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林(蒙古族)
一
斯布勒老人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要死,嗓子疼了一個多月,說話困難,脖子上有個拳頭大的硬塊,好像半年沒見到雨水的土地。以前的脖子可不是這樣的,雖然像公牛的脖子一樣粗壯生硬,但是那種生硬是有彈性的。安格勒瑪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撫摸他的脖子,總說,瞧,這脖子,真漂亮,來勁兒,咱巴爾虎草原上絕對找不到第二個。每逢這時斯布勒就會呵呵地笑著,把安格勒瑪抱在懷里。安格勒瑪柔柔的,像夏天的羔羊。
脖子怎么腫了呢?吃東西疼,說話費勁,斯布勒知道這絕對不是好征兆。父親當年就是這么死的,開始是嗓子疼,脖子腫,說話沙啞,后來就說不了話,吃不了東西,大張著嘴喘氣兒,氣流很少,嗓子里嘶兒嘶兒地響,像那個扔在氈房后面不能用了的風箱。父親死時很痛苦,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色灰黑,嚇人。不同的是,父親死時才五十多歲,而自己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比父親多活了二十多年。他想,這樣的病是治不了的,假如進城去,大夫肯定會把脖子割開,取出點什么東西,或者放進去點什么東西,自己再回巴爾虎來,病歪歪地堅持幾年,最后也得走。天底下的人最終都得走,無論是圣祖,還是普普通通草木一樣的牧人,走是人的歸宿。每逢想到這時,斯布勒就能升起一股豪情,死算個啥東西?蒙古人還怕死嗎?再說自己已經(jīng)七十三歲,活得不短了,人活久了,對草原是個浪費,對家人是個累贅,白白消耗牛羊肉。人嘛,小的時候不懂事,活得怎么樣,得看父母對你的關(guān)心照料,這個不算你活的本領(lǐng)。斯布勒認為,年輕時就要活蹦亂跳的,想干啥干啥,怎么舒服怎么活,等老了,就像一把枯草,黃了,干了,等待秋風和冬雪的降臨。天氣越來越冷,已經(jīng)不是綠草肆意瘋長的季節(jié),其實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結(jié)束,而是完成了一個輪回,等待下一個輪回的開始,像草根靜靜地待在凍土里,等待春天的到來。這就是斯布勒的生命觀,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年輕時的斯布勒是何等開心隨意放縱啊,那時安格勒瑪也生氣,責怪他管不住自己,他就會面紅耳赤地向安格勒瑪?shù)狼福埱笏脑???墒堑诙焖殖鋈ク偭?,像草原上的一匹公馬、一頭公牛、一只公羊。實在沒有辦法,斯布勒只能是公的,因為他是個雄性動物,是個不曾被閹割的雄性動物。
如今七十三歲的斯布勒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的柔軟、生猛和彈性,他畢竟老了,像把干透的草,水分已經(jīng)不多,可以死掉。
人都是這樣,嘴上說不怕死,今天就可以死,而實際上還是期盼著多活幾天,斯布勒也是這樣。
讓斯布勒有些害怕的是昨天晚上的夢境。昨天夜里熟睡之后,他清晰地看到妻子安格勒瑪走進了他的氈房。安格勒瑪穿著華麗的蒙古長袍,頭發(fā)上插著一朵鮮花,腰肢軟綿綿的,邁動腳步時,裙擺像荷葉一樣飄逸。安格勒瑪走過來,坐在他的懷里,摸著他脖子上的疙瘩說:老頭子,你也累了,到那邊去吧,我都給你安排好了。斯布勒意識到安格勒瑪不懷好意,憤怒地把她推開,安格勒瑪?shù)乖诘?。斯布勒大聲罵道:滾,少來糾纏我,我不會跟你走的。安格勒瑪并沒有發(fā)火,而是笑微微地說:不用發(fā)脾氣,你肯定不想走,但是走不走,你自己說了不算,有人管著你呢。安格勒瑪從地上爬起來,笑微微地走出氈房。安格勒瑪?shù)难€那么柔軟,和十八歲時一樣。
斯布勒后悔了,覺得不該這樣粗魯?shù)貙Υ哺窭宅?,安格勒瑪是不?jīng)?;貋淼?。他急忙起身追出氈房,氈房外已不見了安格勒瑪?shù)纳碛埃舐暫鞍哺窭宅數(shù)拿?,也沒有人回應(yīng),他已經(jīng)把嗓子喊疼了,安格勒瑪也沒有回來,直到把自己喊醒,原來這是一場夢。
斯布勒夢醒之后,心情沉重,嗓子火辣辣的疼。他起身來到氈房外,外面月亮明晃晃的,正在頭頂上,幾十步遠外,牛群和羊群都在反芻,就是在倒嚼,咕嚕嚕沙沙沙地響著,那么有規(guī)律,那么有節(jié)奏,那么地好聽。這是斯布勒一生最喜歡的音樂,這是牛羊在夜晚里幸福激動的歌唱,就是為了聽到這種歌唱,他斯布勒辛苦了一輩子。
夜深了。
躺到松軟的皮褥子上,斯布勒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妻子安格勒瑪已經(jīng)死去十八年了,他們夫婦倆同歲,那時,安格勒瑪才五十五。十八年來,雖然他日夜思念妻子,可是安格勒瑪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進入他的夢境,更沒有在夢境中有過這樣親昵的舉動。這樣親昵的舉動好嗎?不好,不是好的征兆,死去的人來叫你,那么你的陽壽就不多了。但是想到能和妻子團圓,他又覺得有幾分慰藉。
他愛安格勒瑪,安格勒瑪可是巴爾虎草地上出了名的美女。他和安格勒瑪是十七歲那年結(jié)婚的。幾十年來,他一直為擁有安格勒瑪這樣美麗的妻子而驕傲,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許多男人在嫉妒他。他不怕,這種嫉妒甚至讓他產(chǎn)生幾分得意,一個不讓別人嫉妒的男人,那一輩子肯定是太窩囊,太不值得一提,白白活了一次。
天亮之后,斯布勒趕著勒勒車到三十里地之外的根其高大夫那里看病,小孫子阿日德那愿意和爺爺在一起,斯布勒就帶上了他。
果然,跟他預(yù)料的一樣,根其高臉色沉重,摸了半天他的脖子,建議他到海拉爾或者哈爾濱把脖子上的疙瘩切下來。斯布勒當時就反對,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人了,決不能讓別人在自己的脖子上切一刀,自己全身的每一個部件都是爹媽給的,哪怕一個疙瘩也不能讓別人取走。再說,動刀疼啊,他特別怕疼,雖然他知道動手術(shù)是打麻藥的,可是麻藥的勁兒過去之后,照樣疼得要命,他決不受那份罪。他問根其高,吃草藥不能把這些疙瘩化掉嗎?根其高像得了抽風病的羊,腦袋搖個不停。斯布勒瞧不起根其高,這個得了抽風病的羊,還閉著眼睛搖腦袋,滿嘴的酒氣。什么東西,給人治不好病,那酒不白喝了?
斯布勒站起要走,大夫根其高一把揪住他的袍子:坐下,坐下,我給你抓藥,抓藥。
斯布勒不聽大夫根其高的話,繼續(xù)向外掙扎,袍子險些扯壞,大夫只好也站起來,猛地一推斯布勒:你這個家伙,咋回事兒?咋回事兒!不和你要錢,不要錢!
斯布勒氣呼呼地:不是錢的問題,不是錢的問題。
根其高命令他:坐下,坐下。
斯布勒只好重新坐下。
根其高也坐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