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學
詩是心靈的秘語,詩是情感的港灣。那些帶著詩人體溫、承載著詩人個性化信息的一行行文字,是抵達,也是出發(fā)?!耙粋€二十一歲的姑娘 / 做了一個夢,被一個叫做上海的地方叫醒”(《公平路碼頭隨想》)。這首不無自傳色彩的詩,透露了詩人冬青的一些信息。這個生長于大連的女子,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大學畢業(yè)后,帶著她的青春和夢想南下,來到中國最大的現代化城市——上海??梢哉f,她是從一座港口城市出發(fā),抵達另一座更大的港口城市。三十年過去了,有成功的歡樂與甘甜,也有磨難的曲折和傷痛。一路走來,詩歌陪伴著她,激勵著她,撫慰著她。詩歌貯存了她的情感秘密,詩歌記錄了她的心路歷程。
這是冬青的第三部詩集了。作者以編年的形式,將收入的詩作分為三輯。前面兩輯,系從作者以往出版的兩部詩集中選取,是一種帶有回顧性質的“篩選”;而第三輯,則是作者近年來的新作。下面,我們不妨就依作者的板塊劃分,來看一下她不同時期詩歌的言說內容、敘述風格,觀察一下她詩歌寫作的步履和變化的軌跡。
青春夢幻曲
第一輯選詩40首,寫作的時間跨度長達18年。綜觀這40首詩,雖然興感不一,角度各異,但卻有著大致相同的主題和情感色調:詠青春,唱理想,歌愛情,傷離別。就這些作品的內容和表達方式看,屬于比較典型的青春期寫作,有著明顯的浪漫主義風格,籠罩著如怨如慕的氣息和如夢如幻的色彩。在40首作品中,有14首詩里都直接出現了“夢”的字眼,如“別夢隨風飄零 / 時光把記憶扯得粉碎”(《別夢》)、“雪花已不再輕盈 / 只有我的夢還在飛升”(《風鈴啊風鈴》)、“剪一個背影 / 貼上夢的標簽”(《古董》),等等。將這部分作品概括為“青春夢幻曲”,我想應該是比較恰當的。
就訴說的內容看,第一輯作品大多是呈現一個人的情感世界的,涉及的人物常常是“我”,當然也會不時出現一個“你”。至于五光十色的外在社會生活,則被個人的情感世界遮擋和屏蔽了,很少成為直接表現的對象。從傾訴方式看,大多是內心呈現、心靈獨白式的。詩人常以抒情性語言,表達著感情的真純、美好、濃烈,如“今夜啊,有多少寒意 / 便有多少溫柔”(《黃昏里的散步》),“在你扶蘇的枝條間 / 一輩子溫柔地懷想”(《溫柔的傾訴》)。這些優(yōu)美如歌的抒情語言,對讀者還是頗具感染力的。有時,詩人也注意以意象和比興的方式來營造意境、表達感情,如“樹上有兩只小鳥 / 悠悠地忽閃著翅膀”(《你和我靜靜地坐著》)。從時間上看,不少作品取了回憶的視角,如《心弦變奏》中的“第一次說愛”、“再一次說愛”、“最后一次說愛”,顯然就是對一段感情過程的追憶。總的來說,第一輯作品以單純明凈的書寫,留駐了青春的秘密和夢幻般的情感故事。它們對作者的價值不言而喻,對讀者來說也是可以引起一定人群的共鳴的。
都市風情畫
翻到詩集的第二輯,如果說最前面的一首《致》,從內容和表現風格看還算是一種過渡的話,那么從第二首《在上海,有個叫復興島的地方》開始,便呈現出迥然不同的面貌。
首先,作者大幅度調整了自己對生活的關注點,在表現內容方面走出了個人情感的狹窄天地,開始展現紛繁的外部世界和廣闊的社會生活畫卷:大上海的風吹來了,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被詩人以嶄新的詩思納于筆端。從容量看,這是全書最大的部分。60首詩作中,有大約十五首是直接展現都市生活的容貌和情調的,其余一些也大多與處身于都市生活的環(huán)境和狀態(tài)有關。作者的身心漸漸融入了這個大都市,“將一個陌生的城市住成了故鄉(xiāng)”(《另一種抒情》)。她在一首詩里的敘述,寫出了那個群體人士對上海這座城市的感情:
把大世界和城隍廟往古里面說
讓衡山路和新天地在心底里曖昧
逛南京路像逛自家庭院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幾乎遇不到熟人
做一個上海人有什么好
住下來的外省人都不打算回去
(《做個上海人有什么好》)
其次,與生活關注點從個人世界到外部世界的轉移相適應,作者的表達方式也快速跟上,更換了新的筆墨。抒情性語言大量減少,敘事性語言大幅增加。大量的長句子取代短句子的同時,也便意味著表現力的增強和生活容量的增加。還有,更多的時空交錯與跳躍,也取代了以往常見的單純線性敘述。
從第一輯讀到第二輯,我們訝異于作者的變化。在這種巨大的反差中,我們感受到了一個詩人自我調控、自我超越的能力和潛力。她分明由一個小女人的傷感,一變而為一個大女人的歌唱。詩人的筆墨從拘謹到灑脫,詩的境界從局促而走向開闊。表面上看似乎是語言的變化,而實質上是眼界的敞開、體驗的深入和思想的升華所致。
生命詠嘆調
第三輯的作品為作者近年來的新作,有些已經在刊物上發(fā)表過。這最后一輯數量上雖不足30首,但分量卻相當重,足以壓得住整部詩集的陣腳。這說明作者的詩思在愈益深化,正循著大氣和成熟的路徑不斷前行。第三輯的關鍵詞是“生命”。圍繞“生命”這一核心,詩人從不同側面進行深入思考和挖掘,將形而上的理性思辨與形而下的感性活力融為一體,使詩意顯得飽滿而深邃。詩人對生命的關注與探詢,雖然在前兩輯中也有體現,但遠不及在第三輯中來得深廣,它們在如下多重層面上展開,其表達的淋漓、深刻不能不引起閱讀者心靈的震動:(一)對自我生命的關懷與珍惜。集中體現在《給年老的自己寫一封信》、《寫給身體》諸篇;(二)對親人的關愛與掛牽。以《親人》、《雙親寶貝》最為典型。(三)基于生、死對應意義上的想象與思考。這一點在《清明散》、《多年以后,我已不在人間》中表現得最為充分。(四)在自然外物與人之間展開的生命聯想。如《問?!?、《云在飄》、《三月懷孕了》等篇所展現出來的情境。(五)性別意義上的生命思考,如《玫瑰,女人》的表達。(六)終極意義上的生命追問。這體現在多篇作品中,甚至延伸到了一行行詩句之外。
終極追問之際,便涉及生命的安放問題。用什么安頓心靈、留駐生命?也許有各種各樣的方式。每個人可以有自己的選擇。冬青選擇了詩歌,這在《好日子》、《路過人間》、《問》幾首詩里都有流露,而以《慢詩歌》表現得最為充分:
我用詩歌不停地復制自己
不限字數 留在人間 誰說她們不能替我活著?
冬青無疑是坦率而真誠的,而坦率和真誠足以動人。讓我們祝福冬青:在穩(wěn)健而不懈的行走中書寫出更多新而美的文字。
2014年5月11日于北京團結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