕挨罵哩。

      她說,俺不罵……

      他說,罵俺的人在前頭等著哩。

      她說,誰?

      他說,老大、老三。

      她說,你呀你!

      他說,俺是老二。

      又斷了話頭。是夜,老二拴好了灰毛驢驢,籠起了一堆火,就在紅柳林林里墊了個草窩窩讓她歇息。自個兒卻一離三丈遠,就著個沙堆堆斜躺下了。

      夜夜如此,從不縮短距離。

      可她聽說,明天就到那“家”哩!再要攬不住這個后生,可要面對著三條餓瘋了的愣頭青。這種餓,她知道,是一個黃花閨女難抵難擋的。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只顧害羞日后可咋活人哩?endprint

      喜鵲夜飛了……

      她說,俺、俺冷哩!

      他說,去、去、去!冷靠火堆去。

      她說,俺、俺怕哩!

      他說,去、去、去!有俺守著你。

      她說,哥……

      他說,別瞎叫,起火哩。

      她說,起火咋?

      他說,就怕半道點炮哩。

      她說,俺不怕……

      他說,俺怕。

      她說,哥……

      他說,老天爺爺,難熬哩!

      她說,哥……

      惡煞煞的蠻荒曠野眼看就要隱去了,只留下了兩團熱氣騰騰的肉。

      驀地,就不該灰毛驢驢眼饞地長吁短嘆起來,使老二眼前又頓時閃現(xiàn)出老大和老三。

      降溫了,不動了……

      更不該她還是那么熱,偏在此時又輕輕叫了一聲:哥!更壞了。老二惶恐地猛提著褲子跳了起來,躲閃不迭地叫道:

      輪大排小小,你是俺嫂嫂!

      喜鵲悲啼了……

      第二天傍晚,她終于聽天由命地被馱進了叢莽深處的黑土地。

      紅柳編的窩棚棚,茅草架的茅庵庵。倒也用泥抹得嚴嚴實實,卻再難見得內地那田園風光。

      她一時間癡了、呆了、傻了……

      老二也似乎完全忘記了她,竟顧不上解釋三斗麥子為甚只換回一個女人,卻一下?lián)涞乖诶洗竽_下哽咽起來。

      他說,囫圇的!囫圇的……

      黑叢莽里總算有了第一個女人。

      大出喜鵲意外,男人們竟比她想象的規(guī)矩多了,不但暫時還未被餓虎撲食,甚至還沒見誰來動手動腳。

      謝天謝地!莫非都像老二……

      其實,誰不餓?誰不饞?還是多虧了老大能壓得住陣。

      長兄如父,寬宏大量,特赦了老二的窩囊。還說,妹子是該救,鄉(xiāng)鄰們也該照應,換回一個就一個哇!囫圇的,就更好。

      隨之,便把兩個兄弟都攆出了紅柳窩棚,卻單把那女人當神神一般供了進去。自己也不例外,和老二老三一起鉆進了茅草庵庵。

      臨到夜里,還特意把兩個兄弟叫到麥草垛后,背地里特意立下了家規(guī)。

      天黑洞洞的……

      老大說,咱是本本分分的莊戶人,多了個女人,就該多份兒規(guī)矩。

      老二說,也就是,該著哩。

      老三說,那就一人四個月,免傷了弟兄間和氣。

      老二說,三四一十二,正好是一年。

      老大說,又在嚼蛆!三四一十二,這不是出了個毛驢驢人家?

      老三說,該咋辦?你說哇!

      老二說,對對對,聽哥的!

      老大說,一不許出出進進,二不許動手動腳,三不許賊眉鼠眼,四不許鬼哭狼嚎!

      老二無語,老三冷笑。

      夜,更深了……

      喜鵲孤零零地待在窩棚里,也覺得老大有點蹊蹺。怪不得老二不食人間煙火,有這么個惡煞煞的大哥鎮(zhèn)著哩!

      果真要:輪大排小???

      驀地,老大那嚇人的模樣閃現(xiàn)了。說是二十八九,倒像個四五十歲的半截老漢。豹頭環(huán)眼,胡子飛乍。光著膀子,虎實實地恰似那落草為寇的山大王。

      喜鵲再不敢往下想了。天爺爺!自己眼看著又要變成鷹爪爪下的小雞娃娃。

      她恨老二那天生的沒出息。

      卻又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

      而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一個女人,也足以使親生兄弟手足生分。任喜鵲蜷縮在窩棚里再聽天由命,外頭早已是按住葫蘆按不住瓢。

      后半夜,趁老大睡得死豬一般,老三便把老二悄悄拉出了茅庵庵。瞭著紅柳窩棚的黑影影,憤憤不平地議論上了。

      還是為了那個女人……

      他說,老大這立的是甚規(guī)矩?一不許!二不許!還有個三不許!四不許!

      他說,讓咱本分哩!

      他說,本分個屁!是想獨吞獨霸!

      他說,該咋哩,是咱哥。

      他說,哥又咋?麥子是合著汗水瓣瓣打下的,換回的女人咋能獨歸他自己!

      他說,唉唉!難辦哩。

      他說,咋難辦?一人四個月,誰也不吃虧!

      他說,說也是。

      他說,別怪俺無情,俺說翻臉就翻臉!

      他說,不該哩!好商量,好商量。

      他說,咋商量?

      他說,他是哥,一年該著六個月。你是弟,一年也該四個月。誰讓俺是老二哩,一年兩個月就知足了。

      他說,便宜了那老狗!

      他說,咱哥哩。

      他說,毬!

      果然如此。第二天一大早,老三竟敢繞著那紅柳窩棚抖起了那山曲兒。咋葷咋唱,咋野咋來,最后更干脆探進腦袋大彎大調地吼了起來:

      小青馬兒哎四條腿,

      跟上哥哥俺刮野鬼。

      刮野鬼?喜鵲聽不明白,嚇得只顧往背旮旯里躲。

      可老大卻明白是甚意思。就不該放下生茬子不管,偏撿軟柿子捏。

      倒霉的還是老二……

      老大,咋?你也敢挑上老三發(fā)瘋哩?

      老二,沒!俺才要了兩個月。

      老大,兩個月?虧你出的好主意!

      老二,還嫌多?再少點。

      老大,呸!都他娘的中了急×瘋,就不怕外人罵咱毛驢驢人家!

      老二,俺不要了,還不行。

      老大,還不行?委屈你啦!三斗麥子換回一個婆姨來,還有臉想沾葷腥腥!

      老二,侭哥哇!侭哥哇!

      老大,滾!

      又是一腳,踢開了老二。他走了,撇下了兩個兄弟,猶如困獸一般又鉆回了茅庵庵里。茫茫的荒野上再沒了聲息,一時間靜悄悄的真有點嚇人。

      只剩下了一雙眼睛……

      喜鵲透過窩棚的裂縫,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瞧著外頭的老二。要知道,日久天長看慣了他那憨厚的背影影,就由不得心也疼、眼也酸,禁不住為他直灑淚蛋蛋。endprint

      稱心哩!人厚道,脾性好,寬寬展展好身條,可就不該到手的女人他不要!

      這一腳,今生今世再難了。

      喜鵲哭得更痛了……

      驀地,老大又從茅庵庵里撲出來了!

      好像女人剛剛來了才一夜,他已發(fā)現(xiàn)事不宜遲了。怒氣沖沖,一聲吶喊,剎那間便開始了行動。殺豬宰羊,開壇取酒,還親自從芨芨林里打來了幾只野兔和沙雞。

      宰殺開剝,滿手滿臉濺滿了血!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血糊淋拉的是為了個甚,可老二明知沒指望了,挨了一腳,還只能跑前拾后跟著受。老三卻顯得瀟灑多了,就是背著手兒冷冷地一動也不動。

      但也絕非袖手旁觀……

      喜鵲在窩棚里嚇得打顫兒了。她沒顧上看老三,只顧盯著老大發(fā)抖了。一想到今天夜里難逃的那一關,就猛覺得有個紅臉大漢伸著一雙血手正往她的懷里撲。

      她恨老二!少了點老大的狠,缺了點老三的野,卻偏偏多了一份人家全沒有的窩囊。

      但大局已定……

      果然,老大主意越來越硬。剛等擺好了大塊的肉,斟滿了大碗的酒,就帶著老二老三當仁不讓地跨進了窩棚。胡子飛乍,渾身沾血,一派急不可待的架勢。

      喜鵲當即嚇得縮成一團團。

      老二唯唯諾諾,是不敢抗命。老三冷冷冰冰,卻暗伏危機。就不該老大置若罔聞,一進門就虎實實地坐在當頭正面。

      他說,坐下!都坐下!

      老二惶恐不安,老三卻說坐就坐。誰也不看那個女人,但又明擺著心里牽著這個女人。門外,那灰毛驢驢又報功似的長吁短嘆起來。敗了興致,老大猛地一拍桌子。

      他說,再吼,宰了它!

      驢不叫了,人卻還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千不該,萬不該,老大又偏偏撿那軟的柿子捏。放著劍拔弩張的老三他不管,又先和老實規(guī)矩的老二搭上了話茬茬。

      老大說,老二,別怨哥!

      老二說,俺不敢。

      老大說,好兄弟!唾你哩,踢你哩,可毛驢驢人家也不該哩!

      老二說,說的是。

      老大說,人活臉面樹活皮,墻頭活得一把苫草泥!不能讓死了的爹娘跟著再丟人,你先給咱死了這份心哇!

      老二說,死就死了……

      老大說,你要打熬不住,就卷起鋪蓋走人!你要想兄弟廝守,就給咱發(fā)個血誓!

      老二,哥!

      老三在一旁冷眼等待著,巴不得老大這就也來逼他發(fā)這個血誓。只要當哥的敢說,他這當?shù)艿木透伊ⅠR掀桌子翻臉!

      也難怪!他早就羨慕上這蠻荒世界的刮野鬼生活。跟上一伙神出鬼沒的強梁好漢,飛身馬背四處打家劫舍。天天有好酒,夜夜有老婆,比這肚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愜意多了!

      嘿嘿!老大今夜要敢獨自一人摟這綿肉肉,他就敢一把火點了這紅柳窩棚。大不了斷了兄弟情分,就此自由自在遠到天邊去落草!

      老二終于刺破中指跪下起誓了……

      他等著!

      老大果然喚他了,老三!

      猛地一側身,只丟下個白眼。

      老大又是一聲,老三!

      絕不肯回頭,只露出腦后一塊反骨。

      老大,……

      老三,……

      驀地,只聽老大蒼涼地一聲長嘯,隨之便仰天高聲叫道。

      爹娘在上!俺也起個血誓!

      甚?老三猛地回首。

      只見鐵打鋼鑄般的老大,頓時間竟委曲了雙膝。朝著老家方向,也和老二并排齊刷刷跪倒在地。

      老三驚叫,哥……

      沒有回答。卻見他猛地抄起菜刀,眼睛眨也不眨,嚓一下便剁下了半截小指。血淋淋的,雙手一端,猛一下就杵在了老二面前。

      老大說,拿著!

      老三慘叫一聲,哥!也驀地跟著跪倒

      了。

      那瑟瑟作抖的女人似乎不存在了,只剩下三個陡然矮了半截的男人。

      但那滴血的斷指又似專門指著她……

      半晌。老大這才愴然說,老三!你不

      該,你不該哩,想當初,俺背著你、抱著你,一路上踩著淚蛋蛋好容易撲進了這后草地。十多年來,俺又當?shù)之斈铮瑢幙晌四愣?,總是一門心思護著你。這是咋來哩?你非逼得哥也剁下指頭起誓哩?

      只顧垂著頭兒,沒聲息……

      再一陣兒。老大這才又對老二說,老二!是俺不該,是俺不該哩!誰讓爹娘疼小小,臨死就放心不下三三哩!后大套,不安寧。咱老三,不省心。咱當哥的咋忍心看著他去當強梁、當土匪,為了個女人去刮野鬼?傷了兄弟和氣是小事,壞了莊戶人的本分可沒臉見先人!

      只有陣陣抽泣,難言語……

      紅柳窩棚靜悄悄的,漫漫荒野更是默默無聲。似變幻莫測,實早有安排。

      老大果然聲音一轉,喊,老三!歸你

      了!

      老三卻慘然一聲大叫,撲倒在地,也

      在喊著,哥!俺不要!俺不要了!

      老大說,傻兄弟……

      這一叫不要緊,竟使得被那血指頭嚇暈倒了的喜鵲,又漸漸從半昏迷中蘇醒過來?;腥婚g,惡煞煞的蠻荒世界消失了,朦朦朧朧卻似閃現(xiàn)出一戶忠厚人家。

      原來,自己的男人是個他?

      災禍是躲過去了,免了作鷹爪下的小雞娃。但還是禁不住瞅了一眼老二,留下了滿懷的哀怨?jié)M腔的氣。

      可他卻只顧蹲著抹淚哩……

      老大似怕誰改變了主意,借著茫茫的荒野上尚留著一片余光,竟趁勢就給老三把喜宴擺開了。

      嗆人的燒酒,煙熏火燎的肉!

      老大吼著,老三叫著。大碗大碗地往肚里倒,大塊大塊在嘴里嚼。只有他似被遺忘了,誰讓他是老二。

      但喜鵲還不時偷偷望著他。

      完了。夜深了……

      回到茅庵庵里,老大只留下了一句話:老二!明年哥再給你換一個……倒頭便醉成了一堆爛泥,鼾聲大作。endprint

      窩囊是窩囊,可由不住就想往那兒瞭。

      紅柳窩棚黑乎乎的……

      但卻好似活了!在抖哩,在動哩,在搖搖晃晃打顫哩!

      驀地,就是女人的一聲尖叫!

      他一抱腦袋想喊,這叫聲本該是俺的!

      沒喊,只是哭……

      但第二天早上,卻換來了他從未得到過那么多的好話和夸獎。

      老三說,二哥!囫圇的,是囫圇的!

      老大說,那是!老二厚道,錯不了!

      她只能垂著頭兒……

      喜鵲落窩了……

      眨眼就是四五年,猴娃娃也接二連三生下了。算上一對雙生生,整整是五個。

      有了女人娃娃,才算真正有了人家。

      莽莽蒼蒼的荒野深處,有了嬰兒的啼哭,有了孩童的嬉笑,再伴著雞叫、狗吠、豬哼哼、灰毛驢驢的不時嚎,這才總算熬盼出個村名來:楊家圪旦。

      是姓楊!可老大老二還是沒老婆。

      該咋哩?口里又不年年都遭災,誰還舍得再把閨女往外賣?隨之娃娃一年更比一年多,當哥的也只能幫助兄弟拉破窩。

      還是只有喜鵲一個女人……

      按說,自從那天夜里那一叫之后,她的哀怨也隨之消失了。聽天由命,老老實

      實作了老三的婆姨。一夜夫妻百日恩。隨

      之她竟發(fā)現(xiàn),是比老二性子野,但卻野得自在風流:

      會調弄女人!

      可心里,愜意哩,由不得一個接一個為他生娃哩!

      但好景不長……

      任兩個大伯子牢記那血誓,只顧著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幫著拉邊套。誰料想,那駕車的轅馬卻越來越漫不經(jīng)心,最后竟撒手連轅也不駕了。

      女人還是沒絆住老三的腿。

      一開始,只是三天兩天不見人影。到后來,就是十天半月不登家門。再一年,就干脆丟下老婆娃娃去刮野鬼了。

      黑叢莽間又多了條好漢!

      老大雖一直埋怨喜鵲本事不大,但一家之主哪能隨便和小嬸子搭話。倒霉的自然又是老二。挨了一頓怒氣沖沖的臭罵之后,被打發(fā)到紅柳窩棚里問個究竟。

      他去了……

      他說,別、別怕。是、是哥叫俺來的。

      她說,干甚?

      他說,哥問,老三這是咋來哩?

      她說,俺、俺該問誰?

      他說,哥說來,你是個女人。

      她說,女人又咋?

      他說,這……

      她說,告訴哥,他說來,女人是個怪,沒了是個愛,有了就是個害。

      他說,害?

      她說,不知道。俺咋就成了個害……

      他說,快、快別哭。

      她說,淚是心上的油,誰不傷心誰不流。

      他說,那哭哇。俺、俺走了。

      她說,俺命苦……

      他走了,徒然沒問出來個究竟,反而又勾引她想起了當年那牽驢的背影影。

      她哭,她只好望著滿炕的猴娃娃哭。

      這一天,老三竟稀罕地也回來了,避而不見老大老二,神出鬼沒地就溜進了家門。還沒等她緩過神兒,摟住她就是個沒命地親。

      賊呀!她哭得更痛了……

      她說,你把俺當成了個甚?

      他說,肉肉。

      她說,任你搓,任你揉,熱騰騰的身子咋就拴不住你這個人?

      他說,你不懂。

      她說,俺懂。越刮越野你就越收不回心。

      他說,嘿嘿。親親。

      她說,改了哇。俺也是個好女人。

      他說,是不賴。

      她說,好你哩,那就別再扔下俺。

      他說,說也是。跟上俺去刮野鬼。

      她說,敗興哩!

      他說,敗興?不信你試試。刮上半年六個月,保你也嫌俺少滋沒味哩!

      她說,你嚼蛆。俺告哥。

      他說,告俺?老大老二心里都明白,沒俺兔子早吃了窩邊草。

      她說,你是個賊霍拉!

      他說,俺說是保安隊。

      她說,土匪!

      他說,還得跟俺睡。

      她說,賊呀……

      還是沒攔住,反而又種下個賊娃娃。

      這一夜,風挺大,天不亮老三就溜進荒草野灘去拉馬。女人若要拴住了腿,那還算得是甚刮野鬼?

      驀地,黑影一閃,有誰攔住了馬頭……

      他驚叫了,老二!

      他說,是俺。求你哩。

      他說,咋?叼個女人回來?

      他說,不不!俺只求你留下抱窩窩,娃娃們咋能沒爹哩?

      他說,嘿嘿!有你。

      他說,天理良心!天理良心!

      他說,看嚇的。

      他說,是怕哩!俺從口里給你馱來的婆姨,那可是囫圇的、囫圇的。

      他說,又咋樣?

      他說,就該金貴哩。

      他說,金貴?

      他說,是哩!是哩!給你一個勁兒生娃娃,給你一個勁兒孵窩窩。事事由著你擺布,百里挑一的好女人!

      他說,是不賴。

      他說,那就留下哇,省的喜鵲受凄惶。

      他說,二哥!你是個好人……

      他說,你、你不走了?

      他說,你先答應俺一件事……

      他說,說!

      他說,俺要是刮野鬼刮成了個沒頭鬼,你可再不能窩囊了,收留下喜鵲和猴娃娃們!

      他說,盡灰說!你還是要走?

      他說,由不得俺了。走。

      他說,老三!老三!

      他說,喜鵲喜見你!

      他說,天爺爺……

      晚了!只見眼前蕩起一溜黃塵,老三早已縱身上馬馳向莽蒼蒼的荒野深處了。endprint

      再一聽,身后似有哭聲……

      老二忙又回頭,微茫的晨光中飄忽又閃現(xiàn)出喜鵲的身影?;牟輸∏o中癡癡地站著,任淚蛋蛋撲簌簌往野灘里灑。

      揪心哩!拽肺哩……

      第二年打春,喜鵲又要生娃娃。這一夜,她正肚疼得滿炕打滾,就聽得遠處一片嘈雜的馬蹄聲向這里踏來。

      刮野鬼的強梁們撲來了!

      喜鵲剛掙扎起護住滿炕猴娃娃,便又聽柴門土院外驟然炸響起一片嘻嘻哈哈。你在喊,他在罵,馬蹄擂鼓似的響個不停。

      莫非兔子要吃窩邊草?

      一聲口哨,囂叫驀地平息,就猛聽有人扯開嗓子向里大聲喊叫:

      接著哇!俺送小三兄弟回家啦!

      她一怔……

      隨之,便只聽得撲通一聲,柴門外似拋下個甚。還來不及思忖,驀地又是一聲槍響,人馬眨眼間已卷嘯而去。

      戰(zhàn)戰(zhàn)兢兢,老大老二倉惶而出的聲音。

      老大的驚叫,??!這是咋說哩?

      老二的哀嚎,三子!三子!

      她一驚,腹中陣痛加劇,兩眼一黑,頓時昏死過去。土炕濺滿了血,還崩出個赤條條的嬰兒,在大哭。

      老三刮野鬼刮死了……

      該咋哩?大莊頭一般都又是土匪頭。官家尚且鞭長莫及,草民又能找誰說理去?

      更何況老三……

      自在得實在出奇,竟專門在女人身上下工夫。就不該在爭風吃醋中挨了冷槍,風流得被炸掉了半個腦袋。

      果真刮成了個沒頭鬼……

      多虧了眾好漢深講義氣,不但馱回了他的尸首,還捎帶扔下了眾多婆姨倒貼給他的東西。

      喜鵲醒了,癡癡望著:

      銀手鐲,金耳環(huán),碧玉戒指,還有女人貼身的紅兜兜。

      喜鵲瞅著,眼里滴血了。

      哭,只能哭……

      死了!第二天就拉出去埋了……

      喜鵲才二十二三,拉把著六個娃娃,就迷迷怔怔當了寡婦。

      還給才生的小小起名:賊娃!

      賊娃善哭,像他爹那樣讓人不得安生。茅庵庵里久久難以入睡,兩位大伯子只能不住地唉聲嘆氣。

      顧不上喜鵲,只為老三……

      老大說,唉唉!

      老二說,唉唉!

      老大說,還不如跟著爹娘餓死哩!

      老二說,落個囫圇。

      老大說,年輕輕的成了個沒頭鬼!

      老二說,早該本分。

      老大說,唉!白為他操了半輩子心!

      老二說,是哩!還就他有女人。

      老大說,咋不是!沒婆姨的守本分,有婆姨的不本分。造孽哩!

      老二說,可憐價的,命注定。

      老大說,命……

      既然是命,那又該咋哩?窮日子還得過,破窩窩還得拉。只是轅馬的位置這回真的空下了,楊家圪旦上又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格局:

      兩條光棍,一個寡婦……

      總不能天天為老三唉聲嘆氣,喜鵲的身影竟日漸變得觸目驚心?;牟葺螺碌膮裁钐帲粫r間又顯得令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

      尤其是老二……

      老大不屑一顧的事情,諸如伺候月子哄娃娃,就全交給他來操辦。除了下地死受之外,成天就得和成了寡婦的兄弟媳婦打交道。

      按說,他也情愿。猴娃娃一見他來就會爬個滿身滿懷。喜鵲一見他來也似有了幾分喜色。大的叫,小的鬧,亂亂哄哄,倒像一家熱騰騰的人家。

      他也曾多次想起過老三臨死前留下那話,禁不住盯著熱炕頭直動心思哩!但就不知道老大打的是甚主意,成天價只顧惡煞煞地繃著個臉不說話。

      他怕哩!只覺得后脊梁上爬滿了老大的眼睛。

      倒是喜鵲看得明白。她第一個本能地感覺到,這種日子長久不了。在這荒草野灘里,容不得兩個光棍大伯子給一個寡婦小嬸子拉邊套。女人空不下,男人總得有一個倒霉。

      她開始為老二著急了……

      這一夜,她早早就哄猴娃娃們睡下了。撲灑灑一炕,單把賊娃摟在懷里。還不來?她使勁扭了賊娃屁股一把??蘼曊?,果然把老二引來了。

      燈苗苗跳蕩著……

      她說,是你把俺馱進了這后草地?

      他說,還用問?好你哩。

      她說,囫圇的?

      他說,囫圇的。

      她說,天爺爺!你這一囫圇,可算把俺活活害了個苦!

      他說,咋?又哭、又哭……

      她說,哭你哩!俺那哥,你還要給俺窩囊到幾時去?

      他說,這、這……

      她說,這娃娃們喜見你,俺也貼心你。你當娃的爹,俺當你婆姨。紅紅火火一家人,也不枉你馱俺進了一回后草地!

      他說,好是好……

      她說,那來哇!俺這就鋪好被窩伺候你,俺這就舍了身子跟了你!

      他說,一個土院里,俺怕。

      她說,你呀!

      冷了!只留下一陣陣哀怨的抽泣,老二慌忙便溜回了茅庵庵里。老大甚也不問,還在鐵著個臉睡在那里。

      靜得實在讓人底虛……

      老二說,哥!俺甚也沒說。

      老大說,嗯。

      老二說,喜鵲也規(guī)矩著哩。

      老大說,嗯。

      老二說,只是賊娃奶不夠吃,熬米糊糊。

      老大說,嗯。

      摸不清,猜不透,老二只好帶著這一連串嗯睡下了。是擔驚受怕哩!但惶恐不安中也存在著幻想。莫非老大也像上次一樣,也要來個當大讓小???

      誰料第二天情況就有點異樣……

      莫名其妙!老大一起來就悶著頭兒拾掇柴草糞堆,歸整麥垛糧屯,泥抹茅庵窩棚,修補土墻柴門。揮汗如雨,卻目若無人。

      再一天,就更日怪了……

      鐵殼殼臉一抹,對猴娃娃們格外親熱。抱了這個抱那個,親了那個親這個,慈眉善眼得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老二剛想看個究竟,卻意外招來一頓臭罵。endprint

      他說,瞅瞎眼睛哩!

      他說,沒、沒……

      他說,沒個屁!還不收那西頭三畝麥子去!

      他說,還得幾天才開鐮……

      他說,叫你去,你就去!去遲了小心俺劈了你!

      老二戰(zhàn)戰(zhàn)兢兢割麥去了。一步一步,似覺得恍然大悟了:修了東頭又補西,是為自己娶婆姨。親了大的抱小的,要當娃娃親爹哩。讓割麥,是變著法子支走你。

      幻想頓時破滅了……

      該咋哩!老二只能坐在地畔上哭,凄惶、委屈、心癢難熬,直哭了個昏天黑地,半夜了,這才拖著兩條哭軟了的腿往回走去。還是該咋哩!小叔子總得去見新嫂嫂。

      夜色沉沉,兩眼茫茫……

      剛走近土院柴門,就驀地聽得是誰站在門口抽泣著。黑洞洞的,但他還是聽出這是喜鵲。

      猛一怔,忙撲了過去。

      他說,咋來哩?咋來哩?

      她說,咱、咱哥走了。

      他說,甚?

      她說,天剛黑,扛著一小卷行李,甚也沒說,悄悄給走了。

      他說,天爺爺!

      她說,菩薩心腸,好人哩!給咱留下個熱窩窩,讓咱團團和和成上一家人。

      他說,不!俺不……

      她說,甚?

      甚也聽不進去了。一時間,他只覺得眼前變得空空蕩蕩、沒著沒落、冷冷清清、無依無靠。黑沉沉的荒野也仿佛在沒邊沒沿擴展著,惡煞煞的只留下了他、一個女人,還有一大堆娃娃……

      他惶恐地驚叫了,哥!哥!

      沒有應聲,只有喜鵲哀怨的哭泣。但這卻使他更慌了。驀地,他又覺得莽蒼蒼的叢莽里似正有強人出沒,風蕭蕭的草灘里似也有浪子探頭。

      對著他百般嘲弄,對著喜鵲輪番嬉戲。

      黑暗中,他猛地摟住了她。

      喜鵲依偎著破涕為笑了。

      但他卻突然向著黑沉沉的荒草野灘,沒命地連哭帶喊大吼起來:

      哥!俺不要了!哥!俺不要了……

      喜鵲昏厥了過去。

      第三天,正當楊家圪旦上亂作一團的時候,老大竟意外地又返回來了。見得一切依舊,虎實實地就扇了老二兩個耳光。

      聲脆、色佳,臉上驟然騰起五道指??!

      但老二卻只覺喜從天降。

      黑叢莽上陡然又有了主心骨,興奮間就難免有了新的期望。

      老大惡狠狠地盯著老二……

      老二說,哥!就等你回來操辦哩。

      老大說,辦個屁!皇上家還講個長幼

      有序!

      老二說,甚?

      老大說,輪大排小小,先當你嫂嫂!

      老二說,嫂嫂?

      老大說,毛驢驢人家要不的,總得有人駕轅哩!

      老二說,這!這……

      老大說,還敢這?定了!

      老二說,哥……

      老大說,呸!

      陡生叵測,悔之晚矣。又只剩下了凄惶,絕無再商量的余地。

      就連喜鵲也悲啼了:怪誰哩?

      說辦就辦,當仁不讓。老大繃起了鐵

      青的臉,似再不把他這個兄弟放在心上。不吭聲,不搭話,也從不給他個好臉色。

      老二只能暗里直灑淚蛋蛋。

      直到成婚當天,老大要把鋪蓋卷卷抱出茅庵庵,這才望著他那孤苦伶仃的模樣兒,長嘆一聲,開了金口。

      他說,老二!哥絕不會虧待你!

      他說,哥……

      他說,俺說話算數(shù)!

      他說,唉……

      他說,將后你和喜鵲在一起的日子長著哩!

      他說,甚?

      他說,比老三和俺都要長!

      他說,長?

      老大不答,卷著鋪蓋走了。但鐵打的漢子鐵打的話,老二還是深信不疑的。驀地,只覺得心頭一熱,便又忙著為老大忙里照外了。

      病懨懨的喜鵲又氣、又恨、又哀怨……

      但還有甚辦法哩?吃過了大塊大塊的肉,喝過了大碗大碗的酒。夜深了!在猴娃娃們一片瑟瑟作抖聲中,老大終于一腳踹開了過去兄弟媳婦的門。

      茫?;囊皭荷飞返摹?/p>

      好在喜鵲一下子吹熄了小油燈,權當是在黑暗中正做著一場噩夢!

      誰讓自己是一斗麥子換來的女人?

      而可心的人又那么窩囊。

      那孤苦的茅庵庵……

      放心!老二又從里頭鉆出來了,像六七年前一樣,又在淚流滿面地瞅著那黑乎乎的窩棚。

      驀地,開始抖動了……

      老大果不愧一條鐵錚錚的壯漢!

      天翻地覆,四野震顫。

      他又想喊,這本該是俺的!是俺的!

      但沒有,還是抱著頭哭。

      天,黑漆漆的……

      好在這次尚有老大許下的愿!

      總算有個熬盼。

      他等著……

      喜鵲也真能孵窩窩。

      又是一晃十年過去了,老大也有了六個親生兒女。加上老三留下的,不多不少整整十二個。楊家圪旦人丁興旺,可就沒一個是他的。

      老二已年過四十了……

      老了!莊戶人一邁這個歲數(shù)就算老了。但老大卻似乎忘記了那早已許下的愿,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困惑。

      長?咋價個長?

      他不知道。女人的邊邊始終沒沾著,只顧得幫完老三又幫老大拉邊套。腰彎了,眼花了,苦熬苦盼得頭也灰白了。老大仍避而不提,只掙下個娃娃們難纏的親熱。

      這個叫,二爹!俺尿呀!

      他忙應,哎哎!二爹這就來。

      那個叫,二爹!俺餓啦!

      他忙應,哎哎!二爹這就去。

      處處叫,二爹!二爹!

      時時應,二爹在!二爹在!endprint

      該咋哩?沒人做伴兒,沒人說話兒,只能戀著一群娃娃熬盼那一天。就不該喜鵲也跟著這么叫:他二爹!

      他為此提心吊膽了……

      可是咋能怪喜鵲?老大早已把她調教得服服帖帖了。按說,她才三十出頭,他已經(jīng)四十五六了。她面嫩,他卻眉毛胡子亂成一把抓。是像個俏媳婦躺在灶王爺懷里,但她那哀怨卻早就磨沒了。

      還想咋?老大他人本分,性剛強,能把家,護娃娃,身子壯得吹滅燈只管當他是后生!

      沒有他,這家人早怕散了架……

      但喜鵲畢竟是女人,就不該總抹不掉最初掛在心上的身影影。

      她還在悄悄關心著老二……

      這一天,十歲的賊娃來報訊,說是二爹在茅庵庵里又捉虱子又咳嗽,臨完還背著身子偷哭哩!她一怔,猛覺得有件事情不能再拖了。戰(zhàn)兢兢,她試著來吹枕邊風。

      該著情、欠著債……

      她說,娃他爹!該給老二尋個婆姨了。

      他說,支不??!

      她說,可憐哩!長工不像長工,短漢不像短漢!

      他說,自找的!

      她說,打問打問,有沒個逃荒的寡婦?

      他說,早想過!

      她說,那咋遲遲不見動靜哩?

      他說,俺的兄弟俺知道!

      她說,甚?

      他說,問他去!

      問就問。第二天歇晌,她就提著飯罐子,親自上地畔來找老二。

      沒打發(fā)娃娃,破例哩!

      老二陡然間變得神情緊張、兩眼發(fā)光,渴切切驀地似年輕了好幾歲。

      就不該喜鵲卻另有心思……

      她說,他二爹!你是咋來哩?

      他說,咋也不咋。

      她說,四十出頭了,也該給自己外頭打問個婆姨了。

      他說,誰的主意?

      她說,你哥。

      他說,俺哥……

      她說,俺也這么想。

      他說,你也……

      她說,是哩。

      他說,他也?你也?

      她說,咋來哩?

      他說,俺不……

      聲兒抖著,手兒顫著。猛一抱腦袋,便頹坐在地埂上一動不動了,只由著大顆大顆的淚蛋蛋,順著指縫縫間不住地往外淌。

      驀地,喜鵲也失聲痛哭撲倒了。

      還是難舍難割哩……

      但她并不知道,老大還曾給老二許過愿。恍恍惚惚,只能回家問老大。久久不語。問緊了,臉變得黑鐵鐵的,陡然便是一聲大吼:

      這是俺弟兄間的事!

      總算又恢復了平靜,就不該一夜間老二竟全白了頭。兩眼癡癡呆呆的,閑下就知道個捉虱子。從此就更少言寡語了,就連猴娃娃也開始嫌他老沒味。

      喜鵲心底滴血哩……

      又一年,老三留下的大閨女十四了。收了人家的彩禮,老大正忙里忙外張羅著出聘。沒想到就在過門的頭天夜里,老二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提出一個要求。

      喜鵲預感到了不祥……

      老二說,哥!老三閨女換回那禮錢,俺、俺也想花幾個。

      老大說,說哇!做甚?

      老二說,俺、俺身子骨支撐不住了。

      老大說,咱請先生,咱抓藥!

      老二說,不!不!俺、俺是想……

      老大說,說哇!這禮錢也是你的!

      老二說,俺、俺是想,活著住夠了茅庵庵,死了想有間好房房……

      老大說,甚?

      老二說,打一口棺材。

      老大說,兄弟!

      叫過之后,一把摟住老二竟大哭起來。野狼嚎叫一般,惡煞煞地就更撕心裂肺。

      但哭過之后立即照辦。

      老三的閨女前腳被鞭炮鼓樂迎走,后腳就迎進了黑叢莽間手藝最好的木匠。好茶好飯招待,舍得大把大把花錢。

      就不該還不提起當年許下的愿……

      老二也似乎早寒了心,只顧得成天陪著木匠為自己打棺材。要求極嚴,一絲不茍。陰森森的,只嚇得猴娃娃們也再不敢纏磨他這個二爹。

      喜鵲卻始終傷心地注視著……

      死后的房房終于打好了。他還躺在里頭讓蓋好棺材蓋,試睡著舒服不,看合得嚴實不。從未有過的舒心,然后便抬進了自己住的那茅庵庵??粗?,守著,做伴兒。

      喜鵲日夜心驚肉跳了……

      果然,還沒過一個月,老二便真的躺倒了。累下的,吐血。老大也再不讓他下地受苦了,只逼著喜鵲每日里端茶送飯好生伺候。

      難得的相對廝守……

      但他卻仿佛把這也看淡了。這一天,等她送水再走進茅庵庵時,就只見老二已早掀開了棺材蓋,正大鋪大蓋躺在棺材里。眉毛、胡楂也跟著驟然全白了。還咧開黑洞洞的嘴,似在掙扎著對她笑。

      喜鵲驀地驚呆了!

      他說,俺、俺快要不行了……

      她叫,快出來!有俺哩!就是當牛做馬俺也伺候你!

      他說,還、還是,躺在這里頭,放心……

      她驚,甚?甚?

      他說,俺、俺怕,人一死,房房,又不知歸誰哩……

      她悲,咋、咋你這才懂得個占?

      他說,死了,要比,活著的日子長……

      她哭,俺那苦命的苦人人!

      他說,如今,舒坦哩……

      她泣,舒坦哩?想當初,是你把俺生生馱進了這后草地?,F(xiàn)如今,你倒要霸住個棺材先走哩?

      他說,誰、誰讓,俺是老二……

      她喊,讓俺也跟了你去!

      他說,喜鵲……

      聲未斷,哇地就是一口鮮血。兩眼直勾勾的,想動也再不能動了。到這天夜里,已經(jīng)只有出氣沒了進氣,盯著個點亮的麻油燈盞盞,直挺挺地躺著就等咽氣了。

      老大硬把喜鵲攆回窩棚護娃娃,茅庵庵里又只剩下了弟兄倆。endprint

      棺材內外……

      老大說,老二!是哥帶出了你們倆,到頭來還得哥把你們倆送回去!別讓哥看著難受,該走就走哇!

      老二就是不閉眼……

      老大說,老二!哥給你吹吹打打發(fā)喪,哥給你大宴親朋送終,哥一定把你這新房房埋得嚴嚴實實的!

      老二還是瞪著眼……

      老大說,老二!哥再把賊娃過繼給你!你最親他,就讓他給你摔盆、戴孝、續(xù)香火,讓你墳頭上世世斷不了添土的人!

      老二就是不瞑目……

      老大說,罷!罷!罷!你這是信不過哥許下的愿,你這是信不過哥說下的話!

      老二突然流淚了……

      老大說,老二!老二!怪誰,怪誰哩?

      淚還在流……

      老大說,可哥多會兒說過虛話?哥多會兒打過謊語?俺自有安排,喜鵲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長著哩!

      淚如泉涌了……

      老大說,天爺爺!這是哪世造下的孽?兩個兄弟都非逼俺發(fā)下血誓哩?也罷!

      聲剛落,人已旋風搬地卷走了!

      冷凄凄的麻油燈下,又只剩下了老二孤零零地挺在棺材里。似在堅持等待著,卻又顯得力不從心。

      眼見得就要失望地閉上雙眼……

      但就在此時,卻只見老大領著喜鵲推了賊娃進得門來,風風火火的,還捎帶提了把菜刀。

      女人在哭,娃娃在抖……

      老大急忙趴在棺材幫上,只顧得探身在老二的面前。

      老大喊,兄弟!兄弟!等等俺!等等俺!

      喜鵲泣不成聲地望著……

      老大叫,娃他娘!讓咱賊娃快跪下,叫爹!快叫爹!

      喜鵲忙按倒了孩子……

      老大喊,兄弟!聽見了沒?聽見了沒?娃在叫爹哩!

      喜鵲又急看著反應……

      老大叫,再等等!再等等!好兄弟!再帶上哥這血誓!

      喜鵲猛見得血花飛濺……

      老大再不喊不叫了,扔下了刀,只顧著把血淋淋的半截小指塞在老二手里。幫他攥緊了拳頭,讓他緊緊握著。

      喜鵲驀地想起了另半截,那是給老三的!

      但就不該心頭是白茫茫的……

      老大這才說,老二!哥說話算數(shù)。放心走哇,放心走!俺那好兄弟!

      喜鵲癡癡地瞅著老二……

      他那直勾勾的眼睛里竟驟然有了光,飄忽忽地似在最后尋找著誰。

      她忙探進頭去說,俺在。喜鵲。

      老二頭一歪,終于死了。

      攥著那血誓。

      笑相……

      喜鵲孤獨一枝了。

      弟兄倆搞下了甚交易?不知道。生死間留下了甚安排?更難猜。

      似有關她,卻顧不得想了……

      按說,在這蒼涼的荒野上,這才算得上是最正常的格局:一個漢子,一個婆姨,一大群兒女。男人駕轅,女人抱窩,本該是日子越過越紅火。

      但驟然間卻顯得暗淡無光了……

      老二下葬之后,老大開始了酗酒,一時間竟變得更陰沉怕人。喜鵲也只覺得兩眼茫茫,恍惚間更感到心頭空空蕩蕩。娃娃們沒了二爹都要娘,誰料到喜鵲卻莫名其妙單把那個賊娃親。

      成天價摟著他說話……

      她說,賊娃!想你爹不?

      娃說,娘!哪個爹?

      她說,黃土堆里那個。

      娃說,娘!哪個黃土堆里的?

      她說,新墳頭兒。

      娃說,俺怕哩!

      她說,怕?

      語未了,使勁就是一巴掌,淚流滿面,但隨之又把賊娃緊緊摟在懷里。從此,一天一領他上那墳頭兒,千次百次告訴他:

      娃!是你爹,是你爹!

      也難怪!弟兄三個,該補的用身子補

      了,該報的用身子報了。唯有他,恩情最重,也最稱心,卻到死還得墳堆堆里打光棍。誰說是一夜夫妻百日恩?這不補不報才活活想死個人!

      喜鵲突然衰老了……

      秋風起了,荒灘上到處滾動著枯草敗莖。她也開始了咳嗽、吐血,終于躺倒了。大的娃娃已經(jīng)十來歲了,懂得了心疼娘。哭哭啼啼、護前護后,但她迷迷怔怔卻只要一個人清靜。

      娃說,娘……

      她說,娘是你二爹用灰毛驢驢馱來的。

      娃說,娘……

      她說,走不斷的芨芨灘,鉆不完的紅柳林。

      娃說,娘……

      她說,娘那年才十七八。

      娃說,娘……

      她說,娘是他從死人堆里拉出來的。

      娃說,娘……

      她說,娘在,他先走了。

      娃說,娘……

      娃娃們怕,忙去告訴爹。老大悶頭喝著燒酒,竟更加坐得穩(wěn)當,由著兒女們著急,還當頭就是一盆冷水。

      娃說,爹!俺娘……

      他說,咋?你娘說得對著哩!

      娃說,可……

      他說,可個屁!你們哪個不是你二爹伺候月子抱大的?

      娃說,他死了……

      他說,功還在!誰敢忘?俺劈了他!

      娃說,那俺娘的病……

      他說,有良心!

      娃說,甚?

      再不回答,只顧得更兇地灌起酒來。娃娃們怕哩!似看出他巴不得娘能早死。

      鬼催著似的……

      果然,從這一天起,老大便天不亮就下地,日不落不歸家。更絕情絕義的是,竟干脆獨自又搬回了老二獨居的茅庵庵,拋下了喜鵲像另有盤算。

      不請先生,也不抓藥。

      只讓耗著……

      深秋了!茫茫的黑叢莽上一片蕭瑟,只是在柴門土院內驟然多了些麥垛。而喜鵲的身子卻越來越弱了,這一夜竟不得不把老大喚進了窩棚。

      麻油燈盞幽幽跳蕩著……endprint

      她說,怪不得爹娘頭一個生你哩,像個當大的。這些日子,多虧了是你。

      他說,該咋哩?逼下的。

      她說,俺、俺也給你生了六個兒女……

      他說,記著哩。

      她說,看在這六個娃娃的分上,俺也求你一件事兒……

      他說,說。

      她說,打一口棺材。

      他說,行。

      她說,和老二一樣樣的。

      他說,俺明白。

      她說,他爹!俺沒日子了……

      他說,知道。

      不祥的要求,出奇的對話,使兒女們把老大恨得咬牙切齒。但娘卻難得地拉住了爹的手,當著娃娃們含淚舒心地笑了。

      入冬,又是白茫茫一場大雪……

      喜鵲這夜做了個夢,恍恍惚惚見得老二牽著一條灰毛驢驢來了,還拿著那一截小指頭,在雪地里滴滴灑灑地留下了一道血跡。

      紅,真紅!一直引向了那座墳……

      后半夜,她果然不行了。娃娃們爬滿了周圍。老大也罕見地灑下了黃豆般大的淚蛋蛋。

      她說,灰毛驢驢等著哩……

      他說,動身哇。

      她說,俺、俺走了……

      他說,走、好走。

      她說,把、把俺埋、埋、埋在……

      他說,俺有數(shù)。

      她說,弟兄三個,俺一個,就欠他……

      他說,該補上。

      她說,留下你和娃娃們……

      他說,俺、撐得住。

      她說,他、他催哩……

      他說,去哇!

      話音剛落,就見得喜鵲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走了,她也走了。只留下了兩行熱淚。

      哀怨的……

      驀地一聲號啕,老大這才猛撲在女人身上大哭起來。捶胸頓足,撕心裂肺,痛心得全不把兒女放在眼里。驚天地,泣鬼神,最后竟聲震荒野地吼叫起來:

      好婆姨!總算幫俺了了許下的愿!

      兒女們目瞪口呆,只能聽任他把一輩子積攢下的淚水全部傾瀉出來。

      也舍不得哩……

      但言而有信,說罷就罷,剎那間淚珠珠便化成了鐵蛋蛋。任兒女們再哭叫著反對,他還是把喜鵲和老二一起合葬了!

      也怪!天寒地凍,荒野硬得鐵板一塊,而唯獨老二墳旁留著一片熱土。

      隨之,楊家圪旦村后便出現(xiàn)了一座大墳!

      冬去春來,荒草萋萋。

      但愿能地久天長……

      按說,喜鵲也該如愿了……

      輪過了老三,又輪過了老大,這回總算輪到跟著老二永遠歇息了。累夠了,受夠了,但愿就此和這老實人兒一起化泥化土了。

      但誰能料想到,新的一輪卻又開始了……

      轉眼又是十幾年,楊家圪旦早變得今非昔比了。除賊娃以外,兒女們也已經(jīng)一個個兒女成群。遵照老大嚴厲的家規(guī),荒村村里盡是一戶戶本分的莊稼人。

      只有賊娃承襲父志又去刮野鬼了……

      這是個機會!老二過繼的兒子也走了,老大老三的后代便不約而同又盯住了那座墳!

      越講本分,就越看著不順眼!

      黃土堆堆里埋的女人是雙方共有的娘,但并排躺著的男人卻不是雙方各自的爹!

      憤憤不平,蠢蠢欲動,只待著有朝一日名正言順!

      老二死后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老大熬了個六十多歲,得了個荒野里難得的高壽,也終于大限到了。平時靠他虎威威鎮(zhèn)著,兒孫們只敢背后竊竊私議,現(xiàn)如今他沉憨憨地躺倒了,兩門間竟變得公然劍拔弩張。

      那荒墳也似在抖抖瑟瑟……

      老三的說,俺爹先娶娘,歸俺爹!

      老大的說,俺爹守娘長,歸俺爹!

      老三的說,當大讓小小!

      老大的說,輪大排小??!

      老三的說,俺爹的!

      老大的說,俺爹的!

      可憐價的!就是老二顯得多余?;钪?/p>

      如此,死了也是如此。看來還得讓位位,還得挪窩窩。

      多虧了老大尚不忘血誓,臨死還把楊門子孫全喚在了周圍。

      雄風猶在,面目猙獰!

      他說,俺是一家之主,俺說了算!

      眾人只有唯唯諾諾……

      他說,活著,要本本分分種地!死了,更不能出毛驢驢人家!

      眾人只能點頭稱是……

      他說,俺死后,把俺和老三的骨殖送回口里老家去!

      眾人只好沉默不語……

      他說,誰敢擾了你娘的清靜?

      眾人只得垂首以待……

      他說,誰敢!誰敢!俺化成個厲鬼也得把他勾了去!

      似吼,似嚎,惡煞煞的實在瘆人……

      但最起關鍵作用的還是,那刮野鬼的賊娃驀地歸來了,騎馬挎槍,還率領著一群好漢。

      老三的兒女頓覺心里有了底。

      誰料,任這個說,那個勸,賊娃卻總是冷冷地丟下一句話:

      俺,聽娘的!

      正在驚詫,卻只見他已一溜煙塵直奔那荒草覆蓋的大墳,倒頭便拜,仰天長喚:

      娘!放心,有俺在!

      聲震四野,頓時使整個楊家圪旦變得更加規(guī)規(guī)矩矩。

      老二顯然跟著沾了光。

      第二年,遵照老大的遺囑,老三和老大的遺骨被運回了故里。

      蠻荒曠野靜悄悄的……

      但那安詳?shù)膲烆^卻似又在不安了。靈車滾滾遠去,仿佛倒下了無窮無盡的憂慮。

      戰(zhàn)戰(zhàn)兢兢……

      誰知道賊娃還能逍遙到幾時?說不定哪一年、哪一月,又有哪一位后輩認真起來,那他還得讓、還得躲、還得挪。而她

      也得跟著重新輪!

      誰讓三個男人只有一個女人?

      所幸至今尚難得認真。

      莽蒼蒼的荒野中。

      仍留著那座墳。

      …………

      (短篇小說《落草》發(fā)表于1992年《人民文學》第8期頭條。)

      (馮苓植,男,漢族,1939年生,山西代縣人。國家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阿力瑪斯之歌》《出浴》《狐說》等多部,中篇小說集《馮苓植小說精品選》《沉默的荒原》《落草》等15部,散文隨筆集《神聊》《巴基斯坦游記》等。中篇小說《駝峰上的愛》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出浴》獲第六屆上海中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小說《神秘的松布爾》《虬龍爪》均獲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一等獎,《媽媽啊媽媽》經(jīng)改編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女王之死》獲全國金盾小說獎,《大漠金錢豹》獲《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等。)

      〔責任編輯 阿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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