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東子,1960年生,祖籍浙江湖州,現(xiàn)居桂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桂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有長篇小說《少不更事》,短篇小說集《空心人》,隨筆集《桂林人》《西風(fēng)瘦馬》等出版,譯有《呼嘯山莊》《愛倫·坡詩選》《世界懸念小說精選》等,長年在新浪網(wǎng)、搜狐網(wǎng)、鳳凰網(wǎng)等開設(shè)時評博客。
編輯手記
歷史老師王康的苦惱和煩躁來自同一包廂里吸煙的老者。煙霧似乎遮住了歷史,遮住了現(xiàn)實。但煙霧總有散盡的時候,不算驚心動魄的抓捕結(jié)局讓讀者看清了煙霧里的真相。作品粗看平淡無奇,細(xì)讀卻回味綿長。
一
據(jù)說隨著中東鐵路的全面通車,由俄國到大連的距離大大縮短,大量俄軍集結(jié)在滿洲里,隨時準(zhǔn)備開赴旅順,與日軍決一死戰(zhàn),因此日俄戰(zhàn)爭的天平,開始朝著有利于俄軍的方向傾斜。這是教科書上的一種說法,想說明鐵路的重要性。教科書就是這樣的東西,為了強(qiáng)調(diào)一種道理,不惜貶低其余,好像有了鐵路,俄國人就要勝利了,真荒唐。西班牙并沒有鐵路直達(dá)墨西哥,他們坐船去的,還不是把印第安人殺得片甲不留?可見鐵路決定戰(zhàn)爭勝負(fù)的說法,根本不成立。更何況俄軍最后還戰(zhàn)敗了呢,中東鐵路全被日本人拿走了。大概在另外的教科書上,會辟有專門的章節(jié),談?wù)摿硗庖环N機(jī)械的重要性,比如海船。王康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忽然這樣想。
這是他第一次坐軟臥。他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軟臥的關(guān)鍵,其實不是軟,是擁有相對封閉的空間。這空間對有的人是有用的,比如官員,可以關(guān)起門數(shù)錢,又比如情侶,耐不住要來一番火車做愛的體驗,都可以派上用場,但對他,就沒什么用了。他無官無職,孤零零一個人出門,要那空間干嗎?何況里面還有個老頭老是抽悶煙,弄得那空間烏煙瘴氣。坐軟臥就是這點(diǎn)不好,人家要抽煙,你也不好干涉,畢竟他也出了錢,這空間有一部分歸他使用,想躲開吧,也沒地方去,這是你的床位,是你在這列火車上唯一可逗留的地方。說那旅伴是老頭,也有點(diǎn)冤枉,也就50歲出頭吧,可耳朵前后全是白頭發(fā),看著跟70歲似的。
他受不了煙熏,索性坐到了過道的凳子上,凳子也是軟的,比包廂里的床還軟呢。他望著田野上的綠苗胡思亂想,也沒什么主題,想著想著就想到了西班牙。日本到中國也沒有鐵路,中國軍隊還有屬于自己的津浦線、京廣線呢,還不是兵敗如山倒,一下就被日本人占領(lǐng)了半壁河山?他又想。我們思考的邏輯本來就不嚴(yán)謹(jǐn),遇上這樣的教科書,還不如不讀。要是鐵路真那么重要,什么事也別干,專修鐵路得了,真是的。他生了一會兒氣,忽然笑了,覺得真是好奇怪,一個人想事情,也沒跟誰吵,居然會想到生氣。
鐵路當(dāng)然還是有用的,當(dāng)年法國人為了運(yùn)錫,把鐵路由越南修到云南,結(jié)果云南就再也不是原先的云南了。他回想小鐵路沿紅河在哀牢山中蜿蜒穿行的樣子,想到鐵路沿線那些孤零零的小車站。每個車站都有一座小洋房,里面的站長辦公室,安放著法式擺設(shè),若是不加留意,你還以為這里是普羅旺斯。當(dāng)?shù)厝税堰@些殘存的洋樓叫法國樓。為什么叫法國樓呢?不為什么,因為是法國人修鐵路留下來的,不叫法國樓,叫什么?沒有別的名字。他想,法國人為什么不把鐵路修到廣西呢?如果修到廣西,廣西恐怕也不是現(xiàn)在的廣西了,是什么樣子,誰也說不準(zhǔn),反正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可是廣西當(dāng)時沒有錫,只有甘蔗,法國人懶得去,他們精得很,可不會為了幾根甘蔗修鐵路。沒有錫,也就沒有法國樓……
“喂,你睡哪?”忽然有人問他,腦海里的法國樓瞬間不見了。他抬頭,看見是查票的列車員。列車員穿著制服,眼神冷冷的,手里拿著一個放車票的大夾子。
王康指了指自己的包廂。
“怎么不午睡?”列車員的眼神冷,口氣也冷。
“里面太嗆?!彼f。他本來還想說,不是說包廂里不許抽煙嗎?現(xiàn)在有人在里面抽煙,你也不管管?但想到出門在外,還是少惹事為好,把后半句話咽回去了。好在過兩年火車上也要禁煙了,先忍耐一下吧。
列車員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眼神還是很狐疑,掉頭朝包廂看了看,隨后走開了。
其實包廂的門是掩著的,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看見一道黑暗的門縫。王康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為什么要遭遇別人的不信任?莫非是自己的長相不誠實?不會吧,自己的長相也不猥瑣,典型的國字臉,國字臉是誠實的臉啊,要不就是太誠實了,誠實得讓人以為是偽裝。那就沒辦法了,那不是他的錯,是誠實的錯。
有次也是坐火車,坐的是硬臥車廂,隔板背后有個睡中鋪的女乘客,忽然嚷嚷自己的錢包不見了,結(jié)果乘警趕過來,老問他這問題那問題。車上那么多旅客,乘警不問別人,就盯住他,問他幾點(diǎn)鐘時在哪里,做什么,誰作證等等,問得他莫名其妙。起初他還配合,可眼見越問越不像話,周圍的乘客都開始把他當(dāng)竊賊看了,這時他忽然爆發(fā),反問乘警什么意思,想證明我是賊?效果非常好,原先神氣活現(xiàn)的乘警,一下軟了,連聲說打擾了,打擾了,隨后走開了。他問,旁人干嗎老盯著我問呢?旁人說還不是因為你太配合?換了我,早罵開了,要不,還不給他整哭?那案一直沒破,那女人一直哭哭啼啼。他到站下車時,那乘警還用怪怪的眼神,遠(yuǎn)遠(yuǎn)瞅著他。
還有一次去云南,是坐汽車。他只去過一次云南,就碰上那樣的事。汽車在盤山公路上迂回前行,有時甚至馳進(jìn)云里,在崇山峻嶺當(dāng)中的一個拐彎處,汽車忽然被攔住了,從茅草中鉆出幾個緝毒人員,直沖他而來。他們把他攜帶的物品全都攤到地上,連鋼筆的帽子都摘下來磕幾下。全車那么多乘客都沒事,都隔著窗玻璃看他被檢查。
盡管最終什么也沒查到,但汽車重新上路時,旁人看他的眼光都變了,覺得他肯定有問題,沒被逮起來,是因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比緝毒人員更狡猾。好在就是那一次,他看見了紅河邊的那些小洋房,那些凋零的花朵。
還是回到關(guān)于信任的那個問題上吧。他想自己的長相也不猥瑣,為什么老被人懷疑呢?想著想著,他忽然明白了,可能是自己缺少一張體制的臉。體制的臉是什么樣子的呢?他總結(jié)可以分為兩種。
一種是干部臉,或者叫官臉。官臉就是官員的臉,總要做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臉部不怎么活動,形成一些固定的肌肉群,由這些肌肉群做出來的,是一些固定的表情。有人覺得這些表情虛偽,但也有人覺得好尊貴,一看見這樣的表情,兩腿就打飄飄,要并攏才站得穩(wěn)。世人以為官臉是不笑的,這是錯誤的觀念。它們也笑,但不是表示高興,表示的要么是獻(xiàn)媚,要么是恐懼。說起來真的好奇怪,老百姓恐懼時會睜大眼睛,甚至哭,跟大多數(shù)小動物差不多。官員不一樣,他們進(jìn)化了,更像大動物,比如老虎,恐懼時不哭,臉上是笑的,帶著一種奇特的笑,如果近距離觀看,有點(diǎn)嚇人。不過一般人也沒機(jī)會近距離觀看,所以也嚇不著人。那么官員高興時,是什么表情呢?好像都不記得,他們似乎總是不怎么高興,或者總是在暗中高興,我們看不見。
還有一種是老百姓的臉,或者叫順民的臉。老百姓因為老受驚嚇,臉上總有驚嚇后的痕跡,就是或深或淺的皺折,這些皺折有各種叫法,有叫滄桑的,有叫風(fēng)霜的,也有的直接叫苦難,還有人把它們畫下來呢,畫出一道一道的紋,取名叫“父親”。其實真正的苦難是畫不出來的,也寫不出來,畫出來或?qū)懗鰜淼?,是苦難的表象,是被藝術(shù)化了的苦難。順民的特征是順從,聽見什么都點(diǎn)頭,跟雞啄米似的,時間久了,什么都沒聽見,也會點(diǎn)頭,眼皮子習(xí)慣性下垂,整天無精打采的,好像總沒睡醒,你跟他打招呼,他也會被嚇著。
王康的臉,兩種都不屬于,官臉不用說了,他活到現(xiàn)在,連小組長都沒當(dāng)過,自然不會有那種尊貴的表情。奇怪的是,他那張臉也不是百姓的臉。他的臉上總有一些倔強(qiáng)的東西,總是想反抗,但反抗什么,反抗誰,他也不太清楚,因此那倔強(qiáng)中又摻合著茫然。這樣的表情里,藏著不安定的因素,在那些社會閑雜人員的臉上,是很容易見到的,也最容易引起警察、城管和各類管理者的注意,因此出門被人反復(fù)盤查,哪怕回答正確了,也還要接受狐疑的眼光。說句老實話,這些都還算輕的,如果他穿得破爛些,加上那樣的面容,被抓去關(guān)個三兩年,都是可能的。總之生活在體制里,卻沒長一張體制的臉,這是時代的誤會。
想到這里,他原諒了那個眼神冷漠的列車員,心情忽然高興起來,覺得自己還占了不少便宜呢,于是哼起了一首民歌小調(diào)。
哼哼了一陣,有點(diǎn)犯困,他想進(jìn)包廂躺一躺,可一想到里面的煙味,又覺得還是坐在外面好。
那抽煙的人,一來習(xí)慣了那煙熏火燎,二來也可能沉浸于自己的心事,意識不到那狹小的空間里,空氣有多惡劣。再則,王康尤其不喜歡的是,抽煙的人都比較自私。這話怎么說呢?王康覺得抽煙就像摳鼻屎,鼻子癢癢了,你想摳摳,也可以理解,但總要找個避人處吧?實在避不開,打個招呼也可以,這是起碼的修養(yǎng)??赡切┏闊熑?,根本沒那回事,不但不回避,還覺得很灑脫。大庭廣眾下也就算了,包廂的空間這么小,居然也一根接一根地抽。王康覺得在那種空氣里,只要待上十分鐘,就會得肺癌。
那么話又說回來了,既然自己這么挑剔,怕呼嚕,怕煙熏,又無所謂單獨(dú)的小空間,他為什么還要坐軟臥呢?這就不怪王康了。他本來是不想出什么門的,現(xiàn)在的城市大同小異,建幾條步行街,挖幾棵大樹種上,再擺幾座雕塑,沒什么看頭,到處是這樣的城市,還不如在家里待著,在家千日好嘛。他也想過什么時候去外國看看,可能外國不一樣吧。可一想到外國,真的好遙遠(yuǎn)。要想到外國,得先辦通行證到特區(qū),再辦通行證過邊境,那邊境還不是國境,因為出境后踏上的土地,還屬于這個國家,一國兩制嘛。要去外國,還得辦護(hù)照,辦簽證,還得走,夠遠(yuǎn)吧。
他這次只是去特區(qū),所以只需要辦一個通行證就可以了。他去開一個什么學(xué)術(shù)研討會,專門研討晚清各類官吏的命運(yùn),比如葉名琛真死在印度嗎,毓賢是喝毒酒死的嗎,曾紀(jì)澤的結(jié)局如何,等等。這種差事本來也輪不到他,他什么職務(wù)也沒有,只是個普通的歷史教員,要去也得什么主任呀副主任呀之類的去,可教研室的同事都懶得去,對這種會沒興趣,特區(qū)都去過了,特在哪里也都領(lǐng)教過了,自從有了東莞斯特丹,特區(qū)也不怎么特了,于是到了會議的前一天,陳朋朋對他說你去吧,你好久沒出差了吧?
陳朋朋是副頭,跟他關(guān)系還不錯,平日遇上不順心的事,會湊在一起發(fā)牢騷。他去朋朋家喝過幾次酒,見墻壁上貼了好多張曼玉的玉照。說是家,其實只是一間房,堆了好多書。他看書時,張大美人就朝他笑。
王康原來就沒想過出門,臨時叫他去,還真有點(diǎn)措手不及。所謂措手不及,是指買車票。但凡中國人都知道,火車票真不好買呀,尤其是想臨時買到臥鋪,那跟抓根竹竿登天差不多。他托了好幾個朋友,人家不但回絕他,還罵他出難題,說你怎么不提前幾天說?眼見買不到臥鋪票,他也灰心了,隨口問了朋朋一句,軟臥可以嗎?不想朋朋居然默許了。朋朋這個人,看上去循規(guī)蹈矩的,混上了教研室的副頭,可骨子里并不順從,畢竟是80年代末上的大學(xué),有時會做一點(diǎn)點(diǎn)不合情理的事,所謂情理是指體制內(nèi)的情理,比如給他坐趟軟臥什么的,按體制內(nèi)的規(guī)定,軟臥是處級以上干部才可以坐的。當(dāng)然也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多了他也不敢。俺也是人,也要吃飯呀,這是朋朋的口頭禪。
買火車票固然頭疼,但出門開會最頭疼的,是遇上不合適的旅伴,抽煙是一種,有的人老是跟你說話,話題又不投機(jī),也鬧得人心煩。上次出門開會,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碰上一個健談的小伙子,人好熱情,腳丫子的味道好重,經(jīng)常把鞋一脫,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就開始大講太平天國的故事,說忠王如何,英王又如何,如數(shù)家珍,全然意識不到自己腳丫子的味道。
王康這才明白,人對自己的體味是無意識的,可能還覺得芬芳吧。
小伙子說他最欣賞的是翼王,問王康怎么看?
王康說一個人失敗了,自然會贏得同情,但個人的魅力,解救不了農(nóng)民意識的局限,太平天國再轟轟烈烈,終極目標(biāo)也還是建立一個農(nóng)民王朝。小伙子不樂意了,說你沒做過研究,你不了解他們。說完扭頭看電視,不再答理王康。其實這些年有關(guān)石達(dá)開的論文,多了去了,也不是什么新鮮話題,王康自然也不想展開爭辯。奇怪的是,屋里的對話少了,腳丫子的味道也沒那么重了。記得那次是在湖南開的會,會后還去了韶山,小伙子一路上好興奮,開始掰著手指歷數(shù)湖南的近代偉人,毛澤東、劉少奇、黃興、蔡鍔、譚嗣同……把曾國藩也數(shù)了進(jìn)去。有人提醒他,曾國藩可是鎮(zhèn)壓你那廣西太平軍的劊子手哦。
他頓了一下說,那也沒什么,偉人就是偉人。
為了開這個會,王康還趕了一篇論文。說是論文,其實是不合規(guī)范的,因為他只會說觀點(diǎn),不會引經(jīng)據(jù)典,他想反正也不上臺宣讀,只算交差吧。別人說的是具體某個清朝官員的命運(yùn),他則說一種現(xiàn)象。他從蘇杭園林說起,說古代官吏告老隱退,會用大把的銀子修建園林,雖說那些銀子也是在任時利用權(quán)力聚斂的,屬于贓款一類,但園林修好后,畢竟給后人留下了一些風(fēng)景,也算是功德無量的事情。還舉出蘇州耦園做例子,說耦園是隱退的上海道臺沈秉成,花了十幾年時間精心打造而成的,如何精致如何漂亮。說著說著話鋒一轉(zhuǎn),說如今的官員在任上也弄了好多銀子,可不敢花,千方百計轉(zhuǎn)移到國外的銀行存起來,結(jié)果白花花的銀子都外流了,肥了外人,改革開放的經(jīng)濟(jì)成果,白白給洋人享受了,還不如古代官員修園林呢。
論文寫好后,他拿給朋朋看。朋朋笑話他,你這哪是論文呀,是政論文吧,號召社會給貪官正名?老百姓最恨貪官了,你還要為他們想出路?知道的說你白癡,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拿了多少贓款,為貪官洗清賣白呢。
王康不服,說不是學(xué)術(shù)自由嗎?
“也沒自由到為壞人解脫呀,你寫篇為汪精衛(wèi)翻案的論文試試,看看給不給你宣讀?”
“那這論文……我還交嗎?”
朋朋沉吟一會后說:“交也可以交,別聲張就是了,估計那些人也懶得看?!?/p>
“從古書里找句什么話,安在題目上吧,這樣更玄了,誰也看不明白。”朋朋又說。
“梁園雖好,終非故鄉(xiāng)?”王康問。
朋朋連忙搖頭,說:“這意思不對,不行。再琢磨琢磨。”
二
過道上的乘務(wù)員來來往往,有的端飯盒,有的推小車。那個冷漠的列車員,也好幾次從王康身邊走過,不過沒再打招呼,很忙碌的樣子,匆匆走過來,又匆匆走過去。這些乘務(wù)員看上去在忙自己的事,可王康覺得總有一雙眼睛在注意他,不是這個人,就是那個人,有時甚至同時幾個人,可能他們眼睛比較毒,一眼就看出來他是頭一次乘軟臥吧。頭一次乘軟臥的人,肯定會顯得有點(diǎn)土,那又怎樣呢?莫非還懷疑我偷車上的東西?或者擔(dān)心我往熱水瓶里撒尿?
看出來就看出來唄,王康倒是無所謂。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看看表,還有幾個小時就到了。既然不想聞包廂里的煙味,不如在車廂里走走。這樣想著,王康就信步往列車中部走,來到了他熟悉的硬臥車廂。他很少坐硬座,坐軟臥是頭一回,多數(shù)時間出門,都坐這種分為上中下的硬臥車廂。他熟悉這里的每個角落,當(dāng)然每個角落都是一樣的,沒什么區(qū)別,都是毯子、枕頭、托盤和熱水瓶。列車正穿過一片樹林,車廂內(nèi)閃過一道道斑駁的光影,老頭打瞌睡,年輕婦女邊哄孩子邊織毛線,幾個漢子光著膀子圍在一起打撲克,不時發(fā)出吆喝聲。頭頂?shù)膹V播在播相聲,喇叭里一陣一陣哄笑,但車廂里的人都沒笑,依然打瞌睡,打毛線,打撲克。
王康覺得自己屬于這里,屬于空氣中彌漫的方便面味兒,那味兒夾雜著盥洗間的異味,給人以安全感,不像軟臥包廂,冷冰冰的,雖然安靜,卻不踏實。他找了個位置坐下來。車廂里就是這點(diǎn)好,到處都可以坐,誰也不會見怪。他隔著窗玻璃,看外面的風(fēng)景,外面是一片高級住宅區(qū),綿延好幾里,全是單獨(dú)的小別墅,越靠近特區(qū),路邊的房子越漂亮,要是不告訴你這是哪里,你還以為是紐約郊區(qū)呢。
那些小別墅,一棟一棟的,都是私家住宅,潔白的圍欄,華麗的臺階,那叫一個漂亮?;▓@里盛開著艷麗的美人蕉,還種著紫色的三角梅,耀眼的小花點(diǎn)綴著門廊。這些植物都是南國熱帶才有的品種。他忽然想起去云南時,在紅河沿線看見的那些小洋房。當(dāng)年那些小房子都是很洋派的,裝點(diǎn)著白色的百葉窗,如今已經(jīng)破敗了,因為通往越南的鐵路被封堵了,加上過度采掘,錫也沒剩下多少,鐵路派不上用途,那些昔日好看的小站臺,自然就像沒水澆灌的花朵,一朵一朵凋零了,根本沒法跟眼前的這些小洋房比。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畫面呢。王康正欣賞著一路美景,忽然又想到,這些洋房夠漂亮,那么什么人會住在里面呢?
他想起有次陪朋朋去看新樓盤。前面說過了,朋朋年近四十還沒結(jié)婚,單戀著張曼玉,好像對其他女人都沒興趣,同事給他介紹過一兩個,頂多見一次面就結(jié)束了,后來連面都懶得見,一點(diǎn)面子也不給,弄得大家都挺尷尬的。隔壁數(shù)學(xué)教研室有個O型血女老師,說話語速特快,人特?zé)嵝模叵矚g撮合這種事,見老是撮不合,有一天終于忍無可忍質(zhì)問他,你究竟想要什么樣的人?
他冷冷地說,我想要什么樣的人,關(guān)你什么事?
O型血女老師臉都?xì)獍琢恕?/p>
“為什么有的人那么熱衷于關(guān)心別人的婚姻呢?”朋朋問王康。
“這你就不明白了,你老不結(jié)婚,是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不但自己是個變數(shù),還威脅別人的家庭,所以出于安定團(tuán)結(jié)的需要,大家都想解決你,哦,不對,大家都想幫你解決?!蓖蹩嫡f。
朋朋若有所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如果我一輩子不結(jié)婚呢?”朋朋又問。
“那你最好別待在學(xué)校,你這樣會禍害女學(xué)生的?!蓖蹩嫡f。
“什么話?我最多只禍害女教師,絕不禍害女學(xué)生。我也不知道我結(jié)不結(jié)婚,婚可以不結(jié),房子是要買的哦,有了房子,還愁沒女人?”
那天他陪朋朋去看南郊的一個樓盤,本來是去看電梯公寓的,可旁邊有一溜新蓋好的小別墅,兩人忍不住,就進(jìn)別墅里面看了看。房子都是獨(dú)門獨(dú)戶的,還帶花園、車庫和游泳池呢,里面已經(jīng)裝修好了,只是沒人住。
“王康,你說,這樓拿下來……”朋朋猶豫了一下。
王康以為他接著要說“得好幾百萬吧?”可他說的是“泡張曼玉沒問題了吧?”朋朋問。
“你這叫沒見識,如今住這種樓的人多了,個個都泡張曼玉?想她想瘋了吧?”
“人要有想象力嘛,況且我還不老,還有機(jī)會。”
“你就沒想過,她老了呢。”
朋朋笑了,露出一排雜亂的牙齒,說:
“你還當(dāng)真呀?俺也是人,也要吃飯呀,俺一個沒老婆的人,單相思都不可以呀?”
這時走過來一個售樓小姐,她穿了一雙高跟皮涼鞋,踏在地板上橐橐地響。
如今的售樓小姐,都蠻漂亮的,售樓似乎成了漂亮姑娘青睞的職業(yè),想想也是,賣掉一套房子可以拿到多少提成呢?何況賣的只是別人的房子,又不是自己的身體,跟東莞斯特丹的那些姑娘相比,要高貴多了。這售樓小姐當(dāng)然也很秀氣,眼睛黑亮黑亮,一閃一閃,她朝兩人嫣然一笑,一副風(fēng)情萬種的樣子。不過朋朋并不買賬,他長期受張曼玉的熏陶,眼界高著呢。風(fēng)情是骨子里的東西,裝不出來的,硬要裝,會變成風(fēng)塵。
她笑吟吟地開始解說,先介紹周圍的山川地貌,說這里地勢如何好,說開發(fā)前就請風(fēng)水先生看過,這是日后會出巨富的地方。隨后她介紹這幢別墅的裝修是什么風(fēng)格,“今年法國最流行的地中海藍(lán)調(diào)。你們看,地板是淺藍(lán)色調(diào),墻壁用俄羅斯進(jìn)口的原木鑲制,櫥柜是德國風(fēng)格,壁爐是英國式樣,旋轉(zhuǎn)樓梯有西班牙特色,那些看上去像保齡瓶柱的扶梯立柱,是巴洛克風(fēng)格的。還有這邊,金色的中央水晶吊燈,上面裝飾了33盞蠟燭狀的燈泡。為什么要安33盞呢,這里有個講究……”
“這些樓,有人買嗎?”朋朋打斷了售樓小姐的風(fēng)情解說。
售樓小姐笑笑說:“都賣完了,這棟是留下來的樣板樓。要買得等二期工程了?!?/p>
“賣完了?”朋朋好驚訝。
“是呀,已經(jīng)有一些住家住進(jìn)來了?!彼づぱ?,指了指落地窗外的游泳池。
池子里泡著一個肥胖的老頭。老頭長著一張什么臉,王康一下形容不出來。哦,對了,干部臉,老頭長著一張老干部臉,仰臉浮在水面上,悠然地曬著午后的陽光。旁邊的草地上擱了一把椅子,上面擺了一籃新鮮水果,有香蕉和桃。
“老板做哪門子買賣呀?”那小姑娘問。
“買賣?我賣秦始皇,隋煬帝,還有慈禧太后,你要嗎?哈哈?!?/p>
小姑娘看樣子也沒聽明白,但還是說了一句:“老板好幽默哦?!?/p>
“你說這些嚇著人家了,你要說賣西施和貂禪,就好聽一些。”
“那成老鴇了。我不賣美女,那是你賣的,我只賣暴君,哈哈?!?/p>
“我們不是老板,是老師?!蓖蹩颠B忙對售樓小姐說。
“哦,老師,老師?!彼π?。
“是不是覺得老師窮?”朋朋問她。
“哪里的話?現(xiàn)在的老師可有錢呢,變著花樣搞錢……哦,對不起,不說了?!?/p>
“說下去,說下去,我真想學(xué)學(xué)?!迸笈笳f。
“不說了。二位慢慢看吧,那邊還有幾個客戶,我過去看看。拜拜?!?/p>
皮涼鞋橐橐地走遠(yuǎn)了。她顯然看出來他們還沒買別墅的實力。
“媽的,也不知道什么人家住得起這種樓!”朋朋罵了一句。
“媽的,也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買得起!”朋朋又罵了一句。
“抽嗎?”朋朋拿出一包煙,他知道王康是不抽煙的,但還是問了一句。
王康擺擺手。
朋朋把煙點(diǎn)了,狠狠吸了一口,隨手把火柴扔得老遠(yuǎn)。
“媽的,俺也是人,同樣是人,為什么別人買得起,俺就買不起?”朋朋問。
“這問題老套了,《資本論》里早有答案。”王康拍拍朋朋的肩頭。
“瞎說,《資本論》說的是資本家,沒說官員也有錢?!?/p>
王康忽然想到,自己在論文中還舉蘇州耦園為例,說耦園是隱退的上海道臺沈秉成,花了十幾年時間,為愛妻嚴(yán)永華精心修筑的。說句老實話,他沒去過耦園,連蘇州都沒去過,耦園里面怎么樣也不知道,可居然就洋洋灑灑寫了幾百字的介紹,什么“耦園東臨護(hù)城河,傍水而筑,園內(nèi)假山奇麗自然,幽谷深澗,愛月池中夾其間,園內(nèi)花木蔥郁”等等,寫得跟真去看過似的,好像都可以聽見黃雀的啁啾,其實全是抄來的。
天下的文章,還不是東摘西抄拼湊成的?他倒也不覺得有什么難堪,尤其是歷史這種事,不看前人的資料,莫非還要作者自己投胎穿越回古代看個究竟?
不過他還是有點(diǎn)拿不準(zhǔn),現(xiàn)在的耦園是什么情況呢?耦園里還有荷花嗎?那園子如果成了廢墟,或者根本就沒了,舉這個例子似乎就少了些說服力。想到這一百多年來,經(jīng)歷了太平天國、八國聯(lián)軍、日本鬼子,還有紅衛(wèi)兵、紅小兵,城市規(guī)劃,拆遷重建等等,他忽然為那個園子擔(dān)憂起來,圓明園都保不住,更何況小小的耦園!說不定還真被毀掉了呢。他想起背包里有一本國內(nèi)城市地圖,看看蘇州的介紹,可能會有點(diǎn)蛛絲馬跡吧。地圖是他出門必備的,他這人不太樂意問路,到了陌生的地方,就自己找地圖辨方向,習(xí)慣了。
他也不是生來就不喜歡問路,原來也問過,可效果并不好。有時問一個當(dāng)?shù)厝?,到哪里怎么走,其實是給人家出難題。知道當(dāng)然好辦,告訴你就是了,那不知道呢?畢竟是本地人呀,說不知道有失臉面,只好隨意給你指個方向。對方隨便指指,這可苦了行路人,走斷腿也走不到,所以寧可信地圖,也別信人。王康覺得經(jīng)常遭遇別人不信任,可他自己又何嘗信任過別人呢?要說起信任這回事,他是最不信任別人的。他只是不說。比方軟臥包廂里那個抽煙的旅伴吧,換了別人,肯定會聊聊家常,哪里人呀?去哪呀?也不用探到人家隱私,問話有個分寸就行了??伤麎焊鶅壕筒幌敫鷮Ψ酱钣?,害怕一說起來就沒個完,好像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你講,可講來講去全是廢話。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想開這個頭。
想到耦園的事,他起身走回軟臥包廂,去拿地圖。
門還是像原先那樣虛掩著,他推門進(jìn)去,盡量不發(fā)出聲音。還好,那旅伴不抽煙了,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呢,不過煙味還是蠻沖的,彌漫在密封的空間里,桌面亂糟糟的,托盤里有一堆袋裝花生殼。王康忍住喉嚨里的那點(diǎn)癢,憋著不咳出聲,打開自己的背包。好不容易摸到地圖冊,正準(zhǔn)備出去,那旅伴的手機(jī)忽然響了,發(fā)出一陣鳥的叫聲。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旅伴翻身起來抓過手機(jī),皺了一下眉頭,不過很快就消失了,只是瞬間的皺眉。
他聽著,不時“嗯”一聲,又“嗯”一聲,就是不說話。
王康見狀,明白妨礙別人了,趕緊走出去。興許人家有什么事情,不想被外人聽見,還是趕緊走出去好。他剛把門掩上,就聽里面?zhèn)鞒黾贝俣统恋脑捳Z:“是,是蒙市,在加州……都買好了……等我安頓下來,來接你,好吧?……不會,不會,放心,別多心,我會來接你的,第一個就接你,好不好?……不會,我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再見。媽的!”
說完“啪”的一聲把手機(jī)蓋合上了,那動作帶一點(diǎn)厭惡。
王康吃了一驚,明白還是聽見了人家的隱私,渾身有些不自在,連過道的凳子也不想坐了,走過了兩三個窗口,撩開窗簾看外面。外面全是摩天大樓,一幢一幢撲面而來,滿街都是小汽車的喇叭聲,估計終點(diǎn)站快到了。
這是一座新興的城市,在月臺上匆匆行走的,多半是年輕人。十幾年前,他也曾經(jīng)想過,來這里找工作,可最終還是優(yōu)柔寡斷,下不了那個決心。如果他當(dāng)時果斷一些,現(xiàn)在會成什么樣子呢?是不是成了腰纏萬貫的巨富?想到自己腰纏萬貫的樣子,他不禁笑了。他現(xiàn)在沒幾個錢,連火車上的飯菜都舍不得吃,好在錢是少點(diǎn),還算開心,不比有錢人少開心。想到這一點(diǎn),他又笑了,笑著回包廂拿行李。
這時列車“哐當(dāng)”一聲停穩(wěn)了,就在廣播員通知旅客拿好行李準(zhǔn)備下車的同時,王康聽見耳邊響起了一個冷冷的聲音:“是萬廳長嗎?”
王康看見那個冷漠的列車員,換上了警服,站在包廂的門口。
旁邊還站著另外幾個便衣。
旅伴先是一愣,繼而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現(xiàn)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發(fā)出一聲嘆息。這個人終于笑了。王康站的距離好近,看得清清楚楚,也聽得清清楚楚,覺得那笑容怪嚇人的。前面說過了,官員的笑有時很古怪,里面的意思捉摸不透??墒峭蹩嫡镜锰?,他覺得那笑容如耦園里的九曲橋,不同的角度藏著不同的內(nèi)容,微笑中藏著焦慮,焦慮中藏著恐懼,恐懼中藏著遺憾,似乎在表達(dá)這樣一層意思。要是再往南走一點(diǎn)點(diǎn)就好了,就一點(diǎn)點(diǎn),這一生就不一樣了,真的會很不一樣。
原來一個人當(dāng)上官,笑容里的含義會那么豐富。
旅伴脧了一眼車站前方的山巒,神情有點(diǎn)怏怏不樂。山的那一邊,可能有花園別墅在等著他,可他去不了了。王康熟悉那種神情,有的小朋友玩“超級瑪麗”時,會賭自己能跳過寬寬的壕溝,要是不幸掉下去,被荊棘刺中,也會發(fā)出同樣的嘆息。不過小朋友一般都很頑強(qiáng),會重頭再來。
遠(yuǎn)方的山,是一溜低矮的群山,朝南方綿延而去,不知道是消失在霧中,還是在海里。
“這是拘留證?!?/p>
旅伴也沒看遞過來的證件,提著小皮箱,被那幾個人簇?fù)碇?,順從地走出了包廂。從王康面前走過時,旅伴忽然回過頭,眼神似乎有些眷戀。王康知道對方眷戀的肯定不是自己,自己一張國字臉,男人不會感興趣。對方眷戀的是那一屋子煙,那煙雖然虛幻,卻有安全感??磥砟穷^發(fā)不是遺傳的,他也不染一染,可能來不及了吧?王康望著旅伴的鬢發(fā)想,心里油然生出一絲憐憫,有點(diǎn)后悔沒跟對方聊幾句,連他是哪兒的人,哪兒的官,都不知道。要是有人問起來,他一路上的旅伴是什么人,他真的一無所知。他拿起空煙盒瞅了一眼,確實是好煙,玉溪產(chǎn)的。下車前他沒忘記翻看蘇州地圖。耦園還在,荷花盛開。
責(zé)任編輯 金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