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勁潮
河南北部的??h歷來盛行民間藝術(shù),泥玩當屬其中之最,并且此行名人濟濟不絕。然技藝奇巧,做工美妙,堪稱大師者,數(shù)得著“泥猴張”了。其實,他叫張希和,普普通通的農(nóng)家名字。因捏泥猴名聲在外,便有了“泥猴張”的雅號。
提起“泥猴張”,人們自然想起先人“泥人張”。一個靠泥人名垂后世,一個靠捏泥猴聲振天下。“泥猴張”與“泥人張”僅一字之差,陌生人道聽途說泥猴的傳聞軼事,還誤以為是當年的泥人張復活啦!
“泥猴張”藝如其人,人是土頭土腦,藝也土里土氣。然則土極而蘊至美,俗極而透靈秀。土生土長的藝術(shù),往往似俗而雅,近粗而精。當你看到他拿了一團泥巴,在手心里團了團,揉了揉,然后,一拽,一搓,一捏,一點,在你眨眼之間,或在你神游之時,一件泥猴便活靈靈立在他的掌上。其相酷似,無比精巧,如面世而思,如對人而語。于是,你覺得泥猴張捏泥猴,隨心所欲,信手拈來,無功無法。實際呢,無功之中卻藏著極深的功力,無法之中卻有著絕妙的技法。那無功之功,無法之法,偏偏讓人看不見,尋不著,說不出,只讓人感到那是一種自然的氣韻,而又透露著不凡的雄魂。
“泥猴張”真不愧為泥猴大王,在他所有的泥塑、泥陶作品中,形形色色的泥猴組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家族,一個不擠不爭的世界,顯得無比和諧多趣。泥猴系列分組而排,一級由十幾個甚而幾十個猴子組成,用不著講解,只要你站在一級組泥猴前,便會想象出一個個生動的故事或有趣的童話。一只泥猴,一種天趣;一只泥猴,一種寓意。讓人感到興味盎然。那抓耳撓腮的,若在苦思冥想;那仰天舉目的,若在高呼長嘯;那擠眉弄眼的,如在耍俏皮;那捧腹咧嘴的,如在放聲笑。吹吹打打娶親的,戚戚哀哀送葬的,肩扛糖墩叫賣的,頭頂大缸雜耍的……無不引人發(fā)笑。一個個泥猴,鼻眼流露的盡是智慧,四肢顯示的全是靈敏,動態(tài)給人以幽默,神情給人以狡獪。叫你有品味不盡的韻致,并依那猴兒嬉笑怒罵,隨那猴兒波瀾起伏。仿佛是猴兒牽了你的魂,戀戀而不肯離去。
要領略泥猴張泥猴造型的絕巧,還需細細觀賞他手下的“猴頭山”和“花果山”。一塊泥巴,高一尺不足,寬三寸有余,立起來,凹凹凸凸,豁豁牙牙,恰是一座山的縮影?!昂镱^山”層層疊疊的巖峰,就是層層疊疊的猴頭,從山腳到山頂,從洞窟到懸崖,處處是猴頭,面面見猴臉。讓你一時難以數(shù)清這“猴頭山”上究竟有多少只猴子,簡直要與蘇州“獅子林”中的獅子山媲美了。那“花果山”更是其妙無窮,不言而喻,這是將《西游記》中的“花果山”具象化、立體化了。但見滿山桃花盛開,群猴倜儻無忌?;ㄑ诤锩妫锱驶ㄖ?,桃花團團簇簇,散散落落,猴子各具情態(tài)。細數(shù)去,花有千朵,猴有百只。數(shù)著數(shù)著,倏忽覺得自己也正置身于此山之中,聞到了桃之芬芳,聽見了猴之喧鬧。一塊小小泥巴之上,竟能惟妙惟肖地塑造出如此眾多的形象,創(chuàng)作出引人身臨其境的藝術(shù),這不能說不是泥猴張的特異功力。片土卻表現(xiàn)了大巧,粗泥卻顯露出雅美。豈能不令人嘆為觀止?
“泥猴張”心里的猴子不重樣,一出手,活蹦亂跳一大群。這一個只能是這一個,那一個只能是那一個,誰也不會重復誰的臉,誰也不會摹仿誰的眼。這個的鼻子安在這個的臉上才恰如其分,而安在那個的臉上就牽強附會。這就是美妙的藝術(shù)。有人說,張希和成了孫悟空,從身上拔幾根毛,一捻一吹,便是一群猴子。此話雖有些浪漫和夸張,但張希和的猴子的確多得出奇,要多少有多少,并且多而不重,多而不俗???h大伾山風景區(qū)要從山腳到山頂修一條數(shù)百米長的梯級路,路兩邊石欄上的圖案交張希和設計。他興如泉涌,晝夜不眠,1360多只形態(tài)迥異、情狀不同的猴子一氣呵成。當你走在那石階小路上,一步一上,一步一層,步步見猴舞,層層有猴戲。低頭則見猴向你笑,側(cè)耳感覺猴對你語。拔地而起的,騰云駕霧的,前翻后旋的,合掌祈禱的,嬉之笑之的,舞之蹈之的,躬身作揖的,揮刀舉棒的,盡揚猴氣,極窮猴趣。而那一切猴氣猴趣,皆得之于人的性情,人的意念。可見,“泥猴張”手下的猴子,妙在隨人情塑猴形,美于以猴態(tài)著人意。凡登大伾山者,看著石欄上千種姿態(tài),萬般風韻的猴兒,頓時陡增登山的智勇、游覽的雅興。
“泥猴張”何以能塑造出這么多形象復雜的猴子?這恐怕與他愛猴成癖不無關聯(lián)。小時候,村里來了玩猴的,他擠扁頭往人圈里鉆,一蹲就是半日。玩猴的一收攤,背起猴子要走,他像丟了魂兒,一溜煙攆出村外好遠。呼之,喊之,而那玩猴的只管往前走。直到人家消失了身影,張希和還在那里發(fā)呆。自此,那紅毛猴兒,時時不離他的腦海,總在他眼前翻跟頭,裝怪樣兒。
待他迷上了民間藝術(shù),就以藝術(shù)家的眼光觀察猴兒,更從藝術(shù)家的心靈體味猴兒。那年,他難得與作為農(nóng)民的妻子同游北京動物園,轉(zhuǎn)到猴兒山,張希和一身的疲倦盡消,上竄下跳的猴子使他一下子又回到童年時代,他像頑童一樣隔著鐵籠與猴子耍逗起來。見那猴子做出驚人的動作,便速速掏出本本,為猴子寫生。畫了厚厚一沓,已是日向西斜?;仡^尋妻,怎么也不見。想必小村民婦,到了大千世界,看得暈頭轉(zhuǎn)向,定是走散迷失了。張希和正在忐忑不安之中,誰知一抬頭,妻竟靠在路邊的長椅上睡著了。他見此狀,啼笑皆非,怨憤不得。
那次在安陽公園畫猴更可笑。一大早進公園,心,囫圇個兒傾到猴身上,神,一古腦潑到畫紙上。立一時,蹲一會,正著畫,側(cè)著描,畫不完的猴靈性,描不完的人意趣,直到天擦黑,燈放亮,游客散盡,一片寂然,被管理人員攆出公園,方覺兩眼發(fā)黑,頭腦暈暈,腹內(nèi)空空,回想一下,原是只顧看猴畫猴,而忘了一日三餐。摸摸兜兒,一無所有。嗨,兜里要裝著干糧該多美!
他就是這樣迷著猴,愛著猴。出于他手的泥猴,無疑滲透了他的愛,捏進了他的情,塑入了他的意。愛而著迷,著迷便出真功。故他所有的泥猴不徒寫形,而是形神兼?zhèn)洹?/p>
“泥猴張”的泥猴在民間藝術(shù)中獨樹一幟,樹大招風,旗大揚名。中央美院、新疆畫院、山東畫院、廣州畫院等地爭相邀請他講學、表演和展覽。他有求必應,既傳播藝術(shù),又帶去熱誠。無論到哪里講學,都不用拿樣品,扛袋子泥巴啥都有了。因此,總是在家自備泥料,不遠千里,背來背去。一到目的地,取出泥巴就表演,講著捏著,課講完了,泥猴捏了一大堆。任聽課者你挑我揀,全部送人,概不收錢。誰若拿錢買他的泥猴,他臉色一沉,說這樣做,比拿刀子戳他的心都厲害。泥猴是藝術(shù),比孩兒都親,咋能當商品賣呢?
久而久之,“泥猴張”的名字飄到大洋彼岸。法國、美國以及港澳等海內(nèi)外友人慕名而至,看他的泥猴,一見便樂,愛不釋手。外國人得一泥猴,如獲珍寶,喜不自禁,便在張希和的留言簿上寫字留念,以表心中的仰慕之情。
毋庸諱言,泥猴是地地道道的土玩藝兒,土得不能再土了。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全然一色的土,盡是純粹的泥。比起翡翠瑪瑙、金鐘大鼎之類的國寶,它或許是微不足道的。可它卻能美名天下,譽滿海外,博得外國藝術(shù)家的青睞。有人問:這是為何?
“泥猴張”回答得很簡單:因為泥猴生于中國的泥土,是我們自己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