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陜西戶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雜志主編,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柳青文學(xué)獎獲得者,有作品被譯為英、法、日文,三篇散文入選全國高考、中考語文試題。
粉坊
終南山的曲峪很少人家擁有上好的自然植被。秋雨之后,清澈的河水就鋪滿河床。曲峪河北岸的那個村子是穆家堡,走過一棵彎著腰的皂角樹,就看見了粉坊。三間土坯房,黃泥墻皮與土坯剝離,變形的墻基把木框窗壓得松松垮垮,一副飄搖欲墜的樣子。粉坊在村子的正南,正對著牛頭山,是副吉相。粉坊一旁,圍著竹木混雜的籬笆,其中種著白菜、蘿卜、萵苣、韭菜、大蔥,夏天的時候,還有黃瓜、西紅柿,站著一排排豆架。到了秋天,籬笆里就傳出蛐蛐兒的叫聲,歡快,透著韻律,像是幸福的召喚。這就是粉坊給予我的最初印象。
雞鳴三遍,粉坊的主人披著星月用扁擔(dān)挑著水桶去曲峪河擔(dān)水。白天,總是有不懂事的孩子在河水里玩。黎明前的河水自然無絲毫的雜質(zhì)。這條河的水質(zhì)好,做出的粉條柔軟細長,這家的粉條也就賣得快,生意相當不錯。這是家庭作坊,窄狹的空間擠滿了物件:木桶、水缸、灶臺、案板、漏勺、木棍、支架、大鐵鍋、蓄水池、做粉的原料。粉匠的身子被靜態(tài)的物圍裹著,唯有他是個自由的物體。與粉坊結(jié)緣的理由很簡單:粉匠的孩子和我是伙伴。我常常鉆進他家,看他爹做粉條。那時,我剛剛學(xué)會觀察事物,一點也不厭煩那做粉的過程。那和好的淀粉,濃稠適當,拿起一點,就吊成一條線,裝進漏勺里。粉匠挺直腰板,站在灶臺上漏粉,掄起巴掌有節(jié)奏地拍打,像擊打戰(zhàn)鼓一般,催動千軍萬馬。那淀粉糊糊,像一條條不間斷的銀線,吸引著我的眼球,落進沸騰的鍋里,經(jīng)滾水煮燙,立刻成了一條條白生生的粉絲漂浮上來。粉匠引出粉絲,溜進灶臺邊的冷水鍋里涼透撈出,放進清水池浸泡,而后掛到一尺長的木棍上,搭在場院里的支架上晾曬。
之所以對粉坊有興致,是因為它門前的那棵皂角樹。它孤零零地站在河岸上,這就招來了南來北往的風(fēng)。風(fēng)好水好,它結(jié)的果就多,以至于不堪重負,彎下腰去。皂角的果實成熟了,大人小孩站在樹下,瞄準扁豆一般的皂角果用竹桿打,用石頭扔。手一揚,嘩啦啦,就落下來一片。它的果實搗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頭或木棍搗碎,夾進衣服里面,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們就端著一盆臟衣下河去洗。一盆衣服,一兩串皂角就洗凈了。洗完衣服,女人貓腰把頭發(fā)漂進水里,用皂角水來洗。一棵樹,營造出了粉坊門前的人情世故。當然,一個更重要的緣由是,我喜食粉條。一條條光溜溜地下肚,舌頭、食道都有著熨帖的感覺,那是少年時的快感,順著時光的隧道,一直延伸至今。
陽光下,支架上懸掛的粉絲,像一道道雪白的瀑布,逗得饞嘴的孩子圍著轉(zhuǎn)。歲月不饒人,老粉匠逐漸離去,而村子里的年輕人又不肯學(xué)這手藝,紛紛奔向城里,鄉(xiāng)村粉坊便逐漸清冷。尚存的老粉匠不希望老祖宗留下來的手藝毀在他們這輩人手上,依舊堅守著祖輩的遺物,守望著這份古舊。
粉條是粗糧細做的產(chǎn)品,也是關(guān)中人生活中喜歡食用的副食品。加工粉條的原料有多種,第一是薯類,有土豆、紅薯等;第二是糧食類,有豌豆、玉米、高梁、綠豆等。加工粉條一般都在深秋或冬季進行加工,這時節(jié)收獲了做粉的原料,新鮮,做出的粉條順溜、有韌勁。粉條分為板粉、二四粉、線粉三種。板粉寬約三至六分,用作燴菜、吃火鍋,關(guān)中南部的戶縣做出的豬肉臊子炒粉條,是吃米飯的菜;二四粉用于燴菜、炒菜、涼拌菜,線粉用于涼拌菜,也可燴菜;線粉條條桿均勻,透明發(fā)青白色,耐煮,吃起來光滑柔韌。
去年秋天,我去了龐光鎮(zhèn),那家粉坊不在了,皂角樹、籬笆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我所惦念的蛐蛐聲也沒有了,代之的是一幢漂亮的小樓,四周打著水泥地面。樓房很漂亮,可是我很落寞。世界仿佛一下子沉寂了,唯留下我的孤獨。主人在水泥地面上洗車,他更是陌生,長相有點惡,一點沒有昔日主人家人的氣質(zhì)。他橫過身,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昔日的伙伴家不知搬到了哪里,粉坊又去了哪兒,物是人非的情景,雖然令人落寞,但畢竟“物”還在。而眼前,“人”非“物”也非,就讓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磨坊
看見了磨坊,溫柔便注入內(nèi)心。村口,土屋一兩間,背風(fēng)處是門洞,卻沒有門扇,土屋正中安置磨扇,門前有幾棵老樹遮風(fēng)擋雨。磨坊前有口老井,井臺上站著一架轆轤。搖著轆轤的木把兒,轆轤繩一圈圈地卷著,一桶水就出了井口,用以淘洗準備上磨的糧食。這是磨坊的基本環(huán)境。與一般的鄉(xiāng)村土屋不同的是,磨坊的窗很小,有的索性無窗,以防風(fēng)吹散了磨出的面粉。這樣,即使是白晝,也需有人為的光亮。早先是油燈,懸掛在磨扇上方。從土屋的橫梁上拉下一根麻繩,吊著油碗油燈。一根捻子的光亮忽閃忽閃,磨扇忽悠忽悠地轉(zhuǎn)圈。偶然一瞥,這影子就印在了土墻上,化為一個巨大的虛無,仿佛夢游的情景。后來油燈退伍,換成了電燈,麻繩換成電線,磨扇的轉(zhuǎn)圈便真實可見。拉磨子的大多時候是驢,它被“暗眼”捂住雙眼,以防看見糧食嘴饞?!鞍笛邸笔顷P(guān)中方言,叫眼罩子更容易理解。它的構(gòu)造原理類同于眼鏡,用途卻相反,裝鏡片的地方被一層黑色的厚布代替了。自然光的暗淡或明亮,對驢無用。只要在磨坊里轉(zhuǎn)圈,它就只能置身于黑暗之中。趁著人不注意,麻雀會從門洞里潛入,爭搶著落在地上的糧食碎屑。
對于磨坊,年齡比我小一輪的人要搖頭。由此,簡要的介紹是必須的。如果耐心點,是能看出一些門道的。
兩個大小相同的磨扇上下相扣,上扇旋轉(zhuǎn),下扇不動。這樣的情景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不過這是磨糧食的過程。處在上方的磨扇稍薄,有對稱兩眼,為灌流糧食用。上扇中心一碗粗孔,填木,做丁字桿懸空,關(guān)中人稱作“攬創(chuàng)”;下部做軸眼,和上扇的短軸接洽吻合。上下扇洽口里均鍛鑿有齒,以利粉碎糧食。兩扇磨相扣放置在泥臺或木制支架的大木盤上,上扇安置磨杠,供掛套繩,搭上糧食套上牲畜拉磨子轉(zhuǎn)圈。糧食由磨眼流下經(jīng)磨口從磨縫流出即碎。另有面柜,形似板柜,四條腿,一張蓋,內(nèi)有四方框架,可放面籮,搖動搖把,面籮震動,麩皮留下,面粉落于柜。如此反復(fù),直到把糧食磨完。面籮用木板制框架,底用馬尾織如絲網(wǎng),有粗細兩種,用以磨顆粒大小不同的糧食。
這是旱磨。水量較大的村子,也使用水磨,不過很少。旱磨用畜力,水磨靠水力。無論水磨旱磨,都需定期整修。磨齒損了,磨縫就會松開,這就需要鑿深,鄉(xiāng)下人叫“起膛”。這是手藝活,號稱鍛匠。他們身背鉆銃鐵錘,走街串巷,吆喝吶喊:起膛咧!
磨坊,是糧食通向腸胃的中轉(zhuǎn)站。糧食的顆粒經(jīng)由這里化為細末,成為人可以咀嚼的食品。吃,是天下第一的大事,連孔老夫子都在念叨著:民以食為天。因此,關(guān)中人視磨子為神。春節(jié)時在磨扇上貼上大紅的“?!弊?,在磨眼里燃上柱香,在磨沿上點亮蠟燭。這是鄉(xiāng)下人的感恩方式,含著內(nèi)心的虔誠。他們想著,磨子辛苦了一年,也該喘口氣了,于是把磨的上扇抬高用磚塊墊起,卸下磨上的撥架。土碾稱青龍,石磨稱白虎。它們皆有靈性,善解人意。
在關(guān)中,大大小小的村子里,都會有忙碌著的石磨。它是村子最早的人發(fā)明出來的,應(yīng)當是文化遺產(chǎn)。數(shù)千年來,從沒有人想過要改變它,結(jié)束它的使命。然而,就在上個世紀的中后期,它卻面無表情的和關(guān)中人告別,成為被歷史的遺物。它不會表白什么,甚至連聲嘆息也沒有留下??墒撬?jīng)的主人,卻總是提起它,目光里布滿茫然。他們的生命,曾經(jīng)寄存在石磨的吱呀聲里。磨坊的暗影,鐫刻在他們漸漸依稀的記憶里。
堅硬的磨和溫柔的心,這是鄉(xiāng)村和諧的組合,成為我內(nèi)心永恒的風(fēng)景。
油坊
秋風(fēng)掠過,我萎縮了一下脖子,便看見了油坊,這是在祖庵古鎮(zhèn)的丁字街口,一棵高過屋頂?shù)墓呕?,遮掩著油坊的鋪面。老槐細碎的葉子在樹根處堆積了一層深沉的黃色,那是我年輕時鐘情的色彩。我甚至不忍心踩踏那些鋪展在地上的槐樹的落葉,因為從吱吱呀呀的聲音里,我總能感受到葉子的心碎。
起初,我并沒有留意到這座油坊。它被夾在兩個寬大的鋪面中間,絲毫不起眼。它的門面只有一間,且低矮破舊,門漆的顏色已顯得不倫不類。如果不是那棵古槐,我會忽略它的存在。走近了,才看清楚它的字號:邱記油行。油行,這是雅號,其實就是油坊。生活的內(nèi)容就是油鹽醬醋,油在第一位。然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吃油畢竟是稀少的事情,所以只有大點的鎮(zhèn)子才有油坊,村子里是少見的。祖庵鎮(zhèn)是王重陽修煉成道之地,有上萬人口,油坊的出現(xiàn)一點也不稀奇。
接下來我看見了古老油坊的全貌。磨棉籽的石磨、蒸坯的鍋臺、炒籽的鍋臺、黑亮的油柜、滑車、油箍、砂鍋、木锨以及炒籽的燃料棉籽殼。這是油坊的背景,仿佛在那部黑白電影里見到的。我合攏雙唇,用鼻子深深的呼吸,那清香就沁入了我的五臟六腑。
油坊是歷史傳承下來的古老工藝作坊。記憶里的油坊,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那會兒,按照計劃經(jīng)濟的安排,關(guān)中是重要的產(chǎn)棉區(qū),棉籽成為主要的榨油原料。棉油的生產(chǎn)是采用機械擠壓棉籽仁而使油液逐漸析出的機械擠壓式原理,工序是:炒籽──磨籽──裹麻森──壓榨。油匠是個瘦矮的老頭,戴著一頂黑忽忽的帽子,胸前掛著遮蓋住雙膝的藍圍裙,吊帶繞在脖子上。他用長方形的木锨板把端頭通過麻繩綁在炒鍋正上方房屋的橫梁上,木掀適當?shù)跗稹|c燃火后,將棉籽投入炒鍋,上下不停地攪動。
磨籽用的是石磨,比磨面的磨盤大一到兩倍,磨齒花大而深,磨眼粗。磨籽取仁的過程記不清了,只留下左手前后搖動,右手撩撥翻攪,棉籽仁由篩孔紛紛揚揚落下的細節(jié)。一切都在有條不紊中進行,無比逼真的在我眼前呈現(xiàn)。忽然,無休止搖動、翻攪的雙手剎那間停滯,油匠的目光斜過來,向我一瞥,像是攜帶著疑問。我在想,他是在懷疑我偷窺了他的手藝嗎?我很委屈,那時我的心思在文字和書本上,對鄉(xiāng)下人的手藝根本就不在乎??墒?,那個油匠哪里曉得。在他的心里,手藝便是吃飯的本錢,掙錢的來路。被別人窺視,他當然不悅。我雖是委屈得眼淚都快滾出來了,但還是自知理虧,于是倉皇溜走。
那質(zhì)疑的目光摧殘了我的記憶,依稀留下土牛、夾角木、握子、順梁繩這些古舊的詞語和油的清香。畢竟那會兒,油香是對我極具誘惑的,不像現(xiàn)在,一聞見過重的油味,便會皺眉。體檢過后,醫(yī)生總是叮囑我,你的甘油三酯過高,忌油膩的食物。
省力、高效的榨油機械的出現(xiàn),讓滄桑的油坊幾近絕跡。前不久去禮泉縣的袁家村,在“關(guān)中古鎮(zhèn)”的仿古街意外重逢了古色古香的老油坊:德瑞恒油坊。它大敞著門,放我進去。昔日的秘密,現(xiàn)在打開供人觀賞。在時間面前,世間沒有什么秘密可言。我看見了榨油的器具,老朋友般,竟有了親切的感覺。久違了,棉籽油的清香。我攪動舌頭舔著嘴唇,依戀著塵封在記憶里的老油坊味道。
責(zé)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