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茵
1949年3月28日,毛澤東進入北平剛剛第三天,收到了柳亞子的一首詩。在詩中,柳亞子向毛澤東提出要回老家當詩人去。三天前,柳亞子還作為三十名代表之一去機場迎接初到北平的毛澤東,他是與沈鈞儒、李濟深、章伯鈞等“同乘第一號車,檢閱軍隊而返”的。當晚,毛澤東還派車接他出席頤和園晚宴,優(yōu)禮有加。怎么突然之間,柳亞子要“退隱”,其間包含了什么隱情?
按照史料,一般都認可了下面的說法,即柳亞子是在“發(fā)牢騷”。他感到自己不僅在文壇上未受重視,更令他不安的是他覺得在參與新政協(xié)及自己創(chuàng)建的民革也受到排擠——李濟深被民革推選為新政協(xié)代表,而自己卻被排除在外(后來民革代表由六人增至十六人,他才被補入)。不到一年前,在中共中央邀請各黨派代表、民主人士到解放區(qū)參加新政協(xié)的名單上,柳亞子名列第五,現(xiàn)在卻連代表都不是,就連“文聯(lián)”、“作協(xié)”這樣的文化團體的領(lǐng)袖職位也沒他的份兒,他很是失意。
(一)
軍旅作家郝在今在其著作《協(xié)商建國:1948-1949中國黨派政治日志》一書中,描述了期間發(fā)生在頤和園里的一件很難讓人相信的事情:
管理員恭敬地請示晚餐食譜,柳亞子突然怒吼:“我不吃干菜,給我買鮮黃瓜!”
“鮮黃瓜?”管理員為難,“那得7月以后……”柳亞子隨手甩了管理員一個耳光!
管理員從來沒有受過這種侮辱。這個管理員在部隊當過副指導(dǎo)員,是中央機關(guān)從軍政大學(xué)調(diào)來的。管理員想不通,革命隊伍哪有領(lǐng)導(dǎo)干部打人的?
此事很快報到周恩來那里。周恩來立即帶了一桌酒席來到頤和園,在聽鸝館宴請柳亞子。
周公禮遇,柳亞子十分高興,柳亞子正要向中共進言李任潮(即李濟深)那樣的人不能重用,新政協(xié)的人事不能大權(quán)旁落! 周恩來與柳亞子干杯之后,卻說:“柳老,我給你提個意見,可以嗎?”周恩來嚴肅地說,“柳先生,打人,在我們?nèi)嗣耜犖槔锸遣辉试S的?!绷鴣喿优e杯的手頓時僵住……
周恩來見柳亞子尷尬,又和藹地說:“柳先生,我們進城不久,許多事情安排不周。今后,有的是工作請你做,請你還要多加保重?!蔽醇傲鴣喿臃磻?yīng),周恩來起身說:“不當之處請您原諒,我還有事,先走一步,由鄧穎超同志陪你們?!闭f罷,竟然離席而去。
別以為周恩來總是一團和氣!柳亞子與周恩來相交多年,從來沒有受到如此批評。然而,此事又確屬自己沒理。鄧穎超趕緊為柳亞子添菜。
離開聽鸝館的周恩來向管理員交代:“柳老是我們黨的老朋友,幫過我們許多許多。他的生活你們一定要照顧好。”
管理員感動得流淚:“周副主席,您別批評他,還是我工作沒有做好……”周恩來叮囑:“凡是柳老要求的,必須完成,他沒有提出來的,我們也要想到。不要限制經(jīng)費標準,這里不是陜北,也不是西柏坡,北平有高級市場嘛!”
這次宴請,周恩來表現(xiàn)出了人們很難想象的不客氣的一面,竟然在批評之后拂袖而去!這次宴請,又起因于柳亞子令人意想不到的打人。這兩件事情都是那么難以置信!
(二)
1949年3月18日抵京當天,柳亞子有意到西山碧云寺參拜孫中山的靈堂。當時解放軍初入北平,百事待舉,車子不夠用,他只得寫信給相關(guān)負責(zé)人,并附信交周恩來。但相關(guān)負責(zé)人覺得當時車輛不夠分配,而且他也很難同忙得腳不沾地的周恩來見上一面,因此就連信也無法轉(zhuǎn)交。
柳亞子4月1日在日記中感嘆:“夜,餐時談得很起勁,約明日同往北京飯店赴民盟例會,可嘆出無車矣?!睂o車一事,柳亞子是有意見的。10月15日,愛國民主人士柳非杞寫信說他一位朋友想請柳亞子做證婚人。10月18日,柳亞子復(fù)信:證婚可以,但要解決用車的問題,“不過借車的事情,我不愿做,因為借車事,我已寫信罵過老周,現(xiàn)在不愿意再和他借。除非你有辦法,直接由你和他交涉”。
柳亞子為什么不直接向周恩來明言呢?
抗戰(zhàn)勝利初期,在柳亞子、周恩來之間也發(fā)生了一件有關(guān)汽車的重大事件。1945年10月8日下午,柳亞子從渝郊沙坪壩寓所專程前往曾家?guī)r五十號“周公館”——中共南方局部分機關(guān)駐地。不久,周恩來的英文秘書、廖仲愷女婿李少石從外面返回。當時,中共南方局可供調(diào)用的小車只有四輛。因當晚張治中為毛澤東舉行歡送晚會,用車很緊張。曾家?guī)r五十號僅有司機熊國華臨時開的那輛小轎車,而此車當晚還安排他用。考慮到柳亞子住沙坪壩路程較遠,熊國華受命先將柳先生送回,然后再趕赴軍委禮堂執(zhí)行任務(wù)。在一再的催促下,柳亞子將李少石拉進車子,陪他一路,以盡談興。
送完柳亞子,返回疾馳的汽車不慎撞傷了在路邊休息的國民黨新兵,著急趕路的熊國華沒太注意,沒聽到那批新兵的叫停聲。一個新兵班長當即舉槍,子彈穿過汽車恰巧從李少石的后背穿入肺部。熊國華立即加速把李送到醫(yī)院,將車子開回曾家?guī)r后,未向辦事處報告便消失了。
李少石之死,引起了柳亞子與廖仲愷之女廖夢醒、周恩來之間關(guān)系的微妙變化。
李少石、廖夢醒的女兒李湄在《夢醒——母親廖夢醒百年祭》中說:“爸爸出事后,媽媽很怪罪他。柳亞子是個性情中人,他總是想找機會向媽媽賠罪……隨著時間流逝,媽媽和柳亞子的關(guān)系漸漸恢復(fù)正常,但見面時還是有點尷尬。”
李湄的回憶錄還提到了周恩來:“爸爸下葬后,周恩來讓汽車直接把媽媽和我從墓地送到紅巖小住……關(guān)于柳亞子的事他也勸過媽媽,但完全沒有責(zé)備的意思……”
李少石事件發(fā)生后,內(nèi)心痛苦的柳亞子還專門給周恩來寫過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一直沒有公開。但我們可以從多年后在北京“周總理革命事跡展覽會”上公開的周恩來回信中推斷出一些內(nèi)容。
周恩來的回信中有這么一段:
少石之死,大家哀痛。但我黨從無一人、從無一語怪先生者。反之,我等常自責(zé)不應(yīng)催車太急,致闖車禍。伯仁之痛,痛在我方,豈有責(zé)先生之理?!至汽車夠用與否,非一語所能答,先生應(yīng)相信,我等非官僚,毛同志在此,汽車用以盡保護之責(zé)及接友談話之用,決非專供來及若飛乘坐也。
我們可以推論,柳亞子在寫給周恩來的信中,可能還在一再表達自己對“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自責(zé),另外也在問周恩來等為什么要那么急地催車,難道車子不夠用。這就是前面柳亞子所言“因為借車事,我已寫信罵過老周”。也因為諸多種種,柳亞子不愿意再向周恩來開口提及車子的事了。而一向心細如發(fā)的周恩來也似乎極少主動考慮到柳亞子的實際情況,或許柳亞子老是要用車的事情,總是令他時時回想起當年李少石的憾事。
周恩來和柳亞子交往最多的是在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尤其是1945年毛澤東重慶談判期間,可也正是這時發(fā)生了李少石之事。1946年5月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國共談判的中心也隨之轉(zhuǎn)移到南京和上海,中共中央代表團也遷到了南京梅園新村并設(shè)立駐滬辦事處。周恩來不時往返于兩地之間,且與民主黨派主要人士頻繁會晤,但我們卻不能找到這期間他與柳亞子接觸的記錄。其時,柳亞子因被國民黨排擠出政協(xié)會議,正失意地暫居上海。5月柳亞子六十大壽之際,周恩來和中共中央代表團一起發(fā)來了賀電,除此沒有其他行動。
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與柳亞子的接觸,大多是按毛澤東的意思行事,幾乎沒有什么主動的、過分的介入。
(摘自《讀書文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