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和成長在鄂西北的山區(qū),我的家鄉(xiāng)是湖北、河南、陜西、四川(后來劃為重慶)四省交界與過渡的地帶。秦嶺、巴山、巫山、武當的綿綿余脈盤錯在我十八歲前的視線里。我們雖然是湖北人,也有楚地的浪漫和聰慧,但講的是接近河南方言的北方官話,而與武漢周邊的湖北話大異,吃的是接近川菜的麻辣口味。相比正宗的湖北人,我們顯得太老實;相比正宗的北方人,我們又多了些城府。戰(zhàn)國時代,我的家鄉(xiāng)先屬楚國,后被割給秦國,所謂朝秦暮楚;三國時期,我們是兵家爭奪的要塞,先后成為蜀國和魏國的地盤。蒼茫縱橫的山岳讓我們既處在地理意義上的中國中心,又完全的閉塞和邊緣。雖然距長安算不上十分遙遠,卻成了唐中宗李顯被武則天罷黜后的流放之地。后來我想,這種兼具中心、邊緣、內向、縱深的地域屬性,這種跨界的復雜性格、模糊的身份認同,也正是詩歌的秘密所在。
從小學起,我就是個深度的地圖控和地理迷,可能是因為山里的孩子沒見過世面,只能通過這種想象的方式來填補瘋狂的好奇心,建立與世界的關系。高中迷上文學和寫詩后,心靈的地理與世界的地理則構成了微妙的呼應和相互補充。十八歲,我來到山水之間的武大讀書。詩歌真正帶給我深刻的激動,像偷來的禮物一樣,讓我迷惑、不安、歉疚、竊喜,則是二十歲的事。在那一年,我還實現了小時候的想象,在短短幾個月內,坐著火車、汽車游歷了半個中國,來回的行程接近兩萬公里。
如今,輾轉幾個城市,換了數份工作之后,我來到花城廣州,希望在這里安定下來。我在出版社做編輯,然而我所在的集團,是以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等媒體著稱的,據說這個大院臥虎藏龍,詩人就有十幾個之多。我與詩人唐不遇時常碰面,如果有閑暇,就坐下來,喝一兩瓶啤酒,聊聊近來寫作和翻譯的心得;午后窒悶的陰霾天,隨著我們的談話變得?;?、透明,周圍紛紜掠過的人的群像既遙遠又可愛,幾個小時在不經意間流走。
廣東人認為除了嶺南,全中國都是北方。對這個溽熱、蔥蘢、蟲豸繁多的南國來說,“北方”太大也太遠,這里繁華、舒適、易上火,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都不會講普通話,偏安一隅又自成一體。我也再不像在湖北時一樣,去東西南北都那么方便了。
但詩歌的飛行器,有著高鐵和飛機也不可企及的速度,掠過詞語像穿越星河一樣,與世界摩擦的電光石火,其實遠比翻閱地圖有趣。因為上帝以語言創(chuàng)世,“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所以詩人的語言,也類似于光的地圖,這地圖不僅指向空間的闊遠,還指向記憶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