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黃斌詩選》

余文浩

內(nèi)容摘要：本文從對《黃斌詩選》的詩歌閱讀中，提出了黃斌詩歌中兩個重要主題是時間和美?；蛘哒f，在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中顯示黃斌的詩歌美學(xué)特征。他的詩歌有鮮明的地域性和飽滿的地氣，黃斌詩歌的深厚和質(zhì)樸正在于他對日常生活的酣暢淋漓的書寫中，是屬于中國情感和生活的寫意。在經(jīng)驗和情感的世界里，詩人為我們的人民百姓確立了一個鮮明的地標(biāo)，唱出了一曲飽滿的贊歌。黃斌的詩寫是漢民族志的書寫。同時，黃斌的詩歌體現(xiàn)了中國詩學(xué)傳統(tǒng)的和諧。

關(guān)鍵詞：黃斌 詩歌 美學(xué)

幾天在家閑翻詩書，又拿起《黃斌詩選》，一陣猛讀，不過癮，還要記點東西，在書的空白處也就記下了不少，想了一下，也許可以形成一個文字。

黃斌的詩到底在哪里吸引了我呢？似乎有點線索，但非十分清晰明朗。當(dāng)我讀到米沃什《詩的見證》的時候，這幾句話一下子讓我覺得好像說的就是黃斌的詩，也是在這里，我找到了喜歡黃斌詩歌的根由。

“從哪里，會有一次更新降臨我們，我們這些糟蹋和毀壞了整個地球的人？”西蒙娜·薇依問道。而她答道：“只有從過去，如果我們愛它?！薄坝袃蓸?xùn)|西不可能被簡化為任何理性主義：時間和美。我們應(yīng)從這兩者著手。”“距離是美的靈魂”，過去是“用時間編織的永恒的顏色”，在她看來，人要穿透現(xiàn)實是很困難的，因為人被他的自我妨礙著，也被為他那服務(wù)自我的想象力妨礙著。只有時間的距離才能使我們看清現(xiàn)實，而不至于用我們的激情來歪曲現(xiàn)實。而以這種方式看到的現(xiàn)實是美的。這就是為什么過去如此重要：“在過去，現(xiàn)實感是純粹的。有純粹的歡樂。有純粹的美?！?/p>

在人類尋找凈化的現(xiàn)實、尋找“永恒的顏色”這個意義上，換言之，也就是尋找美這個意義上，人類也將探索自身。（切斯瓦夫·米沃什著，黃燦然譯《詩的見證》P157-158，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11月第1版）卡瓦菲斯最好的詩，都是沉思過去的，過去被他拉近了，使得數(shù)百年前的人物和情景被讀者當(dāng)成親屬來看待。（《詩的見證》P152）

在這里，我當(dāng)然可以說，黃斌相當(dāng)數(shù)量的詩作都是書寫過去的，過去被他拉近了，使得幾十年前的人物和情景被我當(dāng)成親戚來看待了。他的詩歌中有兩個重要主題，就是時間和美，或者說，在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中顯示黃斌的詩歌美學(xué)特征?！扼@訝》中，他寫到：為物象象人的皮膚上被事物擊出的孔洞和時間顯影的黑斑/以及一塊頑石上數(shù)不清的麻點/驚訝?！度粘Ｖ娀蛟谌蚧瘯r代如何做一個中國詩人》中，他寫道：而歷史和時間 不過就是我白天在租界看到的/事物的那些發(fā)黑的部分/積淀著痛愛悲歡 或曾經(jīng)的生命的熱量/現(xiàn)在不可避免的清涼 黑是它惟一的形式/惟一能被看到的方式。

黃斌詩歌中有一個鮮明的屬于過去的時間和空間軸，在這個軸心上，他通過敘事來詠物懷人，從而使他的詩歌和我們的傳統(tǒng)連接上了，也使他的詩歌有鮮明的地域性和飽滿的地氣，“這里儲藏著元氣淋漓的生命力?！痹诩娂姷臄⑹鲋校?“生命的真實在這一切之上，或者之下，平實而誠篤，剛健而從容，謙遜而磅礴地進行?！秉S斌首先有一首叫做《我的詩學(xué)地理》的詩對他的詩歌政治學(xué)和地域?qū)W做了一個界定。

我的詩學(xué)地理

往南 到老岳州府的洞庭湖

就可以了 君山的斑竹

洞庭水中的星子 杜甫和孟浩然的詩句 足以

讓我不想再往南

往北 到襄陽和樊城

到莊子的故國 和大別山

再往北一步 我也許就覺得寒冷了

向東 只到九江

我不想離開黃州 黃梅 彭澤和廬山

西向的秦巴山 武陵山 還有三峽的起點夔門

有桃花源 有猿聲中湍急的唐詩

讓我不想踏入秦地一步

我在老武昌府的黃鶴樓下

遙想朝秦暮楚之地和雞鳴三省的晨曦

如果精神尚好 就去鸚鵡洲

以一杯薄酒臨江 在禰衡的墓邊坐坐

不惟如此，他說“做詩的呆子/美的忠實仆人” （《推敲的模式》），“我知道/每家獨有的四個字/都是溫暖的入口/我知道/這就是我所有的情感的界限” 《江夏民居記》，“他在這里與政治劃清了界線/并進入了審美”（《夜過彭澤》），“多少年了/在歷史和地理中穿行/又成為我們?nèi)粘Ｉ畹囊徊糠帧薄对诙魇┲菘从衩住罚娙速澝赖氖菤v史和地理中的日常生活，在《對東湖夜色的復(fù)述的一種》一詩中，他更說“我說的/都是地域的和具體的”；在這樣的生活中體現(xiàn)了生命的力量和生活的和諧、安樂的美學(xué)。而這個贊歌應(yīng)該是唱給我們的傳統(tǒng)的“仁”“禮”的，如同詩經(jīng)中那樣的雅歌和頌。如《蒲圻縣搬運站》《蒲圻縣老城區(qū)》《蒲圻縣新店鎮(zhèn)》《磚茶吟》《苞茅》《夜讀天工開物圖版部分》《1932年至1938年新店鎮(zhèn)的日常生活》《日常之詩或在全球化時代如何做一個中國詩人》等。特別是在《1932年至1938年新店鎮(zhèn)的日常生活》中，黃斌這樣敘述：

………

而在歷史之上 總是還有歷史

但所有的歷史都在今天匯集 有如蟠河行經(jīng)的道路

那冒著白汽的蒸汽推動的力量？

就是我看到的生活的力量

………

我還在中國行走

………

這些Y （或丫） 就是一棵不能假設(shè)的樹？

只能在固定的根部 不斷發(fā)出新枝

………

聽黑夜趕路的人說 在田野遠望新店

是一團巨大的光輝 朗照荒野

聽蒲首的人說 在蒲首山夜看新店

不僅看得到萬家燈火 而且還看得到

紅綠的燈光閃爍其間

大股大股的光柱直射宵漢

我來到這些年新店鎮(zhèn)的夜里

我看到的只是人的光明

這首9節(jié)238行的詩歌里，作者熱烈飽滿淋漓地禮贊人，禮贊生活，禮贊日常，不啻于是一首人的頌歌！和《純凈的力量》、《在寧波天一閣所思》“我能看到的 仍然只是庸常的日子/和它不起眼的日常的力量”形成互文關(guān)系。這日常情感生活中實在的諧美和欣欣之生意，是那風(fēng)雅最深厚的根源。這個時候，詩歌不是裝飾，不是點綴，不是只為修補生活中的殘闕，而真正是“人生的日用品”（顧頡剛語）；“密意深情，多半不離尋常日用之間，體物之心未嘗不深細，不過總是就自然萬物本來之象而言之，這也正是《詩》的質(zhì)樸處和深厚處”。這樣來說黃斌的詩，未嘗不可。黃斌詩歌的深厚和質(zhì)樸正在于他對日常生活的酣暢淋漓的書寫中，如同一幅大寫意，是屬于中國情感和生活的寫意！endprint

黃斌詩歌中有很多詩題就是一個地名，有些就是詠如《鰉魚或中華鱘詠》，最后他寫“它按照本能的記憶繼續(xù)長大/繼續(xù)回家/3000公里的路不算遠/1.4億年的時間還不夠長”，哦，一個字眼特別刺眼，就是“回家”；吟如《磚茶吟》“多年以后/我為磚茶行進的地理著迷/為大地春天的分泌物著迷/………/不忘在家里收藏幾塊老茶磚/象珍寶著老家的少女在揀茶中失去的青春/象珍寶著已被歲月消蝕的白銀”；還有部分絕句，這都與他在古典傳統(tǒng)中的浸淫分不開的。蒲圻縣、新店鎮(zhèn)、陸水河，鳳凰山、荊泉山、江夏、黃梅，如同他在《我的詩學(xué)地理》中所述；我們可以看到，他寫目前所居住的武漢寫的很少，要么就是寫老武昌，譬如《武昌城曾經(jīng)的月光》《春夜有思》中的“月光”，他只寫老武昌的“月光”，“月光”是何物？不是懷念和追憶之物么？對少年、故鄉(xiāng)風(fēng)物的追憶成了他詩情所由發(fā)生的一個重要心理源泉。“這種回歸重建了一個穩(wěn)定的經(jīng)驗世界，生命的意義重新被確立在一種健全的人與世界關(guān)系之上?！庇洃浿械陌⒓t壤、綠豆窩子和糯米梭、紅油寬米粉、牛肉手工面、手工平面、涼面、干面 排骨面、三鮮面、油餅、煎餃和蒸包、瓦罐湯和蛋酒、銀魚、雨傘、鞭炮、磚茶、等等不一而足，詩人的筆下，都是中國風(fēng)物的具體展現(xiàn)啊。

在書寫武昌時，他怎么寫的呢？可以看看《由武漢長江大橋下過黃鶴樓街》這首詩，他說：

我為生命本身歡樂和疼痛

歡樂如江水，如火車，如春藥

如這籠罩著所有人和物的大好春天

而疼痛，可能就是接受現(xiàn)實本身的局限和欠缺

乃至它的垂死

“接受現(xiàn)實本身的局限和欠缺”，我們注意到對現(xiàn)實，包括“局限和欠缺”，他采取的是一種“接受”的態(tài)度，正是基于這樣一個人情態(tài)度，所以黃斌的詩歌展現(xiàn)的是和諧而非焦慮不安，是統(tǒng)一而非分裂，“他向往的境界則是和諧的。他的和諧，是矛盾解決以后的和諧。但這種從矛盾到和諧的過程，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存在于他的整個一生中。心靈和諧、情理和諧，淵明是高度實現(xiàn)了自我的人?！被蛘哂迷u述陶淵明的這句話可為黃斌的詩作一個注解。詩人也看到全球化、工業(yè)化對傳統(tǒng)的摧毀，并為它唱出了詩人的挽歌，如《蒲圻縣搬運站》，最后寫道：

我站在大禮堂的屋檐下

看著那些雨水 毫無節(jié)制地噴泄而下

分不清雨線和雨滴 在空間中飛舞 扯動

象一種摧毀的力量 在砸碎這個我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我站在屋檐下

象渡過了在搬運站中最漫長的一天

這風(fēng)雨讓我感受到的 也一如我那十年在搬運站感受到的

當(dāng)時 我數(shù)不清楚那些具體有力的雨線和雨滴

但即便是不由自主的惋惜傷感，在黃斌筆下也是有力的，蓬勃的、具體的生命的“雨線和雨滴”！在《江水》中，他這樣寫：

秋風(fēng)中

江水流動著油畫的筆觸

那一點點波光

在浩渺的大江之中

生成 顯現(xiàn) 然后破碎

如果我執(zhí)著于那一瞬

如果我感喟我們所共有的浮生

哪些生成和消隱

不僅是美的 還是疼痛的

并且是無需記憶的

詩人是不“執(zhí)著于那一瞬”的，詩人是“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詩人感知美、認(rèn)識美、發(fā)現(xiàn)美、寫出美，這就是詩人的使命和任務(wù)；如果他要執(zhí)著的話，那該是“當(dāng)所有的事物都在那一瞬回到了自身/每一個命名就像被雨水洗過/這樣的時刻/事物因為擁有自身而顯得不可戰(zhàn)勝/這樣的時刻/沒有什么是多余的”（《純凈的力量》），“一個具體和另一個具體一樣具體/這就是奇跡/美原來是這么簡單/并且因此而擁有了重量”（《純凈的力量》），美就是對“具體”的寫出！

黃斌的詩歌中除了風(fēng)物，也寫了大量的人，風(fēng)物是為凸顯人而服務(wù)的。他寫了他的奶奶《蒲圻縣新店鎮(zhèn)》“讓我知道/再舊的東西它也可以叫做新的和就是新的”，寫了他的母親《敬惜字紙》“我看到爐頂?shù)臒熥用傲顺鰜?像永字八法那樣最先冒出一個點來/我就知道母親已經(jīng)活到漢字里去了”，寫了他的父親《冰棺中的父親》“他明顯走了/冰棺里留下的/是一尊雕塑 但這沒有了生命和靈魂的/藝術(shù)品 依然很美”； 在《蒲圻縣搬運站》中他更寫了多個人，這是中國普通百姓在上個世界70年代的生活橫截面，其中有楊華阿姨，羅師傅，劉師傅，楊更生，程麻子，樂恭武，姓任的色鬼，齊昌富，韓叔叔，雷競賽，陳中醫(yī)，龔衛(wèi)民等等。正是基于愛和生活中美的發(fā)掘，我想，黃斌才寫了這樣的親人，這樣的人民，為此，他還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人民考》，作為一個詩人，在經(jīng)驗和情感的世界里，詩人為我們的人民百姓確立了一個鮮明的地標(biāo)，唱出了一曲飽滿的贊歌。這就如同他在《有所思》的“思”一樣：

我之所思在邙山

那里黃土松軟 通風(fēng) 干燥

埋葬著帝王 貴族還有

杜甫

我之所思在中原

在那里骨頭進入泥土 象穿上

皮膚 和絲綢

如同他在《謁大師黃侃之墓》中寫的：

在黃侃墓的上面 是他母親的墓穴

墓碑上有黃侃的篆額手書

先太孺人母……之墓

落款為

……子黃侃泣立

墓下黃侃的墓碑上

只是清楚地刻著——

蘄春黃君墓

這幾個字讓我感動不已

他是故鄉(xiāng)蘄春的兒子

要埋在母親的膝下

詩人的思是深遠而廣闊的思；正是這種“思”促使黃斌寫出了腳下的大地，而大地在過去的時空中顯示了完整和莊嚴(yán)法相；如同海德格爾在《林中路》中所述“大地乃是涌現(xiàn)著—庇護著的東西。大地是無所促迫的無礙無累和不屈不撓的東西。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歷史性的人類建立了他們在世界之中的棲居。由于建立一個世界，作品制造大地。作品把大地本身挪于一個世界的敞開領(lǐng)域中，并使之保持于其中。作品讓大地是大地?！被诖?，“大地上的萬物，亦即大地整體本身，匯聚于一種交響齊奏之中?！?/p>

詩人黃斌，“他是有美在心的人啊”（《對陶淵明撫木的猜度》），這個美在時間中，在那“事物的那些發(fā)黑的部分”（《日常之詩或在全球化時代如何做一個中國詩人》），在中國的禮樂風(fēng)景人情那里，在中華文化中，“中華文化是肯定人們現(xiàn)實生命和物質(zhì)生活的文化，是一種非常關(guān)注世間幸福、人際和諧的文化”（李澤厚語）；如作者寫到的《黃梅四祖村下》：

我在碧玉流中看摩崖

頭頂是古風(fēng)尚存的青石廊橋

身邊 浣衣的村婦

她捋起衣袖的雙手如藕 在溪水經(jīng)過摩崖的“泉”字上

揉搓親人的內(nèi)衣

我們中國還要有這樣的浣衣的村婦！她捋起衣袖的雙手如藕/在溪水經(jīng)過摩崖的“泉”字上/揉搓親人的內(nèi)衣。這個“揉搓”的特寫讓我讀后久久不能忘懷，何況“在溪水經(jīng)過摩崖的“泉”字上”“揉搓”著“親人的內(nèi)衣”，我要說，這首詩寫出了真正的中國風(fēng)尚和這種風(fēng)尚的偉大！在這個意義上，黃斌是名符其實的中國詩人！黃斌的詩寫不啻于是漢民族志的書寫！

“他（卡瓦菲斯）勇敢地?fù)肀б粋€理念，它與他的同代人那些高度主觀性的文學(xué)時尚背道而馳。他認(rèn)同整個希臘世界，從荷馬時代一直到塞琉西王朝和拜占庭，他使這些時代在自己身上體現(xiàn)出來，因此可以說，他穿越時間和空間的旅行，也是他進入自己的內(nèi)心王國的旅行，這內(nèi)心王國也即他作為一個希臘人的歷史?！秉S斌其人其詩可作如是觀。

參考文獻

（1）黃斌《黃斌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中國二十一世紀(jì)詩叢”之一

（2）熊秉明《熊秉明美術(shù)隨筆》P211，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

（3）揚之水《詩經(jīng)別裁》P13，中華書局2007年

（4）顏世安《莊子評傳》P177，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

（5）錢志熙《陶淵明傳》P288-289，中華書局2012年

（6）馬丁﹒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林中路》P32、P33，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

（7）切斯瓦夫·米沃什著，黃燦然譯《詩的見證》P151，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

（作者單位：廣東深圳羅湖外語學(xué)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