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堅
一、我們很多西方人對中國詩歌開始感興趣主要是通過龐德關(guān)于漢字和中國詩歌的一些看法?,F(xiàn)在大部分的漢學家有點小看龐德的這些看法。我想問你一下:龐德的這些看法有沒有影響到當代中國詩人?你自己有什么看法,也就是說,你是怎么看龐德對中國漢字的理解,還有你自己是怎么看漢字,漢字對中國詩歌有是不是加任何特別的意義?
我最初讀到龐德是一些翻譯成漢語的詩,我一開始并不知道龐德與中國詩歌的關(guān)系,我只是喜歡他的那些短詩而已。很直接,描述了一些畫面,就像中國宋代詩人蘇東坡說的,畫中有詩。龐德對中國古詩的理解是有限的,但他憑著詩人的直覺,也確實把握到中國古詩的某些東西。龐德的詩看上去就像是現(xiàn)代漢語詩人用白話寫的具有古典意境的作品。
在漢語中,當我們說到語言的時候,它不僅僅是具有意思的聲音,它也是漢字。漢字決定這個聲音是哪一個字的聲音,這非常重要,由于漢字,漢語才可以容忍大量的同音字的存在,而不會引起混亂。漢字是聽覺和視覺的合一,只是聽是不夠的,必須看,才能知道這是哪一個字,這個字的起源,漢字總是神秘地和它的起源密切關(guān)聯(lián),中國詩人其實依然在用7000年以前的那些古老文字寫作。在漢字中,看甚至比聽更重要。漢字保證了人們彼此可能完全聽不懂,但看得懂。隱喻在漢字中是無所不在的,因為漢字本身就是一個個具有多層意義的符號。它既是能指,也是所指,而且所指總是大于能值,它們并不對等。這種不對等導致了漢字空間闡釋上的不確定性,僅僅從能指其實并不能確定一個漢字的真正所指,而要看這個字在句子中的位置。位置不同,關(guān)系就不同,所指也不一樣,雖然能指是同一個。我想龐德不能完全地理解這一點。他感覺到漢字與漢字之間空間關(guān)系,隱喻的存在,但是這種空間關(guān)系基于一個巨大的熟人社會,共同文化背景、經(jīng)驗、習俗。它在一個封閉的文化系統(tǒng)是無限開放的,這種空間感基于一種古老龐大的地方性知識。我以為漢語是一種天然的民族主義,如果離開它自己的場,它其實也是一種相當封閉的語言。
龐德憑著詩人的本能直覺到漢語的某些層面,他也遇到真正的障礙,那些偉大的障礙,那些令龐德永遠無法進入的部分。這正是海德格爾所說,“如若人通過其語言棲居在存在之要求與召喚之中,那么我們歐洲人也許棲居在與東亞人完全不同的家中?!?/p>
我很欣賞龐德對中國詩歌的研究,誤讀在漢語中其實是一種光榮,言有盡而意無窮,意無窮,漢語并不在乎某種正解,“我注六經(jīng)”,漢語其實是鼓勵誤讀的。重要的是詩能否敞開空間,空間是無是非的。龐德對中國詩歌的誤讀正是一種詩的方式。
二、請你談一下你對詩歌的清楚的起源,最早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比如說小時候你是不是記住了很多中國古詩(這一點我聽說至今是中國對小孩子的教育的一個特點)?然后,什么時候開始寫詩歌,當時有什么詩人影響你了?你當時喜歡讀中國二十世紀二三四十年代的詩歌,比如卞之琳,徐志摩,聞一多等?
漢語本身就是一種詩性的語言?;镜脑娨獾念I(lǐng)悟其實不需要特別的教育,漢語本身就是一種詩的教育。如果所謂的詩是指分行的文字,那么我小學時已經(jīng)讀過一些中國古詩,更早些,在童年,我的外祖母經(jīng)常會為我念一些押韻的歌謠,以哄我入睡。在小學和初中的課文里,也有許多詩。文革時期,毛澤東的詩是課本里面唯一的詩篇。我自覺地閱讀古典詩歌并深受影響是在18歲左右。那時候我地下秘密地閱讀了大量古詩(古典詩集在文革中是禁止閱讀的),并瘋狂地背誦它們,我全文背誦了《唐詩三百首》。我至今依然記得我在閑暇時躺在單人床上一首一首地背誦唐詩,為之著迷。對古代中國詩歌的學習對我有著巨大的影響,這令我知道了什么是詩以及什么是好詩,這也有利于我后來閱讀白話詩和翻譯的西方詩歌。我知道了那種超越形式的詩是什么,而不為一首詩是否為律詩、自由詩、翻譯詩或者著名詩人的作品所惑。
我讀過卞之琳、徐志摩、聞一多等的作品,他們是時代中的詩人,在文學史的意義上,他們是有價值的,但他們不是那種可以超越自己時代的詩人。三四十年代的中國詩人對我而言,是一些先行者,他們受時代的干擾太大,許多人寫作沒有展開。比較之下,對我具有深刻影響的是古典詩歌,現(xiàn)代詩只是在寫什么上對我有所啟發(fā)。古代中國詩歌有一種強大的世界觀,這是現(xiàn)代詩缺乏的,三四十年代的中國現(xiàn)代詩似乎在世界觀上無所適從。
三、現(xiàn)代詩歌因為用白話和古典詩歌在形式上有所斷裂。你怎么理解當代或現(xiàn)代詩歌和古典詩歌的關(guān)系?或也就是你怎么看古典詩歌對你詩歌的影響?比如有人說他很喜歡古典詩歌,可是對他來說古典詩歌沒有用,在寫現(xiàn)代詩歌的時候沒有用……你是怎么看這個問題。不知道我是否問得清楚?
漢語的現(xiàn)代詩,雖然形式上與古代詩不同,它更為自由。在韻律上也與古詩的模式不同,它更強調(diào)詩人自己的語感,內(nèi)在的韻律。
但是,現(xiàn)代詩依然是用數(shù)千年以前就存在的那些文字(不是全部,但至少是大多數(shù)。至少我們依然在用李白、杜甫、蘇東坡使用過的那些漢字。)在寫作。只是其能指范圍更為復雜、細微,豐富。
古典詩歌對我來說,從來沒有斷裂,只是它引起的感受與現(xiàn)代詩不同。在云南,由于現(xiàn)代化進入這個地區(qū)比較緩慢,在我青年時代,古典詩歌所歌詠的山水世界依然存在,因此它們也像是我同時代人的作品。而新詩開辟了詩的另一個方向,就是人與世界、事物的世俗關(guān)系,內(nèi)心世界的更為深入地表達?,F(xiàn)代詩與古典詩如果有斷裂的話,我以為是所指的斷裂,世界觀的斷裂。而主要不是語言自身的斷裂。語言發(fā)生了變化,漢語在現(xiàn)代詩中被拉長了,但字還是那些字。在古典詩歌中,字是詩的核心,在現(xiàn)代詩中,句子成為核心。從煉字,煉詞到煉句,這是最重要的變化。
古典詩歌對于我不是有沒有用的問題,而是如何在現(xiàn)代詩里面整合的問題。例如我的這首詩:
便條:583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
祭祀了龍樹和火土著們走出青山
巫師在前諸神在上被樹枝拉扯著衣裳
一路上談著麂子的后腿也說起鄉(xiāng)政府
說起電視機里的漢人他們不信神
曲木克已看見一個女妖蹲下去
在巖石后頭支穩(wěn)了夜晚的鍋
就催促大家走快些噶山鬼要來啦
他愛的女子阿嘎珊正光腳涉過清溪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2007年的夏天我在橫斷山脈某地做客
位于瀾滄和金沙之間前后左右還有
吉木狼格何小竹子哥布魯諾迪基
倮伍拉且普馳達嶺米切若張施袁喜
吉狄兆林阿堵阿喜俄尼木沙斯加
心得楚辭不是幽靈書
開頭兩句“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是屈原的詩。在這里,我將它作為一組形容句來用。因為云南山區(qū)的景致很多地方與屈原描寫的一樣。當然這不是事實,而是一種感覺。中間也有幾句屈原的詩用來形容一位彝族女子。古代詩歌在我的寫作里經(jīng)常被作為成語使用,當然這個是我的首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