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雅奇
(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理論研究所,中國北京100144)
在故意殺人罪中,被害人與犯罪人的互動關系,是指被害人與犯罪人互相影響、互相作用,使犯罪得以發(fā)生、發(fā)展和演變并進而在二者之間產(chǎn)生的關系。犯罪人與被害人存在互動關系的理論學說,最早是由德國學者漢斯·馮·亨梯(Hans von Hentig)在1921年《亂倫研究》一文中提出的。他在1941年的《論被害人與犯罪人的相互作用》一文中,明確指出“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存在著互動關系,互為誘因”[1]。以色列學者本杰明·門德爾松(Benjamin Mendelsohn)則提出“刑事伙伴”或者“刑事搭檔”的觀點,認為被害人與犯罪人實際上是一對“刑事搭檔”[2]。而在我國學者對被害人與犯罪人關系的研究中,雖然對二者關系類型的觀點分歧較大,但毫無例外地都將互動關系界定為二者之間最基本的關系,甚至有學者認為二者的關系僅為互動關系,而其他關系,如角色轉換關系只不過是互動關系的一種[3]。還有學者認為雖然被害人與犯罪人的關系有對應共存關系、二元互動關系、刺激與反應關系、被害轉換關系、責任分擔關系和刑事對立關系,但互動關系仍是二者之間最基本的關系,并且是上述關系的前提和基礎[4]。
“犯罪不是單向的過程,不是一方積極加害而另一方消極被害的過程,而是一種互動的存在?!保?]在任何犯罪中,被害人與犯罪人的互動關系都貫穿于犯罪發(fā)生、發(fā)展和結束的整個過程,從時間節(jié)點來看,這種互動關系具有一定的階段性,殺人犯罪也不例外。殺人犯罪被害人與犯罪人的互動關系,是指在殺人犯罪前、犯罪中和犯罪后這三個階段,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互相影響、互相作用并進而在二者之間形成的關系。
本文選取了H省230份故意殺人罪的判決文書,通過對其中的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和理論闡釋,試圖對殺人犯罪前、殺人犯罪中和殺人犯罪后這三個階段的被害人與犯罪人互動關系的類型進行分析,以期揭示被害人與犯罪人這兩個主體在殺人犯罪的產(chǎn)生、發(fā)展和結束等三個階段各自的地位角色及其所起的作用。
在我國,犯罪統(tǒng)計特別是被害統(tǒng)計工作的統(tǒng)計資料是相當缺乏的。即使存在相關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也可能由于各種原因而未能全面、準確并且及時地披露。而對于殺人犯罪、殺人犯罪被害而言,由于殺人行為往往會導致適用死刑,而這些被判處死刑尤其是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案件,可能會由于各方面的原因而不會被披露,這些信息尤其是相關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外界無法獲取。
同時,通過接觸殺人犯罪被害人并獲取相關信息也是很困難的。例如,殺人犯罪發(fā)生的原因、被害人與犯罪之間的關系、被害人是否具有一定過錯、殺人犯罪中雙方各自的表現(xiàn)、殺人犯罪發(fā)生后被害人采取的態(tài)度等。畢竟,讓被害人回憶復述這些消息,無異于使其再次遭受心靈上的傷害。接觸殺人犯罪被害人的近親屬,可能也同樣存在這個問題。這種接觸難的問題,導致對殺人犯罪被害人相關問題進行研究的難度增大,深度調查難以展開,“第一手資料”更是難以掌握。
鑒于本文研究存在的上述諸多困難,筆者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的便利條件,登陸“H省法院網(wǎng)”,搜集了自2012年1月1日至2013年3月31日期間發(fā)布的共計364個故意殺人案件的司法文書。H省地處中國中東部、黃河中下游,是中國大陸縱貫南北的重要交通樞紐,全省常住人口9000余萬,農(nóng)業(yè)人口較多。之所以選取由H省高級人民法院主辦的“H省法院網(wǎng)”作為本文研究的主要樣本來源,是因為H省是全國范圍內(nèi)較少的能夠在第一時間將相關司法文書直接發(fā)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省份,這一做法對于增進司法公開和司法民主、提高司法透明度都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
為了方便統(tǒng)計分析,筆者從這364個案例中選取了257個被害人均為1人的案例,將其余的107個案例予以剔除。在進行研究時,先對這257份司法文書進行了通篇閱讀,刪除了相互重疊的19份之后①之所以會出現(xiàn)司法文書相互重疊的現(xiàn)象,是因為筆者在搜集和分析案例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就同一個殺人犯罪案例而言,可能有兩份甚至兩份以上的法律文書:既有刑事判決書,又有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甚至還有刑事裁決書。作為本文研究對象的法律文書,只是刑事判決文書,那么與之相重疊的其他司法文書只能被剔除出去。又刪除了個別信息不全的司法文書,最終納入到統(tǒng)計分析范圍的有效司法文書為230份,即對應存在著230個殺人犯罪被害人的案例??梢哉f,本文對相關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分析基本上是以這230個殺人犯罪被害案例為基礎進行的。
殺人犯罪往往伴隨著死亡結果,這一點在筆者搜集案例和進行數(shù)據(jù)分析的過程中體會非常明顯。根據(jù)筆者對H省230個殺人犯罪案例的統(tǒng)計,在這230個殺人犯罪案件中,共死亡139人(其中男性死亡117人,女性死亡 22人),占所有被害人的60.4%,而未死亡的僅為91人,占所有被害人的39.6%(參見圖1)。由此可見,殺人犯罪導致被害人死亡結果的出現(xiàn)是很普遍的。對這一問題的交待,有利于對本文后續(xù)問題的進一步研究。特別是在“殺人犯罪后被害人與犯罪人的互動關系”部分,如果被害人已經(jīng)死亡,自然不會再發(fā)生與犯罪人的互動關系問題。此外,如下文所述,被害人在殺人犯罪發(fā)生過程中往往會做出激烈反抗、順應和巧妙應對等三種不同反應,而每一種反應對于最終結果的發(fā)生都有不同程度的影響。例如,有的會招致更為嚴重的殺害,有的則成功擺脫被殺害的噩運。而這些成功擺脫被殺害噩運的被害人,則僅限于上述未死亡的91人。
圖1 殺人犯罪被害人是否死亡、死亡者的性別及其各自比例
在殺人犯罪發(fā)生前,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往往存在著一定的交往關系。當然,這種交往關系既可能是長期的,如親朋好友、商業(yè)伙伴等關系,也可能是短暫的。當然,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完全不認識的情況也是個別存在的,但所占比例非常小。以被害人與犯罪人關系的親疏遠近為標準,并結合對H省230份故意殺人判決文書的調查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xiàn),被害加害雙方多以熟人關系為主是殺人犯罪前雙方互動關系的主要特點。
根據(jù)筆者對H省230個殺人犯罪被害案例的統(tǒng)計分析,在這230起殺人犯罪中,犯罪人與被害人完全不認識的僅有4起,只占所有殺人犯罪案件的1.7%。相反,98.3%的殺人案件中,被害人與犯罪人都是相互認識的。當然,認識的程度各有差別,有的是非常熟悉,如配偶、家庭成員、親戚、朋友、鄰里等,還有的僅僅是幾面之交而已,如雙方是執(zhí)法人員與相關被執(zhí)行人的關系(參見圖2)。但無論如何,殺人犯罪發(fā)生之前,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的關系多以熟悉為主。
圖2 殺人犯罪發(fā)生前被害人與犯罪人關系情況
以往的研究也能證明筆者的上述結論。我國有學者在對400個殺人案件進行分析之后,得出如下結論:78.15%的殺人案件發(fā)生在熟人之間,僅有21.15%的案件發(fā)生在陌生人之間。而在熟人關系中,情人關系占22.16%,夫妻關系占16.19%,朋友關系占 17.12%,鄰里關系占 16.19%[6]而在我國臺灣地區(qū),司法行政部門于20世紀60年代對962名殺人犯所做的調查發(fā)現(xiàn),殺人犯與被害人之間的關系以熟人關系居多,完全發(fā)生在陌生人之間的殺人犯罪并不多見(參見表 1)[7]。
表1 臺灣地區(qū)殺人犯與被害人之間的關系
國外的情況也與此相類似。依據(jù)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1992年發(fā)布的《統(tǒng)一犯罪報告》,殺人犯在犯罪前與被害人認識的比例為78%,其中家庭成員占26%。①轉引自任金鈞:《被害者所引起的殺人犯罪》,載《警學叢刊》,1997年第1卷,第76頁。還有學者對美國社會殺人犯罪的被害人與犯罪人的人際交往關系進行了專門研究,也得出了相似的結論(參見表2)。②轉引自任金鈞:《被害者所引起的殺人犯罪》,載《警學叢刊》,1997年第1卷,第78頁。
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原本是熟人關系,但后者卻選擇殺人行為這一極端手段作為解決雙方之間關系的手段,在這種情況下,犯罪人的殺人動機可能是多種多樣的,例如泄憤報復、忍無可忍、事情敗露之后的滅口,等等。根據(jù)筆者對H省230個殺人犯罪被害案例的統(tǒng)計分析,在這230起殺人犯罪中,犯罪人的殺人動機為“泄憤報復”的共有126起,占所有殺人案件動機的54.8%,比例最高,因“家庭瑣事”和“夫妻感情糾紛”而引發(fā)的殺人犯罪行為緊隨其后(參見圖3)。
表2 美國殺人犯罪被害人與犯罪人的人際交往關系
圖3 犯罪人實施殺人犯罪的動機
在熟人之間發(fā)生的殺人犯罪被害案例中,家庭成員之間的殺人行為,格外值得關注。上文所列的關于家庭成員之間發(fā)生殺人犯罪的相關數(shù)字及相關比例,足以引起人們的高度重視。道理很簡單,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家庭成員之間的殺人犯罪行為,比一般的殺人犯罪行為所帶來的心理、倫理上的沖擊更大。其中,夫妻間的殺人是家庭成員間殺人犯罪最多的種類,其被害人以妻子居多。僅1984年,美國發(fā)生的夫妻間殺人犯罪中,妻子被害的占2/3,丈夫被害的占1/3。③轉引自任金鈞:《被害者所引起的殺人犯罪》,載《警學叢刊》,1997年第1卷,第79頁。美國犯罪學家唐納德·凱內(nèi)菲克(Donald Kenefick)也指出:“家庭是女性最危險的場所,每年大約有400萬女性受虐,平均每四天會有一人被毆打致死?!比毡镜难芯恳舶l(fā)現(xiàn),男性被害于各種關系中,而女性多被親屬、親戚(55%),男朋友、情夫(35%)所殺害[8]。
夫妻間的殺人犯罪行為以及父母子女之間的殺人犯罪行為,是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互動關系的集中體現(xiàn),也往往是這種互動關系的結果。殺人犯罪行為往往起因于家庭糾紛,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的糾紛和沖突長期存在,在一次次糾紛中逐步升級到以被害人被殺害為結局。
從我國每年發(fā)生的諸多殺人犯罪案件來看,發(fā)生在熟人之間的殺人被害現(xiàn)象并不少見。①可參見:《山西呂梁殺害4家7口兇犯落網(wǎng) 因瑣事報復殺人》,http://society.people.com.cn/GB/42733/12877178.html,訪問日期:2013年11月24日。在這些犯罪被害事件中,被害人往往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過錯。根據(jù)筆者對H省230個殺人犯罪案例的統(tǒng)計分析,被害人有重大過錯和輕微過錯的為191起,完全無過錯的僅為39起,占所有殺人案件的17%。被害人具有輕微過錯和重大過錯的案件數(shù)量則分別為179起和12起,分別占所有殺人案件的77.8%和5.2%(參見表3)
表3 被害人是否有過錯及其比例
在這191起有被害人過錯的殺人案例中,既有言辭激烈的行為,也有相互廝打行為和挑釁侮辱行為,還有事前的詆毀散布謠言行為,等等。當然,在被害人自身是婚姻中的第三者或自己有第三者的情況下,被害人的過錯更是明顯(參見圖4)。因此,被害人需要為自己的被害承擔一定的責任甚至是刑事責任。
被害人與加害人之間雖不是熟人關系,之前并無往來,但僅因一面之交,例如僅僅因為一次摩擦或爭執(zhí)而結怨,最終導致殺人事件的發(fā)生,這種情況也并不罕見。這種殺人犯罪基本上都屬于激情殺人,被害人往往對殺人事件的發(fā)生負有一定的責任,例如激怒犯罪人、刺激犯罪人等被害人過錯(參見前述圖4),但這些因素并不能因此而免除犯罪人的刑事責任。
在犯罪人與被害人僅有一面之交但被害人沒有任何過錯的情況下,仍然發(fā)生了殺人犯罪行為,是非常不幸的事實。這種被害人實為無辜被害人。在無辜被殺的情況下,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并無任何恩怨,但卻成為殺人犯罪的被害人,這種情況非常值得人們深思。從犯罪原因上看,犯罪人可能是出于報復社會的動機而對無辜者下手,也可能是在實施犯罪過程中殃及無辜,等等。特別是近年來,在我國發(fā)生的多起系列殺人案件中,很多無辜者成為殺人犯罪的被害人。
圖4 被害人過錯在殺人犯罪發(fā)生前的表現(xiàn)形式
在殺人犯罪實施過程中,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也會形成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關系,從而推動或影響殺人犯罪發(fā)生的進程。在這一過程中,被害人一般會有激烈反抗、順應和巧妙應對等三種不同的反應,而這三種不同的反應導致被害人自身的最終命運也可能是截然不同的。根據(jù)筆者的實證研究,在殺人犯罪進行過程中,被害方對犯罪人采取激烈反抗的舉動,是雙方互動關系的主要特點。
即被害人在殺人犯罪發(fā)生過程中對犯罪人進行對抗、反擊的情況。
在殺人犯罪實施過程中,被害人的激烈反抗,是其面對危險的本能甚至是必然的反應。被害人的激烈反抗,往往會導致三種后果:(1)成功威懾住犯罪人,導致殺人犯罪的未遂;(2)被害人招致更為嚴重的殺害,從而導致死亡等嚴重后果的發(fā)生;(3)被害人向犯罪人發(fā)生轉化,最典型的即為防衛(wèi)過當中的犯罪行為。
根據(jù)筆者對H省230個殺人犯罪被害案例的統(tǒng)計分析,在這230起殺人犯罪中,被害人采取激烈反抗行為的共有136起,占所有殺人犯罪案件的比例高達59.1%。其中,成功威懾住犯罪人的為27起,招致更為嚴重的殺害的為89起,向犯罪人發(fā)生轉化的僅為20起,所占的比例分別為19.9%、65.4%和14.7%(參見圖5)。通過這一數(shù)據(jù),可以得出兩個結論:(1)在殺人犯罪發(fā)生過程中,被害人采取直接甚至激烈反抗的比例非常高。當然,這與被害人面對殺人行為發(fā)生時的慌亂、無助甚至手足無措的狀態(tài)有直接關系。(2)激烈反抗的結局更多的是招致更為嚴重的殺害等后果。
即被害人在殺人犯罪發(fā)生過程中對犯罪人進行順應和服從的情況。在殺人犯罪發(fā)生過程中,被害人的順應可以分為主動順應、被動順應和表面順應三種:(1)在主動順應的情況下,被害人徹底放棄了抵抗行為,這自然有助于殺人犯罪的順利實施,從而導致自己的最終被害;(2)當被害人明知自己正在遭受殺人行為的侵害,由于各種原因不得已而服從于犯罪人的意志時,只得被動順應。被動順應也往往會導致死亡后果的最終發(fā)生;(3)當被害人表面順從犯罪人,實際上與犯罪人進行“周旋”,從而尋求逃脫被害的機會和可能,此即為表面順應。表面順應的行為如果“周旋成功”,被害人就能夠擺脫殺人犯罪的侵害,但如果“周旋失敗”,反倒可能激起犯罪人更為激烈的報復行為,從而導致死亡結果的最終出現(xiàn)。
根據(jù)筆者對H省230個殺人犯罪被害案例的統(tǒng)計分析,在這230起殺人犯罪中,被害人采取順應殺人行為的共有41起,占所有殺人犯罪案件的比例為17.8%。而在這41起案件中,有15人“成功擺脫”最終被殺害的噩運,所占比例高達36.6%(參見圖5)。可以看出,與采取激烈反抗行為相比,被害人采取順應行為更能避免最終被害后果的發(fā)生。
即被害人在殺人犯罪發(fā)生過程中與犯罪人進行巧妙“周旋”和靈活應對的情況。在殺人犯罪發(fā)生過程中,被害人巧妙應對的方式有許多種,如佯裝妥協(xié)、假裝給家人或朋友撥打電話、拖延時間、喚起犯罪人的“良心”等。無論采取哪一種行為,被害人都是為了盡可能拖延犯罪人的犯罪時間,從而為擺脫被害爭取有利的時機。因此,被害人具有臨危不亂的心理素質是很重要的,只有臨危不亂,才能不被情緒和形勢所左右,理性判斷犯罪事態(tài),根據(jù)形勢的變化積極應對。
就后果而言,被害人的巧妙應對要么能成功地擺脫被殺害的后果,要么由于各種原因未能成功,最終慘遭殺害。但這種巧妙應對的行為至少可以延緩犯罪被害時間、有效擺脫犯罪侵害,因此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根據(jù)筆者對H省230個殺人犯罪被害案例的統(tǒng)計分析,在這230起殺人犯罪中,被害人采取巧妙應對的共有53起,占所有殺人犯罪案件的比例為23.1%。而在這53起案件中,有29人“成功擺脫”最終被殺害的噩運,所占比例高達54.7%(參見圖5)??梢?,在殺人犯罪等暴力犯罪突發(fā)時,冷靜應對、巧妙周旋、盡可能地拖延犯罪時間,對于降低被害的風險和概率,還是有作用和價值的。
圖5 被害人在殺人犯罪發(fā)生過程中的反應類型及其后果
這里的殺人犯罪后被害人與犯罪人的關系,是指在殺人犯罪中并未死亡的被害人,在殺人犯罪發(fā)生后與犯罪人發(fā)生的關系。如果被害人在殺人犯罪中被犯罪人直接殺死,或者日后不治身亡,則與犯罪人之間不可能再有互動關系。當然,遭受殺人犯罪侵害的被害人的親屬、朋友及其單位等間接被害人,也可能甚至必然與犯罪人之間發(fā)生各種關系,限于篇幅,這種間接的互動關系暫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nèi)。在殺人犯罪中并未死亡的被害人,在殺人犯罪發(fā)生之后,往往會采取如下幾種行為,從而進一步與犯罪人發(fā)生著互動關系:
即被害人通過報案、舉報等方式,希望犯罪人受到應有的法律處罰,從而伸張自己的權利,并期望獲得有關賠償或補償。被害人在遭受犯罪行為侵害后,向司法機關告發(fā),有助于節(jié)省案件偵破的司法成本,減少司法辦案的時間,并使被害人能夠從司法機關獲得更有利的保護。被害人學的研究表明,被害人在被害后是否會以告發(fā)的形式尋求司法機關的幫助,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利益衡量原則”(又稱“支出與收益考量原則”),即被害人通過衡量其報案與不報案、容忍犯罪行為給自己帶來的各種收益和由此所支付的金錢、精力等物質、精神方面對價之間的比例關系,來決定是否采取告發(fā)的行為[9]。
鑒于殺人犯罪的非親告罪性質,在告發(fā)行為發(fā)生后,必然會引發(fā)司法機關的介入。因此,在隨后的刑事司法程序中,被害人與犯罪人將繼續(xù)發(fā)生控告揭發(fā)、出庭作證、被害賠償?shù)然雨P系。當然,被害人的告發(fā)行為也可能會招致來自犯罪人的更為激烈的報復,從而使自己再次成為被害人。因此,如何避免這種悲劇的再次發(fā)生,不但取決于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的雙方綜合力量的對比,更取決于有關單位特別是司法機關能否對被害人實行及時有力的保護。但無論如何,都應看到,告發(fā)都是最值得提倡和鼓勵的方式,是被害人維護自身權益的最佳形式。
即被害人由于對方勢力過于強大、顧及個人聲譽等原因而采取不做聲張、忍氣吞聲的做法。被害人在遭受殺人犯罪行為侵害后采取容忍的態(tài)度和做法,同樣是基于上述“利益衡量原則”作出的抉擇。因為,被害人可能會發(fā)現(xiàn),在告發(fā)啟動刑事司法程序之后,自己將不能退出該程序。而且,在該程序中,被害人可能極不情愿乃至“被迫”地履行很多配合義務:配合偵查機關調查的義務、配合檢察機關起訴的義務以及配合法院的出庭義務,這些義務的履行不僅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而且在漫長的司法程序中還要反復重述殺人犯罪行為發(fā)生時的場景和過程,這對被害人而言無異于一種巨大的心理折磨。而如果不報案而采取一定的避免與犯罪人再次相遇的容忍措施,在被害人看來,或許可以盡可能地忘記與犯罪有關的情境,盡快恢復生活的平靜,重啟往日正常的生活。
就后果來說,遭受殺人犯罪行為侵害的被害人采取容忍做法,可能為自己換來短暫甚至永久的寧靜,司法機關對殺人犯罪人所采取的“官方行動”及其后果,對于被害人來說,可能都不是最為重要的,也不是其最為關心的。當然,被害人的容忍也可能為自己招致來自犯罪人的更為殘忍和不仁道的報復,從而使自己再次淪為被害人。
即被害人不通過告發(fā)的方式,而是直接對殺人犯罪人進行報復。被害人在遭受犯罪行為侵害后,其心理是非常復雜的,其中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希望盡快對加害人實施報復甚至復仇。這種極端的對犯罪行為及其后果的否定舉動,實際上源自于其強烈的排斥心理。正如馬克斯·韋伯所言:“……胸中燃燒著復仇之火的(被害)人對(報復)動機問題根本不感興趣,他只有一個念頭:點燃復仇之火的事件已經(jīng)發(fā)生。他的滿腔怒火甚至會一股腦地發(fā)泄于無生命的東西、動物和因無知、過失或無意損害他的人?!保?0]尤其是對于遭受殺人犯罪行為侵害的被害人來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一樸素的同態(tài)復仇心理和情緒,在其內(nèi)心深處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
被害人在遭受殺人犯罪行為侵害后所實施的報復行為,就其對象而言,可能不限于原犯罪人本人,還可能包括與原犯罪人有關系的人,特別是原犯罪人的近親屬。就報復行為所產(chǎn)生的后果而言,可能是相對較輕的后果,也可能是相當嚴重的后果。在后種情況下,被害人的復仇意識往往非常強烈,目的非常明確,有預謀、有計劃、有準備地實施其報復行為,作案手段可能會比較殘忍。這實際上是被害人向犯罪人的角色轉換,即此罪中的被害人變成彼罪中的犯罪人。被害人向犯罪人發(fā)生的角色轉換,是雙方之間一種較為特殊的互動關系。犯罪與被害是侵害與被侵害的關系,在這種侵害與被侵害的相互作用過程中,犯罪人與被害人的角色發(fā)生相互轉換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在被害與犯罪之間所觀察到的聯(lián)系是相當出人意料的,無論被害是直接獲得的還是間接獲得的,是實際的還是想象的,是個人的還是共同的,已經(jīng)成為被害人這一意識不僅為犯罪提供了誘因和借口,還提供了必要的合理性和中立性,從而使?jié)撛诘姆缸锶丝赡芸朔魏握降暮头钦降纳鐣刂?,包括道德抑制和刑罰威懾等。這些動機和借口能夠把被害人轉化為一個毫無憐憫之情的加害者?!保?1]
筆者認為,由于殺人犯罪是嚴重侵犯公民生命法益的犯罪,也是各國刑法中最為嚴重的犯罪之一,因此被害人在殺人犯罪之后所采取的上述容忍和報復的做法都是不足取的。事實上,由于殺人犯罪在我國并不屬于親告罪,被害人通過上述方式來處理與犯罪人的互動關系,實際上是對國家司法權威的一種挑戰(zhàn),也是對司法機關對殺人犯罪進行立案偵查、審查起訴、刑事審判等司法活動的一種干擾。因此,通過告發(fā)的形式,使司法機關介入殺人犯罪案件中來,通過正常的刑事訴訟程序解決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的關系問題,是唯一的正確做法。
本文主要通過對230份故意殺人犯罪判決文書的實證分析,試圖揭示殺人犯罪前、殺人犯罪中和殺人犯罪后三個階段被害人與犯罪人的互動關系。通過本文的論證和分析,既可以看到殺人犯罪本身的暴力性、殘酷性和巨大的社會危害性,也可以看到殺人犯罪得以發(fā)生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而非簡單地僅僅歸結為犯罪人主觀上是多么的“惡”。因此,對殺人犯罪必須進行全方位的犯罪預防和被害預防,既包括個人預防,也包括家庭預防,更包括社會預防。
與此同時,通過本文的研究,還可以發(fā)現(xiàn),在殺人犯罪行為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中,被害人過錯這一因素,是大量而普遍存在的。正是這種過錯的存在,刺激、誘發(fā)、促成甚至直接推動了殺人犯罪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霸谀撤N意義上是殺人(犯罪)的被害人塑造了殺人(犯罪)的犯罪人”。①Joseph E.Jacoby(ed),Classics of Criminology ,Long Grove,IL:Waveland Press,1998:26 ~27。換言之,被害人過錯與殺人犯罪的最終發(fā)生和發(fā)展之間,是存在因果關系的。這在殺人犯罪前和殺人犯罪中兩個階段被害人與犯罪人的互動關系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有些殺人案件中,被害人的過錯促使犯罪人臨時產(chǎn)生了犯罪決意,而在另外一些殺人案件中,被害人的過錯則強化了犯罪人已有的犯罪決意。
但是,筆者也非常清醒地意識到,加害—被害雙方互動關系這一犯罪學、被害人學領域的傳統(tǒng)理論,在轉型社會時期的眾多殺人犯罪案件面前,在“戾氣彌漫”的當下,是多少有些蒼白的,甚至是“力不從心”的:越來越多的滅門案件的涌現(xiàn)、被害方一點點輕微的舉動都可能引起犯罪人特別激烈的反應、無辜被害人數(shù)量的增多、毫無征兆的無辜被害現(xiàn)象的層出不窮,都難以再簡單地用“互動關系、被害人過錯”等傳統(tǒng)理論加以闡釋,理論與實踐至少不再是那么的“嚴絲合縫”。因此,犯罪學、被害人學也面臨著如何革新理論和提升實踐適應性的嚴峻問題,研究者在此方面任重而道遠。當然,這些問題只能另文研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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