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當代作家,曾有過政府工作經歷。1989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曾獲湖南省青年文學獎。從2001年10月起,專職寫小說。現(xiàn)服務于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2010年入圍“免網杯”中國文藝網絡獎最佳作家候選人。2014年8月,其中篇小說《漫水》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主要作品包括《國畫》《梅次故事》《亡魂鳥》《西州月》《龍票》《大清相國》《蒼黃》,以及作品集多部。
如果“官場文學”是一個江湖,那么“官場文學”的作者,就是潛行于這個江湖的暗夜騎士。
王躍文其實并不太喜歡使用“官場文學”四個字,尤其不喜它作為他創(chuàng)作的標簽。他的小說其實就是現(xiàn)實主義,只是他塑造人物之后,連同自己的信念,和所感知的現(xiàn)實一起,裹挾在官場的外衣之內,任其闖蕩江湖。
在人性與規(guī)則的灰色地帶披荊斬棘,是灰色的背景襯托人的輪廓,還是人的形象被灰色的背景吞噬,這大概是“官場文學”追問的終極命題——所以作家們書寫的還是人,至少嚴肅的作家如此。
但是就像“官場”太容易越軌一樣,“官場文學”也太容易變成一個窺私探秘的窗口。只要有人愿意窺探這片領域中的光怪陸離,必然會有人樂意側身“衙門”去添油加醋。作為某一種類型化的文學,“官場文學”本身就存在灰色化的隱患——官場的跌宕起伏,到底是迎合市場的曲意奉承,還是直面現(xiàn)實的人性拷問?官場的冷眼旁觀,究竟是去偽存真的批判,還是挖私掘隱的欣賞?
寫官場的作家,一定會遭遇這樣的挑戰(zhàn)。當人性的刻畫,還不及那些潛規(guī)則,以及聲色犬馬、爾虞我詐的世界吸引人的時候,作家該如何繼續(xù)這條寫作之路?他們像穿行于黑暗中的騎士一樣,執(zhí)著火把和長矛,或者照亮深邃的黑夜,或者鏖戰(zhàn)咆哮的風車。
王躍文也在做著這樣的對抗。他對于“官場文學”這個詞匯的絕決態(tài)度,已經證明他在對抗。對抗什么?對抗一種充滿慣性的觀念,把“官場文學”實用化、功利化的觀念;對抗被貼上各種各樣的標簽,其中就包括官場小說家的標簽。
多年前那封給王躍文帶來麻煩的公開信,已經證明這位曾經游弋官場周遭的人,其實不是一塊可以靠各種潛規(guī)則就飛黃騰達的人。而今年憑借自己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一舉斬獲魯迅文學獎,也證明這位暗夜騎士,其實從未墮入幽暗的沉夜,始終有通透明亮的星光,為他指引遠方的征途。
但是還有更多的“官場文學”正在試圖擾亂視聽,把類型化文字的營銷,深刻地植入到純文學的招牌里面去。不僅是“官場文學”,還有商場、職場、戰(zhàn)場、秀場和名利場,各種類型的創(chuàng)作,都在以簡單粗暴的方式,改變著閱讀和寫作的生態(tài)。
所以,還是應該聽聽王躍文怎么說,看看他對于“官場文學”持有怎樣的看法,看看他對于自己心愛的鄉(xiāng)土文學,又有怎樣的情愫。我問他,官場與鄉(xiāng)土,是不是精神世界一種張力的兩端,會不會沉浸在“官場文學”中太久,然后去鄉(xiāng)土世界——這個王躍文熟悉并感到寧靜的內心世界——尋找平靜呢?他回答我并非如此,不過是不同的小說素材,不同的做工和手法而已。
果真如此?
一
今年9月,王躍文來到武漢,參加中國(武漢)期刊交易博覽會,同時到湖北省圖書館舉辦講座。在與讀者互動的時候,有讀者拋出一個非常犀利的問題:“您原來寫當今官場,如今寫清代官場,這是否代表了您的怯懦?”王躍文身上的湖南人的血頓時沸騰起來,“我是說真話的人,不會搪塞你”,脫口而出。他說,自己不僅寫有關官場的小說,更寫了大量的隨筆和雜文,同樣在深刻地揭示問題。他還認為,文學并不是匕首投槍,還有很多功用。一問一答,顯示出讀者與作家之間的某種小小錯位,其實這里面既沒有黃昏里的俠客,也沒有中途止步的高人。作家守護的,是文學對心靈的作用,而并不一定在于能否改變現(xiàn)實。
范寧(以下簡稱“范”):您以“官場小說”聞名,也曾經置身官場,并因為“公開信事件”而離開官場。一方面您要寫官場里面人性的復雜,另一方面現(xiàn)實中您又堅持一份秉直、執(zhí)著,那您如何評價自己的官場生涯?
王躍文(以下簡稱“王”):嚴格說來,我的經歷談不上官場生涯。我過去在政府機關里只做過技術型干部,就是替官員寫文章的秘書人員。沒有做官經歷,何來官場生涯?秘書人員的身份很微妙,不是官員,卻要用官員的腦子想問題,用官員的文筆寫文章,有時候還得替官員辦事情。有些秘書工作者,做著這些替身的活,日子久了就“形神兼?zhèn)洹绷?。某天,一紙文件下來,秘書真的就是官員了。我沒有等到這天,就離開了官場。
范: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于官員的要求是最高的,因為從各種甄選制度中選出來的管理者,本來應該是修齊治平的代表,理想的官員,和文人甚至義士,有非常多的重疊部分。但今人看到的“官場文學”,卻充滿奸詐與兇險、壓抑與痛苦,為什么“官場文學”會以這樣的面貌為主?
王:中國自古官場,都是理念和現(xiàn)實兩張皮。比如清代,大清律例在廉政方面規(guī)定非常嚴格,官員向富裕人家借錢一千兩銀子者問斬。但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卻是清代官場的真實寫照。
康熙皇帝曾同大學士們談官員廉潔,拿戶部尚書趙申喬、文華殿大學士張鵬翮、禮部尚書張伯行為例,說:“趙申喬做湖南巡撫時,把大小官員都參了,難道通省無一好官?官之清廉只可論其大方面者。趙申喬是個清官,但他作為方面大員,要說他一干二凈,朕未必相信。張鵬翮居官清廉,但他在山東兗州做官時,也收過人家的規(guī)例錢。張伯行居官也清,但他刻了那么多書,刻書一部非花千金不可,這些錢哪里來的?兩淮鹽差官員經常送人錢財禮物,朕不是不知道,不想追究而已?!笨梢姡宕賵霾坏瘮乐?,而且皇帝也見怪不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今天的官場,應該比古代官場進步多了,但并沒有從制度上杜絕腐敗,目前廉政建設的任務相當艱巨。不是現(xiàn)在的官場文學刻意要如何表現(xiàn),而是現(xiàn)實有時候的確非常糟糕。我沒有能力全面研究官場文學,就自己寫的那些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而言,筆下已經很留情面了。作家反映現(xiàn)實的膽量再大,也大不過某些貪官的膽量,他們的膽量之大,已遠遠超過作家的想象能力。
范:有人把“官場文學”視為官場教材,有人把“官場文學”視為一種發(fā)泄的途徑,有人覺得“官場文學”能起到警示的作用,當然也有人覺得毫無作用。您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會從什么角度出發(fā)?您如何對這類特定的文學進行價值判斷?
王:社會上對“官場小說”的誤解太深,所謂“官場教科書”一說尤其荒唐可笑。未必出了這么多的貪官,都是作家們教出來的?相反,作家們筆下寫的東西,在那些貪官眼里顯得很沒有眼界,很沒有出息。很多作家并沒有“官場生活”經歷,他們寫的官場生活連皮毛都沒有觸及,更沒有可能了解各種驚人的貪腐內幕。當然,文學并不需要同生活比驚奇、比恐怖、比黑暗。作家更需要想象能力、虛構能力,更需要對生活的思考。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我的那些寫官場的小說,既沒有警示現(xiàn)實的野心,更沒有只圖發(fā)泄的狹隘,而是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對筆下的生活和人物命運作些思考。這些思考未必有答案,但思考本身就是有價值的。
范:您也說自己是一個平淡的人,為什么會選擇官場這樣一種極端的環(huán)境來勾勒人性?除了您對它比較熟悉之外,還有別的原因沒有?
王:我確實是個平淡的人,性格不激烈,也談不上勇敢。但是,我內心認定了的原則,會固執(zhí)地堅持。我寫官場小說,當然首先是因為熟悉,有很深的感觸,有種不吐不快的欲望。我見多了滿口理想信仰的官場人物,做的卻全是偷雞摸狗的事。
范:您的作品中,也有《大清相國》這樣“正能量”的作品。您寫過很多官場,在考察陳廷敬這個人的時候,有沒有對他產生過懷疑?在寫這個人的時候,有沒有被他征服,或者試圖把自己的理想放到他身上?
王:我寫《大清相國》,沒有想過什么是正能量;而我寫《國畫》之類的作品,這種寫作本身就是正能量。陳廷敬這個人物的塑造,首先是依據史實。歷史上記載,陳廷敬學養(yǎng)深厚,品行端方,清正廉潔,功成名就。他晚年的時候,康熙皇帝評價他說:“卿為耆舊,可稱全人?!蓖瑫r,我也在這個人物身上投射了自己的理想。我敬仰這樣的官員,希望這樣的文學形象能給今人以啟示。
范:寫官場,筆耕至今,您希望在這個領域實現(xiàn)自己怎樣的創(chuàng)作目標?
王:我眼里沒有題材意識,而所謂“官場小說”更是我反感的說法。我這樣配合采訪而用了這個概念,實在是勉強為之。我是個沒有文學野心的人,成不了也不指望做成偉大的作家。我的所有文學努力,都是盡力而為,不使讀者太失望就行了。
二
《漫水》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美與善的深情禮敬。余公公和慧娘娘,坦坦蕩蕩地互相欣賞,互相扶助,兩個普通農民的關系如光風霽月、高山流水。既誠懇認真,又剛強堅定的人格,如同老玉包漿,煥發(fā)著樸素而渾厚的光芒。小說敘事娓娓道來,散淡家常,古老的鄉(xiāng)村、純凈的心靈相得益彰,詩意的鄉(xiāng)愁在日復一日的尋常生活中躍然紙上?!斞肝膶W獎《漫水》授獎詞。
范:特別有意思的一件事出自今年,那就是您以“官場小說”知名,而以鄉(xiāng)土小說收獲“魯獎”,同時您曾經仕途順暢,一路上升,但您在《我不懂味》一書中也坦言對當代的鄉(xiāng)村有所隔膜。怎么看待這種自身文學創(chuàng)作的錯位感?
王:我對當代鄉(xiāng)村的確有些隔膜。我的鄉(xiāng)村敘事小說,幾乎寫的都是我過去熟識的舊時鄉(xiāng)村。《漫水》這個中篇小說,故事的中心是上世紀70年代以前的生活,可以稱得上是今天對過往的傷悼。沈從文八十多年前寫《邊城》的時候,當時的湘西茶峒早已不如他筆下那般純美了。沈從文在那些有關回鄉(xiāng)的散文里,真實記載了當時的湘西也受到現(xiàn)代生活的侵蝕,鄉(xiāng)下的小伙子會在大白天玩手電筒,比誰的手電更亮。文學,也許更多的時候是在回望過去。
范:個性平和散淡的人,其實才是與鄉(xiāng)村一脈相承,尤其是與傳統(tǒng)的、理想化的田園相契合。我覺得您的鄉(xiāng)土小說的寫作,文風上有一種“平淡之味”,比如從《也算愛情》、《桂爺》到《漫水》。您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都想些什么?是什么狀態(tài)?
王:日?;瘮⑹拢瑧俏倚≌f創(chuàng)作的基本手法。我寫那些所謂的“官場小說”,也是寫生活的日常狀態(tài),而絕少離奇曲折的故事,更是刻意拒絕所謂宏大敘事。越是日?;纳?,越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寫這樣的故事更能反應生活的本質。我筆下的“官場小說”同鄉(xiāng)村小說有“濃淡”反差,也許是因為這兩塊生活本身的成色存在差異。官場無風三尺浪,而鄉(xiāng)村有風也是月影婆娑?!兑菜銗矍椤菲鋵嵰彩穷H有些不平淡的,但小說里的人物,哪怕是吳丹心那樣被政治扭曲了人格的人,也有可愛可憐可嘆之處?!豆馉敗穼懙氖且粋€很悲慘的故事,而深層卻有著鄉(xiāng)村人物的大尊嚴、大溫暖。
范:您的鄉(xiāng)土小說,都有一定的時代背景。您會在下一步的創(chuàng)作中去書寫當下的鄉(xiāng)村嗎?會或者不會,為什么?
王:我前面說了,寫不好關于當代鄉(xiāng)村的小說。文學有時候需要距離。我目前正在創(chuàng)作的一部寫鄉(xiāng)村的長篇小說,大概從六七十年前寫起,寫到我熟悉的上世紀90年代。
范:您說最喜歡自己的鄉(xiāng)土小說,喜歡的是其中的什么?是文中展示的自然散淡的生活狀態(tài)?是那種最接近自然的質樸人性,還是什么?
王:我寫了不少關于鄉(xiāng)村的中短篇小說,那些小說雖不怎么好,卻都是自己最看重的。
我之所以喜歡自己的鄉(xiāng)土小說,除了喜歡文中展示的自然散淡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鄉(xiāng)村人物身上的質樸人生,寫作本身的過程也是令人陶醉的。我寫這些小說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把自己置身于家鄉(xiāng)的地域文化背景之下。筆下的人物,盡是我熟識的習性、聲口和形象,他們都是家鄉(xiāng)的地域文化陶冶出來的。
我感觸最深的是在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漫水》的時候,體會到鄉(xiāng)村人物語言是那么的有意味。他們有自己的語匯,有自己的修辭,有自己的幽默,可惜文字符號不可能完全表情達意。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只要用心留意,某些很土的鄉(xiāng)村方言也可以在詞典里找到讀音和意思吻合或相近的字。我并不認為嚴格地使用方言才是鄉(xiāng)村小說成功的必由之路,方言文學化的解決方案有很多種,不少經典作家給我們提供了經驗。比如周立波對東北方言和湖南方言的處理都到了百煉鋼成繞指柔的地步。我的那些鄉(xiāng)村敘事小說雖存在很多不足,但我在學習借鑒民間語言上也有些心得。我使用民間語言的時候,學到的不僅僅是老百姓的詞匯、修辭,而是家鄉(xiāng)人物的神態(tài)、腔調、笑貌,以及他們的思維方式、生活態(tài)度,等等,這些都通過他們的語言活生生逼到眼前來。
范:“官場小說”和鄉(xiāng)土小說在您的創(chuàng)作中,是不是構成了一種張力?您是不是在官場文學中體驗過緊張的人際關系和社會壓力之后,在鄉(xiāng)土小說中去尋找釋放和皈依?怎么看待左右手兩種文學之間的關系?
王:我在各種題材的創(chuàng)作之間穿梭跳躍,僅僅是不同時期興趣的沖動所致,并不是刻意為之。讀者朋友們注意到,我寫不同題材的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這就像做衣服,西裝同襯衣,面料肯定不同。語言是小說的材質,只看這部小說是西裝,還是襯衣。
三
今年采訪王躍文,一定不能不談他的《愛歷元年》。作家的年齡到了一個程度,一定會發(fā)生顯著的變化,這在我的采訪中幾乎屢試不爽。因為年齡帶來的對生命對人生的感知,總是在潛移默化之中突然跳出來,把人嚇一跳的?!稅蹥v元年》的寫作就來自王躍文所感知所思考的中年危機。
范:《愛歷元年》描寫中年危機,您認為中年危機的本質是什么?作家是否會面臨中年危機?
王:中年危機是客觀存在的。年輕的時候,我也不理解為什么會有中年危機,只有自己進入中年才知道這個生理期是真實的。剛剛進入中年的時候,我曾以為自己得了抑郁癥。我不停地追問生命的意義,追問自己生活的意義,尋找新的創(chuàng)作突破點,卻找不到答案。那是一種內在的走投無路感,一種荒寒與虛無。
我周圍的朋友也有這樣的情況。他們很多都功成名就,家庭幸福,卻像一個個空心人,天天呼朋喚友,時時又說空虛寂寞,找不到內心真正的充實快樂。人過中年,生命短暫,人生的意義也許還沒有敞亮顯現(xiàn)。另外,父母開始老邁,孩子尚未成人,事業(yè)成敗早已成局,過去的歲月有無意義也值得懷疑。中年危機是樁樁件件的事實,而不是玄妙的概念。我想把它寫出來,也想在小說的寫作過程中繼續(xù)探尋。我想,孤獨、荒寒和虛無,是不是就是人類真實而無法解脫的宿命?這種宿命感也許都在中年時期強烈地凸顯出來而已?!稅蹥v元年》涉及到很多話題,中年危機只是其中的一個。
范:從特定的文學題材,寫到自己所親昵、熟悉的生活故土,再到正在觀察、面對的生活現(xiàn)實,這與您自身的生活變化,尤其是心理變化是否相關?是怎樣一種內心軌跡,促成了這樣的變化?
王:人走進中年,自然而然開始回望人生。這時候,心開始變得更加柔軟,感時傷世的情懷油然而生。很多過去看重的東西,此時感覺輕如鴻毛,比如寵辱得失,功名利祿;而過去沒怎么顧得上的東西,此時在心里變得沉甸甸的,比如家人間的陪伴,朋友間的問候,甚至陌生人一個善意的微笑;這時候人也變得更加簡單,比如開始喜歡聽鳥聲,聽風雨,看日出日落,又回到愛數(shù)星星的童年?!稅蹥v元年》里寫了很多看似瑣碎的閑筆,實在是我內心最柔軟處血脈的跳動。
范:書寫日常最大的難度是把平淡的生活寫得有味,您是否如此認為?您如何去塑造平凡人?現(xiàn)實中的我們很難被身邊某個人打動,您如何讓人物動人?
王:我習慣了寫日常生活,寫生活最瑣碎的故事和情態(tài)。這對作家是個考驗。當年編輯約我寫《國畫》時其實是很擔心的?!懂敶冯s志副主編周昌義先生曾在《文壇那些事兒》一書中講述過這個故事。他感覺我的中篇小說都沒有太曲折的故事,寫得瑣瑣碎碎,支撐小說的是流溢于文字間的某種味道。他說靠某種味道支撐一個中短篇是可以的,支撐長篇小說則令人擔憂。而他讀了我的《國畫》稿子,發(fā)現(xiàn)居然就靠某種味道把一部長篇小說撐起來了。我理解周昌義先生所說的味道,應該是我在小說中表現(xiàn)的細膩的生活肌理、可以觸摸的質感、讀者可以感同身受的對生活的理解,等等。我寫《愛歷元年》同樣是這么做的,我會把很不起眼的生活瑣碎寫得很熨帖,盡管讓人感覺“悠然神會,妙處難與君說”。
范:可以談談您的閱讀嗎?
王:我讀書真的是先天不足,都是后來惡補的。我的中小學階段除了課本,幾乎沒有書讀。我就讀的中小學都沒有圖書館。大學時我循規(guī)蹈矩,老師指定的必讀書目,我都認真去讀,主要是古典作家的作品、現(xiàn)實主義大師的作品。那時,我一天到晚手捧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很遭同學們鄙夷,因為我顯得很老土,還在看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那時同學們中時髦的是薩特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加繆的《鼠疫》,以及貝克特和卡夫卡的作品。我很少看這些書,也覺得很心虛似的,但我確實被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等現(xiàn)實主義大師迷住了。我尤其對托爾斯泰情有獨鐘,他對人的靈魂的探究,他表現(xiàn)的知識分子的良心和道德的反省,都給我很大的震撼。
讀書也是有奇遇的。張愛玲說,亙古洪荒,忽然有一日相遇,也不過是輕輕說一聲,哦,原來你也在這里。我理解她所說的意思,就是奇遇。1988年,我因事經過湘江邊的一座小城。小城很是清寂,窄窄的街道還是青石板路。同那個年代所有的小縣城一樣,只有一家新華書店。我照例要去逛逛。不料在一堆特價書里發(fā)現(xiàn)了一套1985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金圣嘆評點、文子生校點的《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上下冊,原價5.85元,打三折,1.75元。我買下了。我與這本書的相遇,覺得就是緣分,就是奇遇。
范:“我很想寫一本沒人看的書”,我覺得這是一句反諷,您覺得這句話的諷刺意味在哪里?如何看待“沒人看的書”?
王:暢銷的書未必是好書,沒有人看的書必定不是好書。這是我一慣的看法。我的小說寫得并不好,很多毛病都是顯而易見的。我擁有很大的讀者群,實在要感謝朋友們的錯愛和寬容。我曾在微博里說,我不敢承認自己的作品是經典,但都是真誠和血性之作;不管對我的作品有多少批評,我敢說自己筆觸的終極指向都是溫暖和光明的。
責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