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譯
不是有關(guān)事物的思想而是事物本身
冬天剛剛結(jié)束,
三月,一種細瘦的呼喊便從外面?zhèn)鱽?/p>
仿佛他心中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聽到了,
一只鳥在呼喊,在黎明或黎明之前,
在早春三月的風中。
太陽六點鐘升起,
不再是雪地上破舊的羽飾……
它應該始終在外面。
它不是來自睡眠褪色的紙漿
那漫無邊際的口技……
太陽來自外面。
那細瘦的呼喊——是一個唱詩班歌手
它的聲音領(lǐng)先于合唱。
那是巨大的太陽的一部分,
被一圈圈的合唱隊環(huán)繞,
依然很遙遠。仿佛
一種新的有關(guān)真實的知識。
銀耕童
一個黑影在黑色的田野里舞蹈。
它從地上的一叢灌木中,抓起一張床單,
仿佛那是洗衣婦晚上鋪在那里的。
它把床單裹在身上,直到黑影變成銀色。
它舞下一條壟溝,在熹微中,
在一張發(fā)瘋的犁后,跟隨著綠色的犁刀。
銀色有多么快地消失在塵土中!
黑影有多么快地滑出皺巴巴的床單!
床單有多么輕地落向地面!
六幅有意味的風景
1
一個老人坐在
一棵松樹的陰影里
在中國。
他看見飛燕草,
藍的和白的,
在樹影的邊緣,
在風中移動。
他的胡須在風中移動。
松樹在風中移動。
于是水
從雜草上流過。
2
夜是女人
手臂的顏色:
夜,女性的夜,
模糊,
芳香而柔軟,
隱藏著自己。
一座池塘閃爍,
像一個手鐲
在舞蹈中晃動。
3
我用一棵高樹
測自己的身高。
我發(fā)現(xiàn)我要高得多,
因為我的眼睛,
正好夠到了太陽;
我的耳朵
也夠到了海濱。
不過,我不喜歡
螞蟻從我的陰影中
爬進爬出的方式。
4
當我的夢接近月亮,
它袍子的白色皺褶
充滿了黃色的光。
它的腳底板
變紅了。
它的發(fā)間充滿了
某種藍色的晶體,
來自不遠的
群星。
5
并非所有燈柱的刻刀,
并非所有長街的鑿子,
并非所有圓頂和高塔的
棰棒
能夠雕刻出
一顆星星所能刻出的東西,
穿過葡萄葉子閃爍。
6
理性主義者,戴著方帽,
在方形房間里,思考,
看著地板,
看著天花板。
他們把自己局限在
直角三角形里。
如果他們試試菱形,
圓錐,波浪線,橢圓形——
例如,半月的橢圓形——
理性主義者就會戴寬邊帽。
一座紀念碑的碑文
對于被音樂喚醒的
這些想象的生命,
號角、長笛、戰(zhàn)鼓、
小提琴、大管、鐃鈸的造物——
緬甸閃耀的裸身搬運工
都因被看見而變臟;
島嶼哲學家們在泉水旁
以漫長的思考消磨時光;
大腹便便的食人魔在陽光下盤繞起來,
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夢……
天堂之門的蠕蟲們
從墳墓里,我們帶來了巴德魯巴杜爾,
她在我們的肚子里,我們是她的戰(zhàn)車。
這里是一只眼睛。而這里,一個接一個,
是那一只眼睛的睫毛和它白色的眼瞼。
這是那眼瞼下垂的臉頰,
而這里,手指挨著手指,是一只手,
那臉頰的全部精華。這是那雙唇,
一捆的軀體和腳。
……
我們從墳墓里帶來了巴德魯巴杜爾。
在卡羅萊納
卡羅萊納的丁香枯萎了。
已經(jīng)有蝴蝶在小屋上拍翅。
已經(jīng)有新生兒在母親的聲音中
譯解愛情。
永恒的母親,
你那薰衣草乳頭怎么
僅此一次流出了蜜汁?
松樹讓我的身體變得甜蜜。
白色的鳶尾花讓我變得美麗。
粗俗的逸聞
每當雄鹿嘩啦嘩啦
越過俄克拉荷馬
一只火貓就在路上豎起毛發(fā)。
無論它們?nèi)ツ膬?/p>
都嘩啦嘩啦,
直到它們突然
以一條敏捷的弧線
向右轉(zhuǎn),
因為火焰貓。
或者直到它們突然
以一條敏捷的弧線
向左轉(zhuǎn),
因為火焰貓。
雄鹿們嘩啦嘩啦。
火焰貓繼續(xù)跳躍,
跳向右,跳向左,endprint
并且
在路上豎起毛發(fā)。
后來,火焰貓閉上明亮的雙眼
睡著了。
微不足道的裸體
開始一次春天的航行
不是在一只古老的貝殼上,
她開始朝向大海的航行。
而是在最初發(fā)現(xiàn)的水草上
伴隨著閃光疾馳,
無聲無息,像又一頭波浪。
她同樣心懷不滿
會給她的臂膀披上紫色,
厭倦了咸澀的港口,
渴望海水和大海
崇高內(nèi)心的激蕩。
風使她加速,
風吹著她的雙手
和濕漉漉的后背。
所到之處,她撫摸云朵
在大海上反復地縱橫穿梭。
可這不過是貧乏的游戲
在奔馳和水光閃爍之中,
就像她腳踝邊泛起的泡沫——
而不是那金黃的裸體
在未來的某一天
降臨,如同碧海壯麗的中心,
在一種更為緊張的沉靜中,
作為命運的仆人,
不息地,以她不可復得的方式,
穿過亙古常新的激流。
來自西瓜棚的圣歌
你這居住在黑暗小屋的人,
對于你來說,西瓜總是紫色的,
你的園子是風和月亮
關(guān)于那兩個夢,夜與晝,
怎樣的情人,怎樣的夢者,才會選擇
那因睡眠而模糊難辨的一個?
這是你門前的車前草
這是最好的紅羽毛的雄雞
總是先于鐘表啼鳴。
一個女子會來,葉綠色的女子,
她的到來會帶來陶醉
超過了睡眠的狂歡。
是的,黑鳥展開它的尾巴,
以便太陽能夠撒上斑點,
當它嘎嘎地發(fā)出致敬之聲。
你這居住在黑暗小屋的人,
起身吧,既然起身并不意味著蘇醒,
致敬吧,大聲致敬,大聲歡呼。
塔拉普薩的星星
星星之間的線條筆直而迅捷。
夜晚不是它們哭喊的搖籃,
哭喊者們,波動著深海的樂句。
線條太過黑暗太過銳利。
思想于是獲得了單純性。
沒有月亮,在惟一的,鍍銀的葉片上。
身體不是要被看見的身體
而是一只在深究自己黑色眼瞼的眼睛。
讓這一切成為你的樂趣吧,秘密的獵手,
在海岸線跋涉,它潮濕而不斷融合著,
攀登著陸地線,它漫長而松弛,了無生氣。
這些線條迅捷并且不分叉地墜落。
無論是甜瓜花、露水,還是網(wǎng)
都與這些不同。但你自身與之相似:
一捆燦爛的箭筆直飛行,
飛行且為了自己的快樂而徑直墜落
它們那鋒刃閃亮且冰冷的快樂;
或者,如果不是箭,便是那最敏捷的運動,
將收復年輕的赤裸
以及午夜喪失的熱烈。
這個三月的太陽
這朝陽太過明亮
讓我意識到我已變得多么黑暗,
它重新照亮那在最廣闊的藍色中
常常變成金色的萬物,成為故我
精神轉(zhuǎn)變的一部分。
同樣,那從冬天的空氣中歸來的,
像一個幻覺逐漸眩花
一個人的眼角。我們的本質(zhì),
寒冷是我們的本質(zhì)而冬天的空氣
帶來獅群降臨的聲音。
哦!拉比,拉比,保護我的靈魂
以及這真正的黑暗本性的專家。
月亮的釋義
月亮是痛苦與憐憫的母親。
在更加疲倦的十一月的盡頭,
當她古老的光線沿著樹枝移動,
無力地,緩慢地,依賴著它們;
當耶穌的身體懸掛在一片蒼白之中,
近乎于人,而瑪麗的身影,
染上白霜,瑟縮在腐爛的
落葉構(gòu)成的庇護所里;
當越過房屋,一個黃金的幻象
帶回上一個季節(jié)的和平
將寧靜的夢帶給黑暗中的沉睡者——
月亮是痛苦與憐憫的母親。
對單調(diào)的解剖
I
如果我們來自大地,它就是一片
把我們作為萬物的一部分來承受的大地
它繁殖我們,它變得不那么貞潔了。
我們的本性就是她的本性。它由此而來,
既然我們憑自己的本性變老,大地
也同樣如此。我們與母親的死亡平行。
她走向秋天的富足,超過了
為我們哭求的風,也比夏末
刺入我們靈魂中的嚴霜更為寒冷,
而在我們荒涼的天空之上
她看見一個不會彎曲的更加荒涼的天空。
II
肉身在陽光中赤裸地前行
而太陽,出于溫柔或悲傷
給出安慰,以至有其他的肉身出現(xiàn),
與我們的幻想和發(fā)明相匹配,
且敏于以多方面的運動、觸摸和聲響
使我們的肉身貪婪地渴求
更精細,更不可改變的琴弦。
誠心所愿??墒侨馍砩袭斄?/p>
它在其中行走的空間和光,
正從那致命的更加荒涼的天空墜落,endprint
而這就是精神所看見并為之悲痛的一切。
秋的副歌
傍晚的尖叫和飛掠消失了
白頭翁消失了,太陽的悲哀,
太陽的悲哀,也消失了……月亮和月亮,
關(guān)于夜鶯的詞語的黃色月亮
在無節(jié)拍的節(jié)拍中,不是為我準備的鳥
而是一只鳥的名字和一支無名曲的名字
我從未——也永遠不會聽見。然而
在一切均已消失的靜止之下,靜止地
有什么東西駐留著,安坐著,
某種殘存的尖叫和飛掠,
反復刮擦著夜鶯的這些遁詞
盡管我從未——也永遠不會聽見那只鳥。
而靜止就是關(guān)鍵,就是全部,
靜止就是那孤寂之聲的全部關(guān)鍵。
勇士
太陽,那勇士,
穿過那些等待的樹枝而來,
那勇士。
碧綠陰郁的眼睛
以青草的暗淡形式
逃逸了。
明星們,
蒼白的頭盔和大釘般的馬刺
逃逸了。
我對床的恐懼,
對生的恐懼和死的恐懼
逃逸了。
那勇士從下面
出現(xiàn),不假思索地邁進,
那勇士。
基韋斯特的秩序觀
她的歌唱超越了大海的天賦。
水永遠不會塑造出大腦或聲音,
像一個全然是身體的身體,擺動著
它的空袖;而它模仿的運動
發(fā)出不斷的叫喊,引發(fā)不斷的叫喊,
那不是我們的,盡管我們能夠理解,
它是非人的叫喊,屬于名副其實的海洋。
海不是面具。她更不是。
歌聲和水不是混雜的聲音
盡管她所唱的就是她聽到的,
盡管她的歌詞清晰可辨。
也許在她全部的詞句中
有水的碾磨和風的喘息;
但是我們聽到的是她,而不是海。
她就是自己歌曲的作者。
蒙著頭巾,姿態(tài)悲慘的海
不過是她前來歌唱的場所。
這是誰的精魂?我們問,因為我們知道
那就是我們一直尋找的精魂,并且知道
當她歌唱時我們應當經(jīng)常這么發(fā)問。
如果那只是大海的黑暗之聲
升起,被滾滾波濤染上色彩;
如果那只是天和云,被水囚禁的
珊瑚礁的遙遠之聲,
無論多么清晰,它都是空氣,
低沉回蕩的言辭,是夏季之聲
在一個沒有盡頭的夏季不斷重復
獨自回響。可它不僅如此,
甚至多過她的聲音,我們的聲音
在水和風無意義的投入之中,
戲劇性的遠方,青銅的陰影堆積在
高高的地平線上,天和海
顯出山岳般的氣氛。
正是她的聲音
使天空的消逝變得最為清晰。
她測量時辰的孤獨。
她是世界惟一的創(chuàng)造者
她在里面歌唱。當她歌唱,大海,
無論擁有怎樣的自我,都變成
她的歌唱本身,因為她是創(chuàng)造者。而我們,
目睹她在那里獨自游蕩,
知道從來沒有為她準備的世界
除了她歌唱的世界,和歌聲創(chuàng)造的世界。
羅曼·費南德茲,告訴我,如果你知道,
為什么,當歌聲休止,我們
便返回城里,告訴我,為什么
那些停泊的漁舟的燈火,
當黑夜降臨,傾斜在空中,
掌管了夜,分割了大海,
劃定紋章燦爛的區(qū)域和火紅的標桿,
安排,加深,迷惑著夜晚。
哦!蒼白的羅曼,為秩序而發(fā)出神圣的憤怒,
創(chuàng)造者為安排大海之詞,星光黯淡,
芳香的門戶之詞而發(fā)出的憤怒,
以更為可怕的劃分,更為敏銳的聲響
為我們自己和我們的起源安排詞句。
馬永波,1964年生,文藝學博士后,英美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主要翻譯家和研究者。出版著作《1940年后的美國詩歌》《1970年后的美國詩歌》《1950年后的美國詩歌》《英國當代詩選》《約翰·阿什貝利詩選》《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九葉詩派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荒涼的白紙》《樹籬上的雪》等60余部?,F(xiàn)任教于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學術(shù)方向:中西現(xiàn)代詩學、后現(xiàn)代文藝思潮、生態(tài)批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