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
一
因陶淵明是江西人,贛地的鄉(xiāng)野在我心里一直有一種隱逸之氣。那日在橫峰的金雞村,果然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村人說,大概是明代吧,最早是幾戶危姓人家在金雞山下居住,后來一位李姓男子帶著一位洪姓女子私奔到此結(jié)為夫妻。不料,李氏積勞成疾,撒手人寰,留下洪氏帶著兒女艱難度日。危氏族人不忍看洪氏如此艱辛,從外面帶了一位楊姓男子到村里來,撮合他與洪氏結(jié)為夫婦。危、李、楊三姓,在山中繁衍至今。
這也是一個村莊原始的劇本。
山中夏日長。村里請來司鋪鄉(xiāng)牛家橋村莞草池的“紫鴻班”演木偶戲。戲詞被風(fēng)帶著,在村里到處走——
“恨蒼天,害得我雙眼失明。”
“老貨,你來也?!?/p>
“哎呀!玉慶兒呀,害得我,年邁人,跪地塵埃?!?/p>
“你這個老不死,怎么還不快死呀!”
“要死的,媳婦兒,怨老身氣絕身亡?!?/p>
“聽你言,還舍不得死呀。”
……
演的是《鮑氏變?nèi)?,一個孝道倫常的故事。孝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靶ⅰ弊郑且粋€“老”字,拿走了匕首,換上“子”字,是孩子要推著老人走,也是老人在上、子女在下的長幼有序。孝道就是人間道啊。木偶戲把行孝的因果報應(yīng)仔仔細細地演繹出來讓世人看。
戲中的不孝媳被丈夫打了一頓,負氣要回娘家去。途經(jīng)關(guān)帝廟,神靈見這女子是如此一個惡人,就把她變成了一條狗。丈夫?qū)て拗陵P(guān)帝廟,發(fā)現(xiàn)妻子已變成了一條狗,就向關(guān)帝百般求情,妻子才變回了人形。此后,鮑氏再也不敢虐待公婆了。
人群中傳來一聲嘆息:“這媳婦真是豬狗不如啊?!庇腥私釉?,說:“老天還是有眼的?!?/p>
世事滄桑,才有了戲。木偶戲,妙在模仿人,還是戲中人,各種機巧,閃爍著人類如星子般的靈性。
場中操縱提線老旦的是一位男子,四十開外,七尺身軀,面色黧黑,眉宇間卻有一股戲文浸潤出來的書生氣。提線小旦的女子,粗樸中有細膩,似山野間枝條柔韌開著小碎花的紫薇。他們右手操線盤,左手的手指把八九根細長的線,挑來引去,臺上的木偶隨之舉手、投足、撲倒、爬起、坐下、站立,仿佛真人表演。觀者近在咫尺,卻看不明白其中的機關(guān)所在,只能望而贊嘆了。
此地的木偶戲唱的是贛劇?!袄系币婚_口,那嗓子渾厚滄桑,仿佛被江流沖刷過似的?!靶〉币蜓莸氖菒合?,音色中有一種霜凝寒枝的凜冽刺骨。這贛劇的聲腔里,流淌著一條大河,沿岸的村落、田園、山花、紅壤、丹山,都可以在其中細細地品味出來。
村人這邊圍著看戲,那邊圍著做燈盞粿。大人小孩忙活著把搗好的糕團捏成一個個燈盞的模樣,然后在盞心里填入南瓜、肉絲、豆芽、辣椒做的餡,再上籠屜蒸過,撒上蔥花,紅紅綠綠的,煞是好看。一口咬下去,米皮的香韌和著餡料的鮮美,落入腹中,田野的芬芳久久不散,扎實得很。
“咚咚鏘、咚咚鏘”,一聲“媳婦兒啊……”唱出來,裹著米粿的香氣,何嘗不是信江兩岸日出日落的滋味呢?
二
木偶戲,也叫傀儡戲,稱為“戲曲之祖”。落入鄉(xiāng)野的木偶戲,是被歷史洪流洗盡鉛華后的模樣。打開時間的冊頁,看那些曾經(jīng)的繁華,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玄宗的教坊本是一個色彩斑斕的大花園,弄傀儡也是奇花一朵。可惜,安祿山的胡旋舞變成了刀槍,霓裳羽衣也碎為楊花飛去,錦繡花園糟蹋成遍地殘紅。
繁華凋零,恍然如夢啊。一天,或許是午后,玄宗傳來藝人弄傀儡。傀儡依舊,物是人已非。玄宗看后作了一首《傀儡吟》: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fā)與真同。
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這首詩把傀儡戲的精髓描繪出來了,開頭兩句寫了木偶制作、表演的方式,還有木刻老翁造型的“真”;后面兩句不按常理寫木偶的表演過程,而是寫木偶表演的“神”。觀后的情感漣漪,語言的樸實無華,一個“弄”字,以靜顯動,境界全出,讓人如入夢境。
這位被后世供奉為梨園祖師爺?shù)囊淮L(fēng)流帝王,看戲生出人生如夢的感慨,除了心境,弄傀儡的藝術(shù)感染力也可見一斑了。
再看宋人弄傀儡,已是亂花迷人眼,到極致了。
寂寞如孟元老,從汴京流寓臨安后,獨坐小樓回憶舊京的繁華,寫下一部《東京夢華錄》。或許只有用筆寫下來,才可以把大宋的國留住,才可以把繁華留住,才可以緩解那濃濃故園情。老孟看來也是個迷戀木偶戲的人,他寫道,表演雜劇的“杖頭傀儡”有任小三,每天五更就開始表演雜劇,去晚了就看不到,表演“懸絲傀儡”的有張金線、李外寧,“藥發(fā)傀儡”表演有張臻妙、溫奴哥、真?zhèn)€強、沒勃臍,這些傀儡戲弄得如真人一般,令人驚奇萬分。此外,還有“水傀儡”和“肉傀儡”,令人看不透機關(guān)在哪兒。
宋時真是能人輩出。這些弄傀儡的能人并沒有因時間流逝而枯萎,還是這般地活色生香。
錢塘的吳自牧也學(xué)著孟元老“做夢”,他在《夢粱錄》里也寫到了傀儡戲,說除了能演巨靈神、朱姬大仙等靈怪故事,還有鐵騎、公案、歷代君臣將相的故事,內(nèi)容大都是虛構(gòu)的。吳自牧的記錄,倒讓后世了解了那時的傀儡戲已經(jīng)能演一個完整的故事了。
宋人的傀儡戲除了在勾欄瓦舍里表演,還要承接宮廷的各種節(jié)慶活動?!段淞峙f事》里記載了理宗天基圣節(jié)時的弄傀儡盛況——歌舞樂隊里,第七盞是弄傀儡,第十三盞是傀儡舞鮑老,第十九盞是傀儡群仙會。元宵節(jié)觀燈,御座下設(shè)有一個大露臺,百藝群工,競逞奇技,連宮女和太監(jiān)皆巾裹翠娥,扮成傀儡,繚繞于燈月之下。節(jié)后的舞隊有百余支,傀儡就有七十隊之多,錦繡連亙十余里,香塵盡處輕霞升騰。
真是令人目不暇接??軕颍餍秀昃┯盅又僚R安,而后散入南方,風(fēng)光不下于雜劇散樂?,F(xiàn)存最早的南戲劇本《張協(xié)狀元》第五十三出有一段借鑒傀儡戲“舞鮑老”的舞蹈場面:
〔末拖幞頭,丑抬傘〕(末)正是打鼓弄琵琶,合著兩會家。(丑午三介,唱)
〔斗雙雞〕幞頭兒,幞頭兒,甚般價好,花兒鬧,花兒鬧,做得恁巧,傘兒簇得絕妙,刺起恁地高,風(fēng)兒又飄。(末)好似傀儡棚前,一個鮑老。
木偶戲與真人戲是戲曲古藤上的雙生花。真人戲中出現(xiàn)木偶戲,似一條枝蔓纏繞著另一條枝蔓,開出一朵奇異的花,成為中國戲曲發(fā)展史上一道最美的風(fēng)景。一個事物附著在另一個事物上,令其蓬勃的氣息散發(fā)開來,由此可見木偶戲在當(dāng)時的盛行程度,而其妙在模仿人,還是戲中人。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蔽骱栉枥锂?dāng)然包含了傀儡戲,這在詩人林升的眼里就是亡國聲色。
德祐二年(1276)二月,北方戰(zhàn)爭的云團席卷而來,臨安的勾欄瓦舍似一棵花樹,經(jīng)了倒春寒,半作踐踏、半作無主飛花散了去。
朝代更迭,在戲臺上就是走一圓場的事。仔細一想,人也不過是時間的傀儡,都是戲中人。改朝了,換代了,但山河在,民在,戲也在。
三
那些南宋臨安勾欄里的諸色伎藝人,是花瓣,也是種子,散入臨近浙江的贛地后,經(jīng)過寒冬,淋幾場春雨,又長成了一棵花樹。元代詩人貝瓊曾見過它繁花似錦的氣象。
大概是元末明初的一天,貝瓊來玉山游玩。這位浙江桐鄉(xiāng)人走的也是我這條路線,只不過我是乘列車,他從浙江常山走八十里山路進入玉山。在玉山,貝瓊看了一場傀儡戲,寫了一首《玉山窟儡歌》:
玉山窟儡天下絕,起伏進退皆天機。巧如驚猿木杪墜,輊如快鵑峰尖飛。流蘇帳下出新劇,河梁古別傳依稀。黃龍磧里胡雛語,李陵臺前漢使歸。當(dāng)筵舞劍不辟客,頓足踏地爭牽衣。玉簫金管靜如水,西夏鈿山相是非。昔聞漢主出大漢,七日始脫平城圍。當(dāng)時論功孰第一,木偶解走單于妃。奇兵百萬竟何事,將軍賜級增光輝。龍爭虎戰(zhàn)亦同幻,尊中有酒君無違。嗚呼在家雙鳳和我曲,玉斗碎落千珠璣。
貝瓊的“窟儡歌”,簡直就是現(xiàn)場直播,動作聲色入眼入耳,劇情發(fā)展步步緊扣,真是精彩啊。這場傀儡戲演的是漢高祖平城之圍,是一部歷史大劇,能擔(dān)當(dāng)如此大戲,能有這么高的演藝水平的應(yīng)是南宋臨安勾欄瓦舍里散出的伎藝人,或是他們的弟子。
貝瓊應(yīng)是在一條繁華的街市上看的傀儡戲街上的客棧、貨棧、商店、勾欄,鱗次櫛比,來自五湖四海的客商熙來攘往,有販賣生絲、紙張、茶葉瓷器、藥材的,等等,采購瓷器的商人最多。他們從玉山休整停歇后,去江西其他地方,或是去浙江。街上勾欄瓦舍里的雜劇散曲、諸色技藝自然是供各路客商消磨時間的。
一方水土也養(yǎng)一方戲。玉山的地理位置,成就了玉山傀儡戲的生長土壤。玉山在浙贛交界處,是江西與浙江的交通要道,與弋陽、績溪、鉛山隸屬于廣信府,宋元時期隸屬江浙行省,明清隸屬江西行省。從玉山轉(zhuǎn)陸路八十里可至浙江常山進入錢塘江水系。而從常山上嶺至玉山縣,乘船順信江至洪州,溯贛江而上過大庾嶺至湞昌,經(jīng)韶州可到達廣州甚至海外;可以沿信江至鄱陽湖,入長江;可以轉(zhuǎn)至鉛山,翻越武夷山,進入建溪,至福建。
南宋諸色伎藝人沿著浙贛的通道,首先從浙江到了贛東北,然后像水一樣在江西大地上游走江西南豐人劉塤在《水云村稿》中記敘了南戲在江西的流傳之狀——“永嘉戲曲出,潑少年化之”鄱陽縣磨刀石鄉(xiāng)洪子成夫婦合葬墓中出土的南宋景定五年(1264)的二十一個瓷質(zhì)的戲俑,姿態(tài)各異,均呈現(xiàn)出正在舞臺上表演的模樣。洪子成是《夷堅志》和《容齋隨筆》作者洪邁的孫子。以上都是南宋中后期的事了,可見南戲在贛地發(fā)展得已經(jīng)非常繁盛了。
戲的種子,尋找著適合生根開花的土壤。與貝瓊觀看玉山傀儡戲同一時期,南戲與弋陽當(dāng)?shù)氐摹暗朗壳弧币约懊窀栊≌{(diào)結(jié)合,形成南戲四大聲腔之一的弋陽腔。這活潑潑的聲腔又沿著江西四通八達的水陸通道流布開去。據(jù)說,全國各地現(xiàn)存的四十多個地方劇種,都還保留著弋陽腔的遺音。
關(guān)于南戲是誰帶入贛地,當(dāng)?shù)貍髡f,溫州狀元王十朋赴饒州任職路過弋陽,在疊山書院講學(xué)時拜訪過曾任宰相的陳康伯,并送給他一批南戲劇本;另一說,則是根據(jù)現(xiàn)今贛劇班社供奉的“杭州鐵板橋頭二十四位老郎先師”的牌位,說南戲最早是由這二十四位藝人從浙江傳入江西的。
王十朋帶著南戲劇本來江西不無可能,但促成南戲在江西的發(fā)展卻是不可能的。應(yīng)是那些伎藝人,帶著沉重的道具,跋山涉水,來到相對繁榮穩(wěn)定的江西討生活,帶來江西大地上戲曲文化的繁榮。
四
戲如流水,四處流淌;戲如花樹,滿目繽紛。流水,花樹,都是戲曲生命的情狀。元末明初,南戲也傳到了橫峰。橫峰是一個因瓷而興的山縣。瓷路也是戲路。那些從玉山或是鉛山來的木偶戲班,沿著蜿蜒的瓷路進到橫峰的崇山峻嶺間,與窯火交相輝映。
橫峰窯的興起,與一個浙江人有關(guān)。元末明初,青瓷匠人瞿志高從浙江處州龍泉出發(fā),翻過山嶺,進入玉山,到了弋陽,然后在橫峰發(fā)現(xiàn)了做瓷的高嶺土,便帶來做瓷的鄉(xiāng)人,聚集在橫峰建窯燒瓷。那時,龍泉青瓷的資源枯竭,瓷業(yè)正走向沒落,景德鎮(zhèn)的青瓷正在興起。做瓷的工匠失去瓷土,就如同失去生命,他們必須找到新的瓷土。
明正德年間,橫峰民稠窯眾,朝廷專門設(shè)置“撫窯通判”加強管理,官員擔(dān)憂管不住眾多的窯民,向朝廷呈文要求建立縣治。明成化、弘治年間,橫峰窯達到鼎盛,有窯口百余座。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橫峰正式建縣為興安縣,全縣人口已達一萬二千人。民國三年,因城北有橫峰山而改名為橫峰縣。
明清時期,橫峰窯場盤龍,煙囪林立,窯火映紅天空。店上碼頭,客商云集,店鋪林立,形成繁華的街道。上窯口、下窯口、窯灣,這些地方也因窯而得名。北城門外的驛道上,運輸瓷器的手推車日夜絡(luò)繹不絕。這種手推車,俗稱“花車”“牛角車”,用硬木制成獨輪,兩根扶手,體積小,能在原地轉(zhuǎn)三百六十度,適應(yīng)小路運輸。瓷器往外運,生活用品運進來。夜以繼日,年復(fù)一年,砂灰?guī)r砌筑的驛道,磨出了一道深深的轍痕。
那些南來北往的伶人們,是驛道上最活色生香的一道風(fēng)景。橫峰多山地,相對于真人戲班,木偶戲班輕便靈活,他們行走在山脈的褶皺間,一個村接一個村地演出。窯民們請神靈看木偶戲,祈望窯場平安、家門興旺??匆粓瞿九紤蛳慈m埃,一切又有了期盼。木偶戲班更多出現(xiàn)在繁華的街市與擁擠的碼頭,在勾欄瓦舍里演,也可以戲籠擔(dān)子一放,就地擺開演,引來觀眾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觀。
在橫峰縣博物館里看到一份民國的《江西特產(chǎn)總會說明書》,里面關(guān)于江西的瓷器,著重介紹了兩個產(chǎn)地,一是景德鎮(zhèn),一是橫峰。介紹橫峰窯時是這樣寫的:“多為日用瓷,樸實合用,價亦低廉,暢銷浙江省各鄉(xiāng)鎮(zhèn)?!焙竺孢€羅列了“廣信府興安縣瓷器”具體品名和價格:
美人瓶插五十件,每對銀價二錢四分;花冠彩翎毛,每對銀價六錢五分;彩花十件,每對銀價三分五厘;砂紅十件,每對銀價四分;羅漢湯碗,每只銀價三分四厘;彩八方茶盅,每個銀價一分八厘;朱砂西瓜壺,每對銀價三分……
這一份冗長的采購單子,藏著一條熙熙攘攘的街市,腳步聲、叫賣聲、鑼鼓聲、唱戲聲……瓷市繁榮,市聲喧嘩。
俗世如夢,人生如戲。戲臺上走一圈就是翻山越嶺,后臺的嗩吶“哇哇”吹幾聲就生了一個娃,刀槍幾個來回就改了朝換了代。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橫峰的窯火逐漸熄滅,那些木偶戲班也封了戲箱。山野冷寂無聲。不期然又換了人間。
那一天,晨光躍上橫峰青翠的山頭,我在上窯口挖出的碎瓷片里,看到了那些滿是泥濘的身影——“紅拂夜奔”“紅娘傳書”“四大美女”“陳靖姑”……他們是表演木偶戲的藝人,也是木偶本身。
歷史的罡風(fēng)不知吹散了多少事情,幸好萬物氣脈相通,從歷史上橫峰的窯火里看木偶戲的歷史芳華,正是那種隱隱綽綽、搖曳生姿的情狀。
五
橫峰的木偶戲班,現(xiàn)在只遺存莞草池的紫鴻班了。
莞草池自古就是個“戲窩子”,清時有七個木偶戲班,紫鴻班是其中一個,清嘉慶年間由周添興創(chuàng)立,也叫老七班。
“莞草池”,不由讓人想起詩經(jīng)里那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地方。莞,是水蔥一樣的植物,可以編草席。莞,也是莞爾一笑。戲的水性,恰有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
一路上青山連綿回環(huán),仿佛試圖阻擋外人進入,而路邊的狗尾巴草卻像舊家的小狗迎著人來。牛家村的文化禮堂在一片開著紫薇花的山坡地上,這里是紫鴻班的駐地。周就鋒是紫鴻班的團長,周就云就是那天在金雞村表演老旦的男子。他們給我看祖?zhèn)鞯哪九肌畮咨砟九?,落滿時間的塵垢,斑斑駁駁的,像前世光陰里的人?!八麄儭痹跈淮袄铮χ?,皺著眉頭,怒目,調(diào)皮眨眼……表情的鮮活,外表的陳舊,是恍然若夢的時空感。
這些清代的木偶,身形比現(xiàn)代的木偶高大,雕刻手法稚拙粗樸,勾描技巧如童子筆意,五官與神態(tài)更接近生活中的常人,不是現(xiàn)代木偶已經(jīng)程式化了的藝術(shù)臉,想來是按著真人戲中的某個角色的扮相來制作的,這也是當(dāng)時藝人們唯一可以參照的對象。
意外地看到了二十多張紙糊的戲劇面具,每一張只有手掌般大小,白底,紅、褐、黑三色勾描有大花臉、小花臉、陰陽臉、狐貍臉、猴子臉等等涂畫筆法也是隨意粗陋,能想象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就鋒說,是木偶不夠,才用面具來替換。想著戲臺上,木偶們戴著這些面具表演,那時山里娛樂匱乏的狀態(tài)可見一斑,而人類原始的游戲精神也是表露無遺了。
紫鴻班現(xiàn)在還保留著十幾部手抄劇本,有《龍鳳閣》《賣草不》《龍鳳配》《拾福天官》等,筆跡各異,字跡也不端正,文中可見許多別字,一看就出自民間藝人的手。這些密密麻麻的戲詞里藏著怎么樣的戲音呢?
穿過一條花草鮮美的鄉(xiāng)道,看到了掩映在綠樹濃蔭中的莞草池。紅石構(gòu)建的小村落,是舊畫上的朱砂經(jīng)過時間沉淀后的那種暗調(diào)色彩,樸素而華美。一條溪流穿村而過。綠野圍繞著田家風(fēng)里都是稻花的香氣。再過幾個月,谷子就可以收割了。從前秋收后,稻茬干凈了,落了霜,戲班子就會進村來,咿咿呀呀的戲文在村子里散播開來,無論高亢還是綿長,把人的血氣都掏動了。
在就鋒家的老房子里看到了紫鴻班供奉的“杭州鐵板橋頭二十四位老郎先師”的牌位,與贛劇是同一來處。這些來自杭州鐵板橋頭的二十四位藝人,他們是一個班社,里面各路能人都有,演雜劇、散樂和弄傀儡的,也有身兼數(shù)能的,就如現(xiàn)在一些民間戲班,可以唱京劇,可以唱亂彈,也可以唱昆曲,能文能武。滿足各類觀眾的喜好,是他們的謀生之道。貝瓊看到的玉山傀儡班,應(yīng)是最早進入贛地的二十四位先師的后裔子弟。這些民間伎藝人,才是戲曲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
從周添興創(chuàng)立紫鴻班,到周就云的曾祖父周德標(biāo)、祖父周春芳以及外公嚴(yán)邦茂,他們帶著那些木偶、面具、劇本,一次一次從莞草池走出去,走過千山萬水,歷經(jīng)世事滄桑。沒有人記得他們最后一次回來是哪一天。他們把自己與木偶都藏進莞草池的時光深處,那雙曾經(jīng)提線的手把莞草靈巧地編成一張張草席。
傳統(tǒng)是一顆干燥的種子,遇到適宜的氣候、溫度、濕度,就會再次發(fā)芽。二〇一五年,就鋒打開了周家封存了近半個世紀(jì)的戲箱。第二年暮春,他找了村里八個人重新組建了紫鴻班,是為第六代傳人。那時,他九十三歲的外公,曾是一位優(yōu)秀的鼓手,在一旁看著他們排練,第二年老人就走了。
就云與就鋒搭檔,給我們表演了《西游記》中《高老莊招親》的一段。安靜的村子里,頓時鑼鼓喧天。想起,錢塘人吳自牧在《夢粱錄》里記錄自己看木偶戲巨靈神、朱姬大仙等靈怪故事的場景,仿佛眼前的就云、就鋒就是臨安勾欄瓦舍里那些個弄傀儡的藝人,而我們則是臺下的看客。
鼓聲落下,村落異常地寧靜。就鋒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爺爺那時候的紫鴻班,劇目分連臺戲、整本戲和花雜戲三種。連臺大戲有《目連傳》《西游記》《奶娘傳》等,少則連演七天,多則十四天,明代時唱弋陽腔,入清后改為秦腔、撥子亂彈腔。整本戲有《飛龍帶》《寶蓮燈》等六十余本,演忠奸善惡的歷史神話故事,唱西皮與二黃,二黃保持著清初老“宜黃腔”的面貌。而花雜戲短小精悍,唱民間小調(diào),是詼諧的小戲??上?,隨著老一代藝人的去世,想學(xué)都來不及了?!?/p>
就鋒抬頭看了看中堂掛著的太爺爺?shù)漠嬒?,又說:“紫鴻班組建之初,一共有七個人,現(xiàn)在只有三個人還在表演。現(xiàn)在木偶戲已不是一個行業(yè),賺不來飯吃了,更多的是傳承,是情懷?!睙o奈從他的眼中一閃而過,讓人傷感。身后的大門“吱嘎”一聲關(guān)上了。門前的棗樹長滿青果,我扯了一顆放進嘴里,是青澀的味道。
就云說,你們?nèi)绻禾靵?,會看到禾雀花,一種古老的植物。我查了資料一看,禾雀花也叫雀兒花,是一種藤本植物花卉,國家二類保護植物。那些古樸虬曲的藤蔓上,綴下來一串串花朵,似開未開,有白的、紫的、粉的,形如千萬只鳥雀棲息在林蔭綠葉中。后來在一個山坡上看到了禾雀花的藤,像綠色的瀑布傾瀉而下,又像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綠山墻,不禁驚嘆植物的生命力。
想著,禾雀花開時,長長的一串串搖曳著,多么像“吊戲”的風(fēng)情啊?!暗鯌颉庇腥绱朔泵秃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