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人家庭

文|陳瑜 編輯|張薇

攝影|Suzanne Heintz

假人家庭

文|陳瑜 編輯|張薇

攝影|Suzanne Heintz

“絕不反對婚姻，只是覺得不需要婚姻來證明我是正常的?！?/p>

蘇珊娜·海因茨（Suzanne Heintz）在巴黎街道上汗如雨下。她把頭發(fā)盤起來，穿著漂亮的紅裙子，紅鞋上打了個蝴蝶結(jié)。她扛著丈夫昌西（Chauncey），他太高了，她不得不貓著腰?！鞍崴训梦疑砩隙记嗔恕！?/p>

2013年6月，美國攝影師蘇珊娜住在巴黎的大學(xué)閨蜜邀她去度假，特別囑咐她帶上丈夫女兒。她叫丈夫“玻璃纖維癱子”，而他真是玻璃纖維做的，女兒也是。

蘇珊娜住在美國丹佛市，已被母親逼婚20年。蘇珊娜不告訴《人物》記者自己多大了。她在越洋電話彼端歡快地大笑：“只能說我到了一定年紀?！钡搅艘欢昙o，若不套上枚戒指，人們就會問東問西。“你這么好一姑娘，事業(yè)棒長得好，怎么就不結(jié)婚？”

蘇珊娜驚訝于“其他文化之下”的婚姻壓力更大。她本以為美國的逼婚勢力就夠強大了。與中國不同，美式理由是“別人有我也得有、不嫁人的姑娘不成功”的中產(chǎn)信條。有人叫她剩女，她討厭死這詞了。

母親覺得有必要指出她的錯處。2001年圣誕節(jié)前，她再次叨叨：“Suzy啊，完美男人不存在，你挑一個就行了，重要的是穩(wěn)定下來?！薄皨寢?！你說得容易，好像我真能沖出去買個家庭回來似的！”

懊喪的蘇珊娜獨自飛回丹佛。自機場返家途中，經(jīng)過一家清盤的二手店，蘇珊娜看到一排削價處理的假人模特。他們歪歪扭扭地站著，身旁間或還有個把兒童模特，同樣無精打采。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的蘇珊娜一拍腦門：“真可以買個家回去！”她沖進店，扔下幾十美元，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兒塞進后備廂——怎么塞得下？“舊得散架了，收收塞進去就成。”

蘇珊娜把他們的胳膊腿裝回去，給他們穿衣服、起名字—男人叫昌西，是她的丈夫；女孩叫瑪麗·瑪格麗特（Mary Margaret），是女兒。為什么選女兒？電話那頭蘇珊娜再次大 笑：“我就想啊，以后肯定不像我媽那樣逼她結(jié)婚?！?/p>

以往蘇珊娜討厭圣誕節(jié)。人們都一對對兒的，還寄給她家庭照明信片，“顯得我更不正常了。”2001年不同了。蘇珊娜從鄰居的遺產(chǎn)拍賣會買來舊衣服，把自己和丈夫、女兒扮成1950年代風(fēng)，然后拍照。她想說的是，“都什么年代了，人們還保留著50年前的思想：女人非得結(jié)婚生娃才正常?！?/p>

蘇珊娜把照片印成明信片。寄給親友前她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對方要么會嚇到，要么就發(fā)火?？扇藗儧]有。有人打電話說，太好玩啦，明年你還做嗎？我家先來一套。

這蘇珊娜可沒想到。假人家庭原本是她對傳統(tǒng)觀念惡作劇式的控訴，現(xiàn)在卻成了她和世界對話的橋梁。人們再不問她為啥不婚了，他們問今年你打算拍什么？而她的明信片成為很多家庭唯一保留的節(jié)慶賀卡。

這讓蘇珊娜認真起來。她把拍攝場地從家搬到公共場合，“這樣就能告訴圍觀者為什么這么做了?！薄拔仪败f后跳的?！彼f。幾乎所有照片都是定時或遙控自拍，她跑來跑去，調(diào)整丈夫的姿勢，整理女兒的衣服，再站到他們身邊，對著鏡頭展開笑顏。

出現(xiàn)在路上的她和丈夫是那么怪異有趣，人們一見就立刻卸下心防，他們跑過來，驚奇而興奮。蘇珊娜則和他們攀談，“我勸他們放開眼界，別總攥著成功的生活就得有個樣板的陳舊觀念不放?！?/p>

她的拍攝漸入佳境。她給項目取名“Life Once Removed”，建了官網(wǎng)。2007年，蘇珊娜在攝影學(xué)校認識了男友戴夫（Dave），盡管覺得奇怪，戴夫還是很支持她的拍攝，有空就幫她搬道具、摁快門。

蘇珊娜仍不想結(jié)婚。她和《人物》記者強調(diào)自己“絕不反對婚姻，反而覺得有些人的婚姻棒極了，只是覺得不需要婚姻來證明我是成功的、正常的”。

2012年，CBS周日節(jié)目采訪蘇珊娜，那時正值科羅拉多州暴雪，她帶著丈夫、女兒去了度假勝地汽船溫泉，租了一架狗拉雪橇，穿著紅大衣的蘇珊娜，站在蓋著紅毯子的丈夫、戴圣誕帽的女兒后面向鏡頭揮手致意。

下一秒她就摔在丈夫身上，把他壓碎了。蘇珊娜趕緊找了工廠，把丈夫的頭鑄模復(fù)制了下來，“我們在一起都12年了，忽然換個長相可怎么好。”

2013年的那趟應(yīng)閨蜜之邀的巴黎之旅，蘇珊娜提前把丈夫、女兒裝上船，隨后自己飛去了巴黎。接下來3周的多數(shù)時間，蘇珊娜用閨蜜帶她去買的小推車裝著女兒、自己扛著丈夫，行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拔覜]車，地鐵帶不上去，出租車也不載。好累啊，我腰酸背疼地想，這就是婚后生活吧。”

鏡頭前她強顏歡笑。在巴黎圣母院前，蘇珊娜把頭枕在丈夫膝上；埃菲爾鐵塔前，她親密地挽住丈夫胳臂。辛苦徒勞無功，丈夫、女兒只是面無表情。蘇珊娜展示了現(xiàn)代女性的期待，最后以強迫自己露齒歡笑作終?！皩ε缘碾p重標(biāo)準(zhǔn)太嚴苛。過去女性必須是完美主婦，現(xiàn)在則家庭事業(yè)和社交缺一不可?！迸c其在“統(tǒng)統(tǒng)都要有”的壓力中掙扎，蘇珊娜寧可宣布自己是剩女。

在巴黎的最后一天，蘇珊娜忙著用泡泡塑料和瓦楞紙把丈夫包裹得嚴嚴實實。她準(zhǔn)備把他海運回去。但UPS的報價把她的下巴都嚇掉了：運回去竟然是運過來的20倍！一半價錢就夠再買個丈夫了。

蘇珊娜決定把丈夫扔在巴黎，只帶上輕得多的女兒。在埃菲爾鐵塔兩條街開外的地方，她把他的衣服扒下來，他靠著路燈桿，裸著身體，很脆弱。蘇珊娜撕了塊10厘米見方的瓦楞紙給他遮羞，和他照了相。離開時她回了下頭，想到他帶給她的麻煩，他看上去更討厭了。

被扔在街角的丈夫攪動了巴黎的平靜。法國24電視臺和Oslo times報道了這個故事。蘇珊娜快樂得頭暈眼花。她感到自由和輕飄飄。內(nèi)心深處她扔掉了母親那一輩的負擔(dān)，那種“我過的是一種錯誤生活”的內(nèi)疚感。也許整個項目就這么結(jié)束了，她想。

事實上并不如此。蘇珊娜有上千個Facebook好友，幾乎每個人都向她傾訴不婚的壓力和煩惱。巴黎之行后，一個年輕姑娘寫信說“謝謝你讓我感到成功而不是失敗，讓我感到力量而不是沮喪?！边@是最好的回報。蘇珊娜覺得自己應(yīng)該保護那些自我意識尚在形成的年輕女性，“人們總盼著我能幫他們顛覆命運，其實沒了那些以為必須有的東西，你反而更開心?！?/p>

2013年圣誕節(jié)，蘇珊娜做了個小手術(shù)。病榻有助思考，她決定繼續(xù)拍攝。幸好假人丈夫的頭還留著。她請哥哥幫她又復(fù)制了一個丈夫，偷運進病房，和女兒一起探病。

蘇珊娜在計劃今年6月16日和假人老公的婚禮。正和婚禮策劃人接洽的她希望包括正式儀式、現(xiàn)場樂隊、美食和客人——新郎那邊的客人當(dāng)然都是塑料模特。

只有一個例外。蘇珊娜想讓男友戴夫當(dāng)伴郎，他有些困惑也有些苦惱：“為什么你寧愿嫁給他也不嫁給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