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超

一 、老天奪愛

公元二○一三年三月十四日（陰歷二月初三）夜十時四十分，黑夜裹挾著瞎眼的星星，帶走了我年僅五十一歲的愛妻。從此，你長眠在桃源公墓的腳下，我卻帶著孩子長夜空守著我們共同生活過的十年老屋，空守著你的遺像，伴隨我們的是冰冷的長夜，傷痛的心靈。懷念的思緒，讓我痛不欲生。

愛妻，我無法再見你的笑容，我無法不懷念你，我更無法忘卻你，有人說，小說太虛構，散文太奢華，詩歌太浪漫，我又不會寫詩賦詞，但我又深知你一生浪漫無憂，在我深切懷念你兩百多個日日夜夜，不得不拿起了擱置半年多的筆，用心醮淚，懷念人生長河中屬于我們共同擁有的三十年。天能奪你生命，車禍搶走你的存在，但任何方式都奪不走我對你的愛，一個人一個家庭遇到天大的事故，對于別人都是一個故事，而你的走我的天就塌啦。你走得越遠，我愛的越癡，想得越久。聽說，好多詩人作詩賦詞時，要么哈哈大笑，要么痛心疾首，而我卻是常常悲慟欲絕，淚流滿面，痛不欲生，無法自己……有人說我命運多舛，我卻感到與你生活，別說有這三十年，即使是三年、三月或是三天，我都不覺遺憾，愛不是時間的累加，是兩人的心相知情相悅……老天為什么安排你先走，其實是老天眷戀你，安排我留下處理家庭瑣屑。死人三年沒好運，好事壞事亂如麻。三月十九日（陰歷初八）千人送你上路，陽光很好，風不大，你出門，我準備得很簡單，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雖然你早些去那并不熟悉的地方，但我很清楚，都是遲早的事，不你先去，就我先去，老天一般不會安排人世間真正的夫妻同時走進他管轄的天堂公寓的，我也想了，遲去不如早去，人世間的日月，恩恩怨怨，情情仇仇，亂若麻絲，哪有幸?？裳裕际前救兆佣却呵?，一切的一切都是彈指揮間，壽無長短，命無大小，一切轉瞬即逝。早去未必不是好事，何況那邊極樂世界會使你更加浪漫。但真正的人間送行方式，又使我始料未及，為你送行的自發(fā)車隊是上千輛車，兩千余人的悼念人群，有我們家的親人，朋友，鄰居，也有對我們并不滿意的“遠人”，好多人都認為這些都是做給活人看的，但我不是這樣認為，我將這種追悼的方式，認為是你在天堂世界里獲得最大快樂與浪漫的一個條件，

你平生樂善好施，一生中光是居住我們家超過1年以上的農(nóng)村小孩就有6個。這些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山東女孩，在我們家生活了三年半。從找工作，談戀愛，成家，你都一人操辦。你在縣城里僅是為人說媒，做全房奶已經(jīng)超過了20對，你說老天爺不收你這樣的人才，他老收一些無用之輩、老幼之人能干什么，說明那邊缺人，老天爺下了狠心，人間奪愛。你的悼念儀式雖簡樸，但享盡人間哀榮。你安祥地睡在那里，數(shù)千人向你鞠躬致哀，哪像人間所謂的“死”，倒像是光榮“履新”一般，所以全家沒人認為你死了，沒了，都認為你活著，出遠門去了，幫人說媒去了，做全房奶去了，憑著一片苦口婆心勸解家庭矛盾去了，要不就去跳舞了，唱歌了，閑逛去了！偶爾也可能會麻友去了，你總是閑不住……

只有到了你的墳前，才不得不暫時接受你我陰陽相隔的事實。制作墓碑時，面對要否刻上我名字的征詢，我反復考慮過了，一定刻上，因為這塊墓碑就如結婚證，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就如棺材，我們都死之后，會有“搭橋板”將我倆相通的道路鋪好。將我名字刻在墓碑上，你也就放心在那邊快樂地生活了，我們共同生活三十年，我一直生活在你的心里、眼里、耳朵里。也不知你一個初中文化的女人，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定力。墓碑上刻上我的名字，讓我永遠離不開你的視線。當我走錯路、說錯話、做錯事的時候，你能及時發(fā)送信訊，讓我糾正，改過自新。好多人勸我少去想你的好，我不是沒想過要少想你、忘記你，但都失敗了……

你走了以后，我最怕夜晚，因為夜晚的時光最難熬，大約有兩個月的時間，夜夜失眠，你走得出奇的清爽，竟然夜里也不與我見個面，有幾次我將你遺像放到床上，放到你原來睡的地方，才在夢中見到你，你跟我笑笑說：“路還長著呢！”一閃就沒了。我夜夜都想夢著你，可你再也沒有回來見我。白天一個人走路上班，總望著路上騎車的中年女人發(fā)呆，總奢望你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見不到你我無限失望，我就找與你相似的身影，一次次癡癡地盯著那與你相似的身影。

你的走提醒我，人隨時可能離開這個世界，無聲無息。我也在時刻提醒自己，抓緊時間做好手里的事情，尤其是老人、小孩的事情，現(xiàn)在每到晚上，我最怕的事情是一覺睡著了再也醒不來，沒了明天。

為了寫點關于你的文字，無數(shù)次開頭，都因太悲傷，眼在流淚，心在流血，手不聽使喚而無法繼續(xù)。這次寫了不到一天，就整整病了半個月，掛水都沒有效果……

春節(jié)前你曾對我說：“老公，明年（2013年）我們倆個孩子都結婚，涵兒“五一節(jié)”，下半年“十一”或“元旦”，遜兒結婚，以后我們就等著抱孫子。”我說：“家里的事情，一向你說了算，我只顧抓落實就是了?！蹦銤M意地笑了，你還挑釁說“我料你也不敢反對！”我又笑笑。

你走了，對涵兒打擊最重，她一夜之間長成了大人，竟然從不知天高地厚的“瘋不夠”，一夜間變成了萬分體貼家人，處事有方的孩子，連我都驚訝于她的轉變。趙婷說：所有的苦難只有自己擔著，讓自己心智成熟，抓緊長大，自己的親人去世，對于自己是天掉下來的事故，而對于別人只不過就是一個故事。這個孩子是你的侄孫女兒，她10歲失去父親，靠母親運船維持她、還有妹妹、弟弟三個人的生活。母親長年漂泊在運河的南北兩端，而她帶著會走路的妹妹、不會走路的弟弟相依為命，她們沒有什么親人，能資助她們的只有你，她怎么也想不到在她還沒有正式工作前，會送走她最尊重的親人。

按照當?shù)亓曀祝闳ナ篮?，兒女的婚事必須?00天以內辦理，否則要拖到三年后?！拔逡还?jié)”是涵兒出嫁的日子，六月十一日是遜兒娶媳婦的日子，我們什么都不愁，就愁沒有你，你要是還在，我們的心情會比天還高遠，比太陽還敞亮，可你偏偏不在了，再大的喜事對于我們都成了應付。

涵兒結婚，心里的滋味只有為父的清楚，催妝那天夜里，孩子哭暈過去4次，她在想媽媽，在想媽媽在會是怎樣的欣喜若狂，可你偏偏走了，并且走得很遠，遠到永難再見。女兒嫁在淮安，淮安的風俗，在女兒出嫁那天，父母親和其它重要親友是要隨禮儀車隊出發(fā)，并參加女兒婚慶典禮的，可女兒只有父親在，作為父親的我孤身一人嫁女，心中的悲傷難以名狀……

遜兒結婚，主持婚典的主人應該是父母，可女主人已經(jīng)沒有了，婚禮慶典簡化到了沒有雙方父母的出現(xiàn)，我沒有膽量一個人上那個主席臺，整個婚禮的過程其實就是我內心滴血的過程，我連望一眼孩子拜堂的膽量都沒有，只有不停地在忙碌招呼過往來客，故意地轉移著自己的視線，臉在陪笑心在流血。

沒有你，兩個孩子的婚事就很了草，沒有你，兩個孩子的喜事就很空洞，有你，就有一切，有你，就是最大的喜事，但這一切，都已化為烏有。

愛妻，四月十三日，陰歷三月初四是你的生日，我?guī)е⒆觽儊淼侥愕膲炃?，為你過最后一個生日，這是我們倆今生今世在一起共同度過的第三十個生日，只不過，這個生日是我們陰陽兩隔，生日的方式是天地之別。以后，你在天堂里就按那邊的習俗過生日吧，待到為夫去了，我們再一起過生日，但不論是哪種方式，我都祝你生日快樂！永遠浪漫而幸福！

你在天堂那邊要保佑我們的兒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衣食無憂，遠離病災，家庭幸福，也要保佑我身體無恙，帶好兒女。

你在那兒也要注意照顧自己，別忘了正常服用降壓藥，天冷加衣，天熱減穿，注意冷暖，保重身體。你好便是為夫晴天，我每時每刻都能見著你，你一時一刻都沒有離開我，我的心房居住著我的愛妻。你一定要過好走好，為夫才能安心放心順心。

愛妻，未來天堂有約。祝生日快樂！

愛妻，四月二十四日是你遠走42天的日子，按照習俗“六七”是人間為死者悼喪的截止之日，我跟孩子們來墳前看你了，我們?yōu)槟闼蛠砹缩r花，我們知道你一生追趕時髦，所以不搞燒紙了，你生前喜歡鮮花和陽光，雖然我們每天都為工作和涵兒的婚事在奔波，但腦海中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想你說話的樣子，想你大吵大鬧的樣子，想你發(fā)脾氣的樣子，現(xiàn)在想來，吵架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用什么魔天術能讓你再向我發(fā)發(fā)牢騷、吵吵鬧鬧呢？

愛妻，你走了這40多天時間里，人世間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你在的時候，經(jīng)常給我講說天下大事，無論是看電視還是街頭傳聞，雖然講的殘缺不全，但你都能講得眉飛色舞，有的事情被你講得面目全非，孩子都笑你把時勢當作傳說講，可最忠實的聽眾是我，從不反駁你，總能讓你把話講完，你最喜歡我專注地聽你講話，愛妻，我也把最近世界發(fā)生的故事講給你聽吧。

禽流感來了，孩子每天上街買菜，禽類攤點也不敢去了，全國已經(jīng)發(fā)生了108例確診H7N9病例。

4月20日四川雅安發(fā)生7級地震，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193人遇難，還有25人失蹤。

中日關系十分緊張，安倍晉三為首的日本政府136人參拜靖國神社，是二戰(zhàn)后日本政府官員最多一次參拜二戰(zhàn)“鬼魂”，引起中國人民極大憤慨，釣魚島風波又起，日本又派人“調研”釣魚島，其實就是挑釁。

美國一化肥廠爆炸又引風波，死者數(shù)十，傷者無數(shù)，美國形勢驚恐不安。

這一段時間，瘟疫、地震、戰(zhàn)爭，人世難得安穩(wěn)，你在天堂好嗎？

你走了，帶走了全家人的好運，災難頻頻降臨。四月十七日你的侄女車禍，幸我及時與醫(yī)院聯(lián)系救治。六月初我侄兒被車撞傷，住了個把月院，現(xiàn)在鋼板還在腿里。七月份我們老家拆遷，十月份老母親第二次手術。其間伴隨你的事故處理，肇事人周元判刑三年三月，這是我這輩子唯一不寬讓別人的地方，寧愿分文不賠，也要追究責任。我跟孩子們都是這個態(tài)度。短短的八九個月，接踵而至的事情上百件，亂如麻絲，假如當初老天搶我而走，撇下你到底怎么收拾殘局，結果會如何？……老天忌恨我倆相處太好，一生當中不吵不鬧，再大的事情撐不了三分鐘就和好，老天看不慣人間好夫妻如此恩愛，姑且讓我們天各一方。愛妻，你在天堂等我，來世，我們還做夫妻。

二、佛法解憂

愛妻，3月14日夜里，你的不辭而別，讓我一時無法接受，女人家，女人家，離開女人不成家，愛妻，你走了，我還有家嗎？

清理你遺物時，我跟孩子們又生出多種疑惑。我們家三塊手表和床前的時鐘全部定格在3月14日，這冥冥之中，到底有什么約定，難道這是天與生命的約合？春節(jié)期間，我們?yōu)閮鹤淤I的房子因差14.4萬元現(xiàn)金而沒有領鑰匙，可在清理你的幾張銀行卡時，正好是14.4萬元，我們把它取出為兒子交了房款，領了鑰匙。兒子房子的事你一直寄掛心上，走了，也沒忘記攢足房款，難道這也是老天安排？春節(jié)之前，你還跟我說過，今年要讓倆個孩子都結婚，女兒在春天，兒子在秋天，現(xiàn)在都已讓你如愿了。人算不如天算，人生定有天機。

你走了，留下的除了思戀，還有諸多疑惑。帶著諸多的疑惑，我拜訪了濟群法師，他是一位高僧，多年潛心研究佛學，他崇尚“修學引導，以戒為師”。在他的規(guī)勸開啟之下，我釋然了，明白了。

佛說：人在肉體之外，還有獨立的靈魂，人的肉體固然會在幾十年后敗壞，會退出人生舞臺，但超然于肉體之外的靈魂是不死的，并將在另一個世界得到延續(xù)。受到限制的塵世生命在上帝拯救下，分享上帝的生命而獲得不滅的新生。在他們虔誠的祈禱中，死亡作為通向天堂的門戶，又意味著新生的開始。人的生命是相似相續(xù)，不常不斷的。生命不僅包括了我們的現(xiàn)在，還有著生生不息的過去和未來。我們現(xiàn)在能夠感知的生命現(xiàn)象僅僅是生命延續(xù)中的一個片斷。生命像流水，從無窮的過去一直延續(xù)到無盡的未來；生命又像鐵鏈，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我們現(xiàn)有的生命形式，僅僅是其中的一片浪花，一個環(huán)節(jié)。

我們的相識，相知，相愛，相處都是人生一個片斷上的結緣，這種緣結遲早是要散開的，但無論怎么散開去，彼此仍是永遠存在的，只是存在的方式不同，只要彼此有約定，就永遠相愛如初，但愛的方式也改變了，那是真正要用自己的心去踐行。

佛法還說，人其實是不會“死”的，所謂死，只是一期生命的結束，只是生命形式的改變，但同時也是下一期生命的開始，所以活著的人們不僅僅要追求現(xiàn)實生活的幸福，還要關心未來生命的幸福。正基于此，我們活著的人們要追求“人生涅槃”。愛妻，我將你安放在桃源公墓，那里風水甚好，天高云淡，交通便捷，正是人生涅槃好去處。在我完成人生未盡事宜后，我們會重新開啟人生新紀元，完成我倆共同的“人生涅槃”計劃。

三、相約秋季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五日，那年我們都是20歲。那是一個晴朗的秋季，天高云淡，空氣很干凈，由于雨水偏少的原因，秋季的果實很快地成熟了。六月份，高考落榜的我，就立志農(nóng)村鬧革命，準備靠一雙勤勞的手與生命抗爭。午后，我從莊東頭閑逛到莊西頭（因我家兩處宅基，一處在莊東，一處在莊西，所謂下宅建房，莊西的房子將來準備給我結婚用）。正當我走近老屋時，后面?zhèn)鱽硪宦暸撕敖小八敗保鞘羌依镆惶蒙┑慕新?。我轉臉應聲“大嫂，你叫我？”“幫我家拖豆去呀？”我沒多考慮說：“好！就去！”我回屋換了一雙球鞋，舊衣褲，戴上一頭破草帽，跑步來到堂嫂家，堂嫂笑容可掬地說：“到底是小伙子，干凈麻利，我們走吧！”堂哥是生產(chǎn)隊長，大集體時算是一級領導，郵局送信都是先送隊長家，再由隊長送到一家一戶，這樣堂哥堂嫂就比較了解我們這些年輕人的書信來往都是來自哪里。在去大圩里豆地的路上，堂嫂傍著平板車對我講“聽說你在學校時談一個對象吹啦？”我低著頭，拖著平板車，傻笑了一聲說：“根本就沒談！”“你大哥說啦，你談了表姊妹，比你大三歲，說是嫌你家窮，又說，因你們是來回親，不能做，這不，黃了……”

堂嫂因是隊長女人，平時鍛煉不少，說起話來一茬接一茬，鮮活有味，也不知她在哪聽來的小道消息，將一個高考落榜生整得呆若木雞。我加快了拖平板車的腳步，她氣喘著說，“黃了不可怕，更漂亮的，能干的，體貼你的，討人喜歡的多著呢！”我沒有答話，像一只悶驢拖著平板車直往前沖。堂嫂知我談起這事就心煩，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一妹妹，親妹妹，我老四，她老五，那才叫漂亮，那才叫能干，能吃苦，家里大事小事一人包啦，脾氣好，不挑剔，從不討人嫌……”我仍沒有吱聲，心情卻有些晴朗起來。當我們快到大圩里豆地時，堂嫂說“快到我家豆地了，我家小妹正在幫我收豆子，你偷看兩眼，有什么話晚飯時再說。”我未作反應，但心里有數(shù)。

愛妻，當時，你披著長卷發(fā)，穿著粉紅的確涼上衣，衣領是荷包葉形狀，手舞鐮刀，那收獲的情景像一幅動人的油畫鐫刻在我年青的心里，我不是偷看你兩眼，也不是偷看你四眼，而是故意地在抱豆上車時從你身邊走過，一趟，兩趟，三趟……后來好多次夢見你都是大圩里收獲的情景。

當太陽西沉農(nóng)活結束時，我們圍座在堂嫂家的飯桌旁吃晚飯，煤油燈像要睡著一樣，我根本看不清你的臉，你總是低頭吃飯，也不說話，我在心中嘀咕，看來，你并沒看好我，因為我長相丑陋，加之家庭貧寒，你畢竟是一個有點身份的女孩，因為你的大哥是大隊支部書記。

飯后，堂嫂叫我陪你坐坐，他們都因一天的勞累，不得不早早就上床休息去了。

我們坐在院子里，沒有燈光，也沒有月亮，只有若明若暗的星星，偶爾還有蚊蟲、蒼蠅叮咬。你首先開口問我，“你表姐怎跟你不談的？”你的問話，我很唐突，后來我只作片刻思考，回避是不真誠的表現(xiàn)，我說：“我們家比較窮，我又沒考上大學，不談了就成了自然。”

“那就不對了，兩人感情跟窮富有甚關系，跟上不上大學有甚關系？窮沒根富沒苗，哪個能一汪水看到底？”我說“是呀，這是人家選擇的權力。”你問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搖搖頭。你又問我：“你以后打算做什么？”愛妻，你的這個問題，其實是我高考落榜后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我如實地給你作了交流，“我不靠天，不靠地，靠天靠不了，靠地靠不到，雖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但我有雙手，有大腦，有健全的雙腿，我會走出我精彩的人生，你說的很對，窮沒根，富沒苗，富貴無三代，欽官不到頭，人，只有依靠自身去謀求幸福，高考也不是唯一出路，跳農(nóng)門故然很好，但我沒那福命，現(xiàn)在我是一無所有，但我可以從零開始。我準備先學木匠，再學瓦匠，做好木瓦兩行，在工作期間多看點書，多寫點東西，走一步看一步，只要有考試錄干的機會，我一次都不放過，踏踏實實走好每一步，做人上干干凈凈、不沾煙酒、不去賭場、不做四體不勤之人，即使干不出什么大事，做一個無名小卒，也要光明磊落，讓人看得起，不能落在人的話語里，變成人人唾罵的渣子……”

“人，關鍵是成人，做人，做不了人就成不了事，成不了事，就成不了家?！蹦阃炜眨坪跏窃谂c天對話，其實，我清楚，你全是在與我心靈溝通。

“我們姓張家，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命運改變不了，但通過自身的努力起碼可以改變生活現(xiàn)狀，我是有信心的，即使將來不能大紅大紫，光宗耀祖，起碼在生產(chǎn)隊這片土地上也要過得數(shù)一數(shù)二。”

“我倒不圖你能大紅大紫，只要兩人心相印情相悅，攜手走到老，不論遇到多大困難兩人共同擔著，遇到幸福快樂的事情兩人分享，這就足夠了?！蹦闼坪跻呀?jīng)慢慢地在接受著我的觀點。

我笑笑說：“其實，你的想法跟我很接近，我這人，大事做不了，但做小事，謹慎小心，心地善良，細心溫和，雖然能力較差，但品質不差，雖有些多愁善感，卻不甘人后?！蔽乙呀?jīng)慢慢地喜歡上星辰下的你。你笑笑說：“看來，你很了不起，想法不少，將來日子一定不糊涂！”我笑笑說，“你覺得我這個人怎樣呢？”你說，“看不出來，人不能靠一張嘴，要靠一雙勤勞的手?！?/p>

在以后的日月中，你幾乎包攬了我所有的衣物、鞋、襪，說實在的，在沒有認識你之前，我還真的沒有穿過一雙像樣的鞋子，無論是棉鞋、單鞋，除了解放鞋。記得你為我做的第一雙單鞋是松緊口布鞋，黑色大公呢面料，穿在腳上，平生第一次感覺到鞋子為腳所做，要想知道鞋子好壞，只有自己的腳。你為我做的第一雙棉鞋，是黑色燈草絨面料做的，穿在腳上既暖和，又舒暢。記得八三年冬天來的早，冰凍三尺，雪封家門，好多人都凍壞了手腳，而我更加感覺到了棉鞋給我?guī)淼臏嘏?。你怕我冬天手被凍壞，還單獨買來了羊毛線，為我編織了一雙羊毛手套，那個羊毛手套，幾乎變成了奢侈品，好多人見了都眼讒地要套一下，兩手拍兩下，不舍得摘下來。

從此，你以我為圓心，也不論結婚還是沒結婚，把我捧在手心，穿差了怕人看不起，你說“吃差點無所謂，在肚里，穿不能差，你是男子漢，不能讓人瞧不起！”你利用割草、拾莊稼積攢的小伙錢，父母給的零花錢湊在一起為我買布料做衣服。從那時起，我才真正感受到愛情的偉大。

婚前，我們相處沒有甜言蜜語，更沒有花前月下，但我們不缺少心靈的溝通，我們更多的是談人生、處世，談家庭和未來。

當你得知，我參加了全縣招干考試，并被正式錄取時，當你聽說，成為國家干部的人員中不少人毀親甚至離婚時，你說：“婚姻是緣份，牽強不得，你也劃量劃量，我們之間該了解的也都了解了，我給你一段時間考慮一下，好聚好散也算是好結局?！蔽耶敿椿卮穑骸案刹哭r(nóng)民有什么區(qū)別，只不過一是體力勞動，一是腦力勞動，我們將來成立了家庭，體力勞動跟腦力勞動相結合，那才叫不同凡響呢?！蹦阈α耍阈Φ煤軡M足?？吹侥愕谝淮我蛭叶鴿M足，我的心陡生慚愧，因為，我倆成親，你家根本不同意，你甚至放棄了嫁給海南軍官的機會，那時起，我就在想，一定要讓你活得精彩，不比你周邊任何一個女人差。

四、建立家庭

一九八五年九月，天一直在不睜眼地下雨。我們的婚期定在“十一”，這年是國慶與中秋同日，千載難逢的雙節(jié)重疊，這一年這一天結婚的青年男女也特別多，百無禁忌，與國同慶。

在婚禮問題上，我很糾結，想請些主要親朋祝賀一下，可家里條件太差，我們堂屋中脊梁木頭斷裂，中脊梁下面支撐著兩根交叉的木棍，又是數(shù)十年的土坯草房，眼看就要倒塌，下宅的房屋只是孤零零的三間無法使用，妹妹還在讀書，父親因胃出血常年患病，家境如此，我反復考慮后就不想辦喜事了。我突發(fā)奇想——旅游結婚。我將此想法向組織——當時裴圩公社書記蔣同元同志作了報告，他笑笑說：“小張，你很了不起，做事有魄力，有思想，比其他年青同志愛動腦筋，不同凡響，不同凡響呀！”他很支持我，并問我還有什么困難？我說：“想找財政上借點錢！”他問“多少？”我說：“300塊?！彼f：“中！”

愛妻，我們旅游結婚計劃，必須得到你的同意，因為，你才是這次計劃的主角。當時，我住在鄉(xiāng)政府不大的一間宿舍里，宿舍里放著一張不大的木床，一個寫字臺，一只臉盆架，一口水缸，剩下的地方就夠放一輛自行車的位置，可惜，此時的我還沒有自行車。你來幫我洗衣服，我就將旅游結婚的計劃跟你說。我問“你打算怎么結婚？”你笑笑說“結婚，有什么打算不打算的？就結婚唄！”我笑笑說：“結婚也要留下記憶，不能隨波逐流，大家都用同樣的方式去結婚，那還有什么意義？”你，似乎聽出了我突發(fā)奇想的意思，你也深知我家庭困境，雖然家徒四壁，房無片瓦，但死要面子，話還要說得比面平，你撂下了手里的活，將手放到圍裙上搓了一下，坐到床沿上，紅著臉說：“我知道你鬼主意多，說來聽聽，結婚還有什么花招?！蔽覍⑹执钤谀愕募缟?，慢條斯理地說：“旅游結婚……”，你似乎沒什么反應，半天才說：“我估計你有什么新花樣的，其實，旅游結婚早就不算新鮮了，隨你便，聽你的，結婚只是形式，重要的是未來過日子，只要你高興，什么形式我都同意，都贊成，只是你要說清楚，叫我怎么做就行。”我高興地說：“還是我老婆好！”你紅著臉笑笑：“你老婆？沒結婚，就不能算你老婆！”

我說，我打算將我們的旅游結婚終點站放在如東海邊，因為那里有我父母日夜思念，尋找了一輩子的親人，我的外婆。我母親11歲時，我的外婆就離開了這里，回到了她的娘家，由于老人家不生養(yǎng)小孩，抱養(yǎng)了我母親，后來她不想拖累我外公，想讓外公找一個能為他生養(yǎng)小孩的女人，于是她不得不拋棄她抱養(yǎng)的女孩，連夜從三叉河口歷經(jīng)千辛萬苦回到如東縣五億鄉(xiāng)的娘家，我父母親通過來往熟人打聽，似有非有此人，但父母親心不死，思親心切，在那個一貧如洗的社會里，飯都吃不飽，誰還有那么多盤纏去尋找失散了幾十年的親人？但是，如果在如東找到了外婆，接下來的所有開銷就有了著落，那可是我母親失散了30多年的母親呀，我是她的外甥孫，找上門來，又是為了結婚，老人家不歡喜得死去活來才怪呢。說完，你問：“沒有啦？”我說：“就這些?！蹦阏f：“好呀！我支持你！”我說：“我已借好了路費，書記親自批的300塊，我們后天出發(fā)，明天就去你家拖嫁妝?！?/p>

你笑笑說：“明天拖嫁妝，后天就出發(fā)，離10月1號還有半個月呢，今天才9月16號，那么早去干什么？”我其實心中是沒什么底的，因為我們的外婆也不知找得到還是找不到，我們要從老家到淮安，從淮安至江都，再到海安、到如皋、到如東、到豐利，這條省親的線路是我父親的朋友吳早元告訴我的，他母親是如東海邊人。如果找不著，我們趕回老家結婚的時間還不會遲。你聽了又說“好！”，說“這樣把寬裕的時間留在后邊，防止找不著親戚，又誤了佳期，你做事考慮就是周全，聽你的，我現(xiàn)在就回去準備，明天你們家來人拖嫁妝就行了?！蔽腋吲d地抱起了你“你真好，老婆，你那么支持我，倒讓我不好意思了?！蹦慵t著臉，笑笑說：“我是準備跟你過日子的，那是一輩子的事情，現(xiàn)在窮擺譜，窮講究，將來日子不要我們過呀！”愛妻，你說的真好。

前一天是小雨蒙蒙，哪知第二天是秋雨傾盆，本來老家的崗淤泥土路就不好走，去你家拖嫁妝準備借用的一臺手扶拖拉機沒用上，你家請人將用耕田的“梨拖”將一個站櫥、一只木箱、還有臉盆架、寫字臺、塑料桶，洗衣桶等嫁妝送到了我家后面土路上，我家又請幾個勞動力將嫁妝扛到我們下宅的三間屋里。收拾好嫁妝，我連夜冒雨趕到我所在的鄉(xiāng)里，作好第二天出發(fā)的準備。

9月18日清晨，下了近二十天的秋雨終于歇腳了。秋天的清晨很干凈，也很安靜，我早早起床，將前幾天在集市上買的二十個雞蛋煮熟，作為干糧帶上，忙碌中，你在小哥和侄女的陪同下，來到我宿舍。又是一陣忙碌后，我們就登上了開往縣城的客車。我倆是第一次一起出遠門，難免心中有些惆悵與不安，你深情地問我一句“我們就這樣今生今世不分開啦？”我笑笑說：“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分開了！”你依偎在我的懷里，一直到泗陽下車再轉車去淮安。

沒到上午10時就到了淮安，下午1時才有去江都汽車，我?guī)闳ブ芏鱽砉示?、?zhèn)淮樓、梁紅玉寺、吳承恩故居，你是第一次到淮安，我也是。但淮安給你的印像很深，你對我說：“淮安了不起，出了個周總理”我知你已經(jīng)喜歡淮安這座城市，就帶你去了鎮(zhèn)淮樓，又看了梁紅玉寺，拜會了吳承恩故居，每到一處，你都感到新鮮，你在吳承恩故居跟我開玩笑說：“你也喜歡寫寫畫畫，吳承恩能寫《西游記》，你可以寫《東游記》，將來，老家的房子變成你的故居，也許后人也會去參觀，就像今天，我們來參觀，吳承恩老人家也不知道呢！”

下午3點多到了江都，正準備歇歇腳，廣播傳出3點半發(fā)往海安的客車馬上剪票，我拉著你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售票口，售票員笑笑說，去海安的車下午只有這一班，并且票就剩兩張了，我笑笑說：“謝天謝地，我也只需兩張票?！碧鞗]黑，我們就趕到了海安，海安的長途汽車站一片狼藉，連個像樣的廁所都沒有，在尋找旅館住宿時，到處都是破舊三輪車拉客的，并且要價很貴，上車就要一塊錢，可煮熟的雞蛋才三毛錢，一斤水大餅也才五毛錢，我從帆布包里掏出四只雞蛋，你兩只，我兩只，一邊吃，一邊往車站東邊方向走，大約走了近一個小時，終于找到了一家旅館，兩人房間，三塊錢，并且有熱水。我問你：“怎樣？”你笑笑說：“只要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一覺就行了，明天就走了，沒那么多講究！”我笑笑回答：“有床就行，有開水就雞蛋，還能省下一頓晚飯加明早一頓早飯，等于宿是白住，劃算?！蹦汔汆僮煺f：“就你會算賬?！?/p>

第二天下午4點來鐘我們趕到了如東縣豐利鎮(zhèn)，來到了五億鄉(xiāng)七大隊五小隊，終于找到了外婆，面前這個老人，70多歲，中等個頭，白白皮膚，符合母親描繪的特征，我倆說明來意，老人家高興得不得了，摟著我便失聲痛哭，數(shù)落自己不該丟下女兒。老人家后嫁的外公更是喜出望外，要求把我倆的婚事按當?shù)仫L俗，辦成一個風光閃耀的大喜事。當時，你笑著對我說：“看不出來，你還有這個本事?！蹦憧湮?，我的心里自然高興，每夸我一次，我的信心就會倍增一次，我笑笑說：“沒做好，沒做好！”

外婆家關于我倆的結婚方案很快定了下來。在外婆居住的兩間低矮的小磚瓦房里布置新房，新買了大木床，很大，我們沒見過那么大的床，床上有墊被，墊被上是紅襯單，大紅的，很鮮很紅很閃眼，襯單上是一床大紅色的棉被，新房四壁全部貼上大紅紙，就連窗戶也被紅紙張貼得嚴嚴實實，婚期定在9月26日，因為28日我們就將返程，你很高興，感覺婚慶的氛圍很濃。9月25日，我單獨為你燒水洗頭，當時你的頭發(fā)很稠密，不像后來頭發(fā)變白變稀，你的頭發(fā)在兩個孩子出生以后才稀疏的，真正出現(xiàn)白發(fā)是35歲那年有了第一根白發(fā)。我第一次為你洗頭，你高興得跳了起來，說我像理發(fā)師，洗頭用力擓頭皮，真舒服，從來沒有這么舒服。我將你卷發(fā)攏在右手向上提，用左手將溫水慢慢沖洗，你鼻子也不嗆水，水溫很好，不熱不冷，洗發(fā)水泡沫洗的很干凈，洗了三次，臉盆中沒了泡沫，你高興地說：“想不到，你乍看是粗人，還能擰出細線，再苦的生活我的心都是甜的?！蔽艺f：“你跟我會甜一輩子，有苦也我先吃，不讓你受苦受累！”你依偎著我，久久沒有說話，我的心也甜，感覺今生今世娶了一個天下最好的老婆，雖不算怎么漂亮，但你的確很會體貼人，更知過日子，會經(jīng)營家庭。那天夜里，有一句話，你重復了好多次：“我們今生今世，不論遇到什么困難、發(fā)生多大矛盾都不離不棄。”我深知你說這話的份量，我一生不忘的承諾，有黃海的海風為證，有海潮為證，有寂靜的夜空為證，有外婆家兩間房子為證。

第二天，五小隊的幾十戶人家都沉浸在歡樂、祥和、喜慶當中，因為這個生產(chǎn)隊無一例外的都是我外婆的娘家人，家家戶戶放鞭炮，里里外外前來祝賀的人們都是笑容可掬，那時黃海邊的小漁村就有了紅包，那是大紅紙做的，所有前來祝賀的人群都捧著紅包，塞在你的口袋里，你高興得合不攏嘴，共計收了六十多個紅包，放在飯桌上，滿滿一桌，我們將紅包逐一打開，有一塊的，有兩塊的，有的竟然包了三塊，一共是一百柒拾陸塊，好大的一筆收入，我們都驚呆了，你笑著對我說：“這些人情怎么為？”我還沒說話，外婆喜出望外地說：“這些人情都是我跟你外公的人情往來，你們大可不必煩神?！蔽倚πφf：“只是難為了您！”老人家高興地摸著你的卷發(fā)說，“我娶了那么好的外孫媳婦，怎么祝賀都不為過！”

如東海邊結婚那幕，我倆今生今世提及最多，我們非常懷念海邊的沙灘、海風、水藻、鵝卵石，還有聽不懂的海角腔，非常懷念如東漁村里共同生活過的十天十夜，懷念漁村的陽光、月亮、草綠茂密的森林，碩果累累的莊稼，高大的榆樹，散落一地的榆樹葉，像滿地銅錢。更懷念我為你洗頭的時光，你依偎著我的日月……

五、艱難歲月

婚后，柴米油鹽醬醋茶，雞零狗碎接踵而至，窮困的年代最大渴求是吃飽穿曖。誰家從集市上割二斤肉就是有錢人家。我都工作兩年了，連輛自行車也沒買起，從我工作單位到老家，雖是鄰鄉(xiāng)但也有十來里路程，但我們幾乎每星期都要一起步行回家一至兩次，因為家里還有責任田，2.5畝土地，秋收種小麥，夏播玉米或黃豆，種地我外行，你是種田好手，撒種下肥樣樣精通，我父親夸你是“老人精”，在種田上你不比生產(chǎn)隊那些種了幾十年地的老農(nóng)差，撒下的麥種可以說不稀不厚，勻稱在行，不浪費種子，農(nóng)民說叫沒有“抑臉”種子，尤其你幫父母親種花生，種好多年地的母親不會撒花生種，好多人種花生是擺種，而你是“摟種”，一大把一大把地將花生種撒在調好的泥土溝里，種子粒粒進溝，幾乎都在溝心一條線上，絕沒有種子跑到溝坡溝頂現(xiàn)象，連那些“老手們”都嘆你“真的了不起！”兩畝多麥子，你不讓用收割機花錢去收，你說“低頭拾不來一分錢?！蹦闶整湹乃俣忍貏e快，茬口又短，不浪費麥草，我負責跟你后面拾麥捆麥拖麥，我不會收麥，手握鐮刀很死，收不了多長時間就要挺腰歇歇，常常是手磨血泡，你笑我是“寫字手”。你叫我一邊歇著，不讓我動刀收割。兩畝半麥子，從一大早動身，你一把鐮刀，不到太陽曬到頭頂就讓你全部放倒在地，我父母親的土地與我們臨邊，她們兩人收割進度不如你一人，我父親夸你“嘴一份手一份?！蹦銊t笑我是會說不會做的“指揮官”。

我們定婚時，我給你扯了一丈二的確良布，是兩條褲子布料，直到婚后，你從箱子里拿了出來，硬是為我做了兩條，我說：“這是定婚布料，給你買的！”你說：“我一個看鍋女人，要穿好干什么？你一個大男人，走人前到人后，穿破的舊的，人家會看不起，撐門戶要緊。”每穿一件新衣，最多欣賞的就是你，你將我的衣服左拉拉右拽拽，再舊的衣服你都會用瓷缸加開水，將衣服燙得筆直，破衣服，你將它用方方正正的補丁補好。

你改衣服是拿手活，我穿舊了改成女裝你穿，你穿破了改成童裝小孩穿，但從不將就，改后的衣服燙好疊好放在床上，除了舊看不出是穿過的衣服，看上去讓人覺得心里舒坦。在我們結婚十年時間里，經(jīng)過你改過的衣服有上百件，有棉，有單，有長，有短，有男裝，有女裝。八七年夏天，時興男子穿西式休閑短褲。買一條少說十二三塊錢，普通的長褲也就十二三塊，鄉(xiāng)政府院內那些男子漢穿著休閑短褲很精神，我從不追趕時髦，但你是一個最追趕時髦的人，只要別的男人穿好看的衣服你就去偷也要讓我擁有。一個悶熱的午后，幾個人將吃飯用的木桌抬到我們宿舍的大梧桐樹下邊乘涼邊打撲克，那六七個人都穿休閑短褲，上身穿兩根筋汗衫，的確好看，你在屋里連聲喊我，“你也有休閑短褲，怎不穿的？”我笑笑說：“我沒那閑錢去買這短褲，穿不了幾天就立秋了，半年閑的衣服不要買?！蹦阆褡儜蚍ㄒ粯訌哪鞠渲心贸鲆粭l短褲，燙的整整齊齊，疊得方方正正，我問“多少錢？”你說：“你猜！”我說：“至少十塊！”你說：“穿穿看！”我一穿“正好！”我懷疑地問，“怎么像我一條長褲顏色？”你哈哈大笑“還是讓你識破了?！蔽掖┠菞l休閑褲，沒有人認為是長褲改短的。大家都覺得像是新褲，關鍵是機工好、燙工好，讓一條破舊的長褲發(fā)揮了休閑短褲的作用，既省了錢，又美觀舒服，院子里的老人都說你是“人精”，樣樣在行。

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最讓人揪心的是吃不好穿不暖。可你變著花樣為家里老小料理生活。田里種些黃豆，別人家都拿到集市換點零花錢，而你不，就是一樣黃豆，家里常年不缺豆芽菜、豆腐、豆腐干，你做的豆腐想老有老，想嫩有嫩，平時變著花樣吃，煮豆腐，煎豆腐，辣豆腐，豆腐湯，魚籽豆腐，臭豆腐，一家老小，總是吃得開心。

你的面食做的好。雖然家境貧寒，可一家老小從沒餓著肚皮，你能將白面做成上百種面食，面條、面包、餃子、餛飩、韭菜餅、抹面疙瘩、小疙瘩湯、雞蛋面湯、油炸魚（胡炸）、花卷、大餅、烙小餅、小麥面包玉米面，餡餅、單餅、千層餅、油炸餅……只要家有白面，你在一個星期，能讓大人小孩不吃重茬飯，所以，不到三十歲，我就發(fā)福了，孩子長的也像面疙瘩一樣。我最喜歡在家吃飯，稀飯順口，干飯可口，炒菜也罷，燒菜也罷，不咸不淡，沒人跟你可比。

在那窮困的年代，孩子們都有攀比心，別人家孩子有的，我們家孩子不能沒有，你最疼愛孩子，孩子們到縣城讀書后，學著城里孩子要吃雞翅，一個雞翅兩塊錢，兩個孩子，兩只雞翅四塊錢，“兩只雞翅就是你一天工資！”后來，你想，孩子要吃是天性，再窮不能窮孩子，別人能做雞翅，自己為什么不能做，你承諾我不僅讓你們吃雞翅，我還要讓你們吃雞腿，起初買雞子來家自己加工，可一只雞子也只有兩條腿，兩只雞翅呀，你去菜市場左轉右轉，發(fā)現(xiàn)了秘密，原來雞子是分尸賣肉，雞翅、雞腿、雞脯分開，雞翅1塊1只，雞腿3塊1根，也可上秤稱，你花了20塊錢買了20只雞翅，回來洗凈放入鍋中煮爛，再放到白面中浸泡，最后放油鍋中炸一下，雞翅做成了，才花1塊多錢1只，孩子們吃的很開心，都說比買的油炸雞翅好吃，他們哪知要節(jié)省一半錢。

大人好糊弄，孩子可不行，尤其是穿衣服，孩子們比穿衣，只要其他小孩穿一件新衣，孩子回來就要，孩子衣服很貴，貴到跟大人衣服差不多價錢，兩個孩子添衣絕不能厚此薄彼，你當然不會做厚此薄彼的事情，開始也給孩子買過幾身衣服，可貴得不敢睜眼，你決定做童裝，沒事你就去童裝店轉悠，人家都認為你是去買衣服的，每次去你都帶個布圈尺，好看的童裝，男孩的，女孩的，你都量量用心記下尺碼。你十幾歲時就入門姨姐家拜師學徒，做出的服裝，別說孩子，就是服裝店服務員都難辨是買還是做的，為了讓孩子相信是買的，你還從服裝店要來兩個塑料袋套上，嚴肅地告訴孩子：“這兩件衣服都是才買的新衣服，你們要是不好好學習，你們都對不起你爸，他辛辛苦苦賺錢養(yǎng)家，供你們上學，還買新衣服給你們穿”。孩子們穿上都說“正好！”你得意地說：“當然正好了，你們的尺寸都裝在媽心里了！”

每年霜降過后，你就開始腌蘿卜、雪里虹，準備全年的小咸菜，有時候也腌咸雞蛋、咸鴨蛋，從你進了張家門，我們家就再也沒缺過咸雞蛋、咸鴨蛋，都是你親自腌制的，別人腌制咸雞蛋、咸鴨蛋不是生蛆就是發(fā)臭，可你將雞蛋和鴨蛋混合腌制，用我們老家黃崗土兌鹽用熟冷水和制鹽泥漿，再將雞蛋、鴨蛋放入其中，腌制成的雞蛋黃、鴨蛋黃都是黃里有油，油光發(fā)亮，鮮嫩無比，我有吃稀飯的習慣，可吃稀飯必須有你腌制的小咸菜，就是蘿卜干或者咸辣菜，有了小咸菜，稀飯兩三碗不在話下。你腌制的小咸菜香甜可口，喝兩口稀飯就一口咸菜，稀飯不離口，咸菜不離嘴，就如我們之間的感情，少你我吃不下飯，你離我也活不成的樣子。

立冬之后，你就去集市買青菜回來扎酸菜，進入冬季至開春這段時間，鮮菜很貴，冬春兩季全家的吃菜主要是酸菜，每到扎酸菜時，我們家大人小孩齊上陣，包括我在內，都是你的兵，理菜的理菜，燒鍋的燒鍋，全家忙上一天，解決一冬春的吃菜問題，你常教育我和孩子“狗搖尾巴你不動，小雞翹腿你亂慌忙”，告誡我跟孩子過日子要運籌帷幄，早作打算。冰封大地的時候，我們家?guī)缀跏遣毁I一根青菜的，包括蔥、姜、蒜，入冬之前，你就會買好多，用土培好放在廚房里，雨雪沒日沒夜地下，我們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著小日子，早晚即使是稀飯或者米粥，也有酸菜充當其中，酸菜稀飯或酸菜粥都是我們家常吃的飯，我每天至少要吃一頓酸菜粥或酸菜稀飯，中午，酸菜燒粉絲，買點肉兌在酸菜中烹煮得香味催人滴口水，那是孩子們專利。焐醬豆是你拿手戲，將黃豆放清水里煮熟，乘著熱氣將熟豆放進蒲包，將口封嚴，放進一口缸里，缸里先是塞進麥草，然后將蒲包放進麥草里，再用麥草塞緊，然后再用塑料布將缸口封嚴，20來天時間將缸口打開，豆子就長出了長長的白胡須，這時，你就會老道地將右手插進上了霉斑的豆包里，抓出一把長毛的豆，笑著說下出來的醬豆可新鮮呢，你又將長毛的豆兒小心地放進冷鹽開水中，那鍋冷卻了的鹽開水可有講究了，里面有生姜、蒜、花椒、胡鹽。充分攪和之后，再將壇子口用塑料布封嚴，再過半個月，新鮮的醬豆就可上桌了。每年做一包醬豆也成了我們家生活習慣，可這一壇醬豆要交情很多人家，鄉(xiāng)政府食堂幾乎天天找我們要醬豆，食堂里常常以來人想吃為借口找你要醬豆，每次你都笑嘻嘻地說“醬豆也不是什么貴物，你們盡管來拿?！本瓦@樣本來可以吃上一冬春的醬豆，撐不了兩個月就被鄰居要完了，你還笑說：“說明我做的醬豆好吃?！蔽乙哺胶驼f“我老婆就是心靈手巧！”每逢我夸你，你都會非常得意地開心大笑。一冬春家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雖然經(jīng)濟拮據(jù)，但有滋有味。

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什么事情難倒過你，沒有什么困難嚇倒過你。

六、為了孩子

愛妻，沒結婚前，我們就說過，將來不論生男生女，都要兩個孩子，因為一個孩子會孤獨的，最好生一男一女，一龍一鳳，家庭最為美滿。你為我們生了一男一女，我們的家庭因你而讓世人羨慕。你從鄉(xiāng)下到縣城都是遠近聞名的福婆、“全福奶”。

1985年中秋節(jié)我們結婚，你一直沒有懷上孩子，你一直在為沒有生育兒女而犯愁，我?guī)е闳セ搓幍娜脴涞鹊厍筢t(yī)，中藥你喝了一大麻袋還多，所到之處，醫(yī)生都認為你沒病，只需調理調理，后來，我又背著你去查了男性生殖系統(tǒng)，一切正常，其實我們結婚后急于要孩子，反而違背了人的生育規(guī)律，一切應順應自然，干脆停掉中藥，結果奇跡出現(xiàn)了，你懷孕了，你將我死死地摟在懷里說“這叫有心栽花栽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蔽乙矘返锰似饋怼?987年臘月14日，那天晴空萬里，夜晚更是月色閃亮。我們居住在鄉(xiāng)政府單人宿舍，我正覺有睡意，忽聽你說：“我好像要生了。”我趕緊起床，將你前些天準備的臨產(chǎn)用的尿布、被褥準備一下，攙扶著你去了鄉(xiāng)里醫(yī)院，鄉(xiāng)里醫(yī)院護士對你說：“你真不簡單，都臨產(chǎn)了還能走著來醫(yī)院?！蹦阃浟颂弁矗πφf：“活動活動生的快！”大家都樂得笑了起來，婦產(chǎn)科忙碌起來，大約九點半鐘，你疼得不能自己，我忙喊醫(yī)生，醫(yī)生趕緊將你扶進產(chǎn)房，我獨自坐在產(chǎn)房外面的木頭椅上，聽到產(chǎn)房不時傳來揪心的叫喊聲，我的心都碎了，心想，早知生孩子那么難，就不要孩子了。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忽聽小孩哭聲，又過了一根煙功夫，婦產(chǎn)科醫(yī)生出來跟我說：“小天使出生了，恭喜你呀！”我高興得不得了，心想，從此我就是爸爸了，有了女兒，我們就是三口之家，一個完整的家庭，多幸福呀。醫(yī)生讓我進婦產(chǎn)科，我見白熾燈下的你臉色蒼白，一臉倦意，我抱著你的頭，在你的額頭上親了兩下，“老婆，你累了，好好睡睡吧！”你卻將嘴唇靠近我耳朵說，“把孩子抱回家，你沒看外面還有待生的孕婦呀！”我笑笑說：“還是我老婆有眼色，我哪考慮那么周全呢！”

孩子出生后，你總想給孩子起個洋名字，我們兩家莊上孩子的名字都很土氣，女孩大名字差不多都是什么花呀、秀呀、翠呀、紅呀、蘭呀，你讓我好好想想，不許起這些落俗的名字，我坐在床邊，分析給你聽，我說：“我們寄希望于女兒長大了有修養(yǎng)，女孩子的修養(yǎng)很重要，修養(yǎng)的前題是有文化，我們要培養(yǎng)她上大學，成為社會上有用的人，被人家看得起的人，我想將她起名張涵，小名字叫涵兒，大名字叫張涵，多好聽呀！”你聽了，在口中反復了多遍“張涵，涵兒，張涵，涵兒……”當時你沒說行還是不行。我就知道你會感覺這名字有點拗口，我也沒作過多解釋。隨著前來探望的人越來越多，好多人都問你女兒起什么名字，你都跟人家說女兒叫張涵，人家都連連夸贊女兒名字起的既好聽又洋氣，你隨著這些夸贊聲，還在別人面前夸我會起名字，不落俗套，夸得我心里樂滋滋的。

孩子的出生平添了家庭的快樂，也增加了生活上的困難。八七年六七月份，天氣很熱，秋播作物因天熱而瘋長，田里的莊稼正需人精耕細作、鋤田薅草、補施肥料，我接到了赴河海大學進修學習的通知，一學就是兩個月，你一個人帶著不會走路的孩子，怎么下田去鋤田薅草呢？我決意向組織反映，放棄去進修的機會，可你堅決不允許，你對我說：“涵兒他爸，我們出來工作圖的是什么？深造的機會你都能放棄，那還談得上什么前途呢？家庭過日子，困難、矛盾、問題多著呢，每次都這樣放棄，那以后你還想干什么？還能干什么？家里的事情不需你操心，有我呢，天塌不下來，就是塌下來也有我頂著呢！”在你的苦苦勸導下，我吻別了你和孩子。帶著惴惴不安的忐忑心情來到了河海大學，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學習?？赡阍诩依锍灾Ｈ藳]吃過的苦，受著常人沒受過的罪，天熱得狗都不愿露頭，可你將涵兒背在肩上，冒著炎炎烈日，在我們的兩畝多秋熟農(nóng)田里松土薅草，涵兒被曬得嗷嗷直哭，可你硬撐著要將地鋤完草薅光，就在兩畝多作物松土快要結束時，天氣陡然發(fā)生變化，風越來越大，雨涼得扎心，你緊緊將女兒抱在懷里，將鞋子拎在手里，腳下是沒膝的泥水，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才回到家，孩子哭喊不停，你再次將孩子抱起，用冰冷的嘴唇去吻女兒，才知道女兒高燒，你嚇得哭了，找來塑料布，頂在頭上，抱著女兒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孩子因受涼患上了肺炎，住院治療一周才康復出院。愛妻，這事你沒告訴我，我在河海大學上課，總感覺家里有事，我打電話到單位，我的同事說，已經(jīng)好多天沒看到你出入單位了，我心里沒了底，當時老家也沒有電話，我利用一個星期天的休假時間打上返程車票，回到了老家，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瘦得讓我感到心臟穿針一樣難受，孩子安然無恙，你讓我心如刀絞，我年輕漂亮的愛妻，怎么這樣短短的時間就讓你如此憔悴，我問心有愧，責備自己不該去學習，讓你一個人承擔那么重的家務。我執(zhí)意放棄再回去，我要帶著妻子和女兒過日子，但你絕然地對我說“如果你還想把日子過好，你必須安心地完成學業(yè)，不許再回來，否則就是對家庭不負責任?！蔽肄植贿^你，返回省城。我常常做夢，夢見你在烈日下耕鋤松土，因天熱暈倒在田里。我也夢見女兒從床上掉下來，嚎啕大哭。我還夢見你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將女兒放在后面帶著，連人帶車滾進了路邊的溝里。惡夢中驚醒，我常常一兩點、三四點就起床，跑到宿舍外面去對著北方發(fā)呆。

愛妻，我想讓你過上舒心無憂的日子，其它我們什么都不圖。我向當時的鄉(xiāng)黨委書記匯報了心里想法，黨委書記問我：“想到什么單位？”我說：“民政上有個敬老院，可以到那里去給老人做飯?！蹦抢锊蝗背院?，與老年人打交道不需要考慮什么，簡單。就這樣，我為你謀到了平生以來第一個職業(yè)。

你每天帶著女兒去上班，女兒有那么多老人幫助帶著，你就好放開手腳去做事了，老人們因搶不著女兒照料而相互斗氣，敬老院孫大爺將照看我們女兒像值班表一樣排好，與每周伙食表貼在一起，女兒變成了敬老院的香餑餑。你當然高興，孩子有人帶，自己事情不少做，早晚還有時間照應我，我中午去食堂吃飯，早晚你都將飯做好，這樣我們家的口糧也節(jié)省很多，你每天都微笑著帶著女兒出門，晚上微笑著帶著女兒回家，那種單純而滿足的日月我今生難忘。

孩子逐漸長大，我覺得你每天都起早貪黑，非常辛苦，于是我又找黨委書記，當時鄉(xiāng)里有臺手工打字機，打字員考上了編制去土管所工作了，我想讓你在鄉(xiāng)里做個打字員，這樣就更好地照應孩子，照顧家庭了，黨委書記知我每天工作辛苦，當時我已經(jīng)做了黨委秘書，黨委書記說“這樣也好，打字本身是你們辦公室的事，她沒時間打印，就你一人包辦。”我們都很高興，我終于能幫上你的手了，其實，打字你一竅不通，我們就利用孩子熟睡時，共同研究如何熟記字盤，那種“反字”是既不好認又不好記，我們每晚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拆字盤，然后再按原來每個字的位置再擺好，這樣，我們反復擺弄了半個月，你打字的速度很快，鄉(xiāng)里好多人看你打字都說：“不像新手，老打字員的速度不如你?！眲e人夸你，我的心里當然高興。隨著材料的增多，你沒日沒夜地打印，有時候抱著小孩打印，一直到1995年，我們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因為兩個孩子都要上學，為此，我倆還鬧了一場矛盾。矛盾的起因就是關于你到縣城帶孩子讀書一事，為了讓兩個孩子都能接受縣城教育，我們不得不暫時分開，你委屈地對我說：“我們全家從來都沒有分開過，我跟孩子對鄉(xiāng)下的生活都很適應，去縣城連一個人都不認識，你讓我們娘兒仨怎么生活呢？”我被你勸說得淚流滿面，但孩子讀書是家庭首要，不得怠慢，我不忍心地說：“我會想辦法調回縣城工作的，你們去縣城，我們分開只是暫時?！痹诎峒夷翘炷憧薜煤軅?。鄉(xiāng)里的人也都不忍心你走。

在鄉(xiāng)下工作，環(huán)境好，人抱氣，生個二胎不是問題，鄉(xiāng)里沒有幾個年青人不是生二胎的，只不過有的是明生，有的是暗生。由于你的人緣好，通過計生辦辦了《二孩準生證》，1989年陰歷臘月十四，也是1990年陽歷元月5號，我們順利地生了二胎，還是個男孩，當時因為給兒子起名字，還鬧了一個笑話，我為兒子起名張遜，我們都希望孩子將來謙遜好學，成為社會可用之材。而鄉(xiāng)里一位領導，不識多少字，他問你小孩起什么名字，你說叫張遜，小名就叫小遜子，“遜”就是孫字加“辶”，那位領導思考了半天，說：“不錯，名字起得有點水平，你這兒子是超生二胎，你們就該像個孫子一樣去‘跑反，你這兒子將來也要像孫子一樣做人?！蹦懵犃撕懿皇娣恍α酥?，晚上你對我說這事，很生氣地說：“什么名字不起，非要起個像孫子一樣逃跑干什么？”我哈哈大笑，你見我笑沒了門路，問我“你笑什么？人家說的沒有道理呀？”我心平氣和地解釋道：“這位領導說對了一半，還有一半沒說出來，說出的一半很膚淺，而深層次一半他沒說出來，當然他一個大老粗也沒這個水平說出來?！蔽业靡獾卣f著，你像聽書一樣望著我，很渴求知道那深層次的一半，你只有知道了全部含義，才好在親戚朋友面前解釋兒子的名字含義。我笑笑說：“遜與皇帝有關，皇帝讓位叫遜位，遜與謙虛相關，我們就是要培養(yǎng)兒子胸懷大略，謙虛好學?！蹦銓⒆旖懒艘幌?，笑笑說，“看不出來，起個名字，你還動那么多腦筋?！蹦銓⑽抑蠼o你補身子的雞蛋遞給我說：“來，補補身子，這是獎勵給你的?！蔽彝驹谝贿叺呐畠赫f：“給涵兒吃吧！”你笑笑說“她剛吃過！”你被女兒將了一軍，女兒說：“我吃了嗎？媽媽不是好孩子，你騙人！”我們相互笑笑說：“我們不能偷吃一口了！”

隨著搬進縣城，你的煩惱接踵而至，常常給我訴苦，“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上學，風里來，雨里走，穿衣吃飯，生活雜事亂如麻，連個幫手都沒有，兩個孩子要生病就是一起生病，要住院幾乎就是同時住院，忙得沒日沒夜?！闭媸请y為你了！但你每次跟我訴苦之后，很快就能恢復平靜，并且能自我勸解：“哪叫我是老張媳婦呢？這點苦能算什么苦呢？我只要能跟愛我的老張生活在一起再苦也是甜再忙也是福！”每當你說這些自解自勸的話，我都幸福地感動流淚，我上哪找你這樣的媳婦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一天天長大，家庭的經(jīng)濟壓力也一天天大起來，你對我說：“老公，這樣下去可不行，我要做事賺錢，靠你一個人工資，將來孩子讀書都是問題，別說起房蓋屋了”。我微笑著對你說：“孩子還小，家里就靠你一個人，你有分身術呀？”你卻說：“孩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懂事，我也省事多了，有空閑時間了，讓這些時間浪費很可惜，我想找工作！”我看你很堅決，我說：“那我找找人看看，盡量能幫你找個清閑一點的工作?！蹦阈πφf：“苦一點，累一點，臟一點我都不怕，只要能兼顧孩子和家庭就行?！?/p>

我找了縣委組織部部長，因為那時我已經(jīng)做了鄉(xiāng)鎮(zhèn)黨委委員、組織委員，有困難找組織雖是一句口頭禪，但作為基層干部，家里遇到困難只能找組織了，組織部長問了我的家庭情況，又了解了你的情況，面無表情地說：“眼下工作很難找，你們基層同志也不易，孩子進城讀書也是實際困難，你去找商業(yè)局周局長，我來跟他掛個電話，你可以走了，記住，去找周局長時帶個《申請報告》?！蔽沂指兄x地告別了組織部長。

回家后，你迫不急待地問我“怎么說？”我沒說去找組織部長，只是說了一聲“再找找看！”你當時似乎很失望，停頓了一下說：“要不，不找了，我自謀出路！”你的話很堅決，我笑笑問“你怎么自謀職業(yè)？”你笑笑說：“我去烤山芋賣，只要能賺錢補給家庭，什么賺錢做什么！”你就是這樣，困難嚇不倒你。我接著說：“不急，工作慢慢找?！边^了幾天，我去商業(yè)局找到周局長，周局長是以前的統(tǒng)計局長，我的上司，真是無巧不成書，他本來對我的印象就很好，我的統(tǒng)計助理還是他提拔的呢，加之有組織部長的電話，辦起事來真的方便多了，我向周局長匯報了家庭情況和你的情況，接著我就將《申請報告》遞給周局長，周局長看了看，從上衣口袋中拿出鋼筆，在我報告上簽了“同意，請勞動局辦理全民勞動合同制手續(xù)?！蔽乙娭芫珠L簽了字，并且是安排“全民勞動合同制”，我差一點高興得發(fā)瘋，但我在周局長面前還是強忍住興奮，我都忘記了當時是怎么走出局長室的了，下午就去了勞動局，勞動局一路綠燈，將你安排到中亞商城，那可是全縣城最大的商場，比百貨大樓還要大，我將所有手續(xù)辦好，回家后，你并沒有問起找工作的事情，你知道工作難找，不想為難我。吃飯時，一鄰居來我們家，談你要烤山芋一事，我說：“烤山芋就烤山芋吧，好在孩子吃烤山芋還不要錢呢?！蹦阃椅⑿Γ骸皼]事的，烤山芋不丟人，憑著自己勤勞的雙手賺錢?！蔽乙娔阏f得如此認真，笑笑說：“還是不烤山芋了?！编従诱f：“老張?zhí)勰隳?，怕你吃苦，那你就先閑著吧！”我接著鄰居的話說：“也不閑著，下周就去上班！”你聽著犯傻了，問：“我上哪去上班呀？”我不慌不忙地從中山裝口袋中掏出一疊文件，那是你去商業(yè)局、中亞商城報到的所有材料，紅彤彤的大印就蓋了好幾個，還有一份全民勞動合同書，鄰居搶過去一看，“我乖乖，老張真有本事呀，為家屬辦了全民勞動合同制，還是商業(yè)局最好的單位——中亞商城?！编従訉⒛粗肛Q了起來，我當沒事人坐在桌邊吃飽，你像被嚇呆了一樣，從鄰居手中接過材料，看了兩三遍，問我“這是真的嗎？”我哈哈大笑起來，我說：“我一直在跑你工作手續(xù)，沒告訴你，就是要給你一個驚喜?！编従痈阏f：“老張一看就是個有本事的人！”“沒本事，我找他干嘛?！闭f著，你將兩手搭在我肩上說：“我的老公就是有本事！”弄得鄰居開起了玩笑“我走家了，看看我那沒用的男人。你還不好好慰勞慰勞你這有用的男人！”

去中亞商城上班后，你的時間就更緊張了，上班——學?！彝ィ霾煌甑募覄?。不論是春夏秋冬，也不論是陰雨晴天，不變的是你忙碌的身影。早晨五點鐘就要起床為兩個孩子做早飯，孩子吃了早飯，你用自行車將兩個孩子背著送去上學，逢上下雨刮風，一輛自行車背著兩個孩子根本沒法騎，為了孩子安全，你只有推著自行車在狂風暴雨中趕路，中午下班趕緊到學校去，等著兩個孩子放學，晚上拾當家務常常到雞叫頭遍，你原本厚黑的頭發(fā)，三十出頭就稀落得像老太婆，我常常心疼地對你說：“少煩惱，少憂愁，少辛苦，你這樣我的心里好難受唷。”你卻笑嘻嘻地說：“我苦什么？我跟農(nóng)村那些人相比，不知幸福多少倍，我有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好的孩子，那么好的老公，那么好的工作，我幸福的很，你做好你的工作就行，家里的事情不要你煩神！”

孩子們漸漸長大了，孩子的管理成了問題，電腦成為家庭的公害，為了不讓孩子上網(wǎng)，怕耽誤學業(yè)，你由家庭主婦的角色變成了家庭警察，記得有一次，天漸寒冷，外面飄著細雨，大約夜里十二點左右，我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一看是家里電話，我最怕夜深人靜時接到家里電話，你告訴我，兩個孩子都不在家，你找了附近所有人家、場所，你還告訴我，最近兩個孩子都十分反常，聽說有好多人家孩子都是這樣，還說縣城里出現(xiàn)好多家網(wǎng)吧，有不少孩子學校都不上了。我告訴你別著急，可你在電話那頭哭得很傷心，還說：“我辛辛苦苦，到頭來怎么帶出這兩個不爭氣的孩子?！蔽以陔娫捓锇参磕?，“不要著急，再找找，我馬上回縣城?！蹦翘煲估?，我們倆找了三個多小時，天快亮的時候才找到女兒，女兒在一家網(wǎng)吧打游戲，和兒子還不是在一起，一直到天亮也沒找著兒子，第二天又去他學校找，兒子正在教室上課，你既高興又生氣，我反復安慰你急不得，現(xiàn)在孩子都這樣。

孩子上初中時最難管理，兒子穿喇叭褲，褲腳比腰還粗，頭發(fā)留得很長，你急得手足無措，孩子變得你幾乎要不認識了，雖然天天生活在一起，可孩子的變化讓你十分驚慌，你每天都在想法改變他，而他改變的方向恰與你要求的相反，氣得你只跺腳跟，你常對我說：“這孩子我沒法管了?！蔽倚πφf：“孩子也不是你能管成人的，還要靠他自己，現(xiàn)在是叛逆期，這個時期過去就好了?！蹦愠３Ｒ驗楹⒆硬宦犜挶车乩锪鳒I，那時，孩子哪里知道苦口婆心的母親早已操碎了心。

高中時，女兒更讓你操心勞神，一個小女孩從不穿女孩衣服，整天裝扮像個男生，有時還抱打不平，成績總是較差，你常常為了女兒的家長會犯愁。女兒留著原子彈爆炸時那種發(fā)型，你氣得差點發(fā)瘋，你總在想著法子扭轉她，你讓她去將頭發(fā)剪了，她不但沒剪，反而去染成金黃色，你差點沒認出女兒，氣得轟她“滾出家門！” “我走啦！你可別后悔！”孩子一邊說一邊頭也不回地走了，你哭得死去活來。我從鄉(xiāng)下趕到縣城，短短一天時間你像變了一個人，后來，我們從女兒同學家找到她，通過反復教育，女兒才將爆炸頭剪掉，你為兩個孩子真的耗盡了所有心血！

送女兒上大學時，你跟我說：“女兒上大學了，這下我不煩神了，她一走家里利索多了，我真的高興。”送女兒上學報到那天，跟女兒一起吃了午飯，飯后，我說：“我們回去吧，讓女兒去宿舍整理一下物品?！笨赡悴浑x學校，哭得像孩子一樣，我硬把你抱上了車，你還是搶著下去，緊緊抱著女兒“媽不在你身邊……”，女兒似乎也長大了，摟著媽媽，也哭了起來“放心吧，媽媽，女兒會照顧好自己，你也好好保重自己……”，就這樣，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女兒的學校。

兒子讀中學時被一男生打破了頭，你心疼得暴跳起來，一時又沒了主張，看著兒子頭上纏著紗布，你心急如焚，按照當時的情形，打人的小孩足夠勞動教養(yǎng)，我也下定了決心要讓打人的小孩承擔責任，并想法讓他去勞教，可對方的父母找你求情，要你給他們孩子路走，一旦勞動教養(yǎng)，耽誤學業(yè)不說，前途就全部毀了。我的決心已定，找任何人說話都不行，因為兒子頭上的傷勢很重，已經(jīng)構成了傷害，公安部門已有定論?？珊髞?，你站在了對方的一邊反過來做我工作，讓我退讓，諒解對方孩子，你說：“兒子被打，我心疼，他畢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呀，可人家孩子也是媽媽身上的肉呀，就因為打架，你就致人于死地，那么一點孩子去勞教，將來還怎么走向社會？我們這樣做，會毀了人家孩子一輩子。”我沒有吱聲，可你已給人家說了“算了，都是孩子，低頭不見抬頭見，下次不許再打啦！”就這樣，兒子吃了啞巴虧?？珊髞硪幌?，你做的沒錯，世人說的好，家有賢妻，男人不惹禍事。

七、容易滿足

你是一個最易滿足的人。在那窮困的年代，首先要滿足家庭的吃飯、穿衣。記得八八年，冬季剛來臨時，當時時興黃色麻褲尼，很厚實的面料，做成中山裝，是軍工廠生產(chǎn)的服裝，兩百元左右一身，是我兩個月工資錢，一次去縣城開會，我去了軍人服務社，為你買了一身麻褲尼中山裝，晚上回家，見我為你買了如此高檔衣服，你既生氣又高興，生氣的是家庭如此困難，還為你買如此好的衣服，高興的是，我時刻心里都裝著你。你將衣服穿在身上一試，正好，不肥也不瘦，第二天穿到鄉(xiāng)政府院子里一走，好多人都圍觀過來夸你衣服好看，好多人都眼讒地說：“下月也要聚錢去買一身！”你高興地說：“這是我家老張在縣城給我買的！”大家都豎起拇指說：“好看！真好看！”你回家后高興地對我說：“院子里人都說我這衣服好看，想不到這輩子能穿上這么好的衣服，還是我老公對我好！”我笑笑說：“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結婚時，我就沒條件給你買衣服，定婚時的面料你都舍不得穿，還給我做了褲料，以后我會經(jīng)常給你買衣服！”你高興地依偎在我懷里，滿足地笑了，笑得很開心。

八九年我下海做生意，當時給你買一根金項鏈，大約是三百多塊錢，那時，鄉(xiāng)政府的女同志都還沒有這種奢侈品，好多人都沒聽說過，你將金項鏈戴著，鄉(xiāng)政府院內女同志都圍著你打轉，有的人說：“這是假的，哪有這么多黃金呀，要是真金的該值多少錢呀?！币灿腥苏f：“老張買個玩具哄你玩的！”你付之一笑說：“我家老張不哄我?！痹趫鋈吮荒愣旱靡黄敌?。因你戴了項鏈，鄉(xiāng)政府院子的女人都眼饞起來，個個去家找男人要買項鏈，項鏈不是好買的，那是要大把大把鈔票的，那時我做蠶繭、泡桐、毛巾生意，那些生意都是偷著做，你也幫我不少忙，有時忙得不分白晝，你?？湮矣心X子，還常跟我開玩笑說：“跟你后面餓不死！”我會常常開支票給你“跟我后面會讓你吃香喝辣?！蹦忝棵柯牭竭@些話，都會會心地笑起來。因為項鏈，你曾經(jīng)在你四姐面前說：“我這輩子滿足了，想不到還能跟大城市女人一樣穿金戴銀！”

八十年代末，家里買了一臺晶體管收錄機，放在八仙桌上，你每天都用干布擦來擦去，收錄機上還用花毛巾蓋上，你跟我說：“這東西管用，不出家門就知天下事，一個人呆著沒事聽聽音樂，想聽什么歌曲都有，真是神仙日子呀！”我笑笑說：“神仙日子，有臺收錄機就算神仙日子啦？現(xiàn)在人家城里人都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彩色電視，那才叫神仙日子呢！”你笑笑說：“我從鍋前到灶后，不是帶孩子就是回家耕田耙地，我又沒去過什么大城市，我也沒見過神仙是什么樣子，我哪知道神仙都是過些什么日子呢？”我拍拍你的肩膀說：“將來我會帶你游遍祖國大好河山，去全國各大城市走走，住洋房，下酒館，那才叫神仙日子呢！”

九三年清明節(jié)，我去縣城辦事，去百貨公司買了一臺水仙洗衣機，這可是鄉(xiāng)里第一臺洗衣機，靈驗的很，按鈕一摁就嗡嗡地轉了起來，時間一到自然停下，還可以烘干，真的好省事。你笑著對我說：“你現(xiàn)在有兩個女人了，將來要是再增加幾樣東西，能幫你炒菜做飯，就不需要我了！”大家被你調侃得一片笑聲。有了洗衣機，每到星期天你就會將它搬到宿舍門前提水倒入洗衣缸內，電源接上，洗衣機就會嗡嗡響起來，因為有了洗衣機，也沒少給你添麻煩。鄉(xiāng)里有個招待所，所有床單被褥都拿來請你洗，一臺洗衣機變成了鄉(xiāng)政府的福利工具，你雖忙得馬不停蹄，可你總是面帶笑容，忙中有樂，我曾對你說：“買一臺洗衣機本想減輕你的壓力，現(xiàn)在倒好，不僅沒替你手腳，反而給你帶來那么多麻煩，洗衣機變成了鄉(xiāng)政府院子里公共財產(chǎn)，你變成了義務兵。”你笑笑說：“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家能買洗衣機，其它人家還沒這條件呢，再說了，人家能將衣服、被子送到我們家里來洗，也說明我們家有人緣，人家看得起我們，這是我們的福份嘛。”

愛妻，自從我下海做生意，我去過大邱莊倒過鋼材，去過安徽蒙城、渦陽販賣泡桐，做過絲廠下腳料生意，也倒過蠶繭，賣過毛巾，雖然利潤不是很大，沒變成什么大老板，但為家庭生活、孩子讀書、買宅建房打下了基礎。

九三年七月的一天，去縣城報材料，工作之余去了一趟百貨公司，當時見柜臺上放著電視機，心里癢癢，結果就買了一臺12寸凱歌牌黑白電視機，晚上回家后，請放大站的同志幫安裝一下，惹來了鄉(xiāng)政府院子里幾十口人前來觀看，這臺電視機是繼鄉(xiāng)黨委書記購買的第一臺電視機以后，鄉(xiāng)政府院子里添置的第二臺電視機，看到那么多羨慕的眼光，你樂的合不攏嘴，里里外外倒水給前來看電視的人，你樂我也樂，你笑我也笑，你還人前人后夸我有本事，人家也都夸你，說你治家有方，節(jié)約節(jié)儉，是好內助，還有人夸你“外有賺錢手，家有聚錢斗！”每到晚飯后，你都將電視抱到宿舍外面，放在吃飯小木桌上，宿舍門前就變成了小電影院，前來看電視的有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有鄉(xiāng)政府院子里的干部職工，你變成了義務放映員，這些吃苦不拿工資的活計你干得最多，所以你離開我們工作、生活的鄉(xiāng)下時，好多人流淚，挽留你不走，也因你好客待人，我們全家落個好口碑。

九三年十月，我與鄉(xiāng)里的一位同事一起買了一臺揚子電冰箱，這可是一臺雙門冰箱，冰箱擺放在宿舍的一角，格外顯眼，其實，我們的生活還沒到有剩飯剩菜的時候，但電冰箱標志著一個家庭的現(xiàn)代化程度，手里有兩個小錢，生意還經(jīng)常做著，家里又經(jīng)常來人，即使沒什么需要冰凍的，起碼也要撐撐門戶，農(nóng)村來人也好炫耀一下，尤其是你的娘家來人，更要讓他們看看，你跟我在一起是多么的幸福，冰箱到家后，你笑在臉上，我卻滿意在心里，你還跟我開玩笑說：“這輩子沒嫁錯人！”我也笑笑說：“好日子都還在后面呢！”

九三年十月三日，秋雨不睜眼地下著，鄉(xiāng)黨委書記找我說是“明天你去縣二招談話，提拔你做黨委委員，組織委員?！钡诙焯爝€未亮，我就起了床。你也接著起了床，為我煮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我一邊吃著，你坐邊上一邊說：“早去早回，這下更要注意了，你不是以前的你了，你平時說話沖，喜歡與人掙牛根，現(xiàn)在就不能再這樣了，有話好好說，遇事冷靜，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理擺在那里，不是靠你嗓門大就能掙來理的，要憑自己的實力去做給人家看，尤其是你剛提拔，還有好多人不服氣的，你要先忍著，忍不著事的人就不要想做大事，話到嘴邊留半句，少說多做，話不說憋不死人，話說大了會氣死人……”我一碗面條下了肚，你的話還在滔滔不絕地講，我笑笑說：“老婆，你哪像是我孩子他媽呀，簡直就是我媽！我媽她也沒你話多呀！”你冷著臉說：“嫌我說話多，太啰嗦了是吧！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嘛，這是你昨天剛對我說的嘛？！”我拿著塑料小包，準備出門，你將我的風衣拽拽說：“出門多注意，早去早回，等你吃中飯！”

到了縣政府第二招待所，組織部長跟我談了三點要求：“一是要以黨員干部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二是認真學習，不斷進步；三是勤政廉潔，耐住寂寞。”我回到家，你已經(jīng)將熱氣騰騰的飯菜端到桌上，兩個孩子坐在桌邊等我回來。那天我買了12塊奶油花生糖，到家后，孩子圍上來一口勁地喊“爸爸，爸爸，我要吃糖！”那時，糖果就是孩子追求的最高享受，我將糖果掏在桌上，但沒有掏完，留了4塊在口袋里，我想背著孩子給你，因為你是我們家功臣，我要像疼孩子一樣疼你，孩子們將8塊奶油花生糖分了，各4塊，孩子的小嘴被糖果撐得好大，只淌口水，你笑得前仰后合，還開玩笑說“你們爸爸真壞，要給孩子嘴巴撐成大喇叭，那可難看死了。”孩子們都圍著我，你被冷落在一邊，我又掏出兩塊糖給你手心，孩子見你手心有糖，又圍著你，一個勁地說“媽媽好，媽媽真的好！”你被孩子逗樂了，兩個孩子又一人分得一塊糖，孩子們有了糖吃，都跑出了家門，就剩我們倆坐在桌邊吃飯，我掏出僅剩的兩塊糖，剝了皮，塞進你嘴里，這是我提拔的喜糖，除了孩子，這糖你第一個該吃，你對我們這個家貢獻最大，得到最少。我的一番話把你說的直哭起來，我摟著你說：“你為這個家吃盡了苦，背后受盡了罪，我有一點進步，都會付出你百倍的艱辛，我會報答你的?！蹦銋s搖搖頭說：“我有你這樣的丈夫，八輩子都知足了，只是我們要好好走下去，別往下風頭走?！?/p>

坐到桌邊吃飯，你將炒雞蛋挾到我碗里，望著我說：“一路走過來不易，任何時候，我們都是一個農(nóng)民，不能把自己看作是什么干部，什么領導，我們就是一個過日子的老百姓，我們不能圖人家三大兩小，你就當自己是在外地打工的，能幫人忙一定幫，能幫人家說的話一定說，但我們對人家不能有所求，要認得自己，這樣，對自己有好處，對兒女有好處，對家庭有好處?！蔽疫B連點頭，我將你的話跟組織部長的三條要求相比，我覺得組織部長說的話在官場管用，而你說的話在家管用，對于我個人管用，并且讓我受用一生。

二○○一年底，縣里考察我，準備我在縣城鎮(zhèn)做鎮(zhèn)長，但由于多種因素影響，沒做成，一度時期，我的情緒很低落，你知我有心事。一天下午，硬是拖我回趟老家，你將我?guī)У轿覀兊谝淮蜗嘧R的大圩里，那是我們耕耙勞作的鄉(xiāng)土，也是我們初識的地方，我們坐在圩堤上，你問我，“我在收割豆子，你在拖運豆子的時候，想到過要去鄉(xiāng)里工作沒？”我搖搖頭。你又問“我們在這片田地里栽秧放水，耕田耙地的時候，你想到過做鄉(xiāng)里黨委副書記沒？”我又搖搖頭。你笑笑說：“這就對了嘛，官干到什么位置才算大？走出這片土地，告別這個村莊，已經(jīng)不簡單了，我們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我們孩子在城里讀書，我在城里工作，城里還有房產(chǎn)，到底什么才算是足性，我覺得，我們該滿足了，不要再跟人家爭了，好嗎？”你心疼地撫摸著我的肩膀，我被你一番話，被你的良苦用心打動了，我知道了你為什么帶我回趟老家，帶我去大圩里那塊曾經(jīng)屬于我們的責任田。愛妻，你真的很偉大，因為我，你可以付出生命的代價，真的，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來感恩你，回報你！

八、站在背后

八七年，縣委組織部提拔我做統(tǒng)計助理，從辦事員一下子就搖身一變成了鄉(xiāng)政府中層干部，你嚴肅地對我說：“不準許翹尾巴?。÷愤€長著呢，人學好難，學壞易，別跟那些沒出息的貪官學習，我們不缺吃，也不缺喝，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做事，孩子都那么小，將來要緊，不要只看眼面前呀！”我笑笑說：“老婆，你怎么跟書記說一樣話呢？書記找我談話還沒你說多呢，就是比你說的要深刻一點?！蹦愀吨恍?，拍拍我的肩膀說：“你老婆不是字眼淺嘛，但是不識字能過，可不識勢是不能過的唷！”我點點頭說：“老婆，我知道了?！?

我在鄉(xiāng)鎮(zhèn)做黨委秘書時，算是鄉(xiāng)鎮(zhèn)內當家的，看電話，管公章，公章在鄉(xiāng)下人看來就是權力的象征，能代表地方長官說話，凡是來找我蓋章的人大部分都不會空手來，有的買包香煙，也有的人會買一包糖塊，我的辦公桌抽屜里經(jīng)常會有成包成包的糖塊，我將這些糖塊分給孩子們，你不但不高興，有時還會大聲指責我：“你就這樣沒有出息嗎？管個公章就不得了啦？你有什么權力找人家要糖要煙？”我解釋說：“這些都是人家自愿給的?！蹦銡鈶嵉卣f：“鬼才相信呢？老百姓窮得連煙葉都吃不起去買香煙招待你？好多人買鹽錢都沒有，有錢去買糖招待你？別讓人家在你后面指你脊梁骨罵你。”我被你罵得渾身冒汗，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抽前來辦事的人給我的煙，再也不收人家一塊糖了。

九十年代中期，我剛做鄉(xiāng)里黨委委員、組織委員，那可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農(nóng)村人也最看好這個職位，有的人想當個村干部，還有的人想入黨，這樣，組織委員的門檻就必須要踏進，為此，像小公雞、粉絲、蘿卜、大米、白面一類的緊缺商品就會源源不斷地有人送上門來，尤其是想做村干部的人，更是白天不敢送夜里送，面孔生的人托親拜友，找人給我們送東西。你是一個不買賬的人，好多人都被你得罪了，記得一天晚上，我們宿舍的門被敲開，那人將一口袋大米放在我們家說：“嫂子，我想找你們家張委員，想當個村干部。”你笑笑說：“他沒這個權力，你將大米扛走，要不我就將這大米送給紀檢委員那里?！蹦侨擞彩菍⒋竺追畔?，正走出大門，你已經(jīng)將一袋大米扛著撂到門外，把宿舍大門“咣”的一聲關上了。那人尷尬地扛著大米離開了鄉(xiāng)政府。

一九九六年底，我被調到本鄉(xiāng)任黨委副書記，當時分管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工作，農(nóng)業(yè)綜合開發(fā)是工作重點，涉及到農(nóng)田水利工程上千萬資金，找我想做工程的老家人很多，這些人找我碰了一臉灰，涌到我們家里找你求情，他們哪知你是鐵石心腸，將我們親戚朋友一個個教訓的面紅耳赤，你的言辭像夏天的猛雷擊打這些人的靈魂：“你們這些人，平時怎沒看到來我家的？現(xiàn)在都是親戚了，我們家困難的時候，你們沒一個站上門來的，我家老張當個一官半職，對你們有用了是吧？他是你們家搖錢樹呀？我告訴你們——不可能，他這樣做是我教的，哪個想坑害我們家老張，我跟他拼……”這些人再也不敢找你說情了，老家人都知我找了一個能說會道、清廉干凈的賢內助。

新千年剛開始時，我被調到縣城鎮(zhèn)工作，當時一朋友找我想在縣城做點事情，托人送我錢，他們將錢放在紙袋去我家，找到你，說明來意，臨走時趁你沒注意，將紙袋放在飯桌下面，我回家后，從飯桌下拿出一個紙包，里面裝著足足一萬元現(xiàn)金，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當時有三四萬塊錢就可蓋樓房了。把你氣得院子里團團轉，你罵人家“傷天害理，盡做斷子絕孫事情！”你命令我“你給我現(xiàn)在就去找那人算賬，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找！”我找到那人，說明情況，我說這是違法行為，并且將你的態(tài)度也給那人說了，那人面紅耳赤，收回了一萬元現(xiàn)金。

二OO七年，我去鄉(xiāng)下做鎮(zhèn)長，當時一親戚送兩萬塊錢要我們?yōu)樗顒愚k理《二胎準生證》，她是你的姨姊妹，可你不但沒有幫忙，反倒將人家的兩萬塊摔得老遠，手指著親戚的臉罵人家：“你安的是什么心？你想送我們家老張去坐牢呀？這錢要送，你自己找人送去，我們家沒這本事，也沒這功夫，我也不會允許我們家老張說這話，做這種事！”事后，我批評你，我說：“這些都是親戚，忙可以不幫，但態(tài)度要好些，要把握說話分寸！”可你卻說：“對待這種事情，沒有什么分寸不分寸的，他們這些人用著你時跟狗一樣搖尾巴掬腚，什么熊樣都裝得出，等你出了事情，又跟狗熊一樣躲了起來，這樣的親戚我們不稀罕！”愛妻，在大是大非面前，你的態(tài)度總是那樣堅定、果斷，我常說你不應該是一個女人，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也毫不謙虛地說過：“我，不比你差，只不過，你在前面，我在后面，我要管好你的家，還要管好你這個人。”每次聽到你說這話，我都打心眼里佩服你，真的，愛妻，你疼我，你會用生命去呵護。你總是每時每刻都站在我的后面，有如一面鏡子，照著我的腳印，也照著我的靈魂。

愛妻，你對我的好，我無法用文字來表達。你對家的付出我用海水當墨水也表達不盡，訴說不完。你是我們全家永遠也讀不完的寶書，我和孩子們會用最好的活著的方式來報答你。

愛妻，我們的愛是永恒的，天地為證！時空為鑒！

愛妻，來世，我們一定還做夫妻！

責任編輯/彭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