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翰存
我們?nèi)⒓印疤m州詩歌之夜”,葉舟在那里主持。幾乎每期都要換地方,從一個酒吧到另一個酒吧。葉舟說,隨便喝,啤酒是卡車拉過來的。然后就是朗誦,就是喝酒。在熱鬧哄哄的場面中,葉舟有能力將節(jié)奏控制得很好,以詩歌的名義。大多時候他是嚴肅的,甚至向下面喧嘩的人發(fā)火,就好像詩歌之夜不是在酒吧,不是在陸地上,而是在一艘即將沉沒的輪船上進行。
大輪船開不進來的蘭州,有許多東西可以輸送出去。有人輸送財富,有人輸送眼淚。詩人向世界輸送他們的才情。甘肅有一大批詩人,為此而生。每天總有那么一刻,他們從各自油鹽醬醋的生活中退出來,退到紙面上,開始進行供養(yǎng)靈魂的創(chuàng)造。他們是艱難的,純粹的,孤獨的。他們將雪花一樣美麗的詩篇灑向一家家雜志社,灑向文學的滄海。寫詩并不能養(yǎng)活他們,可他們?yōu)榇烁械匠领o和自足,就像心靈有一個幽暗的房間,被神明填滿。相對來看,葉舟是比較“優(yōu)越”的,他出生于蘭州,在這個地界上人脈廣,動真格或虛與委蛇,都顯得滋潤。在一家報社,他擁有“葉舟工作室”,如無意外情況,每天會準時去,伏在案頭,打開電腦,開始敲敲打打。那個小煙斗伴著他,吐納窗外的光芒。他的世界是眼前的,也是超眼前的。蘭州是他的碼頭,他的航向逆著黃河,向西,駛過昌耀苦吟過的高原、張承志舉禮的旱海,進入河西走廊,停靠在敦煌,以此作為集散地,建造他的虛擬之國,再向西輻射,連接西域和中亞,作為外接圓。在詩歌中,如此雄大的版圖,被主人命名為“大敦煌”。逡巡所及,那些埋在土里的,散在風中的,藏在古書深處的,都成了他用文字強力干預的對象。沿途所至,俘獲花兒、羊皮、飛天、馬隊、絲綢、經(jīng)卷、號角、王的遺冠和白帽上方的阿拉伯聲音,邊走邊抒情,迅疾而熱烈。與其說葉舟是一位義無反顧的抒情者,不如說他是一位義無反顧的劫掠者,向西取火,向東點煙。
葉舟的詩歌里有一種快意的語感,順應了他馬不停蹄的行進節(jié)奏。他也有自己精心的修辭。好在有那些修辭,我們才覺得葉舟的語言功夫是相當好的,才覺得詩人沒有因為趕路、因為劫掠世界的寶藏而丟失了詩。他不停留,可能是由于他追索的世界太大。實際上,葉舟本人對于他的詩歌,可能不僅在意于人們對他單首作品或者幾句話的留戀和玩味,可能更在意于人們對他的整體衡量。他有“大敦煌”,已很足夠。從當年在第三代詩派里的小打小鬧,到后來轉(zhuǎn)向成就“大敦煌”,對詩人個體而言,這不啻于一個輝煌的過程。葉舟的不安分也在這個過程里顯現(xiàn)出來了。不僅如此,葉舟還要借用一種文體聯(lián)合的力量,加深他在文學世界里的野心。許多年前,他就發(fā)表過長篇隨筆《世紀背影——20世紀的隱秘結(jié)構(gòu)》,站在蘭州碼頭,披露舊照片里的百年故事。這次,葉舟不是要征服疆域,而是要征服時間。他試圖以個人化的視角重新解構(gòu)歷史,從而建立被他個人觸摸過的歷史。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宏大?該文在讀者和評論家那里產(chǎn)生了不同看法,很難說它成功,也很難說它不成功,總之,這一頁翻過去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葉舟酒量大減,幾次飯局,一般只喝啤酒,不飲白酒。他和文學圈、非文學圈的人都能說到一起,談談天氣,談談牛肉面,談談生兒育女,也是不錯的。酒肉場合,不談文學。那個桀驁和英雄主義的葉舟,呈現(xiàn)了隨和與謙遜的一面,有時激活氣氛,有時發(fā)出應和別人的兩聲干笑,煙斗里的星星之火旋即熄滅,換上另一支。在他機敏應付場面的間隙,沉默見縫插針,被一根線連著,沉入到久已思索的狀態(tài)里,立馬又被召回。我想,那種狀態(tài)一定與文學有關(guān),在眼神里眨巴,在大腦里旋轉(zhuǎn)。
繼續(xù)翻轉(zhuǎn),就接到小說了。葉舟是詩人,也是小說家。他的不少中短篇發(fā)表在國內(nèi)大刊上,被外界認可,連續(xù)三屆蟬聯(lián)“甘肅小說八駿”。在評選“詩歌八駿”時,聽說葉舟也入圍的,是他主動謝絕了這個頭銜,將名額讓給別人。這一舉動令人敬佩。其實,即使不入圍,在甘肅詩壇,葉舟早已是一駿了。葉舟的詩歌才是真正的快馬,跑得比誰都快,一路跑一路汗血。他的疆域太大了,那種義無反顧、飽滿熾熱的抒情,那種出離日常、進入迷狂境地的劫掠,是一種身心的極限狀態(tài),長此持續(xù),可能導致神經(jīng)大條的崩裂。難怪一位女作家在讀完葉舟的《大敦煌》之后說,寫完這部詩集的人,應該氣絕身亡。葉舟還沒有氣絕身亡,他為避免這個悲劇的發(fā)生找到有效的舒緩方式,他聯(lián)合了小說。在他的小說里,我們發(fā)現(xiàn),那基本上是一種歇息下來的、流連于現(xiàn)在時態(tài)的故事布展。相對于詩歌,小說本來是一種慢。在葉舟那里,慢顯得更為及時。小說故事的世俗性讓創(chuàng)作者回落到日常狀態(tài),小說對于細節(jié)的要求,培養(yǎng)了作家面對事物的耐心。我們看到葉舟在《姓黃的河流》里借一個主人公之手,那么內(nèi)行地去完成一件木工活的物理過程;他讓一位女主人公到醫(yī)院為另一位女人陪床,將病房的陳設以及護理過程寫得有模有樣。《羊群入城》算是葉舟比較悲憫和凌厲的小說,“午夜入城的羊群,迎著刀子,走向肉鋪”,這完全是詩歌式的句子,可要在一個中篇里完成這句話,需要設很多局,需要布排很多細節(jié),然后,逼真和感人的力量才能出來。
葉舟將小說變成了可延緩的、有耐力的生活。他的小說不光在推進一個個故事,同時也在刻畫一個個有棱有角的道具。許多時候,他將蘭州意象化整為零,將西部風俗潛移默化,變成支援故事的道具。本來,小說的任務之一,就是讓故事成為及物的、可信實的一種存在。哪怕在總體情節(jié)的虛構(gòu)中,這種道具帶來的及物感也不可或缺。否則,任何精神層面的構(gòu)想都將沒有依據(jù),失去情理。葉舟小說對于日?;毠?jié)和道具的重視,自然是他舒緩生活狀態(tài)的一個結(jié)果,可他寫得那么瓷實,那么耐心,又讓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的文體自覺,他清楚小說要怎么寫,要怎么去及物,怎么去虛靈化。
往下翻,才到了精神。精神是文學的形而上,是每個優(yōu)秀作家的渴望。在西部,還沒有多少作家像葉舟那樣,對精神事件懷有那么大的沖動。葉舟之所以喜歡昌耀、張承志等,也在于這些人不光有藝術(shù)成就,還有修道者的“精神”。昌耀以詩歌方式完成他的“苦修精神”,張承志以小說方式完成他的“清潔精神”。而葉舟,則以詩歌和小說聯(lián)合的方式,要完成他的某種精神。這種精神現(xiàn)在不好命名,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有愛的抒情、人性美、隱晦的和解、寬容與救贖等,小說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那些復雜的故事背后,曲折的生死場上,總浮現(xiàn)一層閃亮的底色。如果說,詩歌里的葉舟,更多地扮演了英雄劫掠者的角色,那么在小說里,他則轉(zhuǎn)變成了溫和的牧養(yǎng)人。他所表現(xiàn)的,是日常生活中已有的部分,是及物的存在,并且順著現(xiàn)實的邏輯,為人物的行為添上較為合理的曲筆。精神由此而生,趨向長闊高深。對于葉舟,這無疑是一種幸福。他的生命冊將在這里被改寫,翻向新的一頁。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