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
霧年讀詩,心境是復雜的。
這是一個霧年。在小時候,霧是美的,我時常陷入對剛上學那會兒的回憶,清晨我背著布書包,穿過山林,松針上的雨水滴在臉上清涼又酥癢。濃霧綿延好幾里,鳥鳴從乳白色的霧里浮起,這情境現(xiàn)在還讓我陶醉。
陷入霧年與陶醉在童年回憶里,都必須脫身而出,讀詩與寫詩成了我的必修功課。
接到邱華棟兄的電話,他受出版社委托要編選一部年度詩歌選本,問我可否幫他約些詩人選些稿件,我與華棟共褲連襠十幾年,自然不在話下。華棟雖然長于小說,但也一直寫詩。他收藏有大批中外詩集,閱讀量驚人,對詩歌他的眼光一直很毒,如果我選得不好,是難逃他的法眼的。要選出好詩也不難,好詩就在那里,你只要把它們挑出來,但要編選出一部有價值的選本卻并不容易。
既然是詩歌年度選本,我想有一個層面可以重視,即詩歌生成與傳播的方式與變化。如果能從不同的角度來客觀呈現(xiàn)這種方式與變化,就抓住了當下詩歌的七寸了。我大致向華棟談了我的想法,即從微博、博客、詩人微信、QQ詩群、詩歌網(wǎng)站、網(wǎng)刊、綜合文學期刊、詩歌期刊、詩歌民刊、詩歌同仁刊物、年度詩集出版、年度詩歌獎項、年度詩人推薦、年度詩歌主題活動、年度逝去詩人、年度小說家的詩等多視角,共分十二輯的體例來編選架構(gòu)比較全面,且能直接把當下詩歌的真實面貌反映出來。華棟認為這種做法有新意,從選本架構(gòu)上區(qū)別了其它選本。
我平日讀詩還是很多的,但集中通讀大批量的作品,卻生出了特別的感覺。據(jù)說一年的長篇小說產(chǎn)量有數(shù)千部,華棟比我更清楚,好小說并不比好詩歌多,小說與詩歌本不應做比較,但我愿意讀詩甚過國產(chǎn)小說。一個詩人一年的寫作量其實也有限,但中國詩人的隊伍龐大,加在一起,詩歌的產(chǎn)量卻是驚人的,一周來我大約讀了450位作者的稿件,每人平均3首計,約有1300首,在較短的時間里集中通讀,速度不會太慢,以我多年閱讀的經(jīng)驗,基本上一眼看下去,好詩差詩,不出幾分鐘。
在這一個看似瘋狂的閱讀過程中,我要面對的是各式各樣的詩歌,各式各樣的詩作者,他們有的非常老道,是在詩江湖上摸爬滾打十多年的高手,作品干凈利落,像一道閃電擦過我的眼睛,這樣的高手出手必定漂亮。但有的詩人如果保持慣性寫作,則難出奇詩,我稱之為詩人的杰作,要選其年度好詩不難,首首均可,百分制的話可打80分,但要過90分的就沒有了,這樣的詩人占了大多數(shù),只能選其有稍許亮點的作品了;有的詩人通過發(fā)來的作品就可以看出這一年來其寫作非常不負責任,寫得很一般,甚至有下降的趨勢,問題出在哪里,是不是長期寫作的疲憊感?中年寫作的無力感?一個中年寫作者如果喪失了斗志,陷入到一種享受型的寫作,享受過去已經(jīng)陳舊的表達習慣,連詞語、意象都還在重復,那就完蛋了。
我愿意讀到充滿生機與創(chuàng)造活力的新作,我說我需要你的新作,但一些詩人發(fā)來的是舊式的作品,沒有新寫法也就罷了,但一個詩人喪失了對詩歌寫作的敏感性,就變成了一把鈍器。四平八穩(wěn)的作品我們見的太多了,每年發(fā)在各式官方刊物,其實現(xiàn)在也不只是在官方刊物了,包括民刊與同仁刊物都有大量這樣喪失了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
基于以上兩種寫作狀況的出現(xiàn),我更渴望讀到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作品,原創(chuàng)性本是詩歌的一個基本屬性,可到現(xiàn)在卻變成了奢望。我收到的作品,至少有一半是發(fā)在各地刊物上的,而這類作品除了極少數(shù)有那么一點原創(chuàng)性,大部分在迎合編輯們多年養(yǎng)成的審美口味,有的詩人發(fā)了那么多,就是挑不出一首有原創(chuàng)性的,可能是編輯們吃著舒服,做這道菜的人也做得不費勁。在我看來,沒有任何“毛病”的詩正是一身的“毛病”,為了迎合大多數(shù)人對詩的審美口味而寫出來的詩,看一首就夠了,何必寫出那么多呢?有幾個人寫就夠了,何必一幫人都那樣寫呢?我讀這成千上萬首詩,發(fā)現(xiàn)正是由他們這些作品、經(jīng)由他們之手在筑建一個“詩歌標準”,“詩歌標準”在我看來本不存在,如果存在這樣日積月累的“詩歌標準”,那詩歌就真成了“標準”化產(chǎn)品了,與工業(yè)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有什么差別?
今年夏天在馬莉的新詩集讀者交流會上,我談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詩歌精神何時能回來?那種爆發(fā)力,那種原創(chuàng)活力,沉睡了,消失了。我甚至渴望那種對詩歌文本的粗暴的創(chuàng)造力能夠重現(xiàn),現(xiàn)在有的詩人變得太精致了,像養(yǎng)在清水里的一株水仙,他們的詩也長得好看極了。
當然,世界總是在變化,詩歌的進步從沒停止,少數(shù)心里有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一直在向前猛沖。收入本書中的詩人充滿了活力,我多從民間詩人中來選詩,這個選本人數(shù)眾多,許多人已經(jīng)卓有成就,但更多的人還在民間沉默,寫詩成了他們很自然的事情,所以我更傾向于選他們的作品。
本次選稿,因為有了微博,變得更加快捷與方便了,我的工作基本上通過微博完成了。選本也盡最大可能體現(xiàn)了微博、微信上詩人們的新活力,包括已經(jīng)成了傳統(tǒng)的博客、網(wǎng)刊與QQ群,我都有所選擇。因為是一個年度選本,從傳統(tǒng)的綜合文學期刊、詩歌期刊到民刊與新媒體,都不應放棄,這正是世界保持活力,詩歌保持生命力的所在。而入選的詩人更是自然分布,沒有做任何的事先預設,一切以詩的質(zhì)量為選擇原則。
2013年度詩歌最大的變化有哪些?我看有以下幾個方面可以歸納。
一、90后詩人小獸般瘋狂來襲,他們的出場比80后詩人更讓人期待。本書入選的90后詩人,個個具有原創(chuàng)性,作品有了直接表達生活的激情,這種激情在我們這些被稱為“前輩”的多數(shù)詩人中快磨得差不多了。關(guān)健是他們似乎更懂得詩是什么,詩該如何寫,這點讓人欣喜。
二、已經(jīng)算老詩人的少數(shù)人又開始寫,并且寫得比原來還要好。這次入選的有呂貴品、島子、許德民等人,他們當年都是寫出過好詩的人,現(xiàn)在到了做爺爺?shù)哪挲g了,但詩歌寫作力驚人,今年有了一個小爆發(fā)。呂貴品在新浪微博上發(fā)詩算勤快的,作品出手也狠。島子則在他的新浪博客上發(fā)詩,首首過硬,是人到老年的精神性寫作,意象更加堅硬,節(jié)奏感加強了。許德民今年出版了一本詩集《抽象詩》,此次收入了三首,我一般都是選一首兩首,他能入選三首,是有理由的,舍不得刪,也無法刪,他這批詩太有意思了。
三、微博上有原創(chuàng)活力的詩人的出現(xiàn),與當年的詩歌網(wǎng)絡論壇詩人有相似之處,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泥沙俱下式的寫作也有相似之處,我不做過多比較,沒意義,只看作品,一個叫@性13的人在新浪微博上即時寫作,透過表面的喧嘩,我看了她一部分詩,從中選了一首較為老實的《爸爸》。這樣的原創(chuàng)性寫作,我們應該尊重。
四、今年的詩歌活動從大而空中有了變化,像伊沙的“長安詩歌節(jié)”,深圳劇協(xié)詩人從容女士牽頭策劃的、霍俊明等人參與主持的“第一朗讀者”,譚克修策劃的“湖廣詩會”,呂葉策劃的“湘詩會”,大頭鴨鴨策劃的“詩98”潛江詩會等等,都脫離了大而空的傳統(tǒng),有了更鮮活的現(xiàn)場感。詩歌活動也有了從北往南遷的趨勢。參與這些年度詩歌活動的詩人,本書都有收入,并且還做了小輯。
五、詩人推薦更加火熱,伊沙的“新世紀詩典”推出了不少新人,還出版了《新世紀詩典》第一季,書賣得也不錯。海嘯的“挑燈夜讀”,以網(wǎng)絡媒體為主,李少君的“中國好詩歌”也結(jié)集出版了。
六、詩歌民刊與詩歌同仁刊物又有增加,長沙與西寧同時出版了名為《詩品》的詩刊,長沙金迪的《詩品》出了兩期,發(fā)了楊煉、翟永明的新作?!对娊ㄔO》《漢詩》《讀詩》《當代詩人》《天津詩人》《中國詩人》《明天》都保持固定的出版頻率,形成了一個不同于民刊、官刊的由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同仁刊物。本年度,阿翔、蔣志武等人制作了民刊《詩南方》,木朵制作了民刊《元知》,楊黎制作了民刊《橡皮》等,民刊、同仁出版詩刊或叫書籍,在今年保持有增無減的勢頭,本書為此做了一輯。
七、詩歌獎項又有了增加,本年度新增的有北京文藝網(wǎng)舉辦的國際華文詩歌獎,由楊煉、秦曉宇、楊小濱等人參與組織,把網(wǎng)絡底層詩人與國外詩人請到了一起,推出了草樹、沖動的鉆石等人。還有由長沙詩人李榮組織的當代新現(xiàn)實主義詩歌獎,獎給玉上煙與草樹出版一部個人詩集。由《十月》雜志的谷禾組織的袁可嘉詩歌獎,頒給了陳先發(fā)、王家新與李苙。
八、詩集出版有了速度,我沒有統(tǒng)計今年出版了多少種詩集。長江文藝出版社詩歌出版中心的詩人沉河所負責推出的詩集應有上百種,并且詩的質(zhì)量與出版的水平都較高。其中《愈心樵詩選》賣得很好。作家出版社11月剛剛推出了一套《標準詩叢》,收錄了歐陽江河、西川、多多、于堅等人的詩集。由楚塵策劃的《新陸詩叢》推出了中國卷與外國卷各六種,反響都不錯。同時,小出版也暗流涌動,世中人的北京漢詩館獨立出版、周琦的不是出版基金、阿翔的木火車書吧工作室、劉春的揚子鱷書坊等等。我看到《葵詩叢》等個人詩集都是在孔夫子網(wǎng)與淘寶網(wǎng)上賣,屬于按需出版,這是一種趨勢。
九、詩歌微信悄然興起,由中國詩歌流派網(wǎng)的創(chuàng)辦人韓慶成推出的“詩歌周刊”與“詩日歷”微信,做得最專業(yè),并且有一個編輯團隊在做,他注重90后新詩人與歷史上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老詩人,這兩波人成了他重點推出的詩人。另外,北青傳媒副總裁段鋼主持的“以語文報的名義”微信群集結(jié)了當年一幫青少年詩人,他們?nèi)说街心?,開始從“失蹤”的狀態(tài)通過微信發(fā)詩了,我讀到了段鋼、寒玉、葉寧、王壟、羅廣才等人的短詩,馬蕭蕭、師永剛等人的組詩,景旭峰的長詩,讓人欣喜,由于本書的容量有限,景旭峰的長詩只能放到另外一本書中了。還有中影集團的詩人伐柯主持的《邊緣》詩刊微信群,把當年大學生詩人重新集合在一起,像王強、郭力家、郭長虹、陳朝華、韓國強、施茂盛等人,都拿出了新作。
十、小說家們也在偷偷寫詩,本書就做了一個小輯,小說家寫詩算副業(yè),但蔣一談的詩有了新氣象,他把小說的情節(jié)與對話帶入到詩里,夠有原創(chuàng)力了,不要以為他只是把小說寫成了詩,他是一個有想法的寫作人,詩人從中應有所啟示,詩也可那樣寫,不要以為詩就是你寫的這個樣子。詩人趙原今年在微博上也推出了他的“小說詩”,很有意思。瓦當、鐘二毛、華秋、馬敘、馬拉、陳應松、葉開、林白的詩也值得一讀。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小說家在寫詩,詩讓小說家們手作癢,那就來寫吧。
十一、本年度詩人的傷感,先后有雷抒雁、牛漢、東蕩子、王乙宴、韓作榮逝世,生命走到了盡頭,但詩歌還在繼續(xù)。今年還是顧城、謝燁離世20周年,《今天》做了一個紀念專輯,唐曉渡等人接受了媒體訪談。但這幾天還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詩人梁小斌,因無醫(yī)保而讓人痛心,馬莉為此在新浪微博上拍賣了她一幅畫,今天下午已經(jīng)將15萬元打到了小斌的募集賬號上了。傷感中還是有了一絲欣慰,我不知詩人算不算世上孤獨的人,但此時我感受到了詩歌的溫暖。
寫了這么多,窗外的天空飄起了潔白的云,這是今年在北京難得一見的奇妙天空。我把今年稱作霧年,中國人有霧中看花、霧中行走的傳統(tǒng),但霧年讀詩,我卻讀出了這么多感慨,在這篇文字的最后我希望明年的霧少些。今天天空的白云一朵一朵,像書中的90后青年,他們應該是快樂的。
是為編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