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議論的品質(zhì)
有關(guān)畢飛宇《蘇北少年“堂吉訶德”》
黃德海
大概沒有多少小說家和評論家真的嚴格把議論懸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厲禁,挑剔的讀者對作品中議論的不滿,主要來自對其中議論品質(zhì)的懷疑
很久以來,在中國文學界,散文和隨筆差不多是低等文體的代名詞,小說家為自己能虛構(gòu)世界壯懷不已,詩人以自己不得歡呼的詩歌暗暗自豪,獨有散文和隨筆作者,卻仿佛文學世界的劣等族類,雖曾一度風光,卻連作家稱號的獲得都顯得有些勉強?;蛟S是這種風習助長了小說家的氣焰,讓他們認為散文或隨筆的寫作是等而下之的文類,只能作為自己虛構(gòu)的余興,因而成名小說家們寫散文隨筆,大多顯得不那么認真,也沒有評論者會去認真對待。畢飛宇聲明,他是“莊嚴并肅穆”地寫出了這個(介于散文和隨筆之間的)非虛構(gòu)作品《蘇北少年“堂吉訶德”》,我們也因此才認真地對待這本“寫給孩子們看”的作品。
初讀畢飛宇這本書,就被不斷出現(xiàn)的議論嚴重阻礙了閱讀進程。各種各樣的議論隨時從行文里跳出來,打斷進行中的敘事,終止流動中的情感,并把一切可能引向?qū)拸V深邃的東西阻擋在外,讓作品顯得局促而散碎。針對他小說中議論過多的批評,畢飛宇曾激烈反應(yīng):“不議論或少議論在我不是什么困難的事。但是我在這個問題上有些偏執(zhí),我就是犟,還特別地生氣。為什么不能?為什么?文學的基本原理憑什么跑到我的書房里來,憑什么不許我議論?沒道理。”除海明威等極少數(shù)人,大概沒有多少小說家和評論家真的嚴格把議論懸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厲禁,挑剔的讀者對作品中議論的不滿,主要來自對其中議論品質(zhì)的懷疑——不管是在小說中,還是在非虛構(gòu)作品中。在這個意義上,檢討畢飛宇這個作品里的議論問題,就不是單純是為了指出他的作品中出現(xiàn)了議論,而是對其議論品質(zhì)的探討。
他在這個作品中對解釋性議論的過分熱情,顯然表明他并不信任他的讀者
最初引起我閱讀不適感的,是畢飛宇作品中的解釋性議論。在一段敘事之后,畢飛宇往往會追加議論,這些議論不但沒有對敘事的原有深度有所拓展,也沒有溢出敘事的內(nèi)涵提供不同的內(nèi)容,因而失去了議論應(yīng)具的銳氣,只變成了每段敘事之后的提示性說明。畢飛宇在書中寫道:“在我做了父親之后,我時刻提醒自己,永遠不要低估了孩子。這句話也可以從孩子的身上延伸開來,演變?yōu)橐粋€接受美學的問題:永遠不要低估你的讀者和你的聽眾?!辈恢喇咃w宇是否永不低估自己的孩子,但他在這個作品中對解釋性議論的過分熱情,顯然表明他并不信任他的讀者。唯恐讀者看不懂他敘事中隱藏的對世界的某些認知,畢飛宇總是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講解此中的妙處,把他本已蘊含在敘事中的內(nèi)涵在議論中重復(fù)一遍。
《玉米桿》一節(jié)講到,有一種玉米桿因為沒有長出玉米,會甘蔗般甜。大人找到這樣的玉米桿,通常會遞給孩子。孕婦出現(xiàn)了,她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吃光了自己竹籃里的玉米桿,卻對圍在她身邊的孩子熟視無睹,孩子們因此給她起了個“好吃婆娘”的諢名。議論出現(xiàn):“孩子哪里能知道一個孕婦的心思呢?不可能知道的。孩子永遠都無法體諒一個孕婦洶涌的母愛——孕婦營養(yǎng)不良,她要靠她的‘甘蔗’為她尚未出生的孩子儲備能量。即使三四個饞瘋了的孩子正包圍著她,她也是視而不見的。她的瞳孔是她的腹部,她的瞳孔里只能是自己的孩子?!痹谠袐D吃光玉米桿和孩子們給她起了諢名之后,敘事的張力已經(jīng)形成,孕婦對未出生的孩子的愛和孩子們對此的不能理解,都已是敘事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用不著再作解釋。橫空插入的這段議論,并未深化或拓寬敘事的可能性內(nèi)涵,甚至還局限了孩子反應(yīng)中可能具備的明知故犯的復(fù)雜性。類似的議論在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切斷了讀者對敘事多義性的理解,維護著讀者對敘事的理解與作者的一致,確保了作者的意圖不會被敘事的含混性打亂,卻因為作者過于清晰的指導(dǎo)性,限制了敘事本身的韻味,破壞了敘事應(yīng)具的張力。
韓東曾在一篇隨筆中寫道,“小說中可以有議論,但這議論不可當真,思辨、思想、論述亦如此,不過是整體中的一種可以運用的元素,就像是一種色彩……議論永遠是和小說中的具體情境緊密契合的”。與之相反的另一種議論,“理說得太正,太煞有介事了……是一種涵蓋性的或企圖涵蓋的超越故事之上的正統(tǒng)思想”。由此,韓東認為,經(jīng)過涵蓋性議論這扇門之后,我們就可以離開了?!耙驗槟情T通向一個井然有序的房間……門是向內(nèi)開的,房間是封閉的”。而通過與小說情境契合的議論這扇門,你將直接來到曠野。這段話,我覺得移用于其他敘事文體也可以適用。畢飛宇在這本書中的議論,仿佛是一扇簡陋的通向房間的門,它從不將人導(dǎo)向曠野,還有意把房間的井井有條指給你看。這里面,有一種因?qū)ψx者的不信任而產(chǎn)生的令人厭倦的清晰。
進一步而言,即使作者在敘事作品中有超越故事之上的涵蓋性議論,只能說他的議論脫離了敘事的場景性要求,并不表明議論本身的品質(zhì)就絕對出了問題。只要敘事者穿插其中的議論具備穿透力,能洞察世界或人生的深處,從而在更高層面上與敘事形成互補,共同烘托出作者的洞見,仍然可以成立。不過,敘事者不能以敘事為借口,對脫離情境和人物的議論降等而求,以敘事中的議論為由降低議論本身的尖銳度和洞察性。畢飛宇在這本書中的絕大部分脫離場景的議論,幾乎都通俗而機械,甚至可以說大部分都是陳詞濫調(diào)。不管是對他較為謹慎的政治領(lǐng)域,還是自稱學養(yǎng)不夠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甚至在他自覺比較擅長的教育和藝術(shù)領(lǐng)域,畢飛宇凡有議論,幾乎都是對自己輕淺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或?qū)ι鐣餍兴枷氲母念^換面,有些幾乎淪為教科書的另類翻版,或者簡單而討巧的表態(tài)。這些陳詞濫調(diào)讓書中刻意為之的思辨文字顯得故作姿態(tài),甚至有些好笑。
畢飛宇如此理解庖丁解牛:“說來說去只說了一件事:牛刀別去碰骨頭。牛刀不碰骨頭還能碰什么呢?碰骨頭縫,也就是‘空’。一旦學會了鉆‘空’子,你就算掌握了規(guī)律,你就算‘得道’了,所以說,‘空’就是‘道’。”且不說庖丁解牛是不是只說了“牛刀別去碰骨頭”,即使講的只是刀要碰骨頭縫,找到“空”,怎么會一下就從對空的理解說成對鉆空子的掌握呢?缺乏對“空”的理解,只理解世俗的“鉆空子”,卻把鉆空子說成得道,進而推論空就是道,中間省略了最難的對空的理解,當然可以從空直接降至鉆空子。如此思路,正是居高臨下的蹩腳思想家和思想史的典型特征。畢飛宇的議論差不多承襲了這一思路,沒有對經(jīng)典同情的理解,也沒有借經(jīng)典調(diào)整自己的虛心,其間的省略和其后的獨斷,正是一個寫作者偷懶討巧的鐵證,也是大部分作家議論品質(zhì)不能保證的根本原因。當然,我并不懷疑畢飛宇作為過來人對流行思想的深惡痛絕,問題是,只要一個人不對自己的各種結(jié)論認真反省,不知悉一個思想的來龍去脈,不試著謹慎地接近莊子及各種偉大作家思考問題的層面,只把自以為是的經(jīng)驗反套在那些卓越人的身上,那他的大部分議論都不免是陳詞濫調(diào),無法深入或拓展,而他所謂的獨得之秘,只能是從教科書和粗制濫造的思想家那里無意汲取的最易于理解也最陳腐的部分,在厭惡他們的同時不經(jīng)意成為他們的同調(diào)。
沒有對經(jīng)典同情的理解,也沒有借經(jīng)典調(diào)整自己的虛心,其間的省略和其后的獨斷,正是一個寫作者偷懶討巧的鐵證,也是大部分作家議論品質(zhì)不能保證的根本原因
這樣一種缺乏內(nèi)在致密性的議論,久之會形成習慣,讓寫作者在大部分問題上都用獨斷的結(jié)論代替實質(zhì)性的探討,從而越過世界最精微的地方和議論最艱難的部分,抵達一個淺陋乏味的世界。在《手藝人》一章,畢飛宇寫道:“當你通過你的眼睛,在你的內(nèi)心建立起他人的邏輯的時候,這就可以稱作‘觀察生活’了。所謂‘了解生活’大概也就是這么一回事?!私馍睢皇菑牧私庾约洪_始的,‘了解生活’必須要從了解他人開始??墒牵恕且粋€浩瀚的、無邊的世界,所以,生活極其復(fù)雜。謝天謝地,‘我’只有一個,如果說,生活就是‘我’和‘他人’的關(guān)系,那么,站在‘我’的角度,生活又是極其簡單的。”這段話里,畢飛宇在沒有解決那個關(guān)于“他人”的浩瀚、無邊的問題之前,即生硬地過渡到了“我”只有一個,仿佛如此一來,關(guān)于“他人”的復(fù)雜問題就可以解決了。如果不注意“他人”世界中與“我”相異的部分,并不斷把這相異的部分跟自己建立起關(guān)系,敘事中就不會有萬物相見的明朗,人物也容易被作者獨斷的內(nèi)心和狹窄的視野擠壓得單薄。畢飛宇差不多用《手藝人》這一章為上面的說法作了見證。他在這一節(jié)中寫到的木匠、瓦匠、皮匠、剃頭匠……看不到這些手藝和手藝人本身的光彩,我們能從中看到的,只是畢飛宇對這些手藝人的議論和判斷,偶爾的敘事和描寫,也大多服從于他的議論和判斷,因而這個本來自有風姿的手藝世界顯得非常缺乏生機。比如剃頭匠一節(jié),整篇文章幾乎沒有關(guān)于這門手藝的細節(jié),畢飛宇借此要說的不過是,剃頭店是鄉(xiāng)村的流言傳播地。爾后,他又順理成章地從流言傳播轉(zhuǎn)到罵街,又從罵街寫到自己對男人罵街人的厭惡,結(jié)尾寫他拒絕跟一個罵過街的男人握手。除了畢飛宇提供的流言傳播場景,除了作者本人的姿態(tài)展示,讀者根本看不到這類手藝人自身的樣子。在開始寫《手藝人》的時候,畢飛宇提到,這一章將是沉悶的。但沉悶的理由,不是他解釋的因為寫到了手藝人,而是這些手藝人都被一個獨斷的作者用議論強硬的提拉著。他們不過是議論占領(lǐng)了前臺的表演中作為配角的木偶,沒有自己獨特的生命,當然難免沉悶。因此,這一章(甚至整本書)的沉悶應(yīng)該適當?shù)貧w于作者過于獨斷的議論偏好,而不是手藝人(或世界)本身。
畢飛宇明確說到自己與這個時代的關(guān)系時,這些面對苦難的機敏又被作者顯而易見的得意轟毀了
沿著這個對獨斷議論的偏好,差不多可以在這個作品中看出作者的形象。在這本書里,畢飛宇對自己置身的時代和其后的時代左右開弓,都極其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他的時代,政治高壓,生活困苦,人才廢置;其后的時代,市場開放了,物質(zhì)豐富了,人情卻淡薄了。對后來的時代,畢飛宇這么說:“農(nóng)耕時代過去了,它的標志是鄉(xiāng)村家庭的破碎。在現(xiàn)如今的中國大地上,有幾個家庭是完整的呢?還有幾個人可以守著自己的老人生活呢?到大城市去吧,掙錢去吧——突然,手機響了,短信來了,父親,或者母親,永遠離開了。晴天霹靂。許多人是在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自己原來還有父母?!碑咃w宇大概忘記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要面對的特殊問題,一代一代人也用自己卑微而沉重的方式度過自己的時代。相對于上個時代一家人的貧窮相守,這一代人不也是在用遠離父母的方式在艱難地度過他們的一生,不也是在另一種苦難里學著跟自己的時代相處的嗎?在一代人不得不選擇的艱難困苦之中,“自己原來還有父母”的責備,是不是顯得有些輕佻?
對自己經(jīng)受的苦難,畢飛宇并不否認,并且因此寫出了這本書里罕見的富有意味的細節(jié),比如紅領(lǐng)巾做的游泳褲,比如帶上瞌睡色彩的《國際歌》。這些細節(jié)用戲謔的形式破開了時代意識的堅冰,在普遍的苦難之中鑿出一方尖銳光明的所在,顯現(xiàn)出敘事的銳利和機敏。但當畢飛宇明確說到自己與這個時代的關(guān)系時,這些面對苦難的機敏又被作者顯而易見的得意轟毀了。比如他這樣告訴自己的歐洲朋友:“我和你們很不一樣,從文化上說,你們的四十歲就是四十年,而我的四十歲則比你們的四十年長出去太多太多了?!彪S后,畢飛宇議論:“這沒什么可以自豪的地方,但我們這一代中國人在文化上的豐富性的確是歐洲人不可想象的?!比绻幕呢S富性是苦難的堆積,那么有幸生在畢飛宇那個時代的中國人,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上文化最豐富的人群之一。事實提供的,恐怕是相反的證明——與貧薄的物質(zhì)生活和苦難的世事對應(yīng)的,是相應(yīng)的文化貧薄?;蛘呖梢赃@樣說,當畢飛宇以一個普通人的眼光來看待他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的時候,他能尖銳地看出其中的問題,而一旦他把自己作為一個異于普通人的小說家,經(jīng)歷的一切都將成為他的小說營養(yǎng)時,他就會用議論遮蔽人世的風景,把身經(jīng)的苦難塑造成自己值得驕傲的獨一無二的歷史。這個驕傲的小說家姿態(tài),最終與獨斷的議論一起毀壞了這本書的基本品質(zhì),正像卡爾維諾說的:“基于某種內(nèi)心的執(zhí)著追求的事業(yè),應(yīng)當默默進行不引人注目。一個人如果稍微加以宣揚或夸耀,就會顯得很愚蠢,毫無頭腦甚至卑鄙?!?/p>
在關(guān)于本書創(chuàng)作談中,畢飛宇寫道:“寫小說也動感情,但是,說白了,那感情面對的對象終究是虛擬的,容易‘過去’。非虛構(gòu)不一樣,那些事是‘在’的,那些人也是‘在’的,你不可能用一些淚水就可以將內(nèi)心的澎湃打發(fā)過去?!币驗榉翘摌?gòu)作品虛擬因素的大幅度減少,作家在虛構(gòu)層面閃展騰挪的空間狹窄了很多,容易顯出此前寫作中用技術(shù)規(guī)避的某種艱難來。這種寫作的艱難應(yīng)該逼著作家更深入地勘測自己的內(nèi)心,檢驗自己在虛構(gòu)中用對象的故事打發(fā)過去的地方存在的問題,因而更加誠懇地回身認識自己和經(jīng)歷過的時代,意識到自己在寫小說時并未意識到的問題。一個作家的任何作品,都不應(yīng)該是對其已知世界得意洋洋的傳達,而是探索未知世界的一次嘗試。非虛構(gòu)作品為作家創(chuàng)造了把自己帶到一個從未踏足的空白之地的契機,因而至少應(yīng)該擁有與小說創(chuàng)作同樣的重要性。這是一個小說家有效的自我檢討方式,也是對一個以小說為志業(yè)的作家的基本要求。然而,這本被過多的議論敗壞了的小書,基本品質(zhì)甚至不如畢飛宇最差的小說,從而也在某種意義上對畢飛宇引以為傲的小說家身份,提出了重大的質(zhì)疑。
編輯/吳亮
這個驕傲的小說家姿態(tài),最終與獨斷的議論一起毀壞了這本書的基本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