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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軍
《型世言》為晚明陸人龍編著的擬話本小說集,與《二刻拍案驚奇》約在同年刊刻,但原本長期湮沒,曾以《三刻拍案驚奇》或《幻影》等改編面目行世。1992年,《型世言》原本由陳慶浩先生發(fā)現(xiàn)于韓國,引發(fā)學界矚目,明代擬話本小說遂有“三言二拍一型”之說。對于《型》的素材來源,學人覃君、張安峰、等先后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本事考證工作,在此基礎上顧克勇先生又做了全面的整理與補充。①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諸家在考證素材來源時基本忽略了明人王同軌的《耳談》、《耳談類增》二書。從事實來看,《型世言》中部分本事待考的回目,正可從王氏“耳談”二書中找到素材來源。通過素材的發(fā)掘與比勘,對于認識陸人龍、王同軌的創(chuàng)作才能以及后者的文學地位,乃至民間文化的傳播,都將有所裨益。
王同軌,字行父,湖北黃岡人,生于公元1549年左右,萬歷中以監(jiān)生歷事出身,官終江寧縣丞。清初錢謙益《列朝詩集》錄王同軌之詩,述其與王世貞、吳國倫等人的文壇交游,評其“作詩不多,自有風格,不欲寄諸公籬下”,又特加一筆道,“撰前后《耳談》,纂集異聞,亦洪氏《夷堅》之流也?!雹谶@個所謂“前后《耳談》”,即王同軌的兩部文言小說集《耳談》與《耳談類增》。前者定本15卷,刻于1598年;后者以前者為基礎而增補編次至54卷,故取名《耳談類增》(以下簡稱《類增》),刻于1603年。同軌雖有詩名,但與激蕩晚明文壇的同省公安、竟陵諸人相比,實不足道,真正可奠定他的文學地位的,乃在這兩部志怪小說。規(guī)模上,兩書敘事共約1400余條,規(guī)模之大,明清志怪以此為巨。內容上,兩書主要敘述明之異事奇人,屬“耳聽之談聞”。③故事來源上,除士林中人的談宴之外,因其高祖王思旻以吏員入仕為官,故王同軌創(chuàng)作時亦廣采于素為士大夫輕視的吏胥之輩,明人鄭仲夔即載曰:“王行甫同軌在官,每日令吏胥、門役人各陳奇事數(shù)則,勒為常規(guī)?!雹懿痪屑毩?,故能成其大。風格上,《類增·凡例》自述曰:“談本以奇耳者也,不奇不耳。”⑤江盈科即贊之曰:“事新而艷,詞爽而快?!雹匏浴抖劇犯σ粏柺溃瑑删┡c浙、陜等省即“家置一集,紙貴市中”,⑦《類增》甫成亦為書商索去,足見小說的傳播之廣與其中商機??梢哉f,王同軌正是以這兩部小說而在晚明湖北作家群中獨樹一幟、引人注目的。
王氏二書對“三言二拍”的題材影響,20余年前已有學者專文發(fā)掘出二十余事,⑧但對“一型”的創(chuàng)作素材影響,則一直缺乏系統(tǒng)性的挖掘。本文即擬以《型世言》部分待考回目為序,考訂、補錄失考或存疑之部分小說篇目的故事來源,以求諸方家斧正。因《型世言》已常見,故所引該書文字,不作冗注。
1.第九回《避豪惡懦夫遠竄,感夢兆孝子逢親》
本回入話敘安吉嚴孝子尋父事:孝子十六歲時立志尋找遠戍遼陽的父親,遍尋未果,遇輕薄兒戲言而竟得以父子相認;后,孝子設計攜父逃歸。從情節(jié)上看,此事應本于王同軌所敘。《耳談》卷四有《嚴孝子》,敘曰:
安吉嚴姓者,以罪戍遼陽。去后產(chǎn)遺腹子,即孝子也。年十六矣,居常涕泣毀瘠。母問其故,曰:“兒思父也。遼陽不在天上,兒愿獨往尋覓?!蹦笍闹诌|陽遍尋父不得……有丐者過門,或戲指之曰:“此而父也。”其人無衣,以席蔽體。即役于官,餼常不給,則行乞于市。孝子視其貌,頗類己。因詢其家世名字皆合,實父也,輒長跪抱泣,舌舐其垢,扶將上堂,洗浴著縞,觴豆遞進,親奉匕箸。窺者盈戶,皆為感泣?!釉掠?,散金諸徒,營子母錢為久計,眾益德之。而已負父從間道遁去。久之始覺,或欲追者,眾曰:“還則明歲倍償金矣,何追為?!”歸家,雙白偕老至大耋。⑨
王氏所記嚴孝子的立志、尋父、遭戲、相認的前后經(jīng)過,恰與《型世言》本回入話故事的人物、情事相合,就連最后假借放貸(“子母錢”)掩人耳目而暗地逃離戍役方式也相同,可證《型》本則故事來源于王氏《嚴孝子》篇。此篇亦見于《類增》卷二而字句微異。
2.第二十回《不亂坐懷終友托,力培正直抗權奸》
本回敘秦翥科舉與仕途經(jīng)歷。經(jīng)陳敏杰先生考證,小說敘秦赴試途中坐懷不亂事出自陶宗儀《輟耕錄》卷四“不亂附妾”條。雖《型》所敘較之陶文有較大改動,但因故事梗概相同,陳先生之論已為定讞。小說后半部分又有敘秦翥釋盜獲報情節(jié),敘秦國洞庭湖,遇盜魁攜纜搶先躍入己舟,秦氏友人斷其繩,絕期后援,擒之復釋;數(shù)月后秦得到盜魁的相助,解決了上司的刁難。對這情節(jié),陳先生考證時認為是“移接它事而成?!雹庵劣谝平雍问?,陳先生與后來諸家皆未論及。
今考,《耳談》卷二《諸長公》所敘諸宏釋盜獲報事,可資釋疑,文曰:
贈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諸公宏,字文重。公常行賈江淮間,一日秵載過鄱湖,忽盜駕大艑來,其魁持大纜躍入舟綴之,而群盜且魚貫入。公亟斧斷其纜。適風徑疾,不交睫阻隔百里矣。盜魁失勢,叩頭請死。公握手起之,曰:“登舟即吾客,豈相扼哉!愿以卮酒為壽?!薄嗯c豪飲,罄數(shù)日歡別去。越數(shù)年,客維揚,渡江中流,復遇盜躍入舟如曩時。公斧其纜,鏗然有聲。視之,鐵也。群盜猬集,將甘心焉。其一人驚視公曰:“而非諸長公乎?厚德久不報。”麾其黨羅拜。公熟視之,即鄱湖盜魁也。于是拉公過其舟,大置酒相娛樂,贈金千。?
此文敘事模式呈現(xiàn)的是“擒盜——釋盜——獲報”結構,秦翥“釋盜獲報”亦為同樣結構;諸、秦兩人擒盜的情形、方式亦近,同樣突出釋盜、飲酒的豪氣。故《諸長公》篇可考定為《型》本回“釋盜獲報”情節(jié)的移接對象,所改者惟遇盜地點及獲報的具體方式也。
3.第二十一回《匿頭計占紅顏,發(fā)棺立蘇呆婿》
小說入話講述了幾則明代官員破案故事。其中一事敘魯穆出巡遇蛇追隨,后抽干此蛇所入池塘,發(fā)現(xiàn)一尸系一磨盤盤片沉于塘底,通過尋找上下相合的另一盤片,抓住兇手。今考,魯穆此事,當出自《耳談》卷六《藍郡丞》,文曰:
湖州郡丞藍偉,鄧州人。常道其令蜀邑時,適郊有蛇當?shù)?,驅之不去。公曰:“必鳴冤也。”令人隨其所之,至一野塘止。即令挹去其水,得只磨。再發(fā)磨,有伏尸,而不知誰氏。公令遍求村中磨合者,果得焉。蓋有商客其家,相其槖重,因殺之。沉尸野塘,而覆以磨。讞得實,罪死,復移文招其子至,以其槖歸焉。?
雖然小說情節(jié)與文言本事中魯、藍姓氏有別,但關鍵的“遇蛇”、“磨盤相合”等敘事因素一致,故事的推進也一致,可證《型世言》所敘的魯穆故事即來源于《藍郡丞》篇。《類增》卷五十“外紀償冤篇”亦敘此事,更名為《藍郡丞斷蛇訟》。
另,本回入話中又有推官郭子章斷案事,敘郭出行時遇猿猴攀轎杠,發(fā)現(xiàn)養(yǎng)猴人尸身,于是設計引四鄉(xiāng)民眾至官府圍觀“異事”,借此放出暗藏的猴子認出兇手?!额愒觥肪砹鶆t有《郭公猿獄》篇,正敘此事。但郭為萬歷間名臣,明人余象斗所編《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傳》上卷【人命類】有《郭推官判猴報主》,亦敘此事。《類增》之文與余文相較,文字雖簡而敘述周密:補全了余文所缺的“攀轎”、“藏猴”情節(jié),只是《廉明公案》成于1598年,早于《類增》,因此宜推定為《型世言》是在余文的基礎上,接受了王同軌的關鍵情節(jié)與細節(jié)上的敘述。
4.第三十三回《八兩銀殺二命,一聲雷誅七兇》
本回入話、正話皆敘雷誅歹人故事。入話中有“殄賊之雷”事,敘貧婦為娶媳而傭工,兒媳典當衣飾擬為婆婆贖身,不幸失盜,憤激自縊;雷即擊死鄰人,銀尚在其手,婦人反因雷聲復活。
今考,此事出自《耳談》卷四《余杭崔屠》一文,情節(jié)近似。其文曰:
余杭民某死,惟一嫗一幼子而已。聘胡氏女為子婦。久之,貧不能委禽,嫗遂質身于機坊,為之治絲。得金二兩,婦始得歸。婦歸問姑所適,子言其故,婦泣下。盡脫簪珥,將以贖姑,而子先往與議。然夫婦語時,鄰人崔屠者竊聞之,因詐為夫語,索前物于婦。婦稚不察,即與之。及夫歸,罔然莫知為誰所索也,怨恨觸柱而死。母聞子死,傷之,亦自死。婦欲相繼自殺。里卒以聞于邑令予鄉(xiāng)先輩周公之冕,公即出余俸,厚為棺殮,葬二死者。而令護婦,使毋自殺,且急捕賊不得。時轟雷已擊死崔屠,其物尚在手。而又起二死者尸,于擊間皆活,則異之異矣。其棺殮之費,公命給子作生理焉。時嘉靖庚戍(戌)年事,得之周公最詳云。?
此文亦記于《類增》卷四十九?!缎汀?、《耳》相較,只在當初自殺者為媳婦還是兒子之別,其余情事皆同。張安峰先生考證此回時,疑其出自王圻《稗史匯編》卷一百七十“余杭崔屠”條。實則從文字上看,《耳談》明言此事聞于同鄉(xiāng)鄉(xiāng)宦周某(事發(fā)時任當?shù)刂h)——這種同鄉(xiāng)關系的敘述,《稗》則改為“里卒以聞于邑令周公元冕”,?除此之外的文字皆同,而《稗史匯編》刻于萬歷丁未(1607年),晚于《耳談》,其本身又為“匯編”性質,故綜合起來顯見《耳談》方為《型》該回故事的真正素材來源。
5.第三十五回《前世怨徐文伏罪,兩生冤無垢復仇》
本回敘湖北英山縣無垢和尚去南京印經(jīng),未幾被店主徐文夫婦貪財謀殺,三日后投胎為徐子,方十余歲,為鄰人以“忤逆不孝”訟于御史,御史夢見神示而審得當年無垢死事,懲戒兇手;徐子出家,仍號“無垢”,印經(jīng)完畢,重歸英山。
1998年,張安峰先生疑此事出自王圻《稗史匯編》的“僧齊能”條,?2010 年,顧克勇先生加以轉述,幾成定論。筆者檢閱《耳談》時發(fā)現(xiàn)其卷八《僧無垢》篇即言僧人無垢重生報冤事;檢索學界已有研究,見陳慶浩1999年于《〈型世言〉校注本序》中明言:“《耳談》卷八《僧無垢》條就是《型世言》第三十五回《前世怨徐文伏罪,兩生冤無垢復仇》之所本”,?惜陳先生未作詳論,故此說被顧先生忽視。本文不敢掠美,特此說明并補以簡析?!渡疅o垢》全文曰:
英山山中某寺僧無垢,橐所乞化金一百二十走金陵印大乘諸經(jīng),宿寓于旅。旅人探知挾重,與妻共殺僧,而有其橐。數(shù)日生子,夫婦甚喜。及稍能言,輒欲殺父。逮至十齡,語益厲,操刀者屢矣。里黨以聞于令,令曰:“兒性貌柔緩,非兇狠者。而若此,必是夙債。”然莫能決,忽夢神告曰:“何不問他六月六日事乎!”明日,令以神言,震怒訊之。其人色變,知事已泄,曰:“嘗以是日殺僧也。”曰:“殺后兒生乎?”曰:“然。距三日耳?!痹唬骸皟杭瓷病T┰谑液文芴?!”遂械其人以死置獄中。又語兒曰:“其家貲汝有也?!眱核鼗枞?,忽曰:“一百二十金是我者?!辈淮淙诵蹋耘?。湊金如前數(shù),復走金陵印諸經(jīng)畢,還山尋覓師舊榻,拔缽居之,不過十余年耳。其事載《寶函別錄》。正叔談。?
《僧無垢》的敘事進程為:印經(jīng)被害——重生不孝——鄰訟于官——神示斷案——重新出家——印經(jīng)還山,人物設置與事件經(jīng)過正與《型世言》本回相合,敘事時間語亦近。張先生所指之《稗史匯編》的“僧齊能”條,實際也出自《耳談》,見其卷三《僧齊能》篇:在敘事上,齊能赴京目的(“請度牒”)、命案告破的關鍵(“兒忽作僧語”)皆與《型世言》相異,?顯見不如《僧無垢》篇吻合程度高,故張論不足為據(jù)。至于《寶函別錄》,除《耳談》之外,現(xiàn)存明人文獻的記載付之闕如;從行文看,王同軌也未見此書,故疑為故事講述者(劉)正叔的偽托或傳播范圍較窄的英山當?shù)刈诮绦麄鲿鴥?,《型》之此回本事歸于王同軌所記《耳談·僧無垢》,當更為允當。
6.第三十八回《妖狐巧合良緣,蔣郎終偕伉儷》
此回的素材來源,學界的分析最重卻誤解最深,故不得不詳論之。小說敘商人情愛婚姻事:蔣商慕店家之女,被變化為該女形貌的狐妖所惑,幾至于危,后依鄰房之計,以粗布袋盛細芝麻贈之,追隨蹤跡而識破真身,乃得贈靈草三束,以其一以痊己之病,再以其二致意中女子癩疾,復以其三去女子之疾,終得意中人為妻。
這個故事的主干可概括為:慕色中病——他人提醒——追蹤識破——撒草致病——救女得妻。這個主干的故事亦見于《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九《贈芝麻識破假形,擷草藥巧諧真偶》,呂友仁、米格智已指出“二刻”該卷的本事“見《耳談》卷七‘大別狐妖’條”。?正因為《型》、《二刻》的這兩篇狐妖小說主干相近,故學界一直以來認同《型世言》此回本事也出自《耳談》而非陸云龍所言的《鴻書》。但對這一認識,日本學者村田和弘著長文加以否定,認為《型》本回的“直接素材源于《廣艷異編》的可能性較大,由是觀之,‘二刻’卷29與‘型’第38回并非出于同一故事源頭。”?按,村田所言源于《廣艷異編》,具體乃指該書卷三十《蔣生》一文,但其言《型》直接脫胎于《蔣生》以“可能性”居多,卻又斷然否定《大別狐妖》對《型世言》的素材影響,未免武斷。通過詳細比勘所涉《耳談》、《廣艷異編》與《型》、《二刻》,即可發(fā)現(xiàn)村田的否定難以成立。
為便于分析,本文特引《耳》、《廣》文字以勘異同,關鍵文字以黑體字強調;情節(jié)相同者則略去或于括號中簡括?!抖劇ご髣e狐妖》文曰:
浙人蔣生賈于江湖,后客漢陽馬口某店……相距數(shù)家,馬氏有女,臨窗纖姣,光采射人。生偶入窺見之,嘆羨銷魂。是夜,女自來曰:“承公重盻,妾已關情……必慎口修持,始永其好?!鄙灿庥鱿伞ň}口深居)惟恐負女,然生漸憊瘁,其儕若夜聞人聲,疑之,語生曰:“君得無中妖乎?”生始諱匿,及疾力,始曰:“與馬公女有前緣,常自來歡會,非有他也?!逼鋬娫唬骸熬`矣,馬家崇墉稠人,女從何來?聞此地夙有狐鬼,必是物也?!币蛞源植际⒅ヂ閿?shù)升,曰:“若來,可以此相贈,自能辨之?!薄ㄗR破狐妖真身后)狐醒,曰:“今為汝看破我行藏,亦是緣盡。然我不為子厲,今且報子。汝欲得馬家真女亦不難,自擷洞中草作三束,日以一束煎水自濯,則子病愈;以一束撒馬家屋上,則馬家女病癩;以一束煎水濯女則癩除,而女歸汝矣?!鄙鷱痛笙?,歸不以告人,而自如其言為之。女癩遍體,皮癢濃腥,痛不可忍,日夜求死。諸醫(yī)不效。其家因書門曰:“能起女者以為室?!鄙旖议T書,曰:“我能治之?!币圆蒎辉掠?。遂贅其家,得美婦。
生始窺女,而極慕思,女不知也。狐實陰見,故假女來。生以色自惑,而狐惑之也。思慮不起,天君泰然,即狐何為?然以禍始,而以福終,亦生厚幸。雖然,狐媒猶狐媚也,終死色刃矣。?
《廣艷異編·蔣生》則曰:
天順甲申歲,浙人盧金、蔣常往來湖湘間販賣物貨……店東馬姓者一女……蔣生見而悅之,其女不知人私視……蔣生年十九,年幼飄逸能詩,一日,朗吟曰……是夕天欲雨,忽聞叩門聲,蔣生執(zhí)燭開門,乃見日間對窗下之女……(歡會后遵囑)于是蔣生日攻書史,目不外視……生漸漸無精采,茶飯減進,盧生問病之根由,但以思父母為對,服藥求神,一無應驗。一日,盧諭以鬼神不測之言,蔣生病篤,亦自恐,又見馬家之女所見不似乎有情,乃道其詳……(是夜贈芝麻后)女亦感傷涕泗不肯去,蔣懼呼盧,女恐盧識,拭淚而去……(狐妖贈草后囑之)“……君其返,勿以我之故告同舍郎。我與郎君共枕席十三余月,乃宿緣……?!保ㄊY生痊后,馬女)果生癩……醫(yī)術不能瘳,父母不能近,求其速死而不得,欲投之于江而不忍。蔣生乃浼漢陽所軍戶王媽媽為媒求之,其家以生為戲言,亦戲之曰:“要便抬去。”……次日,蔣生塞鼻自背過街……(治愈后,女)容顏如舊,父母合家驚悔,乃欲設宴延生接納;生亦欲償聘禮。女拒之,以父母情薄,不舍財救己。乙酉歲,徙居漢口滕古源家,買舟約盧生回杭,后不知所終。?
通過比較《型世言》本回故事與《大別狐妖》、《蔣生》中關鍵文字的異同,可以看出斷然不能否定《耳談》對《型》創(chuàng)作上的影響:
首先,《耳談·大別狐妖》所獨有的細節(jié)文字標識出《型》對它的繼承。蔣生與狐妖夜夜歡會,《耳談》敘其同儕“若夜聞人聲”而生疑,《二刻》即相應寫出其同伴質疑的情節(jié),《型世言》亦敘韋梅軒質問蔣生房中唧噥之聲,凌、陸筆下的這一情節(jié)皆可與王氏所敘相對應;但《廣艷異編·蔣生》文中,同伴盧生不僅絲毫無聞,且時間竟長達“十三余月”,疏漏之大,難以置信。對于意中女子生疾后的求醫(yī),《耳談》敘曰:“諸醫(yī)不效”,對這四字,《二刻》與《型世言》都加以敷演,都對一干庸醫(yī)的粉墨登場不吝筆墨,以詼諧輕松調節(jié)行文氣氛,以敘女方求醫(yī)之廣,并為蔣商的登場鋪墊;而《蔣生》則言:“醫(yī)術不能瘳”,著眼點在“醫(yī)術”,暗示此病與妖法有關,《型》所敘求醫(yī)(生)之廣恰恰與其用意并不一致。從這兩處《廣艷異編》所無而《耳談》所有、且為《型世言》所敷演的敘事語,可斷定陸人龍編創(chuàng)此回故事時,與凌濛初一樣不約而同地選取了《耳談》之文,并都對這兩處符合生活邏輯的細節(jié)加以詳述。
其次從文末評議上可以看出《型世言》本回的作者觀點是對王同軌的一脈相承。王同軌評價蔣某雖憑借妖狐作媒人而得佳婦,但狐妖對人而言終究是“狐媚”,會讓人“終死色刃矣”。但王同軌的這個“終死”斷言,其實缺乏文本自身的事實支撐:蔣生并未“終死色刃”,故邏輯環(huán)節(jié)與文字敘述上有所缺失。而若分析故事的發(fā)展,我們可以看到,蔣生的命運逃脫“終死色刃”的斷言,乃在于故事的發(fā)展中出現(xiàn)了轉折條件。只是這一條件在《耳談》中并未直接道出,因此王的評議從文字本身上呈現(xiàn)出表意不完整之病。而這一缺失,恰恰可以在《型世言》中看到。《型》文末議論道:“人都稱他奇偶,虧大別狐之聯(lián)合。我又道:若非早覺,未免不死狐手,猶是好色之戒。”這段文字,正將蔣某不死的轉折條件——“若非早覺”——表述了出來,試將其補入《耳談》的文末評議,即成“狐媒,猶狐媚也,若非早覺,終死色刃矣”,表意完整且邏輯充分。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出,《型》的評議正是《耳》之同調,不過一文言一白話而已。而《廣·蔣生》一文則純?yōu)樗哑嬗洰?,無任何評議。由此可見,《型》的回末議論充分反映了陸人龍對《耳談》素材與文意的取用。另外,《耳談》這一文末語,則被《二刻》加上“異史氏曰”的導語后直接襲用,足見殊途同歸。是以我國學人認為《大別妖狐》為凌濛初、陸人龍創(chuàng)作時的取材對象這一結論,是經(jīng)得起驗證的。
第三,從文字看,《耳談》更接近蔣生故事的原貌。文中“大別(山)”為漢陽府城北之魯山、龜山(非如今鄂豫皖交界之大別山),?其事為漢陽民間故事?!抖劇窋⑹码m簡,而情事的敘述自然合理;《廣》成書稍晚,敘事雖詳,卻有明顯的突兀與自相矛盾之處:《蔣生》敘初會狐妖時,蔣開門“乃見日間對窗下之女”,其中“對(面)窗下”一語即來得十分突兀,因前文中并無女子在窗前或窗下情景的敘述;“日間”一語是敘初見與初會為同一天,對于來人的定位亦似一面之緣者,但前文已敘其襄王有意而神女無心,方有“一日”吟詩之舉,顯見是經(jīng)歷數(shù)日挫折,非同一天之事,故《蔣文》的前后敘事并不一致。對比《大別狐妖》,則敘蔣生“偶入”見女“臨窗”而心動,“是夜”即得相會,方是初見、初會情境,符合邏輯。可見《蔣生》一文在改寫了故事原貌,因此留下了這些失誤。在人物設置上,《蔣生》又將主人公進行文士化:前敘蔣本為商人,與狐妖化身的女子定情后卻“日攻書史,目不外視”,分明為書生行徑而非文初所言商人?!稄V艷異編·蔣生》的這些突兀與矛盾之處,顯示出它是對漢陽民間故事在向外地傳播過程中的文人化改寫,但改寫得時見疏漏。而黃岡去漢陽不遠,鄂人王同軌較之編纂《廣》的皖人吳大震,對本省民間故事的記載、敘述上更具有近水樓臺之優(yōu),其敘述更接近民間故事本身面貌,情節(jié)與細節(jié)也更合理宜用。
因此,綜合上述分析可認為《型世言》本回與《耳談·大別狐妖》關系密切。陸人龍編著此回時重要細節(jié)直接選取于《耳談》,創(chuàng)作出了與凌濛初之作在風格與成就上各有勝場的同源小說。村田之論,只見《型》《耳》之異而不見其同。小說與本事的不同,乃故事傳播中的變異或作家的改創(chuàng),不能作為否定取材關系的充分必要條件;且若只重其異,則《型》與《蔣生》亦多有不合;更何況陸氏崢霄館編創(chuàng)刻書籍時廣發(fā)啟事,搜求異聞,讀到早已廣為傳播《耳談》、《類增》二書,殊非難事。故村田之文罔顧這些事實而拘于敘事理論來否定《耳談》對《型》的影響,實屬經(jīng)不起推敲的片面之見。
7.第四十回《陳御史錯認仙姑,張真人立辨猴詐》
本回故事來源的研究一直少人問津,直至顧克勇先生方論及入話故事見于《搜神記》,而正話同樣付之闕如。案,正話實為兩個故事捏合而成。第一部分故事敘猴妖化美女惑人而為劉伯溫驅逐事,此為唐宋以來的傳統(tǒng)故事類型,其本事暫難確指;第二部分故事,敘猴妖被除事:猴妖多年后化身為老婦人,籠絡陳姓舉人并預言其命運而獲其信任,乃謀借陳之手討得張?zhí)鞄熤〕上桑K為天師識破而被斬除。今考,第二部分故事之直接來源,應出自《類增》卷四十六《靈哥》?!额愒觥れ`哥》其文敘曰:
嘉靖間,廣之保昌、梅嶺間有洞,今曰白猿洞。洞神曰靈哥,居帷中,言休咎,毛發(fā)不爽。奔走千里,傾動一世。人窺見是美婦人。一士虔事最久,屬以庇佑成名,許之。鄉(xiāng)、會三試題,皆預以告,故三捷成進士,授大行。奉使藩邸扵江以西,過里謁神。神曰:“子名已成,如欲報我,不過引使節(jié)于天師府,乞一通天引,為德大矣?!笔课ㄎ?,自喜得效,果如其請,達天師。天師詰所用,不對。天師已心知之,即對土剪紙,粘續(xù)作長條,默運符咒,以紙繞指束之。紙盡,忽自天墜一白猿,首下淋漓,血尚濺士衣□。士膽落,愀然莫可仰視。天師曰:“公不知,此猿千歲怪深,藉令得引,三界禍不淺矣。”予姻家劉子敦、汪啟西先后令保昌,所談。?
此亦為民間故事口耳相傳后由文人下筆敷演的流播模式。小說關鍵情節(jié)正與《靈哥》所敘“籠士——求印——懲奸”相合,故可以認定《型世言》本回正話后半部分故事取材于《類增》。至于前半部分猴妖以女色誘人事,也應與《靈哥》中“美婦人”一語的生發(fā)有關,將舊有之妖物媚人致病的傳說納入,復因時代因素將驅妖之人由傳統(tǒng)的僧、道換為已半神化的開國功臣“劉伯溫”而已。
通過上文的分析,可見《型世言》小說四十回中,有七回小說的入話或正話本事來自王同軌的文言筆記小說集《耳談》與《耳談類增》二書,計《嚴孝子》、《諸長公》、《藍郡丞》、《余杭崔屠》、《僧無垢》、《大別狐妖》和《靈哥》共八篇?!缎褪姥浴吩诟挠冒自挃⑹鰰r,或概述經(jīng)過、或增飾情節(jié)、或敷演細節(jié),但都留下了對王氏二書進行選擇、沿襲或改寫的痕跡。“耳談”中的這些篇目,學界在進行《型世言》的素材來源與本事研究時,尚未加以系統(tǒng)關注,因此有必要一一考辨與補錄,以比勘判斷陸人龍構思取舍、鋪陳敷演的創(chuàng)作能力,也還原王同軌對明代小說發(fā)展的促進作用,更好地認識其歷史影響與文學地位。至于無垢、狐妖和猴妖等故事從“耳談”到《型世言》的過程,也契合了地方民間白話傳說經(jīng)文人文言記敘再到文人白話敷演的傳播模式,而王同軌在其中的承前啟后作用,通過對《型世言》小說素材的辨析即凸顯出來,應予以認可與重視。
①詳見顧克勇《書坊主作家陸云龍兄弟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8-110頁。按,這部分內容既有對學界主要研究成果的總結,又有顧氏自己的補充,是學界目前對《型世言》最為全面乃之最新的本事考訂。
②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98頁。
③⑨?????王同軌《耳談》,孫順霖校點,中州古籍出版社 1990 年版,卷首第 2 頁、94、35、142、103-104、183、78、168頁。
④鄭仲夔《玉麈新談》,上海古籍出版社,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68冊第566頁。按,王同軌之高祖出身吏員,見《耳談類增》卷四《高王父泰州府君德政》:“高王父諱思旻……正統(tǒng)間以功曹掾判泰州。”“功曹”為吏員的雅稱。明制,吏員著役九年經(jīng)三考考滿后,可獲出身而入仕為官。
⑤⑥⑦?王同軌著,呂友仁、孫順霖校點《耳談類增》,中州古籍出版社 1994 年版,卷首第 6、4、1、397-398 頁。
⑧?呂友仁、米格智《〈三言〉〈二拍〉故事來源考補正——讀王同軌〈耳談〉和〈耳談類增〉后》,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4期。
⑩陳敏杰《〈三刻拍案驚奇〉部分篇目本事考略》,《明清小說研究》,1988年第4期。
??張安峰《〈型世言〉素材來源(三)》,《明清小說研究》,1998年第3期。
?陳慶浩、王锳《型世言評注》,新華出版社1999年版,前言第13頁。
?[日]村田和弘著,李寅生譯《從〈大別狐妖〉到〈二刻拍案驚奇〉再到〈型世言〉看狐妖譚內容的變革與繼承》,《明清小說研究》,2004年第4期。
?吳大震《廣艷異編》,《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本,天一出版社1975年版,第2—4頁。
?關于該小說中“大別(山)”為漢陽魯山、龜山的記載,請參武漢地方志辦公室編《明萬歷漢陽府志校注》對于“大別山”的相關記載與考證,武漢出版社2007年版,第40-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