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潤,女,陜西定邊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詩選刊》《詩歌月刊》《延河》《延安文學》等。詩作入選《21世紀詩歌精選》等選本。
曾讀到一句話,說,如果你有兩片面包,請你拿一片去換取水仙花。在這個風雅的句子里,我覺得潛在著沉靜的激流。是的,面包固然重要,但缺席的花朵也一定令人惋惜,面包之于婚姻,水仙花之于愛情,也許是生命里的另外一種哲學。
5月2日,是我的結婚紀念日。我想說,事到如今,與我一起的人,愛情多么庸俗,此刻,我們是我們彼此的合歡和至親。
至親的人,我們一起走進灌木叢生的原野。灌木上結著大小不一的鮮紅的漿果,這些如繁星般的漿果,讓我們擁有了采摘下去的勇氣,有人以為最大的是最美的,至親的人,我們別無它想,只是一路地走下去,走下去。
我喜歡把一場婚姻比作放在那或者這的一抹山水,來或者去,都有它明亮和灰暗的樣子在。我喜歡把一座圍城比作城堡而不是墳墓,一個積極的比喻可以喝退生命中來勢洶洶的狼煙,而進入到生命的遼遠與溫婉。至親的人,我們一刻不止地寫下中年賦,我承認,我們經(jīng)歷的海水和火焰,還需要經(jīng)歷激烈的浸泡和炙烤。我承認,我們在彼此的呼吸和脈動里,還不一定能找到彼此的微瀾。生為男子,至親的人,一場雨來,谷禾倒伏,鴨聲破碎,所有的人紛紛后退,只有你可以為我靜若浮萍,生為女子,至親的人,我知道什么才是一個人的后方和前朝。至親的人,我們因彎曲而相交,因為愛情,或本就與愛情無關。塵世之下,黃昏里的燈盞、落日下的流水,我們失散然后團圓。從此,一桌米面里,有不可原諒的殘羹,一盤珍饈里,有不可推卸的酒水。
喜歡讀到的幾個字:“緣起,在人群中,我看見你,緣滅,我看見你,在人群中”。至親的人,在人群中,一定是我看見了你,或你看見了我,于是,我們緣起。
至親的人,紀念日后,更多的日子將會被一群翻飛的蝴蝶所代替;被一條迅速融化的河流所代替;被一棵美麗的向陽花所代替;被一片金黃金黃的麥子所代替。至親的人,紀念日后,關于我們內(nèi)心的宗教和外表的歧義還將繼續(xù)和存在,生為女子,請允許我有個人的小歡喜和大悲傷,請允許我偶爾的囂張和放肆,允許我將一把山地的花插進自己的發(fā)根與衣領。生為男子,我允許你可以穿有洞的牛仔,允許你打一條永遠也打不正的領帶。
至親的人,我們只有兩只耳朵的距離,但你有你的風雨過境,而我有我的草色來襲。
至親的人,他們說這個世間越來越冷,但我們必須把最后的火種留給對方。
至親的人,他們說這個世界太大也太小,大的時候我們寧肯失掉一寸國土,小的時候卻需要捍衛(wèi)我們彼此的綽號和乳名。
至親的人,我們有相同的故鄉(xiāng),但我們不一定有相同的鄉(xiāng)愁,我知道你有你的明月,而我有我的燈火。
至親的人,我們有不一樣的歸途,但我們有同等響亮的銅鈴,別在我們各自的身上。
因面包而芬芳的水仙,就構成了這些生命中,最為沉靜的激流。
春天的信使
在春天,我居住的小城昨日迎來了一場冬天般的大雪。四月的北方,雖然春意不是很深,但也不至于有大雪傾城,于是,我在四月落雪的塞北,于清晨寫下這樣的感慨:我說,冬天發(fā)生的事在春天同樣成為可能,春天來了,卻與冬天一墻之隔,甚或面面相覷,沒有什么不可能,世界已早無歧義。
當江南的柳絲挑亮目光的時候,我所在的小城的燈火,還在風沙滿袖中擦拭著自己渾黃的眼睛。當春天的口哨響遍大地的時候,我身處的小城穿夾襖和穿襯衫的人,還在相互投放懷疑和審問的眼神。這是外地人眼中非常奇葩的一個地方,而我常年慣性地生活和工作在這里,對此,卻從未有過絲毫的不屑和鄙夷。
小城的春天,總有突如其來的歡喜與傷感對抗和封鎖智力和記憶。張敬忠在《邊詞》中寫到“五原春色舊來遲,二月垂楊未掛絲。只今河畔未開日,正是長安花落時?!边@里的五原是指唐代鹽州五原郡,陜西定邊一帶。在這首與春色和花朵有關的詩句里,你不難理解這個地域有著怎樣頑固和世襲的背景和江山。于是,雪落四月的風情,你可解可不解,它真真切切地就生發(fā)在那里了。
這個春天,是個被意外和偶然愚弄了的春天。當細沙飛舞成為一種習慣,一場雪的到來,鎮(zhèn)壓了人們心頭隱隱的無奈,瓦解了人們心中厚厚的壁壘,從而跌入到更大、更廣闊的春天的懷抱。
但落在春天的雪是有假象的,任何有違于自然規(guī)律的事物,都得不到長久的存在和印證。當我在落雪消融的午后,漫步在城區(qū)的土地,一早彌漫的飛雪早已萎入泥土,早已無影無蹤,片甲不留。此刻,浩蕩的春風是正義而果敢的,而一場意料之外突如其來的雪,仿佛是一位心懷鬼胎、帶著陰謀與策略的、操持著罪惡之心的、挾裹著白色外衣的二流醫(yī)生,要給春天的土地蓋上由它親手制造的死亡的床單。
對于雪,我是有熱愛和憎惡情感的,但我對瞬間的美缺乏真正的認識和理解,因為我不想用飽滿的情緒去贊美空洞的事物的表象和轉瞬即逝的物類。也許,我們可以在前一刻接受意外之雪帶來的美感和享受,但隨后我們會被盲目的娛樂而丟失掉瞬間唯美的思緒和精妙的感動。當一切回歸真相,當事物的面目得以復原和重現(xiàn),我們會被短暫的、不合時宜的另類事件所戳傷,如一場四月飛雪,如一場虛擬之境。
我喜歡一切自然的存在和消亡的方式,如春去冬來,寒來署往。如朝升暮落,花開花謝。
但我更喜歡春來了,而雪不在。
不知為什么,看見諸多不規(guī)律的事情后,多是訕訕地一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隨便就可以入情、入境、入景的人,人到中年,心境已似秋天的落葉,不再向往在翠綠的葉尖上尖叫了。走過大而不大,小而不小的小半生,告別蝴蝶落在肩膀的沖動,習慣靜靜地聽自己的呼吸和脈動。深知每一次的心跳和行走,都似霜粒在寂靜處滾動,它無聲而有形的樣子,讓我不敢再肆意地違背生命的程序,叫嚷出無畏的天真。自然的成色容不得遮蓋和掩藏的時候,常常手捧褶皺的橘子,真切地看到現(xiàn)實的生活,正在把水分和棱角敗在色澤的下面。如此這般的時候,感覺心,只有心,才配得上春來,而雪不在的安詳和鎮(zhèn)定。
覺得事物的內(nèi)核該收攏起生命的氣質(zhì)和生活的風度的時候,是所有紛繁的世事繽紛而至的時候。站在春來而雪不在的郊野,看濕潤的土地被分割成塊狀的樣子,看孤立的大樹迎風篤定的樣子,內(nèi)心的挫敗,忽而之間被一場娛樂的雪所帶來的陰郁一掃而光。風吹亂的發(fā)絲,匹配出自由出入的魂靈,此時最宜在低溫處,拔出寒涼的劍,貼在發(fā)昏的腦際。想說,不是歲月靜好,是按劍的手不再只識朝陽,鞘是可愛的居所,是最安靜和寡落的懂得。
此后,因為坐上了一列開往春天的火車,所以,我不再愿意站在冬天公汽的路燈下等待與張望。其實,我不該選擇在四月的站臺上背上行囊,我還沒來及完全卸下臨春的裝備,春天于我還只是一個美麗而溫暖的名義和虛詞。站在不可預測的低矮而廣闊的生活面前,我們有可能隨時因難料的風雪而受敵,如一棵正在開花的樹,抖落長久而堅定的葉子和果實。是的,深陷命運的腹地,當我們努力向春天靠近的時候,我們不得不疏遠一朵喊了又喊的雪花,雖然經(jīng)年的時光,它曾住在我們干裂的唇上。
四月的春天,我在對抗一場風雪來襲。可我卻難以違背溫度,不去做一個春天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