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丹
見慣了親朋好友們拼酒,以及他們的酒后百態(tài),我就覺得姥爺是喝酒人中的異類,他是我見過喝酒最節(jié)制的一個人。他每天喝兩頓酒,中午晚上各一兩,而且不挑下酒菜,簡單安靜。喝了酒之后也沒有任何的失態(tài),最重要的是,不論喜怒哀樂,他都不會通過酒來調(diào)節(jié)情緒,他的胃像是個量杯,不差分毫。我對人生的啟蒙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姥爺一邊喝酒,一邊和我講的只言片語。
父系親屬都是久居關外的滿族人,性格豪爽,行為方式不計后果,喝了酒更是風景無邊。姥爺無論是當面還是背后都對他們很不屑,甚至不愛來往。有一次飯桌上我問姥爺:“你不是也挺愛喝酒的嗎,為啥瞧不上我四大爺?”他說:“喝酒沒毛病啊,人無疵不可與之交,其無真氣也;人無癖不可與之交,其無深情也。但疵和癖都得有個度,不然就純粹是惡習了,你那幾個大爺不是喝酒,那是要作死?!蔽耶敃r聽得懵懵懂懂,覺得沒那么高深,可是當我成年之后,幾次飲酒的經(jīng)歷讓我明白,適度其實很難,那種微醺的感覺很有魔力,一念之差,又一杯下肚了。
姥爺曾經(jīng)和我說過他的審美標準:臉要清秀,身形要“豐不余肉,瘦不露骨”。當時他一邊喝著酒,一邊吃著雞蛋炒米飯,我用十幾歲的人生積累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認識的人,發(fā)現(xiàn)沒有這個標準的。當然,首先想到的是胖乎乎的姥姥。姥爺和姥姥是表親,他們很不般配,姥爺學富五車,姥姥目不識丁,他們倆幾乎一輩子沒什么話說,但都認真過日子,各自做好份內(nèi)的事兒。我記得他們倆在一起最溫馨的時候就是喝酒,姥姥愛喝果酒,那時不知道還有干紅這一說,喝的就是通化產(chǎn)的紅葡萄酒,兩人自斟自飲,默默無言,連眼神都沒有交錯的時候。小時候我很喜歡他們家的這種安靜的氣氛,很多年來我一直以為那是默契,直到現(xiàn)在我才能理解,那是怎樣的代價才說服內(nèi)心接受現(xiàn)實,換來一世的和諧。也許根本從沒有過默契,可能用委曲求全更恰當。
經(jīng)常在酒桌上聽到大家談論誰的酒量好,誰能喝一斤白酒,誰能喝了一斤白酒再喝紅酒啤酒若干。其實酒量這件事只有自己清楚,比如喝了四兩就有點難受了,但是借著酒勁兒,還能接著灌進去幾杯,回到家里狂吐不止,神魂顛倒,外人看到的酒量是你一共喝進去了多少,但是吐出來的怎么計算呢,第二天的頭痛欲裂怎么折算呢。想到這,我的心里有個不恰當?shù)谋扔?,酒量就像一件商品的價格,而你自己內(nèi)心對酒的滿足才是商品的價值。但價格和價值經(jīng)常是有差距的,就像我從來都不知道姥爺?shù)木屏渴嵌嗌佟?/p>
姥爺駕鶴西去之后我再也沒見過愛酒但又一生從未過度飲酒的人。按現(xiàn)在的標準,可能他活得過于刻板,他給我講竹林七賢酒醉癲狂的故事,讓我背“白日放歌須縱酒”的唐詩,卻一直用傳統(tǒng)儒家的標準要求了自己一輩子,我已無法感知他的喜怒哀樂,但我會一直記得他的隱忍和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