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喬 葉
【作品】
到宣傳部上班的第一天,我遲到了。
是因為鞋子。
其實我七點半就來到了縣委大院,可是部里還沒人。我就在辦公大樓后面那所破敗的花園里慢慢地轉悠著,等著鐘點。園里的花大多是易生易長的月季,蕭條地抽枝瘋長著,高高地擎著艷麗的花冠,仿佛柔弱得不堪一擊,又仿佛孤傲得卓絕人世。這些巨大的花叢,多數已不開花,它們膨脹著無用的枝條,肆無忌憚地占據著花園的空間,猖狂得如人類某些難以節(jié)制卻又盲目已極的欲望……我感慨著在青磚小路上踱著步,忽然發(fā)現自己再也邁不動左腳了。
低頭一瞧,原來是鞋跟深嵌在了磚縫里。用力拔了兩拔,鞋拔出來了,可鞋跟從磚縫中拔出的同時也以一條漂亮而簡潔的弧線飛離了鞋底。
我束手無策。
透過冬青樹的枝葉往外望去,人們已經開始三三兩兩地上班了。但是沒有人發(fā)現我,沒有人從這條小路上走過。我張了張口,沒能出聲。——我無法也不愿向那些陌生的遠遠流動的面孔求助。
我焦灼而沮喪地站在那里。過了一會兒,小路上終于走來一位中年男人。我遠遠地看著他,心里猶豫著。他似乎發(fā)覺了我的神情,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這讓我鼓起了勇氣。他平靜地聽我講完,然后問道:“你的腳沒事吧?”
“沒事?!?/p>
他躬下身仔細察看了一下我的鞋子,說:“這得到外面鞋攤兒去修。你只好再委屈委屈,我去給你修一下?!?/p>
他從包里取出一張報紙鋪到地上,讓我把左腳踏在上面。
那個星期一的早晨,我就這么靜靜地站在那所破敗的花園里,專心致志地等待著那個陌生的男人。焦灼和沮喪漸漸幻化成了一種恬淡的快慰。
他終于回來了。我穿上鞋子跟著他走出花園。從進辦公大樓,上樓梯,轉彎,直至將要走到宣傳部辦公室的門口,他都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在推開門的一剎那,他突然回頭問道:“你找誰?”
“辦公室主任?!?/p>
“有事嗎?”
“我今天報到上班?!?/p>
“那你遲到了。”他笑道。
“你也遲到了?!蔽乙残χf。
“我們遲到的性質不一樣?!彼f著迅即而自然地收斂了笑容,推開了門,把我向同事們做了一個簡單的介紹后,便帶我去常委辦公樓見部長。我這時才明白:他就是辦公室主任。
我們慢慢地走在開滿了紫桐花的林蔭道上,所到之處都會激起一陣如洗的鳥鳴。忽然,一朵紫桐花優(yōu)雅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把花拿在手里,抬頭朝樹上看了看,笑道:“紫花才謝盡,綠葉又爭榮??粗銈円徊绮绲刳s上來,就覺得自己老了?!?/p>
那天我正好穿著一件淺紫色的裙子,便笑道:“你才是綠葉呢。我是紫花?!?/p>
他看了看我,笑起來:“今天你干嗎要走那條小路?”
“你呢?你不是也走了嗎?”
“我是習慣了?!?/p>
“我是新鮮?!?/p>
他又笑起來。他笑的時候臉頰上有兩個很大的酒窩,使他看起來像個孩子。
后來我被分到了新聞科。我們接觸的機會很少,也很公式化,平日里見面也只是點點頭,打個簡單的招呼。再后來他被提升為副部長,無形中便和一般的職員拉開了較大的距離。雖然他言談舉止在我看來一如既往,但同事們背后議論起他來,總說他陰險。我卻覺得他陰險得十分有趣,便常常偷偷地觀察他。
有一次,我正在悄悄地看著他擦皮鞋,他忽然抬起頭,對我輕輕一笑,然后又低下頭擦他的鞋子。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在窺探他。我的臉紅了。
然后就是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他到我們科詢問“縣十大新聞人物評選活動”的進展情況??崎L不在,我負責候選人材料的收存工作。他讓我拿出材料,大致看了一遍,特意把衛(wèi)生口的材料選了出來。聽同事們說,他原來是個醫(yī)生,看來果然不假。
“這個人也當了候選人?”他笑道。
“材料上說,兩年中就破格提了主治醫(yī)師呢?!蔽艺f。
“主治醫(yī)師怎么了?哪個醫(yī)生不能成個主治醫(yī)師?”
“那么容易嗎?主治醫(yī)師相當于教授呢?!?/p>
“誰告訴你的?”他笑了,“那是主任醫(yī)師?!?/p>
“我不大懂?!蔽艺f。
他在我對面的桌前坐下,興致盎然地給我講起了醫(yī)院的工資、職稱、行政結構、人事關系等這些他曾經十分熟悉的內容。我發(fā)現他是一個極好的談手,非常有自己的角度和趣味。而這種角度和趣味又出乎意料地吻合我的心理習慣。于是我們一問一答,談興倍增,營造出的談話氣氛十分融洽、活潑和熱烈。
當談到醫(yī)生的人道主義精神時,我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便對他說:“我讀過一篇叫《無影燈下》的小說,講的是一個醫(yī)生在給背叛他的女友做闌尾炎手術時,故意破壞了她的生殖系統,結果這個女人婚后多年不孕,事情敗露后醫(yī)生被送進了大牢。不知道這個醫(yī)生在做手術時是怎么想的?”
“這沒什么好奇怪的。醫(yī)生是醫(yī)生,可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人們所說的‘救死扶傷’‘妙手回春’之類的評定都是死的硬的,可醫(yī)生這個人卻是活生生的。他是白衣天使,但也有魔鬼附身。當天使戰(zhàn)勝魔鬼時,他就是天使;當魔鬼戰(zhàn)勝天使時,他就是魔鬼。”他神態(tài)從容地說著,仿佛在游刃有余地進行著一個手術,“你們說的那個醫(yī)生也是如此。他做闌尾炎手術時,是天使。他破壞她的生殖系統時,他是魔鬼。其實這種事情再正常不過了。我們每個人都是天使與魔鬼的混合體,我們隨時隨地都只是這兩種東西在斗爭。人們之所以會對某些事情感到困惑,只是因為他們沒有找到這些事情發(fā)生的內在因素罷了。”
“你對人性這么有研究,是不是看了許多哲學書?”
“有人就行了,何必非得看書?哲學無處不在。”
“沒想到你悟性這么好,我原以為……”
“我不過是一個狡猾的政客,不是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卻又驀然一驚。我的笑等于默認了他的推測,這未免有點兒太危險了。
于是我試圖亡羊補牢,說:“和你聊天我很放松,就像朋友一樣??扇绻艺f了什么不恰當的話,你千萬不要介意?!?/p>
“你不應當有這種顧慮的?!彼Φ?,“以我們相互信任的程度來說,我們所負擔的風險值是一樣大的?!?/p>
我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簡直是一覽無余。好在一覽無余和一無所知一樣,都可以讓人毫無顧忌,于是我索性笑道:“前些天我聽說了一件事,有個男人,和你年齡差不多,半個月前和一個女人私奔了。我覺得挺有意思。你們這一代人面臨的沖擊和誘惑似乎特別多,尤其是感情上的?!?/p>
“我說過,人們之所以會對某些事情感到困惑,只是因為他們沒有找到這些事情發(fā)生的內在因素罷了。這種事其實也很正常。我們這一代人一次次地建立信念、懷疑信念和摧毀信念,直至最后沒有信念,心靈所經歷的折磨也許是你們難以忍受的。”他點燃了一根煙,“他能夠私奔,我其實挺佩服他的。要知道,以這種方式拋棄過去的一切,是需要相當的勇氣的?!?/p>
“他好像有點兒不太理智。”
“尋求感情的先決條件之一,就是至少得喪失一半理智?!彼Φ?,“尤其是對我們這些理智細胞相當發(fā)達的人來說,為愛情做出些什么已經是相當困難了?!?/p>
這是個周末的下午,辦公室里很靜。一些同事早就偷偷地溜回了家,幾乎沒有什么人來打擾我們的談話,除了電話鈴聲。每接一次電話我都會覺得害怕和尷尬。害怕的是他會突然走開,讓我們這次在機關里很難出現的談話不了了之;尷尬的是我們重新開始接上話茬時往往有點兒不自然。雖然我們很像朋友,但畢竟不是朋友。他是我的上司,我是他的下屬,我們不能不互相設防。
但是他在我接了五個電話后依然沒有露出要走的意思,我自如了許多。我忽然明白,他在機關里其實也很難找到合適的談手,他也需要松弛的傾訴。而我對他既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危險,也能夠比較快地領悟他的話。所以,對于這次談話,他也珍視。
接下來他談到了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在他的描述中顯得非常聰明和可愛?!坝袝r候想想,我現在有房子住,有錢花,在社會上小有地位,家庭也算和睦美滿,我就挺滿足的?!彼f。
“你是不是常常需要找一些讓自己滿足的理由?”我笑道。
他也笑了:“沒有你想象中的那種完美的生活,那不過是海市蜃樓而已。在現實生活中,能找到一些讓自己感覺滿足的理由,已經是一種幸福了。要知道,現在這個世界上疾呼痛苦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p>
“你的心理狀態(tài)似乎平衡得很好?!蔽倚Φ溃叭绻F在有一個非常讓你動心的女人在誘惑你,你還會這么平衡嗎?”
“能讓我動心的女人非常少。既能讓我動心又很會誘惑我的女人更是少之又少,幾乎是沒有的?!彼Φ?。
“如果有呢?”
“我不知道?!彼烈鞯溃拔蚁胂蟛怀鰜?。不過我知道,如果有這樣一個女人,如果她不向我要求婚姻,那她就絕不是真愛我;如果她向我要求婚姻,我就絕不會答應她?!?/p>
我們都笑了,都望著窗外的婆娑樹葉。如果,如果,怎么會有那么多的如果呢?如果我是那個女人,如果我向他要求婚姻,如果……一轉臉,和他的目光相遇,我們都迅速地避開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也想到了這個“如果”。
我們靜默了片刻。他站起身:“沒有別的事,我該走了。今天下午和你談了許多,收獲很大?!彼杆倩謴土怂回灥恼Z言表達方式,一瞬間便完成了角色轉換。我站起來,面對著他,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走到門邊的時候,他又對我說:“以后你們科室的門不要在上班時間鎖著,虛掩著就行。不然誰進你們科都得大呼小叫,像什么樣子!”
“知道了。”我說。其實我知道他并不是在說門,他是在告訴我,別以為這場談話有什么特殊意義,談話過后,我還是我,你還是你,一如從前。
我不由得笑了。盡管如他所言,許多事情的發(fā)生都有它的內在因素,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是我還是覺得新鮮,覺得有趣,覺得每一個人都實在很有意思。
也許和他相比,我還是太年輕,可是人一成熟往往就老了。和老相比,我還是寧愿年輕。
“十大新聞人物”評選活動結束不久,部里分到了一個去北京學習的名額,時間是半年,食宿和學習費用全部是公報,自然是個難得的好機會。部里很多人都想去,我也想。可我知道憑自己的身份和資歷,很難爭到這個名額。我知道我也可以去找他,但這么做無疑是在利用我們那次談話的資本。這對我來說,未免太可恥了。于是我一直沒有提出申請。不知為什么,部里也遲遲未定下去北京的人選。
一天早上,我們在上班的路上相遇,他忽然問我:“你看咱們部里誰最適合去北京學習?”
“我。”我開玩笑道。
“你好像沒有提出申請。”他說。
“申請了又有什么用?”
“有沒有用不敢說,但申請和不申請是不一樣的?!彼f。
于是,來到辦公室我就寫了一份申請,交到了他的手中,他什么也沒說,順手塞到了抽屜里。
沒過多久,去北京的人選定了下來,是我。
我當然很高興,可是又有點兒擔心別人的閑話,我知道我的入選肯定是他的策助。后來果然有人提了意見,他說:“這件事是部長決定的。有什么意見可以向部長反映。”當然沒有人敢向部長反映,小小的風波便迅即無聲無息了。
有一天,我在走廊上碰到他,低低地向他道謝。他淡淡地笑道:“謝我干什么?你應當感謝組織。”然后就若無其事地走開了,好像我的事和他沒有一點兒關系。
是的,我們是沒有一點兒關系的,除了那次談話。而那次談話也已經成為歷史了。
可我還是要向他表示感謝。我給他和他的妻子各買了一雙優(yōu)質的皮鞋,給他的兒子買了一身漂亮的兒童套裝。其實我知道我實際上大可不必這么做,但我總是一廂情愿地對自己強調:雖然那次談話只是一次談話,對他來說也許不過是過眼煙云,對你來說卻很重要。它是一張純美的賀卡,不是一個實惠的存折,你不可以去玷污它。他的心靈可以向你敞開,但他的權力只屬于他自己。你不要試圖利用他曾經向你敞開過心靈而去和他的權力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系。他的心靈和權力對你來說,根本就是兩碼事。
我不想欠他的人情。
送東西的時候,我認識了他的妻子。她有點兒胖,挺標致的一副眉眼,衣著言語中透出一種可愛的家常與平淡的親近。他的兒子果然異常的聰明和靈慧。他常常長時間地注視著兒子,那種神態(tài),簡直像一個熱烈的情人。
告辭的時候,他一家三口都送了出來。他邊走邊笑道:“你這個丫頭,我說過讓你感謝組織,你還是這么不懂事?!?/p>
“組織就是抽象的你,你就是具體的組織?!蔽倚Φ馈K读算?,也笑起來。
在北京的日子輕松而快樂。學習班的學員來自五湖四海,明知無礙于彼此的利害,所以不論什么級別的人在一起,都顯得十分放肆和盡興;但又因為明知僅是半年之緣,所以又都覺得沒有深交的必要,在放肆和盡興的同時也就不自覺地在交談中進行了保留、省略和夸張。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他,想起我們那次真實的談話。其實我們還可以談得更深,但我們的緣分在造就我們談話的同時也必然限制了我們交談的程度。所以,只能如此。
這期間我往部里打了兩次電話,匯報我的學習情況,恰好他都在。他按下電話的免提鍵,以一種敷衍的關切在眾人的笑語聲中詢問了我的生活情況和學習心得,然后平淡地鼓勵我一番,便告結束。回想起來,當時的每一次通話我們都好像說了很多,實際的記憶里卻空洞得好像從來沒有開過口。那些談話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是一種表演。他表演得一直恰到好處,而我總是一不小心就想越出正常的軌道,飛到那天下午的氣氛中去。
那真是個讓人迷醉的下午,連沉默與尷尬都包含著無窮無盡的語言。其實那天下午我們的談話光明到可以公布給任何一個人聽,但我們卻默契地把它變成了一個由我們創(chuàng)造我們分享也由我們占據的一個秘密。我們都沒有向任何一個人講過那天下午。沒有必要。我們沒有必要公布這個秘密以證明我們的清白,我們本來就是清白的。持有秘密并不意味著犯罪。也許在很多人眼里,秘密只意味著骯臟和陰暗,他們不明白,秘密同樣可以意味著純潔和深情。而在許多時候,人們之所以會成為秘密的持有者,只是不想讓這種純潔與深情受到世俗的侵犯和干擾。
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他最近可能會來北京。
“有事嗎?”我問。
“當然有。是部里的事?!彼f。
我們都覺出這兩句話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但都沉默了片刻,話筒中只聽出共振的呼吸聲。
“你什么時候來先通知我一聲,我去接站?!蔽艺f。
“不必了,你去接站我還不放心呢。你只管好好學習吧?!彼f。
這是他第一次直接而真實地向我表示關切:不放心。而且還是“我”不放心。他不再用那個概念化極強的詞:組織。我的心忽然動了一下,我摸了摸自己的胸,仿佛要按捺住什么。物以稀為貴,大約溫暖也是這樣吧,我莫名其妙地想。
學習再有一個月就要結束了,離別的氣氛被人為地制造了出來。校方早早地催促我們照了畢業(yè)合影,一些激情不減的同學已經買了精美的留言冊四處請人留言,幾個關系不錯的同學也開始頻繁地結伴外出旅游。我沒有參與這些活動,在我的學生生涯中,除了小學畢業(yè)時我真心地流過淚,其余的幾次畢業(yè)我好像都是無動于衷。在我的意識里,同學不過是一個名詞罷了。它只能說明某些人在某一段時間在同一個地方吃過大致相同的飯聽過大致相同的課打發(fā)過大致相同的日子,僅此而已。它和軍隊一樣,不過是一種環(huán)境的形式。而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中的那些人在思想上和情感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關聯。所以許多人同學了十幾年也不過是比較熟悉的陌生人罷了,而有些人只憑著一句話,甚至一句話也不用說,就仿佛已經認識了一生。
由于我對同學之情認識上的這種淡漠,所以我沒有參與這些告別活動。我一個人消消停停清清靜靜地逛著北京城,逛完了紫禁城、北海、頤和園、天壇等這些皇家地界,就開始瞻仰形形色色的名人故居,順便再玩賞一番名目繁多的胡同,反正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有事可做,一出門就有地方可去。在北京像我這么逍遙的人不多,所以我挺知足。
一天下午,我剛回到宿舍,就有人告訴我,有個男人打電話找我。
一定是他。他來了!我確認。除了他,北京沒有一個能想起要給我打個電話的男人。
晚上,我又接到了這個男人的電話,果然是他。他告訴我,他們住在北海附近,明天早上我們可以在北海公園門前見面。
第二天早上,在北海公園門前,我們如約相見。他還是那個樣子,只是見了我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和他一起來北京的還有兩個其他單位的人,那個單位想往北京的各大新聞單位送一些稿子,因為我們部里和這些新聞單位素有聯系,所以他就來了。
當然這只是他的理由,其實他完全可以不來。他來也許是為了我,也許不是。不過不管怎樣他都需要這個理由。我也需要這個理由。每個人似乎都生活在理由之中。
“今天不送稿子嗎?”我問。
“他們還都在賓館睡大覺呢。反正來了,也不急這一會兒半會兒的。什么送稿,還不都是掛羊頭賣狗肉?”他笑道。
那你呢?你掛的這個羊頭,又賣的是什么肉呢?我真想問他,可頓了頓,還是咽了回去。
“學習快結束了吧?”他問。我說是。他笑道:“真快?!?/p>
“快嗎?”我笑道,“你的話讓我想起了一篇短文,寫的是一個人上班的時候要路過一棵核桃樹。有一天早上他發(fā)現樹下站著一個小孩,小孩問他核桃什么時候能熟,他一看核桃都青了,就對小孩說,很快。然后他就走了。下午下班,他又路過這棵核桃樹時發(fā)現小孩還在那里站著。他問小孩怎么還不走,小孩說:‘我在這兒等核桃熟。你不是說很快嗎?’這個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認為的‘很快’和小孩認為的‘很快’完全是兩回事。一年兩年對他來說都可以說是很快,但一小時兩小時在這個孩子眼里都足夠漫長。最后這個人說,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像一個腐爛的核桃,隱藏在青枝綠葉間膽怯地張望著地面?!?/p>
“你這個故事更讓我意識到自己老了?!彼Φ馈?/p>
我們買了票,走進北海。清亮的陽光灑在北海的山山水水間,我們慢慢地在柳蔭道上踱著步,仿佛在小心地丈量著一幅巨大的畫卷。
“真不能想象這樣的城市里如果沒有公園會是個什么樣子?!彼Φ?,“喜歡北京嗎?”
“喜歡。”
“為什么?”
“沒人管我。”
“真是孩子話!”他笑了,“北京的公園都走遍了嗎?”
“差不多吧。”
“去故宮了嗎?”
“去了,不過沒走完?!蔽艺f,“那個地方讓我感到絕望?!?/p>
“為什么會絕望?”
“房子太多,到處都是房子,好像一輩子都走不出這些房子似的?!蔽艺f,“看見那些房子我才明白為什么皇帝也要時不時地下下江南私訪一下民間逛逛妓院?!?/p>
他開心地笑起來。我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輕風微拂,翠柳依依。他閉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一副妙不可言的樣子。
那天下午的氣氛一點點地包圍了我們。
“我真是無可救藥了?!彼鋈徽f。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也一樣。明知走到一起可能會發(fā)生點什么,可我們還是走到了一起。
北京既讓我們松弛,又讓我們緊張。
我提議去劃船。
我們都是第一次劃船。但他掌握得很快,他似乎在哪個方面的悟性都很好。
我正手忙腳亂地擺弄著槳,腕上的表鏈子忽然一松,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掉進了湖里。一瞬間,我們靜靜地望著那片水,沒有說話。
“這會兒可能就沉到底了?!彼f,“這里面不知沉進去了多少東西,可外表什么也看不出來?!?/p>
“你怎么知道它沉到底了?”我問。
“假設你坐著游艇在太平洋上航行,駕駛員告訴你,下面就是全世界最深的地方馬里亞納海溝。就在這個時候,有個笨手笨腳的家伙不小心把一顆五公斤重的炮彈從船邊推進了海里。炮彈要多久才能沉到海底,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吃驚地望著他。
“假如你知道地球上最高的珠穆朗瑪峰海拔是八千八百四十八米,你也許就會推測出地球的最低點也是八九千米。然后你或許會估計到一件重物大概需要一秒鐘才會沉入水深三米的游泳池池底。根據這些估計,你就可以找到大致不錯的答案?!彼靡獾匦Φ?,“這是一道國外的一些公司用來測驗求職者是否具有經驗和智慧的著名問題?!秴⒖枷ⅰ飞辖榻B的。我就是用這種方法來推測你的表的?!?/p>
“可見經驗真是財富?!蔽倚Φ馈?/p>
“可有時候經驗也意味著一種損失?!彼f,“比如,當我擁有一種婚姻經驗的同時,我就失去了重新選擇另一種婚姻的機會。而這另一種,或許才是我想要的。”
我們相視而笑。笑過之后,我鄭重地對他說:“我不喜歡聽你說這些?!?/p>
他靜靜地望著我,說:“我知道了?!?/p>
中午,我們吃的是山西刀削面。他吃了兩碗。他津津有味的樣子讓人看著很舒服。吃完刀削面,他問我還想去哪兒,我說還是想去北海。我們就又來到了北海,又坐在了那張長椅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其間的沉默似乎更多些。我們就這么閑閑地坐著,看著夕陽一點點地將湖面染成金色。
“沒來的時候,似乎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可一見面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笑道,“要不這樣,你想知道關于我的什么事兒,只要你問出來,我都可以告訴你,決不隱瞞。”
“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好了?!蔽艺f,“你說什么對我來說都一樣,我都能懂?!?/p>
“不可思議?!彼Φ馈?/p>
“你不應當懷疑我的傾聽能力的?!?/p>
“我沒有懷疑。我只是覺得你太小?!彼f。
“這和年齡沒有關系?!蔽艺f。我是真的懂。真的。我總覺得有許多人身上就帶著那么一股氣兒,你一看見他就會明白自己能不能懂他。我是真的懂他。不管他多么陰險多么世故多么圓滑甚至多么殘忍,這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懂他,他也懂我。雖然我們使用的唯一工具只是空洞的語言,但語言有時候確實比一切東西都實在。
靜園的時間快到了,他拍了拍我的頭:“我喜歡聽你說話。”
“我也是?!?/p>
他忽然低下頭,輕快地吻了吻我的額:“你這個誘惑人的小東西?!彼χf。
誘惑。我笑了。其實他也在誘惑我。其實我們對彼此的誘惑從那天下午就已經開始了。我們在竭力疏遠對方的同時就已經開始實施對彼此的誘惑。其實我們現在的一切都只是那個下午的延伸。
然而回想起來,存在于那個下午的似乎是兩個面目模糊的人。就像我的那塊手表,在沉入北海的一剎那,就只擁有那一個清晰的瞬間。而這之后,就再也不能走回從前了。無論我們怎么延伸,我們都不會再找到那個原址。而這種延伸也只會越來越細小越來越混沌越來越緊湊,越來越像一根藤,或者一張網。
我們?yōu)槭裁催€要延伸呢?
一個月后,我還得回到我的生活多年的那個小城。我們不能永居北京。但即使我們能夠永居北京,永居北京與永居小城又有什么本質的不同呢?
我們有什么必要繼續(xù)延伸呢?
我們起身,緩緩地離開黃昏中的北海。
“有沒有人知道你出來干什么?”他問。
我搖搖頭,望著他笑了。
“你回去后最好不要對別人講?!彼f。
“以我們互相信任的程度來說,我們所負擔的風險值是一樣大的?!蔽倚Φ溃扒靶┨煳覀儗W校的家屬樓被盜了,所有裝防盜門的人家都被撬了門,而那些沒裝防盜門的人家卻都安然無恙。小偷還在墻上留了言:你對我放心,我對你放心;你不放心我,我讓你不放心。”
他默默地望著我。“你真像一個海市蜃樓。”他說。
我搖搖頭。其實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什么海市蜃樓,那些自認為看到海市蜃樓的人不過是眼睛錯誤的延伸罷了。
出了園門,他叫了輛出租車,先把我送到學校。分手的時候,他沒下車。他從車窗中伸出手和我握了握,說北京真好。
“北京真好?!蔽乙舱嫘膶嵰獾卣f。
出租車司機笑了。他大概是覺得我們說話挺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