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明
安塞姆·基弗在談到自己的作品與歷史的關系時說:藝術家的作品根植于自然和歷史,來自流失的時間,來自大量的經驗沉積,每幅畫也就因此成為一個復雜探索的濃縮畫本。
對于藝術家來說,歷史傳統(tǒng)問題是一個必須首先解決的問題。許多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中與歷史相遇,或與史實撞擊,或獨自揭開一段心靈歷程。歷史使我們與已存在過的人類的身體和思想取得聯(lián)系,并接近獲得自己是誰,從哪得來的知識,以免妄自菲薄,或者放任自流。一些有責任的藝術家,為了查證我們今天的作為,不可避免地想要揭開歷史的表層。
《晉商系列》正是根植于歷史和記憶,并通過油畫語言和圖像符號來揭示歷史過程的多積層特征。為了這一系列的創(chuàng)作,我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和田野調查,走訪了平遙、祁縣、榆次等晉商發(fā)源地,去了右玉殺虎口,實地考察晉商的生存環(huán)境,收集有關晉商的歷史記憶。參觀了北京的晉商博物館,觀賞了部分關于晉商的影視作品,仔細研究了介紹晉商的紀錄片,對晉商有了初步的認識。盡管這只是初步直觀的認識,但從感情上卻拉近了與晉商的距離。
晉商是中國最早的商人,其歷史可遠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明清兩代是晉商的鼎盛時期,并成為中國五大商幫之首。在封建社會中,傳統(tǒng)的觀念是重儒輕商,故四民中以士為一等,商為末等。但明清山西商人卻認為商和士農工是同等重要的事業(yè),都是本業(yè),同樣要敬。晉商摒棄舊俗,褒商揚賈,以經商為榮。
晉商中的一位重要代表人物王現(xiàn)曾經說過:“夫商與士,異術而同心。故善商者,處財貨之場,而修高潔之行,是故雖利而不污;善士者,引先王之經,而絕貨利之徑,是故必名而有成。故利以義制,名以清修,恪守其業(yè),天之鑒也?!边@段話不僅點明了經商的不二法則,也道出了為官與為人的基本遵循。在王現(xiàn)等晉商看來,不論在什么時候、在什么情況下,只要按照這一法則為人處世、入仕經商,必定會做出一番不平凡的事業(yè)。由于他們把儒家教育的誠信、仁義、忠恕精神引入商界,從而有了商業(yè)之繁盛。所以,晉商之家族不同于一般官紳家族,它是具有商業(yè)烙印特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家族。
每一種社會實踐活動都有一種特殊的精神作為其靈魂,這種內在的靈魂是實踐活動中最活躍的能動力量,而從事這一活動的人就是這一特殊精神的創(chuàng)造者和實踐者。明清山西商人的成功,就在于他們是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自覺和不自覺地發(fā)揚了一種特殊精神。那就是在隱忍低調的外表下,強烈的開拓進取、敬業(yè)、群體精神,我們可將其稱之為“晉商精神”。這種精神也貫穿到晉商的經營管理和心智素養(yǎng)之中,其根本就在于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敬業(yè)、義利相同,這是當今社會上比較缺失的價值觀念,是人們回望歷史時的溫暖記憶,也是我創(chuàng)作《晉商系列》的出發(fā)點。
我不愿意將我所描繪的人物簡單稱之為“肖像”, 我認為用“肖像”來定位晉商,“甚至有些俗氣了,容納不下晉商的氣度與精神”。 我想為晉商們“造像”, 認為“無論每個人長相如何的不同,在我心中他們都是一座座誠信的豐碑,一個個豪情的符號,一尊尊睿智的偶像”。在這兒,手段稱謂已不重要,正如貝聿銘所說的“風格產生由解決問題而來”,所以當我們看到《晉商系列》中表現(xiàn)手法的差異時,那既有系列組畫歷時性過程中的階段性思考,也有繪制過程中藝術語言的探索和錘煉,但這一切最后都指向一個主題:“就是對晉商的敬意和再現(xiàn)晉商的尊嚴”,那其實就是晉商乃至山西人的精神寫照。
精神的表達怎能受限于風格與稱謂呢?這與態(tài)度有關,與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有關。人的自我理解是通過對歷史的理解實現(xiàn)的,“人的精神是什么只能通過對精神經歷和產生東西的意識來揭示”。歷史是人類自我認識的重要途徑,我們不可能在歷史之外找到一個非歷史的立足點來反思歷史。我關注歷史,關注晉商的歷史,是從一個畫家的角度,用繪畫的方式關注歷史?!稌x商系列》不是簡簡單單地再現(xiàn)歷史,而是表現(xiàn)一段歷史,這歷史未必是歷史的全部,卻是一段歷史時期在人們心中的記憶總結,是人們心中的歷史?!稌x商系列》正是這一歷史的視覺化呈現(xiàn),是我用油畫的方式抒發(fā)自己心中對所繪歷史的敬意和情感。
艾略特說,所謂歷史意識:“不僅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還要理解過去的現(xiàn)在性”?!稌x商系列》正是用今天的角度關注、審視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這一曾經的輝煌燦爛,表達對晉商精神的緬懷與敬仰:當晉商的歷史被時間的洪流沖刷得日漸淡漠,晉商的形象逐漸模糊,拂去歷史表層的塵埃,依然能看到他們的偉大言行:財大不氣粗、豪情不跋扈、知書不失理、低調不張揚……。他們身上閃射出的人性光輝,至今都啟迪我們后人,教我們如何識別前方的路,同時喚醒一種心靈上的仰望。
《晉商系列》正是基于這一偉大言行的視覺化表達,并想喚醒社會群體對這一歷史的共同記憶,因為只有社會群體對歷史的記憶的存在,才是傳統(tǒng)延續(xù)、文化傳承和社會進步的根本。
當我審視《晉商系列》時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在用一種溫暖的筆觸描繪著自己心中的歷史和人物,在這里,歷史的記憶轉化為有溫度的視覺作品,畫面中傳達出的是對所繪歷史的敬意和情感。這不僅是對晉商的敬意,更是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態(tài)度,也是我自身的心靈歷程。同這個系列共同成長,通過不斷探索,我逐漸進入到晉商的精神世界,同時對中國的歷史文化也有了自己的思考與態(tài)度,正如錢穆先生所講的那樣:“對待歷史要有一種溫情與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