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亞
不論是魯迅在《〈十二個〉后記》一文中所說的“我們有館閣詩人,山林詩人,花月詩人……沒有都會詩人”,還是孫作云在《論“現(xiàn)代派”詩》一文中認為的“現(xiàn)代派詩中,我們很難找出描寫都市、描寫機械文明的作品”,都是很難讓人信服的。如果說魯迅的文章出自現(xiàn)代詩派崛起之前的1926年,僅僅忽視了郭沫若等人零星都市詩的存在,尚可理解,而孫作云的文章發(fā)表于現(xiàn)代詩派已過鼎盛期的1935年,卻否認都市詩的存在,則明顯是與歷史真相相隔膜了。
應該承認,都市詩從未領略過主潮的殊榮,但作為詩的類型之一,都市詩的歷史卻與都市同齡,即便在三十年的現(xiàn)代詩史上,也聳立著一道迷人的風景線:從郭沫若、李金發(fā)、卞之琳、陳江帆、羅莫辰,到艾青、袁水拍、唐祈、袁可嘉,都做過出色的都市詩表演,尤其是1930年代現(xiàn)代詩派中最年輕的徐遲,更以詩集《二十歲人》的寫作,成為都市文明、都市體驗最熱烈的歌唱者,在詩壇上刮起了一股年輕、有力的“都市風”。
回眸現(xiàn)代派時期的徐遲詩歌,我發(fā)現(xiàn)與對詩的社會意義重視相比,他更忠實于藝術。他深知藝術的天職在于創(chuàng)造,所以只要可能,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創(chuàng)造與突破的機遇。正是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保證了他的詩以殊于他人的審美態(tài)勢,進入了現(xiàn)代詩歌實驗中最前衛(wèi)的位置。
詩人憑借什么看家本領在詩壇一領風騷?看一下詩人類乎自畫像的詩《我及其他》也許會找到一點答案。
我,日益擴大了。
我的風景。我!
倒立在你虹色彩圈的IR IS上
我是倒了過來的我。
這“我”一字的哲學啊。
桃色的燈下是桃色的我。
向了鏡中瞟瞟了時,
奇異的我,
忠實地爬上了琉璃別墅的窗子。
我安憩了——或是晝夢吧,
我在深藍的夜網(wǎng)中展側(cè)。
于是,在夢中,在翌日,
我在戀愛中栽了跟斗。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已日益擴大了
它并非無意義的文字游戲,而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詩中之“我”被無限擴大,仿若宇宙的主人,上下左右自由翻滾,顯示出詩人的天性率真、無拘無束,完全是個美化、浪漫化的自由之子,正是這種心態(tài)使詩人順利地走向了詩人之路。那時徐遲的詩興勃發(fā)不同于戴望舒、何其芳、林庚等現(xiàn)代派詩人,先有古典詩詞功力,即便走向象征主義后詩中仍充斥著一個古典的靈魂,而是借助外文水平的精湛,一開始就迷上龐德、林德賽、桑德堡等外國詩人,引發(fā)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由于詩人個性的狂放不羈,由于詩人直領西方詩歌熏香,由于詩人自南潯的書香世家到燕京的文化沙龍、上海的同人交往,從未離開過文化人圈子,更由于詩人在詩學主題開拓上常鐘情于少年生命勃發(fā)的渴望、新鮮都市生活的體驗,注意玩味一種感受,所以徐遲的詩最多掙脫束縛的野性自由,最少民族傳統(tǒng)的古典元素,詩性空間里彌漫著強烈的現(xiàn)代風與十足的“洋味兒”,從而也最具前衛(wèi)性。這種前衛(wèi)性在以下幾方面中有所體現(xiàn)。
一是在詩語選擇上力避墨守成規(guī),刻意沖擊語言的慣性模式,似信手拈來自由隨便,又奇峭陌生,躍動鮮活。不說《輕的季節(jié)》中“栽下著我的戀了”這虛實搭配的經(jīng)濟含蓄,不說《我及其他》書寫方式的花樣頻出、驚人越軌,也不說《都會的滿月》、《繁華道上》冒險地將羅馬字與分數(shù)寫入詩中,單是一些詞匯、結(jié)構(gòu)的排列就歐化得令人不解,奇峭得讓人瞠目。如《秋夜》:
秋夜,雨滴總,仿
佛是,是春夜雪溶瀉的時候的滴水
我的年齡的思想。
急驟發(fā)展的語言框架本身已造成一些詩意空白,“仿佛”一詞的斷句破行排列法更是少見的大膽嘗試,既突出了詩歌陌生感,又外化出雨斷續(xù)滴落的形態(tài)。它與《我及其他》一樣都有一種立體主義傾向。上述探索尚可理解,而像《MEANDER》這種所謂的“現(xiàn)代的詞藻”則太費解了。
圖案
Χ
M EANDER是我生活的日常中的戀愛了呢。
缺了M EANDER的青天,
我對M EANDER懷戀………
它歐化自由過了頭,題目即用外文,正文又文白夾雜,中外文混用,詞句間跳躍太急,阻礙了情思傳達,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望而生畏??磥碚Z言創(chuàng)新也要有度,過度即失敗了。
二是同位對應于迷茫躁動現(xiàn)代情緒的現(xiàn)代意象,與象征、暗示、自由聯(lián)想等現(xiàn)代性手段遇合,賦予了徐遲的詩一種“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難以確定的隱形美。施蟄存在《現(xiàn)代》四卷一期的《關于本刊的詩》中說,現(xiàn)代派的詩,“匯集著大船舶的港灣,轟響著噪音的工場,深入地下的礦坑,奏著Jazz樂的舞場,摩天樓的百貨店,飛機的空中戰(zhàn),廣大的競馬場……甚至連自然景物也和前代的不同了”。徐遲的詩有力地印證了這一點。如《都會的滿月》:
寫著羅馬的
ⅠⅡⅢⅣⅤⅥⅦⅧⅨⅩⅪⅫ
代表的十二個星;
繞著一圈齒輪。
夜夜的滿月,立體的平面的機體。
貼在摩天樓的塔上的滿月。
另一座摩天樓低俯下的都會的滿月。
短針一樣的人,
長針一樣的影子,
偶或望一望都會的滿月的表面。
知道了都會的滿月的浮載的哲理,
知道了時刻之分,
明月與燈與鐘兼有了。
古典文人鐘愛不已的明月已發(fā)生變異,不再是夜空中的王后,它與齒輪、時針、摩天樓、街燈、匆匆的行人及影子等純?nèi)滑F(xiàn)代都市意象雜糅,其構(gòu)圖本身即像有的論者所言,具有了一種反諷意義。如果說該詩側(cè)重都市自然意象的展現(xiàn),那么《春爛了時》則以社會意象寄托情思,爵士樂、螞蟻與失業(yè)者伸出帽子“布施些,布施些”等瘋狂或破敗意象的攝取,已滲透著詩人的批判意向。徐遲曾沉迷于西方的意象派、象征派,還寫過專文《意象派的七個詩人》、《〈荒原〉評》等,介紹龐德與艾略特等詩人,所以他詩中的意象多與象征、暗示關聯(lián),如《微雨之街》中的雨,既是自然之雨,又象征著詩人的心靈之雨,微雨之街也是一個象征。《火柴》也具有現(xiàn)代藝術傾向。
男子是這樣的多啊,
反正,是安全火柴的匣子中,
排列著隊伍呢。
蠢蠢然一次一次地燃燒著,
而又一根一根地消失了。
“火柴”與男子契合,已超出簡單比喻的層面,既可看做意象,也可說成象征,還可解為象征性意象。至于說火柴一次次燃燒又一根根消失,是說對青春之愛一次次渴求又一次次失敗的悲涼,還是說渴求愛又怯于愛的無奈自嘲,則難以說清。
如若徐遲詩歌的意象藝術僅止如此也就不足為奇了,它還提供了重動感與色彩感的新質(zhì)。作為工業(yè)文明的歌唱者,徐遲的詩情也如同都市一樣膨脹,騷動著新生力量。《二十歲人》從植著杉樹的路、網(wǎng)球拍到歌者、煙的意象彈跳,將年輕、康健又明亮的青年形象由遠而近地推到你面前?!兑惶斓牟世L》從草原到動物園、咖啡座、海濱、音樂會、大街、街巷、公交車,視點的頻繁閃跳流轉(zhuǎn),就是作者思維線路的運動過程,一個個電影鏡頭似地閃爍,既凸現(xiàn)了都市工業(yè)文明的力度與速度,又表現(xiàn)出抒情主體與自然之女“她”那種興奮而疲倦、激動又緊張的都市心態(tài)。這種意象攜帶的心理動感,為徐遲詩歌輸送了一種“二十世紀的動的精神”,一種搖曳嫵媚的風姿,因為“媚就是動態(tài)中的美”。
徐遲詩歌的意象不僅有音樂的流動,還因受用色彩呈現(xiàn)情感的美國詩人維琪·林德賽影響,對意象的色彩、光線把握異常絕妙,有種繪畫般的凝定,《輕的季節(jié)》、《夜的光》、《六幻想》、《七色之白晝》等都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如“雨,從燈的圓柱上下降了。/薔薇之頰的雨/薔薇之頰的少年人”(《微雨之街》),僅三句,即可看出印象派繪畫的神韻。前一句寫雨被縮小成一束束眩目的光線,意象簡潔優(yōu)美,耐人尋味,后兩句則寫出薔薇色的燈光照耀,染紅了雨,染紅染醉了少年寂寞心和漂亮臉的色調(diào)光線,美不勝收?!镀呱讜儭穼讜冎獾难D科呱姆纸馀c單一朦朧白色的融和,表現(xiàn)得令人嘆為觀止,借助七色板的神奇調(diào)弄,將美與愛的思想揭示得辯證又獨特。再如“乳色的三月/流蕩著了呢//桑葚在浮動著紅色了/野鴿子,伴著野鴿子/從水中的白云里飛近來//褐色的檜木的橋欄桿/單戀著/那悠然而逝的水波”(《橋上》),這無疑是幅濃淡相間、疏密有致的色彩圖畫,不必言情,其間已含“感情的韻與旋律”。乳色、紅色、白色、褐色輕淡地呈現(xiàn)在畫布上,造成一種清麗、恬靜、閑適的氣氛,與蘭波等象征派詩人對色彩的重視殊途同歸,色彩與意象的調(diào)配增加了詩的美感。這些色彩即思想的成熟詩作表明,徐遲堪稱設色的妙手。
徐遲對意象藝術的講究,將詩歌推向了現(xiàn)代化前沿,推向了充滿靈性又奇崛的領地,單純又復雜,透明又朦朧。
三是想象與幻覺的躍動常將詩帶入似真似幻的意境,含蓄雋永,開闊了人們的眼界。在內(nèi)視點的詩歌藝術中,想象是詩的翅膀,是創(chuàng)造力的保姆,沒有想象就沒有詩歌。徐遲具備這種想象力,他的詩中結(jié)滿了剔透的想象珠玉。如《戀女的籬笆》:
你的頭發(fā)是一道籬笆,
當你羞澀一笑時,
紫竹繞住了那兒的人家。
……
如今我記不起你眼眉的一瞥,
只有我伏著窺視過的籬笆,
我記得開放在上面的有一朵黃花。
將戀人的頭發(fā)比喻成紫竹籬笆,將戀人顏面比喻成整個人家,戀人的一笑也就化成了竹籬上的一朵花兒,這異想天開的神來之“比”,將戀人那種小家碧玉的美和盤托出,真虧詩人想象得出?!抖紩臐M月》將天上的月與星想象成鐘表的銅齒輪與周圍的十二個羅馬星,天空猶如一架自鳴鐘,摩天樓的尖頂像是鐘塔,純都市化的感覺想象,使月、鐘、燈渾成一片,難分天上人間,貼切又漂亮,既有象征性的整體貫穿,暗指多于實敘,又有朦朧的理趣,形象大于思想。再如《隧道隧道隧道》:“我,掘隧道人,/有掘隧道的下午的,夜的……我只是掘著隧道而已/不及黃泉,毋相見也……她掘了一條隧道,/我掘了一條隧道……可是,我卻不知道/這寶貴的礦床的剖視圖上,/兩條隧道是否相見呢?”把給情人寫情書喻為掘隧道,已很新鮮,而隧道的“彎彎曲曲”及“不及黃泉,毋相見也”,又見出初戀情節(jié)的婉轉(zhuǎn)隱蔽,對渴望情感溝通的執(zhí)著。
林德賽的影響輻射,使徐遲常進行幻覺想象,騎著幻想的金鳥“精鶩八極,心游萬仞”,在虛幻境界中自由翱翔。《七色之白晝》即幻覺織就的華章,在午夢的框架中融合幻覺與現(xiàn)實、七色的白晝與單色的霧等對立性因素,一切都在幻覺中進行。再如《六幻想》的幾段:
你幻想秋郊的半棵樹,
幻想半棵樹的吐露:
“風不刺人,陽光和暖”;
是宜于戀人郊外行的氣候;
正允許了戀人們的手攀住戀人們的腰
如秋水攀住秋橋
……
幻想一下我們在稻中央,
你也是;
幻想我們在稻中央的秋之吻;
秋之吻是甜的,
因兩人皆是豐收之年的
熟透的果實。
六幻想
邀約你到秋收的稻田去。
詩人在《〈最強音〉增訂本跋》中說,“我認為只有在戰(zhàn)爭之后,我才可以再歌唱‘明麗之歌’,雪的幻想,云的幻想,草原、動物園、音樂會的幻想,秋收的幻想與多幻想的少女的幻想”,足見詩人的幻想之多。整首詩即是借向戀人鋪敘幻想中的秋景的美麗,調(diào)動戀人的情趣,暗示一種含蓄又深沉的戀情,既構(gòu)成全詩的幻想,也給人以無限的幻想,“半棵樹的吐露”似向戀人表白赤子之心的情狀,“最后的一張葉子的殘落”如向戀人暗示青春易逝的思想,可以說,幻想是該詩的生命,沒有幻想就沒有該詩。這種幻想常使詩人妙筆生花,在不羈的躍動中營造出輕靈的亦真亦幻的情調(diào),以實有與虛擬的交錯增添了嫵媚和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