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鐵軍
(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景德鎮(zhèn) 333403;武漢大學,武漢 430072)
諾斯洛普·弗萊的預表思想研究
侯鐵軍
(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景德鎮(zhèn) 333403;武漢大學,武漢 430072)
諾斯洛普·弗萊的預表思想與原型批評相混淆,帶有循環(huán)論的特征,被視為一種思維模式與修辭手法。雖然偏離了正統(tǒng)的基督教釋經(jīng)學,否定了《舊約·圣經(jīng)》的歷史性,但弗萊的預表思想遵循了其一貫的總體批評觀,拓展了《圣經(jīng)》預表法的闡釋維度,為詮釋西方文學、文化和政治提供一種新的視角。
弗萊的預表思想;原型批評;循環(huán)論;思維模式與修辭手法
諾斯洛普·弗萊在《批評的解剖》的前言和致謝部分,向讀者解釋了這本書的源起。在撰寫完研究布萊克的專著《可怕的對稱》后,弗萊“決心用其從布萊克那里學來的文學象征主義和《圣經(jīng)》預表法①的原則來分析另一位詩人”,即斯賓塞。但在開始研究斯賓塞的《仙后》時,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研究“還沒開始,便結(jié)束了”,因為“為斯賓塞而做的引言變成了有關(guān)寓意理論的引言,而這一理論又固執(zhí)地從屬于一個更大的理論框架”(Northrop 1990:iii)。于是,弗萊便著手研究這一更大的理論框架,而這一轉(zhuǎn)向的成果就是《批評的解剖》——一本開啟了文學批評作為獨立學科的皇皇巨著。
盡管在研究方向和內(nèi)容方面有所轉(zhuǎn)向,但弗萊仍對預表法念念不忘。他不僅在《批評的解剖》的開篇處,哀悼它已成了一門“早已死亡”的語言(弗萊 2006:19),而且還不時地見縫插針,向讀者宣講他的預表思想。時光荏苒,弗萊內(nèi)心深處的這一預表情結(jié)卻日久彌堅。時隔25年之后,在他的另一巨著《偉大的代碼——圣經(jīng)與文學》中,弗萊花了近乎四分之一的篇幅探討預表法,以了多年的夙愿。在此書中,弗萊將預表法放置在全書的正中心,并用了兩個章節(jié)的篇幅探討它。
梁工指出,“弗萊所尋求的乃是為之【預表法】恢復聲譽”,但由于其個人思想和經(jīng)歷的復雜性,“這又使他對基督教傳統(tǒng)預表法的重建更趨復雜化”(梁工 2011:3),因而也引起了不少質(zhì)疑和批評。正如梁工所言,弗萊對預表法進行隱喻式發(fā)散性研究,將神學、圣經(jīng)闡釋學、比較圣經(jīng)研究、古希臘思想乃至現(xiàn)代政治思想囊括其中,十分復雜,甚至時常自相矛盾,以至被希伯來圣經(jīng)專家羅伯特·奧爾特批評為“武斷”、“牽強”、“十足的誤導”(Alter 2002:18)。因此,簡單地將弗萊的預表思想置于某一批評體系下(如神話——原型批評),都有削足適履、泛泛而談之嫌。本文從“弗萊預表思想的原型底色”、“弗萊預表思想的循環(huán)論特征”以及“作為思維模式與修辭手法的弗萊預表思想”3個方面探討弗萊的預表思想,認為它雖然偏離了正統(tǒng)的基督教釋經(jīng)學,否定了希伯來圣經(jīng)的歷史性,但它遵循了弗萊一貫的總體批評觀,拓展了《圣經(jīng)》預表法的闡釋維度,為詮釋西方文學、文化和政治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
在文學批評史上,盡管弗萊不愿被稱為原型批評的開創(chuàng)者,但學界總是將其與原型批評相聯(lián)系,而正如前文所指出的,在弗萊的批評實踐中,又總是隱含著幾分預表法的影子。因而,在分析弗萊的預表思想之前,我們首先應對原型批評與《圣經(jīng)》預表法的內(nèi)涵和外延有所了解,為本文的論述奠定基礎(chǔ)。
原型(archetype)由希臘文 arche(原初)和 typos(形式)組合而成,“在古希臘起初指模子或人工制品的最初形式”。柏拉圖曾使用此詞,認為宇宙萬物都是由理念世界中的原型所創(chuàng)造的。榮格則從心理學的角度探討了原型,認為它是“反復發(fā)生的領(lǐng)悟的典型模式,是種族代代相傳的基本原型意象”(張中載 2006:827, 828),是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弗萊借鑒了這一定義,但去除了其心理人類學層次的含義,從總體文學觀的角度,把原型定義為“一種典型的或反復出現(xiàn)的形象”,是“可供人們交流的單位”(弗萊 2006:142)。
在原型批評的視角下,文學作品中各式各樣的意象、細節(jié)、情結(jié)和人物(類型)都被視為某些原型的置換變型,因而從本質(zhì)上而言,原型(archetype)與類型(type)的關(guān)系便與柏拉圖主義的二元論如出一轍:在時間上,原型在先,具有本源性、先在性和規(guī)定性的地位;而類型在后,是派生性、從屬性的。原型是類型的實體,類型是原型的影子。類型只分有原型的某些特質(zhì),其本身的歷史性和特殊性則可被忽略。
圣經(jīng)預表法(typology)一詞源自希臘詞根typos,意為“印記(imprint)、記號(mark)、痕跡(trace)、肖像(effigy)、楷模(example)、模范(model)、樣式(type)。typos一詞后來被翻譯為拉丁文figura(形象),進而又被翻譯成英文type”(Aichele 1995:62)。因而,從詞源學的角度來看,typology是有關(guān)形象、模樣、典范、類型的學問或方法。但它到底是有關(guān)什么形象、模樣、典范、類型的學問或方法呢?艾布拉姆斯對它的內(nèi)涵與外延做了較好的概括:“用預表的(typological)或形象的(figural)模式來解讀《圣經(jīng)》是由使徒保羅開始的,然后為早期教父所發(fā)展,他們將希伯來經(jīng)文中的歷史、預言和律法納入到基督教經(jīng)文的敘述和教義之中。圣奧古斯丁曾道出了它的原則所在:‘《舊約》隱匿著《新約》,《新約》顯現(xiàn)了《舊約》’。在預表法中,《舊約》中的主要人物、行動和事件被視為‘形象’(figurae)(拉丁文figura),它們均具有歷史性,但同時,它們還預示著(prefigure)《新約》中的人物、行動和事件,而且前者在某些層面、功能或關(guān)系上與后者相似。通常,《舊約》中的形象被稱為‘類型’(types),而它們在《新約》中的對應物則被稱為對型(antitypes)?!杜f約》中的形象或類型被視為更高真理的預言或許諾,后者根據(jù)一個計劃在《新約》中‘實現(xiàn)’。這個計劃永恒地處在上帝的意念之中,但它僅在被一段時間間隔開來的《舊約》和《新約》中向人類顯現(xiàn)”(艾布拉姆斯等 2010:162)。
上述定義言簡意賅,內(nèi)涵豐富,囊括了預表法的發(fā)起者(保羅)和用途(解讀《圣經(jīng)》經(jīng)文),界定了《舊約》中的類型與《新約》的對型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前者預示和表征了后者,后者是對前者的應驗和實現(xiàn),及其等級次序:類型雖在時間上先于對型出現(xiàn),但相對類型而言,對型是更高的真理,抑或類型的完滿形式。因而前者是次要的,從屬性的,而后者才是本源的,規(guī)定性的。強調(diào)了類型和對型的歷史性:都是真實的歷史人、事、物以及它們之間的時空間隔,并將它的終極原因或原動力歸結(jié)為上帝永恒的計劃。
在弗萊看來,《圣經(jīng)》呈現(xiàn)出“首尾呼應的一致性及體系完整的史詩結(jié)構(gòu)”(弗萊2006:484),而這一結(jié)構(gòu)特色應歸功于《圣經(jīng)》預表法(弗萊 1998:113)。但在用預表的方法詮釋《圣經(jīng)》時,弗萊卻多次指出,《舊約》中的類型,如亞伯的死與他自己獻給上帝的祭品都是一致的,以至于“在《圣經(jīng)》中,總是把大海與一種海怪(leviathan)聯(lián)系在一起,又將這種海怪與巴比倫和埃及的暴君統(tǒng)治視為一碼事”(弗萊2006:214)。
對于弗萊的上述解讀,希伯來圣經(jīng)學者羅伯特·奧爾特提出了強烈的抗議,他認為弗萊的預表解讀混淆了原型批評與預表法的區(qū)別。弗萊顯著地使用“預表法”與“原型”作為批評術(shù)語,在《偉大的代碼》中明顯的是,《舊約》中類型與《新約》中對型之間的象征對等為他提供了模式,即一種所有文學中相同原型的不同表現(xiàn)之間的象征對等模式。這樣一種簡單的對等使得“海、海怪及約拿登岸的外國島嶼都是同一個地方,意指同一樣東西”。如此一來,“當每個人物都被融化入某個原型時,人物的具體個性和人物間的特殊關(guān)系便灰飛煙滅了”,并指責弗萊的解讀顯得“武斷”,“有時則牽強附會”且“時常是十足的誤導”(Alter 2002:9-19)②。
原型批評以原型理論為基礎(chǔ),以結(jié)構(gòu)主義方法為手段,將原本紛繁復雜的文學視為原型的置換變形(或類型)。雖然它豐富了文學批評的視角和方法,但卻抹殺了具體文學作品意義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而《圣經(jīng)》預表法則強調(diào)類型的歷史性,即強調(diào)它的真實性和特殊性,不將他/它們化約為對型的毫無個性的置換變形。更為重要的是,在預表法中,“唯有類型有效時(真實的歷史人物,如大衛(wèi)),其對型才有效”(Reiter 1969:563)。類型預表著對型,如果前者的歷史性受到抹煞的話,那么后者的歷史性也就岌岌可危了,這樣一來,耶穌這個終極對型的歷史性就會受到質(zhì)疑,而這與預表法的初衷以及基督教的根本教義相悖逆。
強調(diào)類型的歷史性有著重要的政治和種族意義。在批評弗萊時,奧爾特認為,“他復興了基督教替代主義的一種形式,將希伯來《圣經(jīng)》從它們富于個性的變動不居的復雜性中抽離了出來”(Alter 2002:21)?;浇烫娲髁x是反猶主義的一個支流,認為《新約》已廢除了《舊約》,并聲稱上帝和猶太人所立的約定已不再有效,在上帝的救贖計劃中,外邦人已經(jīng)取代了猶太人。這一反猶思潮在使徒保羅那里便已初見端倪,在隨后的歷史進程中暗潮洶涌,至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葉時更是愈演愈烈。在1899年的德國,便有一股基督教替代主義勢力,他們質(zhì)疑《舊約》的歷史性,要求“完全廢棄基督教中的猶太元素”,而在這表面的宗教神學爭議中,暗涌的正是來勢洶洶的反猶主義大潮和種族滅絕的滔天罪惡(Dawson 2001:1)。面對種族和宗教的雙重危機,德籍猶太裔學者埃里?!W爾巴赫(Erich Auerbach)曾借助語文學和比較文學的批評方法,為希伯來《圣經(jīng)》和猶太民族正名。當時正流亡于伊斯坦布爾的他,寫下了著名的“形象”(Figura)一文和巨著《摹仿論——西方文學中所描繪的現(xiàn)實》,試圖用預表法來調(diào)和舊、新約之間的關(guān)系,強調(diào)《舊約》的歷史性,反對將《舊約》的類型看成共時性的“寓意”和“象征”,努力將它從人們對猶太教的憎恨中拯救出來。
雖然沒有親歷納粹反猶罪行的暴虐,但民族和宗教意識強烈的奧爾特卻拒絕奧爾巴赫似的調(diào)和,走上了一條更為獨立的道路。他反對將希伯來《圣經(jīng)》④降格為《新約》的陪襯(舊約與新約這兩個名稱就是佐證),極力凸顯希伯來《圣經(jīng)》中具體人物和事件的歷史維度,并通過翻譯希伯來《圣經(jīng)》并撰寫《圣經(jīng)的敘事藝術(shù)》等著作,揭示它內(nèi)蘊豐富的文學特性,從而捍衛(wèi)它乃至猶太教的特性和獨立性。這樣一種使命擔當,使得奧爾特對基督教替代主義異常敏感,因而當他在弗萊的解讀中捕捉到一點蛛絲馬跡時,便毫不客氣地加以批評。
在《圣經(jīng)》預表法中,《舊約》中的類型預表著《新約》中的對型,兩者間相隔了一定的時空。雖然類型與對型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但相對于類型而言,對型是一種“更高的真理”。換言之,類型(影子)是對型的不完滿表征,而對型(實體)是對類型的完滿實現(xiàn)。因而,從類型到對型的發(fā)展呈歷史的、線性的、水平的趨勢,而這一趨勢又與基督教的線性時間觀一致?!妒ソ?jīng)》以《創(chuàng)世紀》始,記述了宇宙和人類歷史的開端,以《啟示錄》終,預言人類歷史的終結(jié),處于期間的是以以色列民族為代表的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過程,因而其“時間應當稱為線性時間……不存在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梁工 2006:226)。
除了橫向的線性發(fā)展趨勢外,《圣經(jīng)》預表法還與“一個神圣的秩序有著直接的垂直關(guān)系”(Auerbach 1984:72)。從人的視角來看,《舊約》的類型與《新約》的對型不處于同一時空平面之上,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只有把兩件事與上帝天意垂直聯(lián)系起來,它們之間才有關(guān)聯(lián)。”(奧爾巴赫 2002:83) 換言之,之所以類型與對型成橫向的線性發(fā)展關(guān)系,就是因為它們內(nèi)在暗含了與神意相連的垂直縱向關(guān)系。如果要用一個意象來指代上述聯(lián)系,象征基督教的十字架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它一橫一縱的結(jié)構(gòu)正好與預表法的水平發(fā)展與垂直聯(lián)系呈同一態(tài)勢,而懸掛其上的耶穌基督——這個最偉大的對型——則是連接這一縱一橫的粘合劑。
弗萊在《批評的解剖》中建構(gòu)了從古至今文學的總體走向:即從神話到傳奇、高模仿、低模仿及反諷,最后回歸神話,這種循環(huán)論的傾向在他的預表思想中亦有所反映。在《偉大的代碼》中,他認為“我們所說的預表法就是神話反復不斷的一種特殊形式”(弗萊 1998:118)。對此,王寧總結(jié)道,“弗萊依循自己熟悉的循環(huán)式、周期性或戲劇性結(jié)構(gòu),帶領(lǐng)讀者穿過預表法的車輪的靜止點直取本書的核心部分”(王寧 1998:6)。
弗萊曾指出,“‘狡猾’的蛇能夠通過蛻皮來更新它的活力,成為客觀世界自然循環(huán)的象征。”(弗萊 1998:148),而“咬尾蛇將自己的尾巴咬在口中,使圓形與蛇身聯(lián)系起來”(弗萊2006:213),因而,用咬尾蛇的意象來概括弗萊預表思想的循環(huán)傾向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實際上,《偉大的代碼》這本書的框架便很好地體現(xiàn)了咬尾蛇這一意象。本書各章節(jié)的順序依次為語言1、神話1、暗喻1、預表法1、預表法2、暗喻2、神話2、語言2,總共探討4個方面:語言、神話、暗喻與預表法,而其中的每一個內(nèi)容又被分為1和 2兩個部分。這兩個部分的關(guān)系有如預表法的類型和對型:1在某些層面、功能或關(guān)系上與2相似,2相對于1而言則是更高的真理。本書以語言1開始,以語言2結(jié)束,最終這一對類型與對型尾首相連,循環(huán)往復。
弗萊的詮釋偏離了正統(tǒng)釋經(jīng)學,用帶有循環(huán)特征的預表思想取代了圣經(jīng)預表法的橫向線性發(fā)展和神人垂直相連的縱向維度,從本質(zhì)上而言,這也與原型批評密切相關(guān)。原型批評將原本紛繁復雜的具體文學現(xiàn)象(類型)視為原型的置換變形,這些類型在不同的文本中、不同的時空中反復出現(xiàn),但它們的意義最終還得追溯回原型之中,才能被理解和詮釋。換言之,文本的意義(原型)早已被預設(shè),爾后所出現(xiàn)的各種意義的置換變形(類型)唯有被放置在早先的原型下觀照,才能顯現(xiàn)出自己的終極意義。原型不斷投射出類型,類型則永遠地回望原型,此二者的關(guān)系本就暗含了循環(huán)的傾向,這也是弗萊預表思想之所以被打上循環(huán)論烙印的深層次原因。
雖然弗萊從小就反感在解讀《圣經(jīng)》時過于拘泥于它的字面意義(饒靜 2008:6),但作為加拿大聯(lián)合教會牧師的他并不反對《圣經(jīng)》的字面意義,更沒有奧爾特所謂的“基督教替代主義”的反猶傾向。之所以弗萊的預表思想偏離了正統(tǒng)的基督教預表法并帶有濃厚的原型色彩及其循環(huán)論特征,是因為弗萊的初衷并不是為了用預表法來更好地了解《圣經(jīng)》中隱而不宣的上帝旨意,而是希望借此來開創(chuàng)一種總體批評觀。在《批評的解剖》中,弗萊曾提出“往后退”(standing back)的觀點來開展總體批評。往后退,與批評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僅不會被對象的細枝末節(jié)所纏繞,還能高屋建瓴,從生成背景、文化傳統(tǒng)和原型結(jié)構(gòu)等方面更好地把握闡釋對象。同樣,在運用預表的方法闡釋《圣經(jīng)》時,弗萊與《圣經(jīng)》預表法保持了相當?shù)木嚯x,他不斷地往后退,將它“當作一種思維模式,而且也把它看做是一種修辭手法”。在這樣的闡釋預設(shè)下,弗萊自然會擴大《圣經(jīng)》預表法的闡釋范圍,將《舊約》中人、事、物(類型)與《新約》中耶穌基督(對型)之間的預示和實現(xiàn)關(guān)系拓展開來,使得“以色列人”乃至“《舊約》中的一切成為《新約》事件的類型或預兆”,“《新約》中的事件構(gòu)成了《舊約》中類型所預示的現(xiàn)實‘對型’”(弗萊 1998:120,112)。
總體批評觀的磅礴氣勢和遠大視野使得弗萊一直不斷地往后退,最終他走出了神學與文學的疆界,進入到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之中。他認為,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和修辭方法的預表法,對當今世界的格局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16世紀的清教徒們,正是借助預表的思維方式和修辭手法,將“羅馬教會”看做娼妓,把教皇視為反基督。此外,偉大的國際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也有幾分預表的架勢,“因為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十九世紀所作的預言在列寧領(lǐng)導的布爾什維克革命中實現(xiàn)了”,甚至就連希特勒也受到這一思維模式和修辭方法的影響,“這個極其卑劣的暴君的唯一真正身份是他極認真地扮演了反基督的角色”。這些據(jù)弗萊看來,“可能就是預表法留給人類的遺產(chǎn)”(弗萊 1998:113,114,131)。
弗萊的預表思想之所以能有如此的張力是由于《圣經(jīng)》預表法本身的互文性和開放性特點的內(nèi)因使然。預表法所具有的獨特詮釋特性使《圣經(jīng)》中原本時空分隔的類型與對型互相呼應,互相指涉,使得它們呈現(xiàn)出互文的特性。預表法的對型通過“引用、改寫、吸收、擴展,或在總體上加以改造”等方式(陳永國 2006:72),與類型建立互文關(guān)系,并將后者納入到自己的框架中來觀照,向它擴散自己的影響。這樣一來,《圣經(jīng)》文本在預表法的互文過程中便處于一種“生產(chǎn)”狀態(tài):《舊約》成了《新約》的“原材料”,一種可寫文本,《新約》則通過使用、轉(zhuǎn)化、擴展,甚至改寫等方式對其加工,使其產(chǎn)生出新的意義。
預表法的互文性破除了類型與對型的阻隔,削弱了類型的自主和自足性,使它不再是原作者業(yè)已完成了的意義的載體,而是呈開放態(tài)勢,永遠地指向他者。這一“他者”是一個不在場的在場,是類型永遠缺乏的一部分,是次要的、邊緣的類型所反映的首位的、中心的對型。沒有對型這一“他者”,類型的意義永遠處于不完善的懸置狀態(tài),因而它從產(chǎn)生之日起便在等待這個“他者”對自己的填充和完善。
然而,由于神意的隱秘和不可知性,為類型填充“他者”的工作就主要依靠釋經(jīng)者的解讀,而釋經(jīng)者在用預表的方法闡釋《圣經(jīng)》時,又難免會受到自己思想意識中的某些“先結(jié)構(gòu)”的影響,他們所持有的宗教、政治等立場往往會預設(shè)出某種類型或?qū)π?。弗萊的預表思想正是受到其總體批評觀這一“先結(jié)構(gòu)”的影響。借助預表法的互文性和他者性,弗萊將預表法視為一種思維模式和修辭手法,沖破了圣經(jīng)釋經(jīng)學的清規(guī)戒律,把《圣經(jīng)》納入到西方文化、文學和政治的恢宏視野中來審視,極大地拓展了預表法的闡釋維度。
盡管弗萊的預表思想偏離了正統(tǒng)的圣經(jīng)預表法,但他卻為我們理解和詮釋西方文學、文化和政治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期的清教徒認為,克倫威爾領(lǐng)導的政府預示著千禧年的到來,荷蘭也曾一度被視為新的希望之鄉(xiāng),美洲清教徒們則把《圣經(jīng)》預表法“重新引入了激進的歷史因素”(Bercovitch 1999:207)。他們將自己定義成上帝的選民,把《圣經(jīng)》中的地理、人物和事件與美利堅的地理、民眾和事件相聯(lián)系,把前者視為后者的類型,將后者視為前者的對型。對此,艾利奧特曾有過精彩的論述:“預表法得到更自由、更廣泛地運用,進入了一個更為精妙的語言體系,使得詮釋者能在現(xiàn)今的事件中發(fā)現(xiàn)《圣經(jīng)》的預兆。這樣一來,清教徒跨越大西洋的航行就成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對型;新英格蘭殖民地則變?yōu)榛皆倥R迎接千禧年的新錫安”(Elliott 1988:34)。這些人之所以能言之鑿鑿,大義凜然,正是因為他們像弗萊一樣,拓展了圣經(jīng)預表法的闡釋范圍,杜撰出一套修辭話語和符號象征,以“上帝選民”的身份自居,為自己的俗世利益提供了神圣的合法性辯護。
至今,這一思維方式和修辭手法仍潛伏在美利堅民族的集體有意識和無意識之中:惠特曼宣稱美利堅是“新的以色列”,約翰·沙利文為美國的領(lǐng)土擴張而高舉“顯然天命”,從克林頓所倡導的“新的契約”到延續(xù)今日的“美國例外論”,都可依稀看到弗萊式預表思想的身影。有關(guān)這一問題的來龍去脈、深層原因及其意義和影響,筆者將另行著文分析。
注釋
① Typology一詞,在國內(nèi)學界還沒有統(tǒng)一的漢譯名稱。有的把它譯成 “預示論”(《解剖》),有的則譯成“類型學”(《代碼》)。據(jù)艾布拉姆斯的釋義(見正文),typo-logy是闡釋有關(guān)舊、《新約·圣經(jīng)》中的形象、事物、事件的預示與應念之關(guān)系的一種釋經(jīng)學方法,因而,本文采用了《圣經(jīng)》闡釋學中的“預表法”這一更加符合其含義的譯名。為便于行文,作者將本文中引用的其他譯本或論文的不同譯名,統(tǒng)一改成了預表法。
② 本引文的中文譯文參考了梁工教授的論文“試議弗萊原型批評的缺失之處”中的譯文。
③ 中世紀盛行的一種釋經(jīng)法,將《舊約·圣經(jīng)》中的所有事物的意義劃分成4個層面:字面意義(literal)、寓意意義(allegorical)、道德或比喻意義(moral or tropological)以及神秘意義(anagogical)。
④ 希伯來《圣經(jīng)》與基督教《舊約·圣經(jīng)》的內(nèi)容基本上一樣,然而奧爾特為強調(diào)希伯來的特性,使用的是希伯來《圣經(jīng)》這一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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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松鶴】
AStudyofNorthropFrye’sTypologicalThought
Hou Tie-jun
(Jingdezhen Ceramic Institute,Jingdezhen 333403,China;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Featured with the cyclical tendency, Northrop Frye’s typological thought is closely intertwined with the archetypal criticism and regarded as a mode of thought and of rhetoric. Although Frye’s typological thought has deviated away from the orthodoxical Christian exegetics and has leaded to the denial of the historicity of theOldTestamentofBible, it accords with his overarching view of criticism, has extended the interpretative scope of biblical typology, and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interpreting Wes-tern literature, culture and politics.
Frye’s typological thought; archetypal criticism; cyclical tendency; mode of thought and of rhetoric
I106
A
1000-0100(2014)04-0142-5
2013-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