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詩) 馮娜
清晨出門的人是我
一個從高山辨認平原的人
大霧就是全部的北方
即使在創(chuàng)傷中 也只能試探它的邊沿
我猜想它至少活過了耳順的年紀
那些蕁麻、棉花、呼嘯沉進大地的鉆井
都通通被施以迷途
我還是看見了北方的心痛
被鐵軌攥緊 松開 松開 攥緊
大霧彌漫
每一塊好肉都鉆心刺骨
過路的人是我
——說謊的人是我
現(xiàn)在 我是一個懶得起早看日出的人
哪怕海上的島嶼也可以望見我的陽臺
大海是不會干涸的
太陽也會照常升起
對于時間 我有了更加疲乏的耐心
我們穿過的縣城公路 海前面的峭壁
夜半飲下的啤酒、剝開的蟹殼
只讓我們看起來更像異鄉(xiāng)人
現(xiàn)在 我的眉眼已經不再說明年歲
就像水已經不再急于涌上淺灘
陽光灑在軟黃的沙子上
也不肯說出這是我見過最長的海岸線
——也許此生 我還會見到更長
現(xiàn)在 我知道伏線和余地都要留下去
我只是和前面的人一樣
從沙堆里挖出擱淺的幼蟹
拋回海水
當我們走到盡頭 我們反身做著同樣的事
他們也閉著嘴
現(xiàn)在 我們是相互不需要認識的人
是一片 深綠的扇子
在高高的石階前 不捕風
只有疏落的影子
第一次路過它們 用手碰了碰樹干
植物的回應是一只受驚的鳥
耽于長路前片刻的陰涼
我們都一屁股坐在它的腳趾上
因為不知它的名字 我并未慚愧于自己
沒有一顆琉璃的心
船入下游
山巒被煙云追逐成跛足的馬
也許 該把自己納入一幅畫
初春 楫舟
桃花開在河外 三百米的深墻
水墨覆蓋了魚汛
鳳尾竹將舊城的皮毛梳理了千百次
我只是輕輕一槳
便將漓江推過了唐朝
黑夜關閉你,如啞然的門環(huán)——
失眠的癥狀 凌晨發(fā)送的郵件
大西洋用水重復它的夜
我在另一個人的頭上看見你發(fā)間的白霜
蒼老是比死亡更有耐心的事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連星宿都在規(guī)避 謀面在臨別前顯得尤為艱難
而這夜,是一枚投入泉眼的硬幣
老人們到死的時候還惦記著
——不能把運氣一下子用光
我渴望那些水找到你 彌合岬角處陷落的時間
我渴望我重復著你
摒棄世間所有水與火的相遇
而這夜 用雷霆一樣的黑暗
劈開你閃電的身軀
我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認領了你的死亡
要等到夏天 站在遠一點的山上
那些白色的房子才會被暮色涂成棗紅馬
如果我的命足夠好
我會看到房子里住著的人
每年把墻壁粉刷一次
剩下的季節(jié) 石灰就要落在人的頭上
我只需要記住他們的輩分
那些用石灰粉刷的房子
每年都還住著同樣的人
——我是說,如果我的命足夠好
一定有一粒 是我
帶給祖母的沙子
她闔上眼的時候
我伏在身邊像陷入塔克拉瑪干
——“進得去出不來”的沙漠
我想象中的死亡
是永遠認不出每一粒的沙子
它們在太陽盡頭發(fā)燙
像祖母的頭發(fā)一樣多
分辨不出的苦楚
在沙中變成沙
我只有緊緊抓住祖母手上的玉鐲
我不能再次相信會被風吹成丘壑的事物
祖母牽給我一匹駱駝
我以為當初我走出過沙漠
我和駱駝一樣渴水
祖母沒來得及告訴我
塔克拉瑪干的沙子啊 也像我的頭發(fā)一樣多
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在行路
大雨先是推搡我 我身體里搭建了多年的磚瓦
紛紛而落
雨是改名換姓的幸存者 雨是沉滅的禱告
雨是觸手可及的愛侶
泥做的菩薩 我在大雨中試探它的悲慟
大雨先是放逐我
最后是緊緊摟抱我 全世界
——我再沒有別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