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華峰
(新疆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54)
清代詩人厲鶚(1692—1752)共作過三百首《游仙詩》,形成一組規(guī)模龐大的七絕組詩。他本人對這些作品非常欣賞,甚至自負,這從其《再續(xù)游仙百詠序》中可見一斑:
曩作前、后游仙凡二百首,《前游仙》已雕板,不揣荒鄙,頗有嗜痂。《后游仙》藏篋中,未舉示人。暇日展玩,自愧凡俗,于仙境猶有未盡,因刻意冥搜,誓脫故常,復(fù)成百詠。昔謝逸作《蝴蝶詩》三百首,人呼為“謝蝴蝶”,世有知我者,其將以予為“厲游仙”乎?
《游仙詩百詠》作于康熙庚寅年(1710),《續(xù)游仙詩》及《再續(xù)游仙詩》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不可詳考,大約成于康熙庚寅至癸巳(1713)間。這組詩歌在厲鶚生前沒有收入《樊榭山房集》,一直作為集外單行本另加刊刻。正是因為它流傳不廣,尋覓不易,從而為世人所珍惜。甚至在道光年間及民國時期,還先后出現(xiàn)過蔣坦和汪鉞的兩種注本,足見人們對其推重之意。除了藝術(shù)高妙,《游仙詩》所包含的獨特情感體驗,對考察厲鶚心路與創(chuàng)作歷程的流變也具有重要意義。
“游仙詩”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頗為悠久,蕭統(tǒng)《文選》中已單列“游仙”一類,收錄何邵、郭璞之作,認為“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穢塵網(wǎng),錙銖纓紱,餐霞倒景,餌玉玄都”。鐘嶸《詩品》評論郭璞的詩歌時謂其“辭多慷慨,乖遠玄宗。而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棲榛?!?,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將游仙詩的內(nèi)容與意義拔高一層,使得吟詠“列仙之趣”與“坎壈詠懷”成為對游仙詩特點的基本定位。
也正是由“坎壈詠懷”引申,后世論者又常將屈原視為游仙詩的始作俑者,朱乾《樂府正義》即云:“屈子《遠游》為后世游仙之祖。君子重其志而瑋其詞,謂其才可輔世,而忠不見諒于君,無所控訴,托配仙人?!眳桖樢渤姓J屈原之作不乏詠懷寄托之思,但他還是從游仙詩吟詠“列仙之趣”的獨特題材取向出發(fā),將郭璞之作視為游仙詩肇端,《游仙百詠序》說:“游仙詩,自晉郭景純倡之,逮唐曹堯賓、明馬鶴松連篇累牘,奇艷可誦?!惫蠢粘鲆欢斡蜗稍姲l(fā)展的簡要歷程。
厲鶚自己亦秉承了游仙詩的本質(zhì)內(nèi)涵,即以奇幻之筆構(gòu)建出一副瑰麗的神仙世界,展現(xiàn)出令人神往的“列仙之趣”。他在《游仙百詠》中寫道:“絕澗高峰斷白云,清風(fēng)為佩織煙裙。玉笙吹落桃花月,萬壑千崖人不聞”,“仙府層城隔彩霞,璇宮銀榜右英家。麻姑昨遣青衣至,邀看唐昌玉蕊花?!薄独m(xù)游仙百詠》中也有:“倒景樓臺曉氣分,珠簾掩映紫微宮。侍兒閑取天衣曝,下界爭看五色云”,“弄電行云無定蹤,海天空闊有誰逢。茫茫萬里蓬山雪,無數(shù)仙人跨白龍”?!对倮m(xù)游仙百詠》中同樣充斥著對仙界的刻畫:“萬年青鹿七星毛,騎出溪頭摘碧桃。背后從行雙玉女,煙絲新刷翠鬟高”,“云林洞口晝冥冥,鶴睡瑤扉靜不扃。莫道往來煙路遠,碧天只隔水晶屏”。這些作品中,既有對神仙居處“絕澗高峰”、“倒景樓臺”、“仙府層城”的整體描繪,又有對眾多神仙“吹笙賞花”、“跨龍遨游”、“騎鹿摘桃”等行動細節(jié)的具體呈現(xiàn),可謂思緒翻瀾,想象飛騰。
總體而言,厲鶚《游仙詩》三百首所涉內(nèi)容相當駁雜,人物繁復(fù),氣象萬千。寫仙境,則有“金雞洞口何年遇,笑把桃花當蹇修”,“試向金臺山頂望,海波初涌日輪紅”,“翠河回繞玉清鄉(xiāng),兩兩仙姬豢鳳凰”,“凝虛殿里晚風(fēng)涼,紅桂花間映紫房”等。寫仙界人物,則有“瑤池仙使許飛瓊,阿母傳呼到玉京”,“羽蓋霞旂曉日分,隨班共謁玉辰君”,“阿母前頭郭密香,云衣常佩虎鞶囊”,“南岳夫人道貌姝,新收弟子字花姑”等,詩歌中涉及的神仙,竟有數(shù)十人之多,可見他對這些神仙故事及人物的熟悉。
從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上考察,這些詩作均充滿匠心獨具的生新感。有的詩作刻意對神仙世界及人物加以宏觀勾勒,如“雪階月地發(fā)天香,燭夜花前共舉觴。使酒忽翻青玉案,列仙拍手笑輕狂”,“琉璃宮殿水精簾,桂影榆花夜色添。寒氣逼人偏獨坐,玉肌那怯雪羅纖”。有的詩作,是在短短的四句中濃縮入具體的神仙故事或傳說,以突出游仙之旨。如“集真島上手譚池,鶴發(fā)朱顏坐對棋。不遣世人看半局,恐防誤卻采樵時”,前二句用唐代顧師言與日本國王子以集真島手譚池玉棋子對弈之事,后二句用晉代王質(zhì)入石室山采樵,觀仙童下棋,歸后世事盡改的傳說?!八扇ブ]洞庭君,珠箔瑤窗寶瑟聞。最笑座中窮柳毅,才偕龍女便行云”一詩,整首化用柳毅為龍女傳書,后與其成婚的故事。詩歌的內(nèi)容極為豐富。
這種不拘一格的寫法,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七言絕句體式給詩歌內(nèi)容創(chuàng)造上帶來的約束,使詩作擺脫了僵滯之感,故友人杭世駿評價厲鶚游仙詩作時即說:“仙詠難工,由來久已。厲先生太鴻者,玉皇香吏,暫謫塵寰;碧落侍郞,僑居瀛海。朱異賦弓之歲,便解操觚;蘭成射策之年,即聞染翰。瑯玕披腹,門無題鳳之賓;珠玉為心,座有解龜之賞。一丸飛藥,逢璋瑞于西山;九節(jié)菖蒲,遘商邱于北海。東華公子,舊是相知,南岳夫人,新為結(jié)客?!陨裣蔀檩攲?,借文翰為遨游,可謂盡名士之才情,極仙人之本色者矣?!苯o予其人其詩極高的贊譽。
杭世駿的評價主要是針對厲鶚《游仙詩》的繁博內(nèi)容而言,也頗能夠代表多數(shù)人閱讀厲鶚《游仙詩》時的感受。后來蔣坦與汪鉞為此集做注時,用力之處也主要在于找出詩中仙家故事的來源出處,這對理解樊榭詩不無裨益,而若深入考察這些詩作背后潛藏的創(chuàng)作意圖及情感內(nèi)蘊,即《游仙百詠序》中所謂‘事之所無安知非情之所有’者,有兩點值得探討之處。
第一,厲鶚藉游仙詩表達了對愛情的憧憬。愛情寓意是游仙詩在演進過程中被逐漸賦予的重要內(nèi)涵。尤其是發(fā)展到唐代,對愛情的刻畫甚至成為游仙詩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陳寅恪在《讀〈鶯鶯傳〉》一文中較早揭示了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六朝人已侈談仙女杜蘭香萼綠華之世緣,流傳至于唐代,仙(女性)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艷婦人,或風(fēng)流放誕女道士之代稱,亦竟有以之目倡伎者?!背糖Х壬诖嘶A(chǔ)上解讀唐人曹唐的游仙之作,發(fā)其覆曰:“《大、小游仙》所詠之人,不盡女仙,而實以女仙為主;所詠之事,不盡情感,而實以情感為多。唐世所謂仙人,含義即或如此,則謂堯賓之作,雖用古代神仙故事為題材,實以當時女冠生活作影本,或非不根之談?!?/p>
從游仙詩這一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切入,再結(jié)合厲鶚詩歌中相關(guān)內(nèi)容的描寫,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中同樣也隱含著一種對理想愛情的向往之情:
瓊肌蓮臉發(fā)毿毿,素手常攜采藥籃。
踏破白云歸碧落,被風(fēng)吹下鳳皇簪。
花里瑤軒夜不扃,麟毫簾卷水晶屏。
娉婷不為春愁坐,仙語泠泠細誦經(jīng)。
《游仙百詠》
玉厄娘子著云衫,月面星眉貌不凡。
阿母膝前梳髻罷,綺窗教展蕊珠函。
珠佩星冠障扇輪,云英年小締仙姻。
妲娥甘向廣寒老,冷抱蟾蜍不嫁人。
《續(xù)游仙百詠》
洞里瑤窗六扇開,落花一片繞溪回。
熊盈娘子閑何事,親把黃金褡襡裁。
西華侍女董雙成,閑共蕭郎作伴行。
贈與千年駐顏藥,愿郎珍重莫嫌輕。
《再續(xù)游仙百詠》
首兩例中沒有出現(xiàn)具體的人名,但是從“瓊肌蓮臉”、“素手”、“娉婷”、“仙語泠泠”等描繪中,一個美麗閑婉的女子形象已經(jīng)躍然紙上了。后引諸作中,每首中都涉及了一個具體的仙女,如“玉厄娘子”、“云英”、“妲娥”、“熊盈娘子”、“董雙成”等,她們或臨窗梳妝,或勤作女紅,或待嫁閨中,情態(tài)各異,無一不浮現(xiàn)著普通人間少女的影子,并沒有沾染多少仙氣。可以認為,這些女子的形象,乃是厲鶚心中幻影于詩作中的投射,因此才能夠如此真實而動人。
類似的例證在《游仙詩》三百首中還有很多,如“雪藕交梨閬苑栽,蘭香生日智瓊來。麻姑遣送行廚酒,張碩何曾飲一杯”,乃將《搜神記》中神仙杜蘭香許婚張碩,玉女成公智瓊下嫁弦超,以及《神仙傳》中麻姑行廚的故事揉和在一處。又如“蓬君年少最風(fēng)流,新賜天花插滿頭。笑指紅云歸去路,玉華正倚十三樓?!庇谩队详栯s俎》中所載蓬球入山砍樹,遇見玉華仙子的傳說。厲鶚尤著意于對其中情感因素的刻畫,流露出他對理想愛情的渴望。
與曹唐《游仙詩》相比,厲鶚相關(guān)詩作中的愛情描寫與唐代游仙詩的不同之處是顯而易見的。比之于唐代游仙詩,樊榭詩的情感表達更加婉轉(zhuǎn)細膩。即如上引諸作,在這些若即若離、似有似無的描寫中,由于蘊含著作者自己的深切渴望而更加自然、真實。而曹唐《游仙詩》中的愛情意蘊,從詩題中便一目了然,如《漢武帝將候西王母下降》、《劉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劉阮出洞》、《綠萼華將歸九嶷留別許真人》等,其中的情感流露也趨于泛濫:“香曉露風(fēng)燈零落,此生無處訪劉郎”(《仙子洞中有懷劉郎》),“遺情更說何珍重,拏破云鬟金鳳凰”(《玉女杜蘭香下嫁于張碩》),明顯帶有一種為文造情的敷衍。
再者,曹唐詩中對男女之情的描寫尤為露骨:“月影悠悠秋樹明,露吹犀簟象床輕。嬪妃久立帳門外,暗笑夫人推酒聲”,“九天天路入云長,燕使何由到上方。玉女暗來花下立,手挼裙帶問昭王”,“偷來洞口訪劉君,緩步輕抬玉線裙。細擘桃花逐流水,更無言語倚彤云”(《小游仙詩》),甚至帶有一些俗艷之氣。兩相對照,可以看出厲鶚詩中的愛情描寫更加單純、高潔,使這組詩作在本身所具有的綺麗美感上,更平添了濃郁的浪漫色彩,同時也一洗傳統(tǒng)游仙詩的繁華艷麗之調(diào)。
第二,厲鶚借游仙以抒發(fā)隱逸之思。程千帆先生曾概括《離騷》對于游仙詩的影響:“《楚辭》郁起,即雜仙心?!峨x騷》一篇,斐然稱首。跡其要義,不外兩端:其一,則以淑世之不能,乃轉(zhuǎn)而思遁世?!涠?,則以仙界之多妄,仍歸本于人間?!比缟衔乃?,厲鶚認為真正意義上的游仙詩乃郭璞首倡,但他并未否認其中“坎壈詠懷”的內(nèi)涵本之《離騷》。他在《前后游仙百詠自序》中說:“參軍調(diào)逸,爰詠升天之篇;子建才高,遂有步虛之作。至于宏農(nóng)之始倡,實為屈子之余波,事雖寄于游仙,情則等于感遇,后有作者,咸步趨焉。”可見他也深諳古人借游仙以詠懷的旨趣,程千帆先生亦由此贊厲鶚此說乃“洞悉淵源者焉”。
假若厲鶚的《游仙詩》只是為刻畫仙境而作,那么不啻于炫耀才華的文字游戲。假若他只為借游仙抒發(fā)對愛情的向往,詩作仍然有淺薄之嫌,其價值也要大打折扣。他自己解釋創(chuàng)作游仙詩的緣由:“仆無凌云之才,有餐霞之癖。懶如中散,論或托于養(yǎng)生;貧似稚川,書未傳夫抱樸。山居長嘯,偶有遐心;蘿戶高吟,遂多逸興。身非脈望,何曾三食瑯函;腹愧鞠通,安得一餐墨海。譬彼學(xué)仙項曼,詭言渴飲流霞;好道長源,詐說饋來玉液。但以俗緣羈紲,塵網(wǎng)攖纏,與其作白眼以看人,何如問青天而搔首?!?/p>
細究其里,在對神仙世界描寫的表象之下,厲鶚想要寄托的乃是一種對高隱理想的追求。只是這種內(nèi)在情韻帶有一層模糊的面紗,在詩人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色彩斑斕的理想世界中被淡化到幾乎看不出來,以致去其未遠的陳鴻壽曾說“詩家‘游仙’一體,自唐人以來,多為絕句。或別有寄托,或近香奩艷情之作,而出以迷離惝怳之辭,要無無謂而作者。此集為《游仙詩》三百首,其托意不可知,而語帶煙霞,有云愁海思之遺,所謂‘詩雜仙心’者也?!?/p>
實際上厲鶚的隱逸情懷在詩歌中是有跡可尋的。他曾于《再續(xù)游仙詩百首》后寫下兩首非常重要的題詞,可以作為創(chuàng)作組詩內(nèi)在動機的注腳:
曾侍東皇太乙前,酒龍謫下不知年。
花陰一覺游仙夢,行遍壺中小有天。
噓吸乾坤瞬未移,下窺濁界息相吹。
海流不到天無底,始信三山未足奇。
在這里,厲鶚簡直是以天界神仙來自比,認為自己只是謫于人世濁界而已。由此角度審視其《游仙詩》作,可以體會到,這些作品不啻于厲鶚向往超凡脫俗生活的宣言:“清虛標格自高寒,弄罷瑤琴倚石欄。螭髓麟脂都俗膩,胡麻為飯菊為餐”、“琪花翻落紫瓊杯,邀得群真踏月來。玄碧酒醒天未曉,不知身臥醉仙臺”。這種生活是何等自由與灑脫。詩中所寫到的神仙,也因此蒙上了厲鶚個人的影子:“太素真人不出游,瑞花瑤樹隱丹丘。眠云野鶴夢才覺,已是人間千度秋”,具有一種清高的品質(zhì)。
可以說,厲鶚筆下的仙境完全是一個帶有個人意志的,不同于塵世的理想世界。從外在形式來看,三組詩作并無完整體系可言,但究其內(nèi)在精神,卻始終體現(xiàn)著詩人渴望出世的高蹈隱逸之思:
散仙自有玉樓才,點石為金數(shù)未該。
欲買鏡湖山一半,黃妃許借聘錢來。
蓮花巾子不沾塵,碧落飛行自在身。
拂袖白榆歸去晚,一聲長嘯列青旻。
那么,究竟厲鶚為何要通過《游仙詩》來表達出世之思呢?這大概與其幼年喪父,家境貧困的人生經(jīng)歷有相當?shù)穆?lián)系。朱文藻《厲樊榭先生年譜》中收錄厲鶚《疏寮集序》一篇,為考察厲鶚彼時的心態(tài)提供了更為具體的線索。此序作于厲鶚二十二歲,正與《游仙詩》寫作年代相符。文中先吐露了自己的憤懣心境:“近余道鴛湖,過虎丘,臨惠泉,往返于荊溪,錫山之間,足之所涉,必寓諸目,目之所睹,必識諸心,自謂此行也,詩可盈筪矣!迨歸檢其稿,僅得八首,而其抑郁憤懣欲吐而不得吐者,填塞胸臆間,幾不復(fù)支?!苯又鴥A訴了苦悶的成因:“蓋余擔囊作客,所聞?wù)呤惨恢I,所接者會計之策,即遇佳山水少滌襟懷,而廛埃復(fù)垢,絕無文人翰士可角勝于筆墨之場,故每一搦管,旋復(fù)自棄,游雖多而詩則少?!庇纱丝芍?,彼時厲鶚耽于生計,疲于奔波,生活的重擔使他無心也無力去實現(xiàn)潛心著述、究心文史之宏愿,故會產(chǎn)生擺脫塵世紛擾之念。
厲鶚的《游仙詩》三百首并非逞才使氣的游戲之作,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相當嚴肅的,自有其獨特價值與意義。
杭世駿謂厲鶚“既非感遇之劉楨,詎作嫉邪之趙壹。聊寄懷于玄遠,遂托詠于游仙”。誠然,厲鶚的詩作并不凈是為了隱喻自己對人世的反感,也不像曹植《游仙詩》那樣因“俗情險艱,當求神仙翱翔六合之外”。但年僅二十二歲的厲鶚,除了忍受貧窮生活帶給他的壓力,能夠借助游仙詩的形式,為自己構(gòu)建一個“比起日?,F(xiàn)實世界反而是更高的實在,更真實的客觀存在”作為精神的解脫,已經(jīng)足夠深刻。這正與王鍾陵《中國中古詩歌史》中對郭璞《游仙詩》的評價相一致:“隱逸正是一種多少可以脫開一些世網(wǎng)的現(xiàn)實途徑,而游仙則是對殘酷現(xiàn)實和短促之浮生的想象的因而也是虛幻的解脫。隱逸與游仙的結(jié)合,乃現(xiàn)實中一定程度的脫開和想象中盡情舒展的結(jié)合?!睙o論是愛情也好,隱逸也罷,厲鶚由此在艱難的現(xiàn)實生活中實現(xiàn)了一個“真我”的尋找與保存,它所折射出的,是詩人豐富多彩、深邃廣闊的內(nèi)心世界。
其次,由于游仙詩內(nèi)容上特質(zhì),使之不可避免與道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盡管其產(chǎn)生伊始與宗教并無干系。而厲鶚《游仙詩》中所構(gòu)建的理想世界,卻因為注入了自己的獨特情思而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其中的宗教色彩。厲鶚本非道教徒,游仙詩中有關(guān)道教長生等問題的思考與探討并不是厲鶚詩歌的重點,雖然他詩中也有“得啖青云芝一朵,千年顏色似嬰兒”、“道人不惜還丹訣,示我囊中紫玉函”等場景,但其本意并不在期求宗教意義層面的長生不死。程千帆先生評價游仙詩的內(nèi)容時,曾引述朱光潛之語,認為游仙詩“乃使極超人間之景象與極人間性之情感沆瀣一氣?!眳桖樀摹队蜗稍姟肪王r明的體現(xiàn)了這一點,它作為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展現(xiàn),完全帶有人間化的色彩,令人覺得并不遙遠和陌生。
再次,厲鶚三組《游仙詩》創(chuàng)作的時間跨度并不長,故詩歌內(nèi)容也無多大的差異。此時厲鶚不過二十余歲,但是已經(jīng)憑借這些詩作展示出過人的創(chuàng)作天賦?!斗可椒考氛木幠晔甲詤桖樁龤q,正巧與《游仙詩》創(chuàng)作時間相銜接,《游仙詩》三百首也是目前所見厲鶚僅存的早年詩作,對于了解厲鶚早年創(chuàng)作特點具有不言而喻的重要性。
此后厲鶚再未正式寫過游仙詩,但游仙的影子在他的詩詞作品中還不時出現(xiàn),比如《木蘭花慢》詞中寫到:“自吹簫伴去,還再住,列仙儒。想瑤草呼龍,梅花待鶴,詩鬢慵梳。平生愛尋仙隱,冷襟懷要與俗人疏。可惜風(fēng)騷零落,而今才到清都?!睂嶋H正是其游仙詩的變體。
大多數(shù)情況下,《游仙詩》中那種詩人心向往之的仙境,與天馬行空般的縹緲之思,逐漸都落實在了對具體隱士的贊譽中。如《游洞霄宮》一詩云:“我思郭文舉,無情木石相爾汝;何時月底騎虎歸,泠泠澗上聞仙語。我思鄧牧心,黃冠遺世來煙岑;幽泉滌硯作山志,俗士未許窺清襟?!惫模治呐e,《晉書·隱逸傳》載其曾在大滌山一帶隱居。鄧牧,字牧心,錢塘人,宋亡后隱居于洞霄宮,自稱“三教外人”。與之相應(yīng),《游仙詩》中單純的愛情意蘊與憤懣之思,也逐漸轉(zhuǎn)化為一種對實際人生境遇的思考。可見詩人日后思想心態(tài)的變化軌跡,都已經(jīng)在早年所作的游仙組詩中埋下伏筆。這是厲鶚《游仙詩》的另一重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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