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牝 馬
□沈石溪
“牝”是雌和母的意思,用在禽獸上的,如牝牛、牝雞,很有點書卷氣。在我插隊的曼廣農(nóng)寨,把其他禽畜都喚作“母X”,如母牛母雞什么的,唯獨稱母馬為牝馬。什么原因,我沒考證過。
這是一匹漂亮而又健壯的牝馬,牙口剛滿三歲,全身灰白,就像是用云捏出來的:長鬃飄拂,四肢修長,腿彎的腱子肉鼓得就像藏著一窩小白鼠;奔跑起來輕盈如飛,尤其那條白尾巴,絲絲縷縷像雪塵似的飄散開,舞起一團青春的神韻。它的芳名就叫小雪。俗話說紅顏薄命,動物也不例外。小雪頭一次生產(chǎn),竟生下一匹死馬駒來。我們不顧它嘶鳴抗議,強行把在母腹里夭折的小馬駒從馬廝里抬出去掩埋了。
不料這一來,給牝馬小雪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它先是不吃不喝,夜以繼日地高聲悲鳴,攪得整個寨子雞犬不寧;后來把它放出馬廄,它一見到帶崽的其他牝馬,就發(fā)瘋般地追上去,拼命噬咬和踢蹬對方,擁著別“人”的小馬駒又吻又舔,鬧得馬心惶惶;讓它套車,它擰著脖子把馬車拉到水溝里去;讓它馱貨,它悶著頭往灌木叢里鉆,誰也使喚不了它了;身上邋邋遢遢,除了四只乳房,瘦得皮包骨頭。
一個星期后,馬幫頭召光甩神色憂郁地對我說:“小雪再這樣折騰下去,遲早怕是要進屠宰場的。趕集時你把它牽到牲口市場賣了吧,這樣馬幫隊可以減少點損失,它換了個環(huán)境,瘋病也說不定就能好轉?!?/p>
我牽著小雪來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前面閃出一匹紅艷艷像團火焰似的小馬駒來,小雪冷不丁朝前躥躍,我沒防備,韁繩從手里滑脫了。它跑到紅馬駒的身邊,也不管人家要不要,蹁開腿就想給紅馬駒喂奶。紅馬駒的主人誤以為它要尥蹶子傷害紅馬駒,揚起手中的馬鞭像打冤家似的在小雪頭上狠狠地劈了一鞭。叭的一聲,小雪的左耳被劈成兩半。它狂嘶一聲,落荒而逃,轉眼間逃進大黑山。
雖說是匹瘋馬,也起碼值好幾百塊錢,我一個窮知青,怎么賠得起呀?我只好壯起膽追進大黑山去。
大黑山古木參天,藤蘿密布,屬于自然保護區(qū),里頭根本沒有路。我順著濕軟的泥地上依稀可辨的馬蹄印,高一腳低一腳追到天擦黑,才在一條箐溝里逮到了正在啃食青草的小雪。
要命的是,天一黑我辨不清東西南北,牽著韁繩轉了好幾個小時,還沒走出迷宮似的大黑山。老天爺還來幫倒忙,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泥濘路滑,沒法再走了,我只好找了塊平坦的地方,將小雪拴在一棵小樹上,準備等天亮了再走。
雨越下越大,雨粒鉆透厚厚的樹葉層,滴濕了我的薄衣衫。冷風襲來,渾身起雞皮疙瘩。早晨吃的一碗米線,早消化得無影無蹤了。饑寒交迫,再被雨澆成落湯雞,怕會得傷寒的。
沒地方可躲雨,我也沒膽量摸著黑在老林子里鉆來鉆去地尋找躲雨的地方,只有鉆到馬肚子下躺著,讓小雪做一次傘,借它的身體遮遮雨。
雨下個沒完,風也刮個沒完,漸漸地,我覺得冷到骨頭里去了,渾身哆嗦,腦袋一陣陣發(fā)暈,繼而發(fā)脹發(fā)疼。我有點堅持不住了。
再餓下去,恐怕我會昏死在這里。我必須弄點吃的??傻侥睦锶フ页缘哪??我突然想起小雪蹁開腿要給紅馬駒喂奶的情景,或許,我可以擠點馬奶吃,充饑御寒,不至于病倒。我拍拍馬肚子,唔,小雪,現(xiàn)在只有你能幫我了。我摸索著找到奶頭,擠了擠,一股溫熱的又黏又稠的乳汁流進我的嘴里。黑暗中,我感覺到小雪溫順地蹁開了腿,然后,一動不動,任憑我吮吸它的乳汁。
馬奶甘甜芬芳,帶點淡淡的腥味,我貪婪地喝著。漸漸地,料峭的夜風刮在身上,不覺得像剛才那么徹骨寒冷了。
我喝了個飽,沉沉欲睡。小雪扭過頭來,舔舔我的頭發(fā),四膝一曲,斜臥在地上,把我攏進它溫暖的懷里。我枕在馬腿上,睡著了。
有什么東西在舔我的臉,把我舔醒了,睜開眼睛,天已大亮。雨早停了,陽光穿過樹葉,射下千萬根金箭。小雪站在我面前,又蹁開腿給我喂了一次奶,然后,咬住我的衣領,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
我想,我該騎著馬回家了,可在水里泡了一夜,渾身骨頭疼得像要斷裂,腿軟得就像用濕泥巴搓成的,努力了幾次也未能爬上馬背。小雪扭頭憂郁地望望我,跪了下來,讓我爬上它的背,然后它慢慢站起來,馱著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它走得十分穩(wěn)健,上坡下坎,盡量放慢速度,減少顛簸。
我趴在馬背上,雙手摟著馬脖子,迷迷糊糊間,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睡在母親的背上……
這以后,牝馬小雪的瘋病奇跡般地不治而愈了。它不再沒日沒夜地嘶叫悲鳴,也不再見到別家的小馬駒就沖動地奔過去;無論讓它套車還是讓它馱貨,它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聽從使喚。
它只保留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癖好,每天早晚兩次,都要見我一面,舔舔我的頭發(fā)。要是早晨見不到我,它就拒不進食,拒不干活;要是晚上見不到我,它就不進馬廄,還一聲接一聲地嘶鳴。
我感念它曾救過我,總是盡量滿足它這個奇怪的癖好。很快,小雪養(yǎng)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又變成了一匹漂亮而又健牡的牝馬。
馬幫頭召光甩養(yǎng)了四十多年的馬,對馬的秉性了如指掌,戲謔地對我說:“你吃過小雪的奶,它把你當它的兒子了?!?/p>
直到第二年開春,小雪重新產(chǎn)下一只活蹦亂跳的小馬駒,才逐漸冷淡了和我的關系。
(原載《新聊齋》2014年第5期 吉林李仁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