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滿航
一
火車風(fēng)馳電掣般地朝著南國的方向駛?cè)ァ?/p>
官兵們又唱起了《點火》。
不知誰起的頭,起先是一個人唱,后來兩個、三個、四個……越來越多,直到變成了所有人的大合唱。大家一起用手打著拍子,或閉眼或仰頭,都沉浸其中,仿佛又回到了發(fā)射導(dǎo)彈的現(xiàn)場。
尋常的歲月總在沉默,
守候著風(fēng)云變幻那一刻,
聚集起所有的光,
所有的熱。
一代代兒女總在守望,
只為了驚天動地這一刻,
燃燒著青春的夢,
英雄的血。
點火,點火,點火,
在長天寫下呼嘯的歌,
點火,點火,點火,
用生命寫下必勝的歌。
鏗鏘雄壯的旋律止住那一刻,許多戰(zhàn)士熱淚滾滾,卻也不去擦拭,任憑那柔燙的淚順著堅毅的面龐滴滴滾落。仿佛是卸下了千鈞重擔(dān)之后徹底的釋放。
《點火》是導(dǎo)彈旅官兵圓滿完成任務(wù)后的必唱歌曲。每一句歌詞都是一個故事,是過往,也是未來,他們喜歡以這種熱烈的方式吼出來。
火車窗外的山川河流像放電影一樣,一幀幀從黃斌的視野里一晃而過,遼闊,高遠,而又空無一物。
過了許久,終于,窗外有了鄉(xiāng)村,有了城市,有了充斥著人間煙火的繁華。
穿城而過的時候,黃斌甚至還饒有興趣地觀察起鐵道下面的菜市場,以及學(xué)校。正值放學(xué),學(xué)生們魚貫而出。
黃斌瞪大了眼睛,仿佛要尋找他日思夜想的黃豆。
想到黃豆,黃斌又自責(zé)起來。上次的接力賽他讓黃豆失望,還好,兒子不記仇,那事隨著日歷一翻也就過去了。為了將功補過,他答應(yīng)黃豆買樂高城堡、拼樂高城堡,這些原本都能實現(xiàn)。他已見到發(fā)射完成后撤場歸建的上級通知。但是,突然到來一紙命令,黃斌又得和戰(zhàn)友們轉(zhuǎn)戰(zhàn)南海之濱。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黃斌在成為合格的軍人之前,卻無數(shù)次打過退堂鼓。
他是北京那所聞名遐邇的理工類大學(xué)的國防生,入學(xué)前胸懷報效國家的宏偉志向,可是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讓他融進了城市,結(jié)識了戀人,潛移默化地,也對未來的人生有了更多的暢想和期許。
他離開北京去部隊的時候,給考上外國語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的于麗穎許諾:等我,一定回來。
他決然用對女友的承諾嚴嚴實實地覆蓋和取代了曾經(jīng)立下的報國初心。
黃斌每每想起初到軍營的那段日子,都臊得慌。的確,于他而言,那段日子簡直是糟糕透了。他作為單位心心念念等來的名牌大學(xué)高才生,一報到不是想著怎樣干好工作,卻是想盡辦法鬧著要走。
直到遇到一個人,才改變了他的選擇,也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后來選擇扎根火箭軍,就不得不負了和于麗穎的約定。
于麗穎在北京等了黃斌三年,直等到碩士畢業(yè),人沒等到,卻等來一封言簡意賅的信:我決定留在部隊。
其實那封信的潛臺詞很清楚,就是告訴于麗穎,他回不了北京了。要么倆人一拍兩散,要么就都離開北京。
于麗穎愛黃斌勝過愛北京,心甘情愿地嫁給了他。
當(dāng)了軍嫂,于麗穎不得不堅強起來。
她在人生地不熟的部隊駐地,不但要獨自照顧黃豆上學(xué),還得重新找工作,而且黃斌動不動就來個命令式的電話,不是讓幫忙照顧這個戰(zhàn)友的孩子,就是抽時間給那個因病住院的戰(zhàn)友家屬陪護。
于麗穎修煉成了孫悟空的七十二變,哪里需要就救火隊長一樣沖到哪里。
于麗穎也有委屈,但她懂黃斌的心,也理解黃斌的事業(yè)。
黃斌一心在導(dǎo)彈,為了導(dǎo)彈甘愿殫精竭慮,而于麗穎的心在黃斌身上,為了黃斌,一切艱難困苦都愿承受。她唯一要求的是,讓黃斌對兒子黃豆好一點。
黃斌說過,之前慢待了妻子,以后一定會厚待兒子。
可是呢,他人在軍營,對黃豆的很多承諾都沉沒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無可奈何和慚愧里。
火車走過了白天,又穿過了黑夜,終于停在了一個陌生的小站。
黃斌和他的戰(zhàn)友們抖落一身的疲乏,迅速投入到新的戰(zhàn)斗。
他們從火車平板卸下導(dǎo)彈發(fā)射車以及配屬的保障車輛,緊急測試性能和恢復(fù)偽裝后,隨著指揮部給出的指令,又精神抖擻地向著完全陌生的密林深處開去。
黃斌坐在指揮車上,一邊指引行進路線,一邊通知后面的車輛保持距離。
突然,黃斌接到指揮部的指令,并迅速用對講機傳達:“各車注意,各車注意,某時某分0秒到某分某秒有光學(xué)衛(wèi)星臨空,提前擇地隱蔽。”
“1號車收到。”
“2號車收到?!?/p>
……
指揮車在衛(wèi)星臨空前依托有利地勢進入幾棵大樹的掩映之下,并覆蓋上偽裝網(wǎng)。
其他各車也在拉開距離后熄火,或依托地形地物偽裝,或打開偽裝網(wǎng)。
很快,剛才還游龍一樣浩蕩行進的車隊就像隱形了一樣不見蹤影。
遠遠望去,林中無物,風(fēng)徐來,只有樹梢在輕微地擺動。
衛(wèi)星劃天而過,誰也沒看見誰。
隨后,各車點火,車隊拉開距離又繼續(xù)向前行駛。
到達目標區(qū)域后,導(dǎo)彈旅官兵迅速熟悉地形,定位發(fā)射場位置,并按上級指令組織了幾次快速拉動。之后就進入坑道,開始了漫長的密閉生存。
密閉生存就是全部人員進入預(yù)先設(shè)置好的坑道,屏蔽所有的信號、信息,按兵不動等待上級的命令,隨時出其不意聞令而動,給敵人致命一擊。
一支部隊就這樣消失在了沉默的大山里。
坑道如地下龍宮,里面寬闊宏大,有裝備操作區(qū)域,也有官兵日常生活起居的區(qū)域。官兵們看不見日出日落,就很容易模糊了時間的概念。
“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晚上?”一個新兵問老兵。
“聽命令行動,管他白天晚上?!崩媳行┎荒蜔?。
“要是能看見白天的太陽就好了。”
“沒見過太陽?”
“當(dāng)然見過,當(dāng)兵前那陣子不珍惜,愛睡懶覺,一覺起來看到的都是日到中天,很少見到初升朝陽的模樣,現(xiàn)在想想,真是錯過了最美的景色。”
“你這個新兵蛋子,倒是挺詩情畫意的。”
“人生最不能辜負的就是詩和遠方?!?/p>
“錯!”
“怎么就錯了?”
“我們軍人最不能辜負的是肩上的責(zé)任和使命!”
“嗯。”
“記住了,這個可不能含糊。”
新兵怯怯地,卻又堅定而鄭重地點了點頭。
南國的太陽再烈,也照不透山上一層又一層的石頭??拥览锏恼彰髦荒芸侩姡恳粋€區(qū)域都亮著明晃晃的燈,清冷的白光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去。老兵和新兵按照命令行和止,太陽底下新鮮或老套的故事,都暫時與他們無關(guān)。又過了些日子,他們甚至連密閉生存了幾日都忘了,只等著命令。
坑道里的空氣和燈光差不多是同一種成分,是灰暗的,也是寂寞的。
黃斌踩著昏黃燈光下自己的影子,從坑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安頓好官兵,又被自己的影子追著,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察看完裝備才回到宿舍。
他從床底下拉出一只沉甸甸的帆布包,打開來,是一枚枚泛著黃銅光澤的子彈殼。他一把把抓出來,擺在桌上,就像一座小型的軍火庫。
黃豆上次在電話里說了一句要子彈殼做的坦克,雖然小家伙后來又說要不要都行,但是兒子這個小小的愿望刻在了黃斌的心里。臨時轉(zhuǎn)場到南方任務(wù)區(qū)前的那個晚上,他借著月光去了射擊場。
白天如熱鍋一般燥熱的射擊場到了晚上生出寒意,就像剛洗過澡裸在涼風(fēng)里。風(fēng)一動,人便忍不住瑟瑟發(fā)抖。
黃斌看到,那些完成了使命的子彈殼靜臥戈壁,裹一身月光,紋絲不動,渾若英勇犧牲的烈士。他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壯,鼻子泛起酸來。
黃斌背負著月光和星輝,彎下腰去,撿拾一枚枚彈殼。
每一枚都是冰涼的。
黃斌撿起一枚,就裝進迷彩的衣兜里,貼著身子,傳遞去溫?zé)幔拖褚桃馀瘡棜け鶅龅囊庾R,告知它不是破銅爛鐵,而曾掌生握死。直到迷彩服上衣的兩個口袋裝滿,迷彩褲兩個口袋也鼓鼓囊囊。
子彈殼還有很多,但是已經(jīng)無處安放,他就捧在手里,如同捧著尊嚴。
此刻,子彈殼在桌上列陣,如同和他一起出生入死過的戰(zhàn)友。
黃斌的背囊里備著膠水,他也不知什么時候放進去的,當(dāng)時要用來干什么。直到現(xiàn)在,無法探明來處的膠水偶遇了自戈壁歸來的彈殼。兩者注定會走到一起,并完成神圣使命——成為一輛永遠不會走上戰(zhàn)場的坦克,替黃斌去表達一個軍人父親對兒子的愛。純粹的,熾烈的,卻又是無言的。
黃斌用不著圖紙。他是北京那所聞名遐邇的理工類大學(xué)的優(yōu)等畢業(yè)生,莫說一輛工藝品坦克,就是最為復(fù)雜的導(dǎo)彈內(nèi)部構(gòu)造線路,他只需一張白紙一支筆,就復(fù)原得明明白白。
他點一滴膠水,就把兩枚彈殼并到了一起,履帶、車身、炮塔,黃斌小心謹慎,恍若當(dāng)年完成自己的畢業(yè)設(shè)計。
群山裹在夜色里,無聲無息。
彈殼以另一種方式集合,變身為坦克靜靜地置于桌子上。
一整晚,黃斌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只是趴著瞇了一會兒。
鬧鈴乍響,他就立起,迅速整理軍容,走出宿舍。吹響清脆的起床哨,整個坑道瞬間也就醒了過來。
黃斌挨個兒走過官兵宿舍。
又見之前的老兵和新兵。
“哇,班長,快看,太陽出來了?!毙卤@叫著。
黃斌知道咋回事,卻也忍不住去看。
果然,在原本應(yīng)該開出一扇窗戶的墻壁上,掛了一幅可升降的太陽畫。
此刻,正如此時,太陽露出了頭。
“這下分得清白天黑夜了吧?”老兵淡淡地問。
“分得清,太分得清了,你看,朝陽初升,普照萬里?!毙卤d奮。
“好了,太陽都曬到屁股了,抓緊整理內(nèi)務(wù),該出操了?!崩媳叽佟?/p>
“是!”新兵麻利,手腳并用忙起來。
黃斌默默地繼續(xù)往前走去。
黃斌正走著,突然鼻子一酸。
第一次進坑道時,他也是五臟六腑都不適應(yīng),感覺多一分鐘都待不下去。
他胸悶,頭疼,眩暈,四肢無力,時時都想嘔吐,他瀕臨崩潰的邊緣,不惜一切代價要沖出去。還是老兵班長給他解壓,給他疏導(dǎo),那個早上,變戲法一樣給他升起一面火紅的太陽。
是啊,一幅畫著太陽的畫,在他看來,就是太陽。
那輪太陽給了他莫大的鼓勵和希望。
那時候,黃斌感覺整個人都融進了那幅太陽里。
他知道,那個老兵班長不是第一個升太陽的人,就像這個老兵也不是最后一個。但就是在那些日夜混沌、黑白顛倒的日子里,那幅太陽照醒了他的夢,也照亮了他的世界。
時間好快,一晃都過去十六年了,許多事情就像發(fā)生在昨天。
早操拉開了一天的序幕。
官兵們吃完自熱軍用干糧,就進入各自戰(zhàn)位進行密閉狀態(tài)下的訓(xùn)練。
剛進入坑道的時候人不如裝備,官兵們都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尤其是新戰(zhàn)士,需要用強大的毅力去跨越心理關(guān)和生理關(guān),但差不多十天半個月后,官兵們適應(yīng)了。接下來倒是裝備不如人了,那些敏感度極高的元器件偶爾會因坑道內(nèi)溫度、濕度的變化出點小故障。人卻已在山底下的坑道里,變得跟巖石一樣堅硬,不,比巖石還硬,如鋼似鐵。
新兵眼見那幅太陽升到中天的時候,官兵們等來了盼望已久的命令。
老兵收起太陽,裝進了背囊。
新兵急了。
老兵催他:“抓緊收拾東西,馬上出洞?!?/p>
新兵這才回過神,要出山了,要見到真的太陽了。
只幾分鐘,官兵們就打好背囊,進入各自的戰(zhàn)位。
此刻,那輛子彈殼做的坦克靜靜地躺在黃斌背囊的盒子里。從槍膛落到戈壁,從戈壁到南國,接下來,它要完成更為重大的使命,替一個父親去表達對兒子的愛。
“出發(fā)!”黃斌一聲令下,人和裝備如洶涌的潮,向坑道外涌去。
黃斌帶領(lǐng)官兵們駕駛裝備車輛駛出坑道,就如蛟龍入海,一下子有了攪天蹈海的氣勢。車隊整齊有序,拉開車距,風(fēng)馳電掣朝著目標區(qū)域前進。
作戰(zhàn)時間丙時某分某秒,各作戰(zhàn)單元依照命令到達指定位置。
“1號車準備完畢!”
“2號車準備完畢!”
……
黃斌盯著倒計時屏幕等待著。
10,9,8,7,6,5,4,3,2,1——發(fā)射。
隨著黃斌的一聲口令,各導(dǎo)彈發(fā)射車的一號手也依次重復(fù)“發(fā)射”的口令,并同時按下發(fā)射按鈕。
一剎那間,墨綠色的導(dǎo)彈拖著灼灼噴燃的尾焰緩緩升空,十幾秒后,尾罩脫離掉落,導(dǎo)彈進入軌道,并加速向著云天而去。
一顆,兩顆,三顆……導(dǎo)彈如在空中列陣,摧枯拉朽向著目標疾行。
“1號導(dǎo)彈命中目標!”
“2號導(dǎo)彈命中目標!”
……
任務(wù)結(jié)束,官兵們也保養(yǎng)完裝備將重返營區(qū)。
黃斌領(lǐng)回了任務(wù)期間上交到保密辦公室的手機,他第一個電話打給黃豆,他想告訴兒子坦克做好了,回去就能帶給他。
可是呢,黃豆顯然還生著他的氣,不是生接力賽的氣,而是買樂高城堡和拼樂高城堡的氣。
他只能讓于麗穎先勸著,下一回黃豆愿意接電話了,他再解釋和道歉。
黃斌心里清楚,他教導(dǎo)兒子的,自己首先要做到。自己錯了,就要認錯。兒子一天天長大,他們除了是父子,更應(yīng)該成為無話不談的親密朋友。
他堅定地要把道歉說給兒子,也憧憬著把坦克帶給兒子。
可是電話打完沒多久,黃斌又接到了新的任務(wù)。
臨出發(fā),黃斌又上交了手機,暫時沒法給黃豆解釋了。
他和戰(zhàn)友們再次連軸轉(zhuǎn)地裝車、轉(zhuǎn)進,因為時間緊迫,許多檢查和測試裝備的工作只能在行進的列車上進行。
忙了一天一夜后,黃斌終于可以歇息了,可他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吃口飯,就昏沉沉睡著。他做了個夢,夢見黃豆高興地從他手里接過坦克,對他又是親又是抱,愛得不得了,他嘿嘿笑著樂醒了。
黃斌坐起來,摸摸背囊,坦克還在。
他意猶未盡地擁著背囊,又趴了下去,想再續(xù)上剛才的夢。
二
黃斌十八歲那年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北京那所頂尖理工類大學(xué)的國防生,和火箭軍部隊簽了合同,畢業(yè)了便是軍官。
可他畢業(yè)前和于麗穎戀愛了,也生了留在北京的念頭。
他畢業(yè)去部隊的時候就沒打算長干,隱約動了離開的心思。
黃斌所在的山溝是重點保密單位,沒有信號,用不了手機。
條件所限,兩個在北京讀過大學(xué)的新新人類不得不用最原始的郵局通信方式傾訴對彼此的關(guān)心和思念。
于麗穎在寫的每一封信里都重復(fù)著對黃斌的深愛,并且寄情于物,在信里有時夾一只千紙鶴,有時裹幾枚紅豆,也有時用寫滿思念的信紙折成赤誠愛著的心。
可黃斌略了生活,藏了思念,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復(fù)他必然離開部隊的決心。
他說,寧可受到軍事審判也要脫軍裝。
黃斌那時倔強決絕得就像急于射出槍膛的子彈。
于麗穎在字紙里讀得懂,黃斌的身心在山溝里忍著他所不能忍的煎熬。
于麗穎寫信更加頻密了,勸慰黃斌,開導(dǎo)黃斌,她深深地知道黃斌對未來生活的完美期許,也知道他會為此熱血上頭。
于麗穎可不愿意見黃斌干傻事。
不知為何,黃斌的來信突然漸稀了,秋冬過后,又是下一年的春天。
于麗穎穿梭在熟悉的校園和不同的教室里,耕耘著繁重的課業(yè),靜等著黃斌的信,也等著黃斌的人。
黃斌曾經(jīng)對她說過,頂多來年夏天,我一定回來。
夏天到了,夏天又將過去。
整個夏天里,于麗穎寫了無數(shù)封信,卻沒有等到一封回信,更沒有等到黃斌的人。
立秋的前一日,于麗穎仍在等,黃斌說不回京就不結(jié)婚,還說要和她在來年夏天的最后一日里領(lǐng)結(jié)婚證。
她愛黃斌,知他從來吐字如釘。
那晚,于麗穎接到黃斌用座機打來的電話。
她不知道在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切都變了——黃斌變了,他那堅如磐石的歸京之心也變了。
之后三年,于麗穎未曾見黃斌一面。
黃斌之所以改變,全因為遇上了沈知非。
那年七月,黃斌是以悲壯之情告別于麗穎、離開北京的。
他揣著一紙報到書,先是到一座小城的火箭軍部隊機關(guān)報到,填表登記后被分配到了代號“寶地”的軍營。
初聽以為是風(fēng)水寶地,他還存了一飽眼福的好奇心,可是自從坐上大巴開始他的進山旅程后,懊惱和后悔就洶涌地迎面襲來。
很多年后,黃斌仍疑惑不解,那一次的路怎么那么長?
車子足足走了五個多小時,到后來,那條路他走過上百遍,從來沒有再用過那么長的時間。
黃斌甚至都懷疑,自己記憶出了問題,還是路已不是之前的路了。
他記得清楚得很,車子載著他出了機關(guān)所在的城市,就駛進山中。
他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山未曾見,樹不曾識,就連天上的云都是奇怪的排兵布陣。
黃斌有置身幻境的錯覺,大概如《阿凡達》里的場景一樣,他就像闖入外星生物的領(lǐng)地。山被鬼斧神工般劈開,便有了路,路越走越窄,卻沒有盡頭。車子壓著碎石艱難前行,偶爾有山泉,偶爾有野兔,偶爾有飛鳥,就是遲遲到不了目的地。
他睡了,又醒了,車子仍在顛簸中轟隆隆向前,外面的景色卻幾乎未曾有變。
進山用時如此的漫長,他又怎樣才能出山呢?
到這會兒,黃斌在心里把退堂鼓已經(jīng)敲得震天響了。
到“寶地”時,已經(jīng)是星星爬滿了天空的深夜。
黃斌一下車就被人接過了行李。
停車場沒有燈,黑黝黝的天空下誰也看不清誰。
黃斌以為接他的是勤務(wù)兵,就任憑人家搶過他手里的大包小包扛著。
他仗著自己心情不好,兩手空空地在后面跟著。問住宿,問就餐,問工作,問一句,那人就詳細地介紹給他。他還疑惑,勤務(wù)兵咋懂這么多?
倆人進宿舍,開燈。
黃斌傻眼了,那人不是勤務(wù)兵,是個上尉。
上尉嘿嘿笑著,主動伸出手來:“黃斌你好,歡迎你到寶地來,我叫沈知非,黑龍江人,咱倆一個技術(shù)室,以后就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了?!?/p>
黃斌瞪眼如癡,尷尬地握住沈知非的手:“我——我叫黃斌?!?/p>
沈知非親熱地說:“我知道你叫黃斌,還知道你是理科高才生,我們寶地缺人才呀,盼星星盼月亮盼著你來呢?!庇终f,“你遠道而來生活不方便,也不知道你缺啥,我就先簡單準備了些洗漱用品什么的。對了,知道你還餓著肚子呢,咱這不比北京,再晚出去都有飯店開門,我只能是買些零食,你先將就墊墊肚子。我就住隔壁,你有事喊一聲,我能聽得見?!?/p>
黃斌“啊啊”地應(yīng)著,未及消散的尷尬寫在臉上,頗為狼狽。
這是黃斌和沈知非的第一次見面。
后來工作環(huán)境熟悉了,黃斌才弄清他所在的這個神秘單位是旅里的技術(shù)室,滿編也就十來個人。
人少,事卻多得很,一會兒進陣地檢修裝備,一會兒配屬發(fā)射營訓(xùn)練,任務(wù)來了又得天南海北地跟著隨隊技術(shù)保障。在平時,人員在位率不到三分之一,最忙時甚至空無一人,索性就鎖了辦公室。
了解技術(shù)室的同時,他也搞明白“寶地”就是藏寶貝的地方。
寶貝嘛,當(dāng)然就是導(dǎo)彈嘍。
黃斌剛報到,就被分配和沈知非結(jié)成工作對子。
從那一天起,黃斌學(xué)員和沈知非上尉正式確立師徒關(guān)系。
就這樣,一師,一徒,開始了他們分道揚鑣又合轍并軌的故事。
沈知非這個師父盡職得很,不但知冷知熱地關(guān)心黃斌的生活,而且?guī)幢榱松嚼锏拿恳惶幵O(shè)施。
那些隱蔽的設(shè)施可不是冷冰冰的鋼鐵水泥,而是帶著火箭軍官兵的熱血真情,有著各種各樣的動人故事。
比如一號哨所前面的山石上歪歪扭扭地刻著“我無名國有名,以無名鑄威名”,沈知非告訴黃斌那是一名退伍老兵留下的。
老兵是發(fā)射營的骨干,因?qū)W歷低,干滿四期就沒法再晉升,得退伍離開山里。
那天送老兵,他一個人躲在這里刻字,連長找到他時,他的手掌手指都磨出了血,但勸不停。
現(xiàn)如今,他的這些并不漂亮的字已成山溝一景,入伍的新兵受教育,退伍的老兵留念想。
沈知非不光給黃斌講那一個個人、一樁樁事,在技術(shù)上呢,也是把一身的本事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黃斌。
他把一零一件、一丁一卯都當(dāng)成課來講。
黃斌聽不懂,他就帶黃斌上裝備講解,直到黃斌頻頻點頭喊著“明白了”,他這一課才算翻篇。
那時候的黃斌自認為是理科學(xué)霸,對沈知非一些解決技術(shù)問題的方法并不服氣,動不動就出個難題、挑個刺,沈知非不急不躁,也不以權(quán)壓人,人家憑著真才實學(xué)嚴謹耐心地重復(fù)演示,總歸是讓心高氣傲的黃斌明白了——理論得緊緊地結(jié)合實際才能解決具體問題。
時日一長,黃斌自然而然地服氣沈知非。
尤其是他偶然得知沈知非是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而且獲過一大堆全國的大獎后,更是驚得大跌眼鏡。
自命不凡的黃斌在氣勢上被沈知非力壓,躁動不安的心也才消停了一陣子。
可是他要走的決心卻是硬邦邦地不可更改。
黃斌第一次試探性地問沈知非“我現(xiàn)在若強行要求離開部隊會有什么代價”時,沈知非就意識到他是帶著翅膀進山的,時刻都想著飛出去。
沈知非五味雜陳地看著黃斌說:“你剛來,過一段時間就適應(yīng)了?!?/p>
沈知非對他的徒弟寄予厚望,也只是覺得黃斌對山溝的三心二意是因為不適應(yīng),他耐心地等待黃斌,就像等待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快快長大。
黃斌那時候也覺得“寶地”很美。
上百種樹木郁郁蔥蔥地裝扮了一架大山;幾百種顏色和形狀的花兒雜陳期間不分季節(jié)地競相開放;鳥兒的叫聲自遠而近,妙若天外來音;還有那傍山而去的河里,有魚,有蝦,偶爾還從上游順流而下幾只驚慌失措的小鴨子,它們呱呱叫著,把頭扎進水里覓食,你追我趕的,又隨水而去了。
面對畫卷般美麗的景色,黃斌卻說,山清水秀,一住就夠。
他說山里的夜晚太吵了。
沒錯,在與世隔絕的大山禁地里,無車水馬龍的公路,無熱火朝天的工地,他竟說吵得很。
黃斌并沒有撒謊,他說的是那條河。
白天尚無感覺,可一到死寂的夜里,那流水在河道里沖撞石頭走過的聲音分外響亮,入他耳,聒噪不能忍受,以至于夜夜失眠。
黃斌存了決然要走的心,更是對山里的一切分外排斥。
白天,黃斌跟著沈知非跑陣地、學(xué)技術(shù)。到了晚上,則趴在宿舍的臺燈下奮筆疾書,一是給于麗穎寫信,二是反復(fù)修改和增刪《退出現(xiàn)役申請書》。
黃斌在申請書里決絕無悔地寫著——愿意承擔(dān)因此而帶來的任何后果。
黃斌一邊打探國防生退出現(xiàn)役的政策和可能面臨的后果,一邊耐心地調(diào)整著措辭用句,那份申請書被他反復(fù)修改了好幾個月,直到改無可改。
第一個收到申請書的當(dāng)然是身為專業(yè)組長和黃斌師父的沈知非。
沈知非心情舒暢地接過他的得意門生遞來的申請書問:“想通了?”
他以為黃斌鄭重其事寫出來的是扎根山溝建功立業(yè)的決心書。
黃斌低著頭,像一個闖了禍的孩子。
沈知非自然舒展的笑容在看標題時就僵住了,越往下看,表情越嚴肅,到最后,甚至是有些憤怒了。
沈知非壓制了怒火,心平氣和地把申請書折好,又原封不動地裝進信封里,盯著黃斌問:“你——你為什么要這樣?”
黃斌有愧色,他望著沈知非,嘴唇嚅動,卻什么也沒有說,沒有提起他和于麗穎的約定,也沒有說他對未來生活的期許。
黃斌低下了頭,沉默著。
“你知道的,山里的導(dǎo)彈事業(yè)需要人才,需要你這樣學(xué)有所長的專業(yè)人才?!?沈知非苦口婆心地說,“我們好不容易把你盼來,我們的導(dǎo)彈事業(yè)需要你?!?他動了容,“你有什么不適應(yīng)的咱們慢慢適應(yīng),有什么要求也盡可以提,但是你不能這么草率地說走就走。導(dǎo)彈事業(yè)是國家的事業(yè),是我們的大事業(yè),這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一群人的事,也不是一代人的事,必須一代更比一代強地去接力傳承。你是高才生,你有一身本事,這是你的資本,當(dāng)然了,你也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quán)力和自由,但是自從穿上軍裝那一天起,我們就是一名軍人,既為軍人,我們就得擔(dān)起該擔(dān)的擔(dān)子!”
黃斌的心被他的私事占著,對沈知非的規(guī)勸無動于衷。
沈知非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問:“你打算回到北京去?”
黃斌心虛地點頭。
沈知非又問:“女朋友那邊催你回去?”
黃斌左右搖頭,覺得不對,停下,又上下點頭。
沈知非長嘆一口氣:“對,對,沒錯,都沒錯,你的選擇無可厚非,人嘛,都得考慮自己,可是有國才有家,都去忙家里的事,國家的事誰管?”
沈知非千鈞重擔(dān)般的目光落在黃斌身上。
黃斌抬頭看一眼沈知非,又迅速將頭垂下。
沈知非一身肝膽、家國天下,時時處處、心心念念的都是寶地,都是導(dǎo)彈,都是使命,可黃斌那時候想不了那么多,他的心里全是于麗穎和未來。
沈知非勸不來黃斌的回心轉(zhuǎn)意,作為一級領(lǐng)導(dǎo),他又不能打壓民意強硬地讓黃斌屈服,只能再次征求黃斌意見:“你這申請就算是正式上報?”
黃斌不敢抬頭,只是用一聲重重的“嗯”表明自己的堅決態(tài)度。
很多年后,沈知非那一聲無可奈何的重重嘆息常在黃斌的耳邊響起。
沈知非對他的徒弟傾盡所能奉獻一切,卻不能挽留。
他既是留不住黃斌的人,也是眼見護佑導(dǎo)彈事業(yè)的又一束火苗行將熄滅。他不甘心吶!
那之后,黃斌充滿期盼地等待組織回復(fù),也暢想著和于麗穎的未來。
沈知非依然斗志昂揚地帶著黃斌檢修裝備、參與訓(xùn)練、保障任務(wù),就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發(fā)生,就像他不知道這個徒弟即使帶出來也白帶。
黃斌愧疚,就在余下的日子里用盡全力配合沈知非,他畢竟還穿著軍裝,畢竟在這山里來過一回,那段日子,是他們師徒配合最為默契的回光返照。
不久后,基地組織專業(yè)比武,沈知非動員黃斌參加。
黃斌猶豫,沈知非激他:“都說你是冒牌高才生,工作扛不起才鬧著要走,我說你行,但不算數(shù)呀?!庇终f,“是騾子是馬咱不是得拉出來遛遛?”
黃斌那時候要強,容不得別人說他不行,就同意了參賽。
當(dāng)黃斌捧著第一名的獎杯和證書回到山里時,沈知非見人就說:“我徒弟是名牌大學(xué)的高才生,厲害著呢,以后肯定是保障導(dǎo)彈的技術(shù)大拿?!?/p>
他還推薦黃斌去裝備部,說在那里見多識廣,更容易長本事。
黃斌問申請書的事,沈知非總說“快了,應(yīng)該快了,我再去政治部催催”。又勸黃斌說,既然上面的批復(fù)還沒下來,不如先去裝備部跟崗見學(xué),本事學(xué)多了也不壓身。
黃斌應(yīng)了,可還沒來得及去,沈知非就出事了。
那是一個暴風(fēng)驟雨的晚上。
黃斌跟著沈知非檢修完裝備,頂著穿山谷而來的狂風(fēng)和瓢潑一樣的大雨剛回到宿舍,就接到來自值班室十萬火急的電話——陣地斷電了。
這可是天大的事!
導(dǎo)彈必須在恒溫恒濕的條件下貯存,一旦指標超限,就會影響性能甚至導(dǎo)致報廢。恒溫恒濕的環(huán)境又全得靠電力來保障,一旦斷了電,就等于撤走了保護導(dǎo)彈的保險箱,隨之而來的后果將是災(zāi)難性的。
“走!”掛斷電話的沈知非沒有任何猶豫地大喝一聲,就把剛脫下的雨衣又連泥帶水地套在了身上,提起工具箱推開門,沖進了風(fēng)雨交加里。
黃斌扛起梯子,也緊緊地跟在沈知非身后。
雨夜里,直挺挺立著的一根根水泥電線桿從變電站連到陣地,有的在路上,有的在河道,也有的在林間被郁郁蔥蔥的樹冠給覆蓋住了。
沈知非經(jīng)驗豐富,他斷定是樹枝掛斷電線,帶著黃斌直奔穿山而過的那一排電線桿。
梯子搭穩(wěn)后,黃斌剛登上第一級,就被沈知非一把拽了下來。
“這個得我來。”他把電筒塞到黃斌手里,大喊著,“把光打準?!?/p>
黃斌知道爭不過沈知非,只能高舉電筒照著他,仰頭盯著他在光柱里冒雨踩著濕滑的梯子向高處去。
沈知非的手到哪里,黃斌的光就早一步照哪里,心有靈犀,默契合拍。
沈知非一時還找不到斷線,只能冒著風(fēng)雨從一根電線桿下來,又匆匆地爬上另一根。
他在匆促忙碌中還不忘氣喘吁吁地對黃斌說:“你小子就跟我的眼睛一樣好使,咱倆不愧師徒一場呀!”
爬過十幾根電線桿子后,沈知非終于檢修到了斷線,在黃斌打上去的光柱里,他嫻熟地操作,很快就把斷點接上了。
陣地方向瞬時就有了沖天的白光,黃斌看見了,沈知非也看見了,他高興得像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彌補了自己過失的孩子,興奮地朝著黃斌使勁地揮手。
黃斌在下面也朝沈知非揮手。
又一陣大風(fēng)驟至,攪動著兇猛的雨,連帶著也扭動沈知非頭頂?shù)拇謮褬渲M掃而來。
黃斌看到危險,循著電筒的光柱向沈知非大喊:“小心!”
風(fēng)大,雨大,沈知非知道黃斌在喊,卻不知道喊什么,他欲問清,卻來不及了。
沈知非猝不及防受到重擊,就像之前被打斷的那根電線,電線尚有兩端相連,而他,抓不住天,夠不著地,猶如流星滑墜,轟然落在地上。
黃斌呼喚他的師父,扶他,他不起,喊他,他不應(yīng)。
黃斌瘋了一樣背起沈知非沖向衛(wèi)生隊,頂著風(fēng),冒著雨,滑倒了,再爬起。
黃斌說,那晚是一場噩夢,他筋疲力盡、絕望無助地掙扎著,卻沒能將沈知非救過來。
沈知非走后,黃斌選擇留在寶地。
黃斌接替了沈知非的工作,再未提過要走的事。
春夏秋冬又到春,十幾年那么長,卻也在一夢間就過去了。
三
剛?cè)胧辉?,城市里還是秋高氣爽,高原上已經(jīng)大雪紛飛。
黃斌和戰(zhàn)友們上到高原戈壁,就像入了缺失色素的無人之境。
五顏六色的世界驟然退化成單一的白色。
官兵們眼前所見是白茫茫的一片。
雪填充了所有的空間,鋪在地上的厚厚的雪,洋洋灑灑傾瀉而下的雪,仿佛除了雪,這世界空無一物。
乍一看去,美似童話的王國,但置身其中,其冷酷嚴寒如尖刀割肉,勝麥芒戳心。
看不清腳下的路,也望不到世界的盡頭。
偌大的高原戈壁在作戰(zhàn)地圖上只是巴掌大的一片白色區(qū)域,而點在中間位置的那個紅點,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按照命令,十二個小時后他們不但要在那里安營扎寨,而且要選定發(fā)射陣地,做好實彈發(fā)射前的一切準備。
車隊在雪中,很快便被覆蓋,也成了混沌白色世界的一部分。
黃斌站在指揮車的車頂,舉著望遠鏡,四下里看去,除了白色還是白色,就像望遠鏡的鏡頭處被扣了個白色的蓋子,看不清后面的來路,也看不清前面的去路。
陰沉沉的天愈加暗下來,黑夜一層又一層地罩住了天地。
一名少校軍官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焦慮地說:“參謀長,前面的路都被雪壓實了,看來今天走不了,不如咱們就原地扎營,等明天雪停了再走?!贝跉?,又說,“這么大的雪,安全還得放在第一呀!”
黃斌從車上跳下來,將望遠鏡交給身邊的參謀。
少校跟上去:“人倒好說,這裝備可出不得閃失?!?/p>
黃斌命令參謀:“通知各保障要素負責(zé)人過來開會?!?/p>
令一下去,軍官們很快集合完畢。
黃斌讓各要素說各自情況,通信說通信的難處,警戒講警戒的困難,雖沒明言,但表達出來的意思大都和少校差不多,就是這會兒要走肯定困難重重,要是等到明天,興許會好很多。
黃斌前面只是聽,不插話,等大家都說完了,才表明態(tài)度:“我叫你們來不是聽困難的,而是想知道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你們各要素怎么克服困難發(fā)揮作用?各要素跟著來就是全過程保障導(dǎo)彈發(fā)射,你們應(yīng)該考慮的是面臨現(xiàn)在艱難險阻的特殊環(huán)境如何圓滿地保障任務(wù)完成,而不是告訴我為什么完不成?!庇终f,“我們必須按時到達指定區(qū)域并完成發(fā)射前準備!”
少校急了:“參謀長,這么多人,這么多裝備,安全第一呀!”
黃斌看著他:“錯,打仗第一!”
少校焦慮:“萬一出了事故?”
黃斌擲地有聲地糾正:“不能按計劃完成發(fā)射準備是最大的事故?!?/p>
少校建議:“我們可以給上級請示延遲時間?!?/p>
黃斌憤怒:“如果是打仗,你也能讓敵人推遲時間嗎?”
少校張口結(jié)舌,無言以對。
黃斌命令參謀:“通知部隊,按原計劃出發(fā)?!?/p>
參謀一道命令下去,隨即,人抖擻,車點火。
導(dǎo)彈旅的官兵扯開黑色的夜幕,劈開白色的雪障,朝著作戰(zhàn)地圖上的紅點開進。
黃斌是行進隊伍里最忙碌的一個,一會兒聽取各要素運轉(zhuǎn)情況,一會兒檢查裝備性能。他在車隊一頭一尾循環(huán)往復(fù)地奔波著,就像押著車隊順利前行的守護神。
在近十個小時的行軍中,導(dǎo)彈車隊雖經(jīng)歷了幾次情況危急的小插曲,但憑著官兵們的過硬素質(zhì)化險為夷,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抵達了任務(wù)區(qū)域。
車一停,官兵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也都疲憊不堪,但大家不卸勁,繼續(xù)發(fā)揚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馬不停蹄地頂風(fēng)冒雪扎帳篷。
待一頂頂帳篷立起來,防雪墻搭起來,官兵們實在撐不住,許多人和衣躺下去,就那么睡著了。
黃斌也是又冷又困,上下眼皮直打架。
參謀請示:“要不要命令部隊原地休息?”
黃斌抓一把雪使勁地擦在臉上。
雪仍在下,剛搭起來的帳篷很快被雪覆蓋,遠遠望去,車,人,帳篷都掩在雪里,和白茫茫的世界融為了一體。
參謀說:“看這陣勢,怕是發(fā)射肯定得推遲,不如給指揮部打電話核實一下,如果推遲,就讓大家美美地先睡上一覺?!痹挸隽丝?,參謀覺出了不妥,又說,“參謀長,您定!”
黃斌又抓一把雪捂在臉上。
參謀焦急地等著他的決定。
“分兩撥?!秉S斌說,“一撥休息,一撥隨我檢測裝備!”
參謀把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哨聲卻是悶的,好像被漫天的大雪吞噬了。
命令終于傳了下去,參謀被留下值班,他能睡上一覺。
黃斌則帶著一半官兵上了裝備,臨走的時候,他使勁甩了甩雪化后沾在手上的水,又抓了一把新雪,就像戴防寒面罩一樣,雙手舉起,迎面煳在了自己的臉上。
參謀也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時,黃斌就站在他的眼前。
參謀迅速起身,使勁地搓著臉上的瞌睡。
“換人?!秉S斌疲憊地說,“下一撥跟我去標定發(fā)射點位?!?/p>
參謀下完命令后,找到即將出發(fā)的黃斌:“參謀長,這一次讓我去吧?”
黃斌頭都不回:“你當(dāng)然得去,難不成還想接著睡?”
參謀的意思是他去,讓黃斌休息,但又知道不可能。
黃斌是個把嚴謹細致精神滲到骨頭里的人,不讓他睡覺可以,不讓他去任務(wù)現(xiàn)場卻是萬萬不可能的。
參謀心疼他,但又毫無辦法,只能塞了一塊壓縮餅干給黃斌。
黃斌接過,擦著干裂的嘴唇塞進嘴里,一邊嚼著一邊上了車。
壓縮餅干太澀,久不喝水,嚼碎的五谷糧食到嗓子眼,卻卡著,下不去,憋得黃斌堵得慌。
參謀看出了他的難受,喊停了車著急去帳篷取水,卻被他攔住了。
他自己跳下車,抓了一大把雪,囫圇地塞進了嘴里,一邊讓司機繼續(xù)開車,一邊慢慢地嚅動嘴唇,就那樣頂著把壓縮餅干強咽了下去。
黃斌把十幾個發(fā)射陣地逐個跑了一趟,跟著做地標、測參數(shù),就跟早些年當(dāng)排長、連長、營長的時候一個樣,沉到一線、事必躬親。
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黃斌的眼里可是揉不得一點沙子,點位標定精準他無多余話可說,轉(zhuǎn)身就去了下一個點位??扇缛魳说挠袉栴},那就像跟他過不去似的,非得追究出哪個要素出了問題,誰的問題,且非得盯著現(xiàn)場解決問題。
在發(fā)射場上,都怕黃斌,不是怕他給難堪,而是怕辜負了他對工作的那份認真。
一個陣地跑完,黃斌上車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快,下一個陣地!”
車子奔跑在白雪的世界里,就像是貿(mào)然闖進了另一個星球。
黃斌連軸轉(zhuǎn)地跑完了所有陣地,見各陣地都嚴格按照戰(zhàn)標準備完畢,且已進入發(fā)射前的待命狀態(tài),這才放下心來。
他看看表,距離指揮部給定的最后期限還有一個多小時,僵硬的表情松弛下來,就連說話的口氣也似乎軟和了,一登上車就關(guān)心地對參謀和司機說:“你們兩個也辛苦了,走,回去吃個熱乎飯,睡上一會兒!”說完,他靠在座位上,竟就那樣睡著了。
車子頂風(fēng)冒雪駛回宿營地,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
參謀扭頭,卻見黃斌斜靠在后座上睡得正香,面部舒展,輕鼾微起。
參謀為難起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黃斌。叫吧,實在不忍心,不叫吧,又怕耽擱了接下來的事。
就在參謀猶豫不決之際,對講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參謀不敢怠慢,趕緊接起,里面?zhèn)鱽砬宕嗟穆曇簦骸爸笓]車呼叫一號,指揮車呼叫一號?!?/p>
參謀抵近對講機的話筒,輕聲說:“這里是一號,有事請講?!?/p>
對方說:“一號,一號,我是指揮車,剛剛接到指揮部命令,要求我部所有發(fā)射架在一小時之內(nèi)迅速撤出現(xiàn)有陣地,依托既有地形偽裝待命?!?/p>
參謀答:“一號收到,一號收到!”
黃斌早已醒來,瞪大了眼睛認真聽著指揮車傳來的指令。
那邊剛掛斷,他就一邊起身一邊命令參謀:“迅速命令各營撤出陣地,在二十分鐘車程內(nèi)——”他話沒說完就被突如其來的疼痛給揪住了,咧開嘴,滿頭大汗。
參謀擰過身來扶他。
黃斌擺擺手:“別急,讓我緩緩?!?/p>
他這兩天連軸轉(zhuǎn),腰上的舊傷發(fā)作,之前在緊張狀態(tài),也沒覺出傷口的疼,這一放松下來,疼痛就趁虛而入。
黃斌咬著牙,抓著前座的后背,緩緩地坐直了。
參謀問:“回帳篷讓軍醫(yī)看一下?”
黃斌的心思都在工作上:“開車,先到最遠的一營陣地?!?/p>
參謀鼓起勇氣建議:“先命令各單位撤場,我們晚點再去?”
黃斌堅定地命令司機:“現(xiàn)在走,出發(fā)!”
車子再次啟動,黃斌在后座不動聲色地對抗著強勢襲來的陣陣疼痛。
他拉過一只坐墊塞在腰后,能稍微緩解一些,但作用有限。
疼痛讓汗腺張開,汗水帶著他體內(nèi)的熱量爭先恐后地滲出,旋即,就濕冷一片。
車子每到一處陣地,黃斌都第一個跳下車,他督促撤場,檢查偽裝,而那形影不離的疼痛就像眼前的大雪,沒有一絲要停的跡象,肆無忌憚,洶涌而來。
夜幕降臨,高原上又恢復(fù)了平靜。
前排的司機輕聲問參謀:“你說今天晚上會不會有行動?”
參謀說:“等命令?!?/p>
司機問:“我就是問會不會有命令?”
參謀不答,司機扭頭看,見參謀垂著頭已經(jīng)睡著了。
黃斌目光炯炯地望著黑洞洞的夜。
他身上的汗水出過幾層又退去幾層,身子發(fā)冷。
疼痛就像久攻不下城池的侵略者,這會兒雖然還占著上風(fēng),卻不似剛才那樣強勢了,只是一絲一縷,就像用刀子在黃斌腰間劃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黃斌看看表,活動活動身子,似乎知道有事發(fā)生,靜靜地等待著。
黃斌在導(dǎo)彈旅十幾年了,他知道導(dǎo)彈旅的長處,更知道短處,說白了,就是比了解自個兒的身體都了解導(dǎo)彈旅。
這是一支沒有打過仗的部隊,沒打過仗的部隊就沒有失敗的教訓(xùn),更沒有勝利的經(jīng)驗,對于一支部隊來說,這是足以致命的短板。
沒有人愿意看到戰(zhàn)爭,但不可否認的是,戰(zhàn)爭總是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敵人既來,必須上陣迎敵。
可是導(dǎo)彈旅用什么迎敵?
黃斌習(xí)慣了這幾年的上高原、到戈壁、進南國、入?yún)擦?,敵人將在哪里,?dǎo)彈旅就去哪里,未來將面臨什么樣的困難,就自個兒先歷練一遍。
戰(zhàn)爭沒有預(yù)演,訓(xùn)練卻可以。
黃斌和他的戰(zhàn)友們渴望勝利,承諾若有戰(zhàn)必定“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必勝”,堅持錘煉大國王牌、底牌,所以接受一切艱難困苦的磨煉。
這場不停不歇的大雪是難得的機會,他之前清楚指揮部不會坐等雪停再開進,這會兒更清楚,這次發(fā)射不可能循規(guī)蹈矩,而是要用好這場雪。
司機堅持了一陣子,終于還是垂下了頭,也睡了過去。
雪地上起風(fēng)了,掀得車子輕微顛簸。
參謀被搖醒,看看四周并無異樣,又垂下了頭。
黃斌疑惑,也許他猜錯了,今夜眼看著就要這樣過去。
他為錯過這難得的惡劣天氣遺憾起來,深深地嘆了口氣。
“一號,一號,我是指揮車,聽到請回答!”
這聲音猶如嘹亮軍號,把參謀炸醒:“我是一號,收到,請講?!?/p>
“一號,一號,我是指揮車,剛剛接指揮部命令,命我部在三十分鐘內(nèi)由一營發(fā)射單元占領(lǐng)二號區(qū)域陣地,二營發(fā)射單元占領(lǐng)一號區(qū)域陣地,各單元占領(lǐng)陣地后原地待命,等待指揮部進一步的命令,收到請回答!”
黃斌顧不得腰部的疼痛,起身從參謀手里抓過對講機,興奮地回復(fù):“我是一號,我是一號,收到命令,收到命令!”旋即又迅速將命令下達。
熟睡的雪域高原在夢里醒來。
時刻做好打仗準備的官兵們聞令而動,一輛輛發(fā)射車如同游動在冰天雪地里的蛟龍,向著目標陣地疾馳而去。
隨著最后一個發(fā)射單元占領(lǐng)陣地完畢,高原又陷入寂靜。
所有任務(wù)官兵似乎都聽得到秒表前進的滴答之聲。
終于,三十分鐘后,隨著一聲命令,一顆顆導(dǎo)彈升空而去。
黃斌仰望著那穿越風(fēng)雪交織的夜幕向天而去的導(dǎo)彈,又想起了和黃豆的約定,他欣慰這次發(fā)射艱難而又順利,更欣慰即將兌現(xiàn)對兒子的諾言。
又是一陣風(fēng)來,裹著雪。
黃斌望天,天旋,看地,地轉(zhuǎn),他如同坐在了失控的過山車上。
黃斌想喊,沒能喊出來,他重重地栽倒在了雪地里。
“參謀長,參謀長!”
“快,扶參謀長上車,找軍醫(yī)!”
黃斌舊傷的疼痛一直都在,他忍著,鉆進心里,沁出汗來,全無所謂,時間一長,似乎也沒有那么疼了。
但他并不知道,那傷口如同打入身體內(nèi)部的敵人,一絲絲地蠶食著他體內(nèi)的熱量,一縷縷地抽離著他的精氣神,他的堅持就像對敵人的縱容,終于,他在放松的那一刻,身體頹然倒下。
黃斌沉沉睡去,戰(zhàn)友們一遍遍呼喊,卻沒人能叫得醒他。
這次發(fā)射任務(wù)成功后,罕見的沒有歡呼,沒有慶祝,他們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走。
官兵們就像在高原的雪地里埋藏了一個關(guān)于導(dǎo)彈的秘密,誰也不愿說,誰也不能說。唯有高原知道、積雪知道,當(dāng)然了,官兵們也都知道。
導(dǎo)彈旅走后,雪又下了三天三夜,厚厚實實地裹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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