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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美

      2014-12-05 12:47:25
      百花洲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女張某

      許 仙

      完 美

      許 仙

      死亡是通向完美希望的跳板,一個沒有死亡的世界將是一個只有不完美希望的世界。

      ——卡布雷埃爾·馬塞爾

      2013年春天,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江南。

      對于剛剛經(jīng)歷過2012年冬天的人們來說,這無疑是極大的誘惑。第二天一早,丁沙真接到一個電話就興奮得跳將起來,對鮮明說:“我要去踏雪嘍!”鮮明問她去哪兒,丁沙真回眸一笑,笑容燦爛得讓鮮明有些吃驚。丁沙真說:“你放心,我不會走丟的。”她還來不及收拾完衣物,汽車已在樓底下嗚呀嗚呀地尖叫,跟催命似的!丁沙真拎起連拉鏈都沒有拉攏的旅行包就急匆匆地走了。鮮明來到陽臺上,隔著毛茸茸的結(jié)滿了冰花的窗玻璃,看到丁沙真鉆進她導(dǎo)師農(nóng)小明開的奧迪車。車?yán)镞€有其他人,但鮮明看不清楚是誰。丁沙真從副駕駛室里側(cè)過臉來,在車窗內(nèi)朝他擺了擺模糊的小手。

      瞧著有不少人與她同行,鮮明也就放心了。

      丁沙真是個超級路盲。她自己說,小時候出了村子就會走丟;上中學(xué)時出了鎮(zhèn)子就會走丟;來江南讀大學(xué),每次都是她父親親自送到學(xué)校的。在學(xué)校她很少外出。她在江南市生活二十余年,依舊不分南北,出門還得有人陪,就這樣還勞駕過人民警察四次還是五次,鮮明記不清了??墒牵∩痴媪信e給他聽的走丟經(jīng)歷都有驚無險,最后總有男孩或男人自告奮勇地護送她回家。她談?wù)摃r,也沾沾自喜,多少帶著自我炫耀的味道。丁沙真漂亮,知性,魅力獨具。長時間研究中國古典文學(xué)所沾染的書香氣,使得她這頭迷途的羊羔,更像是從唐代古畫中走下來的仕女。鮮明甚至懷疑她是否還期待著隔段時間就會有一次這樣艷遇般的走丟呢?

      但鮮明料不到這回丁沙真還是走丟了,而且走丟得那么徹底。

      而且,還是以那么一種丟人的方式走丟的。

      鮮明是江南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但背后大家都叫他“半吊教授”。請注意,是“半吊教授”,而不是“半吊子教授”或“半調(diào)子教授”。這個綽號源于他在新婚之夜的所作所為。那天在學(xué)校食堂舉行完婚禮,安頓下來已是午夜。誰知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新房里就傳出慘烈的尖叫聲。隨后急救車的汽笛聲劃破黎明前死靜的校園,將滿身血污的鮮明送往市一醫(yī)院急救。

      翌日,他們的名字就在江南大學(xué)每位師生的舌尖上跳舞。據(jù)去過醫(yī)院的權(quán)威人士透露,鮮明也不知怎么搞的,盛怒之下抓起書桌上的切紙刀,將自己的生殖器攔腰切斷了。這究竟是為什么呢?每個人都在問,但每個人都不可能有答案,除了當(dāng)事人。然而,眾所周知,他們倆又非常恩愛。主婚人陳經(jīng)初陳校長在新婚祝詞中也稱贊他們“相濡以沫,志同道合”??墒?,一對新人“相濡以沫”到新婚之夜要拔刀子,而且將男人的命根子跟切胡蘿卜似的切去半截。這話就是說給鬼聽,鬼都不會相信的。所以根本用不著猜測,他們肯定有事,而且肯定是大事,大到一個男人會這么做。

      隨后幾天里,江南大學(xué)里與鮮明和丁沙真熟悉不熟悉的同事,甚至學(xué)生,都自發(fā)地拎上水果或鮮花去醫(yī)院探望。他們瞪大眼睛,豎直耳朵,挺起鼻子,在鮮明的病房里這兒張張,那兒嗅嗅,想捕捉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但結(jié)果他們白費工夫了。病房里溫馨如春,鮮明安靜地躺在一片白色的蘇打水味兒中,面目安詳。丁沙真更是笑容可掬,小鳥依人地飛來飛去,好像是在病房里歡度蜜月。

      但真相總是掩蓋不住的。他們越是這樣,越說明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鮮明是研究西方哲學(xué)的,平常固執(zhí)、呆板得像塊木頭,一是一,二是二,凡事都講個原則。而丁沙真是研究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雖然浪漫得有些不著邊際,但她再怎么浪漫,也不至于在新婚之夜與刀子掛上鉤吧?再說,也沒聽說小兩口有什么古怪的嗜好,婚床上玩刀子,你說可能嗎?大家算定了鮮明出院之后會有所動作,到那時真相就大白了,就知道新婚之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一周之后,鮮明出院回家,人人都睜著狼一般貪婪的眼睛,瞪著小兩口進進出出、有說有笑的,瞪著日子一天天不明不白地過去,卻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怎么會沒有事情發(fā)生呢?

      上至江南大學(xué)校長、副校長、分院院長、系主任,下至傳達室老頭、學(xué)生、保潔員,見到鮮明都關(guān)切地問:“鮮老師,你沒事嗎?”鮮明說:“我沒事?!睂Ψ饺圆桓市牡貑枺骸磅r老師,你真的沒事嗎?”他們殷切期待的目光終于惹惱了鮮明,他大聲地反問:“你是不是希望我有事?”或者“我沒事,你是不是很難過?”這就讓對方很尷尬,趕緊灰溜溜地走了。正當(dāng)大家心灰意冷,以為他們沒事得毫無道理時,鮮明還是有事了。他又一次住進了醫(yī)院。但這次住的不是市一醫(yī)院,而是由市一醫(yī)院整容科獨立出去的美容醫(yī)院。據(jù)說那截被他切下來后又重新接上去的東西,也不知是神經(jīng)沒有全部接對,還是事后有些神經(jīng)壞死了,反正它的狀態(tài)極不理想,不得不再做切除手術(shù)。又據(jù)說這次手術(shù)費用完全由市一醫(yī)院承擔(dān),包括切除后對剩余部分美容美體的手術(shù)費用。

      那時候鮮明還只是個講師,大家就叫他“半吊講師”或“半吊僵尸”。他是評上副教授后,大家才相應(yīng)地改稱“半吊教授”的。后來,他又評上教授,就理所當(dāng)然是“半吊教授”了。

      丁沙真走后,鮮明又回到自己床上。也不知是大雪壓斷了高壓線還是咋的,家里沒有電。不能開空調(diào),不能開飲水機,不能開微波爐……家里賴以生存的東西好像都離不開電。電冰箱里雖然塞滿了速凍食品,但不能吃。鮮明情愿餓著,也不想喝冰冷的盒裝牛奶。他從九孔羽絨被里伸出一只手,伸到剛夠得著臺燈的開關(guān),按一下,再按一下,確信還沒有來電,便迅速縮回被窩里。他已經(jīng)按了不知多少下了,多到他自己都不清楚臺燈是開著還是關(guān)著的。

      房間里陰冷到了極點,九孔被薄得像一層紙,人越縮越冷。唯有他的呼吸貌似是有熱度的,吐出來的空氣,像一團伸手可以觸摸的濃霧,但馬上就被潛伏在房間里的冷空氣吞噬了。鮮明扭頭盯著窗外。天空特別干凈,一早就出來的太陽亮得不可思議。陽光即使照不到房間里,也有著神秘的穿透力,使得房間里比任何時候都明亮。鮮明被陽光吸引住了,陽光看上去很溫暖。他決定起床,穿戴得像一頭冬眠的黑熊,再次來到陽臺上。

      陽臺中央那扇窗只開到兩三指寬的縫隙,就讓鮮明給迅速關(guān)上了。強勁的北風(fēng)比藏刀都鋒利,刺到臉上生疼生疼的。鮮明退后一步,縮在窗玻璃后,安全地盯著外面的積雪在陽光下閃爍。所有的樹都毛茸茸的肥胖,在風(fēng)中灑下一陣陣濃霧狀的雪花來,飄失在鮮明的眼前:地上真白,世界真白,這讓他有了想出去走走的欲望。但他沒有動,悠然四顧,最后將目光落定在女孩身上。女孩叫文小女,就住在他們一樓,半身癱瘓,過去一直坐輪椅的。兩年前她開始用“井”字形的金屬架練習(xí)走路,只要天氣允許,她幾乎每天早晚都要練習(xí)一兩個小時。這種天氣她居然還在練習(xí),讓鮮明頗為吃驚。看她走路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她的兩條腿軟弱無力,整個人的重量完全靠她的雙臂支撐在金屬架上。金屬架被沉沉地向前推進一小步后,她才將擺設(shè)似的雙腿向前移一小步。就這樣一小步,又一小步,周而復(fù)始,但是走了很久,在鮮明看來,她還像是在老地方。她每個細小的動作,都讓鮮明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齒,恨不能沖下去替她行走。他甚至很生氣,生這個女孩的氣。她的雙腿早就壞死了,這樣的練習(xí)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真想沖下去大聲地對她這么說。

      真的,有時他就會有這種莫名的沖動。

      文小女突然在雪地上站住了,從她嘴里呼吸出來的熱氣罩住了她的腦袋,讓鮮明聯(lián)想到長途跋涉后的馬匹或剛開的蒸籠。鮮明隨即就看到鮮英從遠處走來,站在女孩的面前,做了一個很夸張的動作。文小女害羞地低下了頭,鮮英還在拼命地說話,雙手?jǐn)[弄著各種滑稽的姿勢。鮮明看不到文小女說話,也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但鮮英肆無忌憚地大笑的樣子,他是看得出來的。文小女似乎很生氣,突然大幅度地移動金屬架,卻因為動作過猛而摔倒了。鮮英過去扶她,她用力甩開他的手,不許他碰。鮮英就悻悻地走開了。文小女趴在雪地上掙扎,她抓住金屬架的兩只腳,一點點地向上攀。

      鮮英進門后,鮮明就責(zé)問他干嗎要去招惹文小女,鮮英嬉皮笑臉的,無所謂地聳聳肩。鮮明問他說什么,鮮英說沒什么,只是開個玩笑。他搓著雙手,問家里怎么這么冷,又朝丁沙真房里賊頭賊腦地張張,問嬸嬸呢,鮮明說去踏雪了。鮮英問他怎么沒去,鮮明說凍死凍活的,有啥去頭,鮮英說總比在家里挨凍強吧。你就放心讓嬸嬸一個人出去?她那么漂亮……也不知他像誰,油嘴滑舌的,一點也不像鮮家人。鮮明不理他,回到陽臺,又默默地望著窗外。文小女已經(jīng)爬起身來,扶著金屬架奮力地往回走。她好像憋著股氣,腳步急促而又零亂,走得毫無章法。她習(xí)慣在移金屬架時仰一下頭,朝這邊瞪一眼。鮮明覺得她是在瞪他。她肯定是在瞪他。鮮明當(dāng)然知道她其實是在瞪鮮英,他也看不清楚她的眼神,但被她的氣勢震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

      鮮英在鮮明身后一個勁地嘟噥。他說今天工地放假,他來看看叔叔嬸嬸,順便什么什么的。鮮明不聽他說心里也清楚,他繞來繞去最后總是繞到錢上面去。一句話,他來就是要錢的,他今天要買這個,明天要買那個,沒有消停的時候。好像他從大山里出來,不是來打工掙錢的,而是來花錢白相的。鮮明默然地回到屋里,換了雙鞋,取了銀行卡,對鮮英說走吧。

      他們下樓時,一樓關(guān)著門,想必文小女已經(jīng)回家了,外面已不見她的蹤影。

      鮮明再次從醫(yī)院回來時,有關(guān)他和丁沙真的種種猜疑在江南大學(xué)早已傳得沸沸揚揚,說什么的都有,最滑稽可笑的,是說鮮明的生殖器像狗的那樣頭上長了倒鉤。而鮮明過激的自殘行為,勢必影響到他們的夫妻生活,后果不堪設(shè)想。請問有哪個年輕女人會安于無性的生活?文學(xué)院的師生還搬出張愛玲在小說《色,戒》中的經(jīng)典名言:“走進女人的心通過陰道,走進男人的心通過胃?!彼麄冋?wù)摰阶詈?,總是信心十足地告誡對方:“你就等著瞧吧!”

      大家堅信,他們倆出事是遲早的事,只是時間問題。

      這天中午,丁沙真起床后就對鮮明說她想看日出。鮮明二話沒說,就準(zhǔn)備了三十來斤物品,用自行車馱著她和物品,直奔四十里外的雞鳴山,將自行車寄存在山下農(nóng)民家里。此時已近黃昏,鮮明趕緊背起行李,帶著丁沙真勇攀雞鳴山。這些都不算什么。但萬里長征才走出第一步,丁沙真就在山道上滑倒了,右腳陷入兩塊狀如虎掌的石縫間,腳踝被別傷了。鮮明小心將她的右腳拔出來后,丁沙真一踩地,腳就鉆心地疼痛,根本走不了路。

      丁沙真開始打退堂鼓:“要不,我們下次再來看吧?”

      “只能這樣了。”

      但丁沙真又心有不甘。來都來了,這樣回去就太可惜了,再說,她今天有這個興致,明天未必再有,這輩子也未必再有。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興致來得急,去得也快,乘興而來快樂得發(fā)瘋,敗興而去又難過得要死。她說是這么說,眼睛卻頻頻地朝山巔上張望。她的心思鮮明自然是懂的。他說:“要不,我們還是上吧?”丁沙真又為難道:“怎么上呀?”鮮明說:“我有辦法?!?/p>

      鮮明還真有辦法。這得益于他孩提時代的山村生活。鮮明對丁沙真說:“你等著?!彼麏^力向山上爬,爬上一段山路后,將行李歇在路上。然后又跑下去,將丁沙真背到行李前有一段路的地方歇下來,再下去背行李。但畢竟是大冬天,山里說暗就暗了,說黑就黑了,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的凝重與恐懼,是都市里的夜色所無法比擬的。尤其突然傳來急促而又短暫的鳥的尖叫聲,仿佛是那只鳥從死神手中發(fā)出的最后一聲吶喊。丁沙真用手電筒的光柱不停地打掃四周,害怕有什么東西突然從黑暗中向她撲來。鮮明不得不縮短丁沙真與行李之間的距離,至少在她的電筒光能夠照見的范圍內(nèi)。就這樣丁沙真還一個勁地罵他,罵他不愛她,罵他把她一個人扔在山里喂狼,罵他……

      突然,山上傳來鮮明的喊聲:“丁沙真,我愛你!”

      丁沙真一驚,又一愣。

      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另一個鮮明生怕她聽不清楚,又以悠遠而又柔和的嗓音重復(fù)道:

      “丁—沙—真—,我—愛—你—!”

      丁沙真雙手做喇叭狀,高聲回答道:“鮮明,我愛你!”

      也不知怎么搞的,這一喊竟喊得丁沙真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好像珍珠項鏈斷了線,又好像她忘了那只傷腳,用力踩在石頭上,痛得她非流淚不可。丁沙真心里突然有一種像痛楚一樣刺人的甜美的感覺,她想今夜就是和鮮明死在這荒山野林中,也是好的、美的、幸福的。

      “丁沙真,我愛你!”

      “鮮明,我愛你!”

      ……

      倆人發(fā)瘋般地對吼著,最后在這一聲又一聲相互表白的口號聲中,鮮明終于把丁沙真背上了雞鳴山頂。山巔上有一座雞鳴寺,始建于南宋,供有布袋和尚的佛像。后來被一群山賊所占,改為山寨,兵荒馬亂時,山賊多達千人,常常夜間下山竄到江南城里打砸搶奪、掠擄燒殺,無惡不作。解放初土匪被悉數(shù)殲滅,“文革”時又一把火將雞鳴寺燒了個精光;如今只剩下一片廢墟,斷垣殘壁,荒草如織,讓人無端地想到《聊齋志異》中那些孤立于荒郊野外的客棧、蘭若寺和墳塋。山風(fēng)強勁,斷垣殘壁和枯藤老樹在山風(fēng)中發(fā)出難聽的悲鳴聲,如鬼哭狼嚎一般,丁沙真朝廢墟緊張地晃動著電筒光,生怕那里潛伏著什么。鮮明催了她幾次,她才肯從他背上下來,卻依舊抱住鮮明,渾身顫抖不已。

      “你冷嗎?”

      “我怕。”

      這些都不算什么。在一堵雞鳴寺的殘墻前,鮮明與丁沙真緊緊地裹著羊毛毯子,但他仍然感到無孔不入的山風(fēng),像刀片似的陰冷和寒意在逼近他,爬山時大汗淋漓的暢快與暖意早已銷聲匿跡,濕透的衣服成了冰冷世界的同謀,讓鮮明有種赤身裸體躺在冰窖里的感覺,山上的世界越來越冷,而他比這個世界更冷。鮮明渾身顫抖,連打噴嚏,清水鼻涕直流,還莫名地流淚……他知道自己病了,但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那段時間里,鮮明邊對丁沙真說他沒事,邊聽她講鬼故事,那都是蒲松齡筆下的可愛鬼。他還強打起精神來,邊擼清水鼻涕,邊給丁沙真講了一個新鮮的鬼故事。

      有家登山社去登山,其中有一對感情很好的情侶。當(dāng)他們到達山下準(zhǔn)備攻峰時,天氣突然轉(zhuǎn)壞,但他們還是執(zhí)意上山,只留下那個女的看營地??墒?,過了三天都沒有看見他們回來。那個女的就有點擔(dān)心,心想可能是因為天氣的原因吧。她等呀等呀,到了第七天,大家終于回來了,可是,唯獨她的男友沒有回來。大家告訴她,在攻峰的第一天,她的男友就不幸遇難了!他們趕在頭七回來,心想他可能會回來找她的。于是,大家圍成一個圈,把她放在中間??斓绞c時,突然,她的男友出現(xiàn)了,渾身是血,一把抓住她就往外跑。女孩嚇得哇哇大叫,極力掙扎,這時她男友告訴她,在攻峰的第一天就發(fā)生了山難,全部的人都死了,只有他還活著……

      丁沙真被故事嚇得直往他懷里鉆,恨不得鉆進他的體內(nèi)。

      東方欲曉,山巔上云霧陣陣,忽濃忽淡,借著稀薄而又朦朧的天光,丁沙真突然發(fā)現(xiàn)鮮明的頭發(fā)與眉毛全白了。“好一個白胡子的老公公!”丁沙真拍手尖叫,要和他在山巔上跳舞,以這種特殊的方式來迎接愛的太陽。當(dāng)然,丁沙真的腳不允許她跳舞,但她站在中央,鮮明圍繞著她載歌載舞。

      那天,他們終于見到了日出。

      這些都不算什么。鮮明明知自己病得不輕,卻硬是把丁沙真背下山去,還有丁沙真舍不得丟掉的那數(shù)十斤重的行李。回到山下,從農(nóng)民家取了自行車,鮮明又馱著丁沙真和行李騎回學(xué)校。好幾次在路上,鮮明神志恍惚,都差點摔倒了,但他還是硬撐到家。當(dāng)他從自行車上跨下來時,就連人帶車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事后他持續(xù)高燒了半個多月,才恢復(fù)正常。

      他們在川味火鍋店里吃了很久,鮮明是將晚飯也一起吃了。從店里出來,鮮明就捧著沉甸甸的肚子,艱難地仰起頭,研究了好一陣子直落落陰沉下來的天空?!肮止掷飩€洞!”他感嘆道。這是滴水塢人的土話,意思不雅,鮮明在江南很少用的。剛才出來時陽光還燦爛得要命,現(xiàn)在又陰冷得要死,眼看著又要下雪了。鮮英要到了錢,溜得比賊還快。鮮明將腦袋縮進衣領(lǐng)里,風(fēng)打在身上依舊像鐵棍似的,又冷又硬。他看了下時間,這時候才午后一點點,距離傍晚還遠著呢。大街上的積雪被車輛和行人踩爛了,有著說不上來的骯臟。走在路上,鮮明間或會想到丁沙真,猜她現(xiàn)在哪兒,在干什么,又笑人這種動物就是怪胎,家門口有那么多雪不踏,偏偏要遠天遠地地跑出去踏雪。但這也只是瞬間的事,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就被別的東西替代了。提出試驗歸納法原則的哲學(xué)家培根,也是在這樣的大雪天里,拾了一堆雪回家,并把它塞進一只死鳥的體內(nèi),想觀察一下冷卻對保存尸體的作用。其實這還用得著試驗嗎?鮮明想培根真是個可愛的傻老頭,就為了做這么個鳥試驗,結(jié)果著了涼,患上致命的支氣管炎,最后一命嗚呼。

      培根對其一生是怎么說來著?如履薄冰?對,如履薄冰。

      鮮明從校門口的平價超市買了些干食,拎著沉重的購物袋慢慢地走回家去。

      他上樓時,在一樓的文小女家門前遲疑了一下,他想敲門進去,替鮮英道個歉,盡管他不知道鮮英都說了些什么,但道歉是必須的。不過他剛剛喝了點酒,而且有點多,滿嘴酒氣,他想這樣不好,醉醺醺的,不夠尊重人家孩子。他想了想還是上樓去了。家里倒是來電了,鮮明頓時歡叫起來,急匆匆地開了空調(diào),開了燈,開了飲水機……他似乎要把家里所有的電器都開了才甘心。他打開電腦時還在想,等會兒等酒氣出了,我得下樓去道個歉。

      鮮明是教西方哲學(xué)的,過去在課堂上只講哲學(xué)原理,課就上得相當(dāng)枯燥,來聽他課的學(xué)生也一天比一天少。后來他就學(xué)聰明了,講原理的同時,摻雜了哲學(xué)家的生平事跡介紹,以及其哲學(xué)原理形成緣由等。于是,他的哲學(xué)課就變得生動、有吸引力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確切地說從前年上半年開始,鮮明忽然對哲學(xué)家的死亡發(fā)生了興趣,他覺得哲學(xué)家的死亡不光光是他作為一個人的終結(jié),對其哲學(xué)思想也是一個隱喻,其中的意味妙不可言。你比如說奧地利神經(jīng)學(xué)家、精神學(xué)家和精神分析法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這個談心療法的捍衛(wèi)者,主張用嘴巴來溝通人與人之間的心靈和思想,卻不知是觸怒了萬能的上帝,還是對他主義的極大嘲諷,他竟戲劇性地患上了口腔癌,而且不得不進行腭和上頜骨的切除手術(shù),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很大的人造腭。這個“龐然大物”妨礙了他說話,迫使這位談心療法的捍衛(wèi)者從此沉默。最后,他病痛難忍,不得不用寫紙條的方式請求醫(yī)生給他實施無痛苦死亡,一針嗎啡讓他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人世間。當(dāng)鮮明講述這一切時,課堂上笑聲陣陣。他倒是希望這些學(xué)哲學(xué)的學(xué)生,笑過之后能夠有所深思。

      再比如說古希臘哲學(xué)家亞里士多德,在學(xué)生亞歷山大大帝死后,失去靠山的他被指控犯有與當(dāng)年蘇格拉底同樣的罪——不敬神罪,而被判處死刑。在獲得這一判決消息時他已隱居在埃維厄島上。埃維厄島因為同希臘大陸分隔開來的海峽以水流每日多次改變方向的奇異現(xiàn)象而聞名。亞里士多德的死,至今依舊是個謎。有說他身染重病而亡,有說他被人毒死的,也有說他因找不到對奇異水流的解釋才投海自殺的。

      鮮明已著手整理了不少哲學(xué)家之死的資料,他打算寫一部書,就叫《哲學(xué)家之死》。他迄今已經(jīng)出版三部純學(xué)術(shù)研究的著作。那都是誰也不會看一眼的書。從理論到理論,形而上得要命。照一個年輕教師的話說:“都是從別人的專著中摘抄來的,一把剪刀,一瓶膠水,就是一部專著。無非是把別人說過的話,再用自己的話復(fù)述一遍,而且還不肯好好說,非要把一個簡單的詞語說得曲里拐彎弄得大家都看不懂為止,還美其名為‘深奧’、‘有學(xué)問’?!滨r明當(dāng)時是去教學(xué)樓的男廁所撒尿,很偶然地聽到兩個年輕教師對他的議論。這泡尿撒得好,撒得呱呱叫,撒得鮮明有了頓悟,他突然發(fā)覺自己對純理論的研究是那么厭惡與不屑,他不是那塊料,他只會鸚鵡學(xué)舌,而他真正感興趣的是哲學(xué)家傳說、趣聞軼事、生死之謎等等。這泡尿讓他茅塞頓開,讓他找到了自己,明白自己想干什么。

      鮮明坐在電腦前飛速碼字,忙碌的雙手依舊跟不上腦子里蹦出來的語句。突然,轟隆一聲巨響,至少,他的大腦反應(yīng)是如此,房間里黑了,電腦黑了,空調(diào)也停止了工作?!肮止掷飩€洞!”鮮明大叫起來,他剛剛碼了兩三千個漢字,還沒有存盤呢,丟了就永遠也找不回來了。鮮明整個人癱倒在電腦椅上。房間里黑到家了,一切都黑到家了。他在黑暗中顫抖著,雙手不知輕重地拍打自己的臉,沮喪地問:“怎么又停電了?這叫什么世道嘛!”

      窗外有一層白白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見紛紛攘攘飄落下來的雪花。

      鮮明走出自己的世界——哲學(xué)家之死的迷宮——后,就聽到消防車的笛聲大作,“火呀火呀”地尖叫而來。好像就是沖江南大學(xué)來的,好像就是沖他來的。他又聽到人們在樓梯里的尖叫聲以及奔跑的腳步聲。怎么回事?鮮明摸黑出了門,下了樓。還真是他們這幢樓——一樓西邊套——著火了。只見像機器人一般的消防官兵手持水槍,將兇猛的水柱打在一扇朝南窗戶的窗柵欄上,發(fā)出啪啪的響聲,一窗的火焰在屋內(nèi)因此而瘋狂地跳躍。兩個消防官兵終于撬開大門,大聲地叫喊著同伴,幾個手持水槍的消防官兵應(yīng)聲跑過去,從大門攻進災(zāi)區(qū),濃煙從大門口滾涌而出,像一條向上的惡毒的河流,洶涌在空中。那些想更進一步瞧熱鬧的圍觀者,被惡毒的河流嚇得迅速退后。鮮明知道這家人是誰了。他注意到遠遠圍觀的人群中,有幾個女人情緒激昂,要沖回家去搶東西,但被人們攔住了,死活不肯罷休,在那兒又哭又鬧的。還有幾個人大聲地說話,大概是最初的目擊者,話語中帶著一絲權(quán)威的霸氣。而更多的人,則無不興奮地瞪視,對消防官兵的滅火技能評頭論足,對雪夜火災(zāi)的景象贊嘆不已。有人甚至說,這景象好看是好看,就是成本太高。還有一個小年輕大概是個微博控,到處鉆來鉆去,舉著手機拍照,上傳精彩圖片……

      “雞鳴山看日出”恩愛秀橋段自然堵住一些江南大學(xué)師生的嘴巴,但人們不禁要問,純屬兩人世界的事情,怎么就搞得地球人全知道呢?一追溯消息源頭,原來都出自丁沙真之口。呵呵,她講故事哪!恩愛還讓鮮明高燒了半個月,那要不恩愛鮮明是否得折騰死了?誰知道山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呢?誰知道她鼓搗這些安的是什么心呢?欲蓋彌彰!大家早已把新婚之夜的“鳥事”歸結(jié)為意外事件,僅僅是小兩口擦槍走火而已,但現(xiàn)在反而疑云重重,他們究竟想掩蓋什么呢?

      正當(dāng)人們擦亮眼睛,等著要瞧他們的好看時,丁沙真突然說有喜了,蒙得人一愣一愣的。也真有他們的,夫妻倆就跟唱戲似的,一波三折,絲絲入扣。不少有心人就給他們算了筆賬,他們結(jié)婚還不到兩個月,新婚之夜就出了事,鮮明住院一周。出院不到十天,他又住院一周,再出院。一周后他們?nèi)ルu鳴山看日出,鮮明又病了半個月。之后才過了幾天,丁沙真就聲稱有喜了,她這個喜是從哪兒來的?難道結(jié)婚前就有了?如果是這樣,兩人應(yīng)該婚前就磨合過一段時間了,至于新婚之夜出這種事嗎?所以,人們斷定,要么丁沙真是假有喜,要么這個喜不是鮮明的。

      但是,丁沙真還真有喜了。隨后八個月里,夫妻倆倒也相安無事。

      對,是八個月。

      丁沙真早產(chǎn)了。

      鮮明聞訊趕到市婦幼保健院婦產(chǎn)科,第一個見到的,不是他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送丁沙真來醫(yī)院的農(nóng)小明農(nóng)教授。農(nóng)教授滿面春風(fēng),搓著雙手興奮地說:“是個兒子!是個兒子!”鮮明感激不盡,連聲向他道謝。農(nóng)教授是丁沙真做學(xué)生時的導(dǎo)師,一向看好丁沙真,她能留校,也是農(nóng)教授幫她運作的。在鮮明和丁沙真的婚禮上,農(nóng)教授這個證婚人喝得酩酊大醉,宴后大家都散了,鮮明和丁沙真也手牽手回到新房。但沒過多久,就聽到門口又敲又吼的,出去一看,竟是農(nóng)教授。農(nóng)教授癱坐在新房門外,吐了一地,大了個舌頭,還不肯停嘴,一雙沾滿了嘔吐物的雙手,很有味道地朝鮮明和丁沙真使勁地比畫著,也不知他想說些什么。鮮明和丁沙真不得不將他扶進門來,半躺半臥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丁沙真端來水,絞了毛巾,細心地給他清洗身上的污物。誰知農(nóng)教授突然抱住丁沙真,嘴朝她臉上湊,嚇得丁沙真尖叫起來。鮮明過來扶住農(nóng)教授,農(nóng)教授竟問他是誰,在這兒干什么。鮮明哭笑不得,心里頗有幾分不爽。最后,鮮明和丁沙真不得不架起農(nóng)教授,把他送回家去。到了農(nóng)家門前,農(nóng)教授卻不許他們敲門,叫他們趕緊走。農(nóng)教授坐在自家門前的踏步檔上,叫他們走,快走。他說他等他們走了就回家。鮮明只知道農(nóng)教授的妻子是從他農(nóng)村老家來的,也不知姓甚名誰,她總是穿著很老土的布衣,梳個很老土的牛糞頭,除了上菜場,從不出門。

      “想不到農(nóng)教授在他妻子面前還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鮮明在下樓時說。

      丁沙真不響。她沒有聽見的可能性大于不愿意回答,因為她頻頻回頭,注意力還集中在樓上,但是等他們出了那幢專家樓,也沒有聽到樓上有開門聲。

      鮮明又說:“農(nóng)教授是舍不得你……”

      “你什么意思?”丁沙真口氣生硬。

      鮮明有些自嘲道:“到底是搞文學(xué)的,個個性情中人!”

      丁沙真的臉色緩和了下來,盡管鮮明看不清她的臉,但他能感覺得到。

      鮮明忙問:“母子平安嗎?”

      農(nóng)教授嗯了一聲。

      鮮明隨即見到了丁沙真和那團粉紅色的肉。鮮明第一眼見到挺在病床上的丁沙真,突然覺得她也許是死了,腦袋那么腫大,雙眼緊閉,嘴巴張得像一口廢棄工廠的煙囪,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但丁沙真顯然知道他來了,她疲倦地睜了下眼,只睜到半開,又輕輕地合上了。鮮明肯定是被突然就做了爸的巨大喜悅沖蒙了,他茫然地凝視著圈在丁沙真臂彎里的肉團。老家的嬰兒張張臉都又老又皺,顏色也暗紅偏黑,像個六十歲的老頭。而他的孩子,紅紅的,漂亮,一對水晶葡萄般的小眼睛瞪視他們——鮮明和農(nóng)小明。

      “他在看我,他在看我……”鮮明激動地對農(nóng)教授說。

      “誰是丁沙真的家屬?”

      一位像春燕般飛進飛出的小護士,突然落在床前,兩只斗雞眼在鮮明與農(nóng)教授身上掃來掃去。

      鮮明說是我。

      小護士讓鮮明抱了嬰兒去疾控中心打疫苗?!摆s緊去!”她說,“嬰兒出生后十二小時內(nèi)必須注射乙肝疫苗?!毙∽o士說后又春燕般地飛走了。鮮明僵硬地去抱嬰兒,但他不知道要先托住嬰兒的腦袋才能抱起來,見他的頭直往下掉,嚇得魂都沒了,趕緊又把嬰兒放回床上。農(nóng)教授說:“還是我來吧?!鞭r(nóng)教授輕松地抱起嬰兒,讓他睡在自己的左臂彎上,四平八穩(wěn)地走了。

      鄰床那個年輕的麻臉婆頂了個大肚子,感嘆到底是老丈人有經(jīng)驗,抱個孩子都有模有樣的。這就有點兒笑話鮮明的意思。鮮明有些害臊,就含糊其辭地啊了一聲。她又問鮮明:“你老婆預(yù)產(chǎn)期過了多久?都八斤四兩了,有點偏大……”鮮明剛要開口,丁沙真忽然睜開眼來,瞪視他。鮮明忙低頭問:“真,你感覺怎么樣?”

      他們那幢樓的一樓西邊套住著個孤寡老人,姓張,至于叫什么鮮明就不清楚了。鮮明也不叫他老張,大家什么都不叫,碰到時頭低低就過去了。他的父母都是江南大學(xué)教授,有口碑,踩到螞蟻定要連聲說上六遍對不起。原本像這樣一個高知家庭,出個清華北大的子女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而且張某書讀得很好,據(jù)說都聰明得成精了。但兩個大學(xué)教授精于治學(xué),善于傳授精密深奧的知識,卻在教育孩子成長方面很成問題。有次張某好奇地問母親一個問題,結(jié)果他父親就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這一巴掌就把一個好孩子給打沒了。張某捂著臉,用惡毒的眼光盯住他父親,對他父親說:“這一巴掌你應(yīng)該打在劉校長這只老色狼的臉上!”他父親問他什么意思,張某冷笑道:“問你老婆呀。”他父親揚起手又要給他一巴掌,張某就朝他父母說了兩個字:“無恥!”便揚長而去。

      張某就在外面鬼混,后來發(fā)展到打砸搶偷,殺人放火,什么混事都干,結(jié)果年紀(jì)輕輕的就被送去喬司農(nóng)場勞動改造。張某重新做人時,已人到中年。做父母的過去只會朝兒子又哭又拜,這時候又不得不朝校領(lǐng)導(dǎo)又哭又拜,總算在學(xué)校印刷廠給他謀了份臨工。如今張某早已退休,他的父母也過世十多年了。除了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外,兩老還在銀行里給他留了一筆不小的存款。張某自己也有退休金,照理說他應(yīng)該過上非常優(yōu)裕的生活,所以一直以來就有女人不計前嫌地要嫁給他,但張某卻選擇了獨自生活,而且生活儉樸到了讓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一身襤褸比叫花子都不如。家里是連盞燈都舍不得點的,你什么時候去都是黑漆漆的。

      鮮明從沒見過這么萎縮的男人,盡管戴了頂黑不溜秋的鴨舌帽,頭卻依舊低得要將尖尖的下巴刺進胸口似的。狹長的鯽魚背駝得像一座石拱橋,兩只坍肩永遠無精打采地下垂著。如果你從他的背后望過去,壓根兒就看不到他的腦袋,看到的只是一個無頭僵尸。即使從正面看他,你也永遠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鴨舌頭下長長的陰影。他應(yīng)該有一米七五以上的身高,至少比鮮明高,但你怎么看都覺得此人像是趴在地面上,匍匐著前行。他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是路邊、垃圾房前、建筑物與樹林之間……他在撿東西。他撿東西又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撿東西,都是以是否能換錢為標(biāo)準(zhǔn),他們撿東西是為了錢。但他不是,他什么東西都撿,一塊破布頭,一塊斷磚碎瓦,他都要撿回去。他也不帶工具,比如蛇皮袋、頭上帶鐵鉤的短棒,他永遠空著雙手,低垂著腦袋,出沒在人們覺得很臟的地方。但一旦撿到東西,就緊緊地捂在懷里,跟個小偷似的急急忙忙地回家。誰也不清楚他撿這些沒用的勞什子回去做什么,當(dāng)然,誰也不會去理睬這么一個廢人。時間一年年地過去,十年二十年,張某家里塞滿了他撿回來的垃圾,臭氣熏天,尤其到了大夏天,與他相鄰而居的人家,就在自己家里也被熏得透不過氣來,不得不跑到居委會去反映,一次兩次N次,居委會在跟張某經(jīng)過多次溝通失敗之后,不得不采取強制手段,組織人員上門大清理。

      這天一大早,居委會主任陳懇帶了一大幫人去張某家,敲了半天門,張某死活不開。陳懇怎么做工作都沒個屁用,不開就是不開。你說氣味這么重。他說有嗎,我怎么聞不到。你說家里堆了這么多廢棄物,容易引起火災(zāi)。他說走在路上還要出車禍呢。你說什么,他都有話反駁。最后,小區(qū)保安趕來了,開鎖匠也趕來了。隔著一扇銹跡斑斑的防盜門,張某揮舞著兩把菜刀,揚言誰敢破門而入,他就拿刀劈了誰。開鎖匠抖抖索索的,手腳不利索得很。盡管有四名保安為他撐腰,他依舊折騰了半天才打開門。當(dāng)手持警棍的保安強行闖入,張某倒也蔫了,自覺地扔下菜刀,乖乖地蹲在一個角落里,雙手抱頭,嘴里一直嘟嘟噥噥的,不知在煩些什么。

      十幾個人一進門頓時傻眼了,這哪是什么家呀,簡直是座垃圾場。三室一廳的房間里塞滿了紙板報紙、可樂瓶易拉罐、斷磚碎瓦、破碎陶瓷片、玻璃、破布爛衫、舊棉絮舊鞋子等等,讓人恐怖的是還清理出三個老鼠窩、兩條花蛇,至于蜈蚣、香煙蟲、蟑螂、蒼蠅等臭蟲,更是墻上亂掛、滿地亂爬,嚇得幾個女同志哇哇亂叫。陳懇聯(lián)系環(huán)衛(wèi)所,要來了運輸車,結(jié)果從張某家里運走了七車五噸卡車的破爛,其中有兩車還真是垃圾,就直接送往天子嶺垃圾場。

      張某大病了一場,十天半個月不見其蹤影,但不久他又是老樣子,無頭僵尸似的行走在角角落落里,見到什么就寶貝似的撿回家去。他看上去更加萎縮,更加匍匐,像個空心人。誰也搞不懂他富得像個政府官員,卻成天撿些沒用的垃圾回家干什么。鮮明有時候見到張某——像影子一樣稀薄落寞的孤寡老人,就會沉思這樣一個哲學(xué)命題:垃圾對于張某而言意味著什么?

      這不,又是七八年過去了。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誰也不知道張某家是怎么著的火。是意外事故,是玩火自焚,還是蓄意縱火?現(xiàn)已無從考證??傊?,張某家著了火,而且火勢蔓延到所有房間,但張某家和平常一樣無聲無息的,沒有任何叫聲和動靜。直到相鄰的人家在自己家里被煙熏醒了,還當(dāng)是環(huán)衛(wèi)工人一早就在外面焚燒垃圾。因為落雪與路燈的緣故,窗外看上去白白的,有點兒像是凌晨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突然清醒過來,開門出去,只見對門像蒸汽房似的直冒那嗆人的玩意兒,而且還能聽到房里噼里啪啦的燃燒聲。于是,就叫,就跑,就報警。夫妻倆把孩子抱到雪地里,妻子又沖回家找銀行票子……

      等消防官兵撲滅大火,張某家已被燒得精光。張某本人,已燒成一具黑乎乎的東西。相鄰的人家包括對門,以及張某家的樓上,雖然沒有經(jīng)過火的洗禮,但經(jīng)過水的洗禮,同樣損失慘重,以至于幾戶人家的女人冤得在外面嗚嗚地哭:這是招誰惹誰了,大雪天的家里水漫金山,這日子還怎么過?。棵襟w記者有電視臺的,也有報社的,他們除了到處噼噼啪啪地亂拍,還逮誰就問個沒完沒了。鮮明見這個瞌睡不醒的記者凈問些愚蠢的問題,就有些突兀地反問道:“亞里士多德跳海時說:‘愿厄里帕的水吞沒我吧,因為我無法理解它!’你說他是畏罪自殺,是科學(xué)獻身,還是自覺執(zhí)行最高法院的判決?”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把記者問住了,他趁機抽身走了。

      鮮明回到家,估摸這個夜晚是甭指望來電了,但好在家里還算暖和,開過空調(diào)的余溫猶在,他卻像一條僵硬的蛇鉆進被窩里。但他怎么也睡不著,腦海里滿是張某那張模糊的臉,上面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像一團濃霧在他腦海里飄來飄去。

      按理說,隨著年歲流逝,鮮明當(dāng)年所做的那些蠢事早該被他丟到爪哇國了,畢竟學(xué)校也跟部隊一樣,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但令人費解的是,鮮明依舊戴著“半吊教授”的帽子,而且他“刀切胡蘿卜”的故事,年復(fù)一年地在江南大學(xué)流傳,經(jīng)久不衰。一些愣頭青的新生,有說他到底搞哲學(xué)的,酷斃了;有說他是情圣,敢為老婆下刀;也有女生大聲朝他喊:“半吊教授,我愛你!”鮮明搞不懂現(xiàn)在的孩子到底在想什么,這算什么事呀。但他清楚學(xué)校里是很有幾個同事,當(dāng)面笑嘻嘻,背后卻專說他的壞話。像文學(xué)院的黃開山,此人追求過丁沙真,被拒,一直懷恨在心;像外國語學(xué)院的趙忠言,鮮明壓根兒就不認識他,此人結(jié)巴,說話得用唱歌的調(diào)調(diào)兒才說得通暢,居然也評上了教授,他就喜歡拿鮮明說事,好像有“半吊教授”墊底,他那點結(jié)巴就不算什么了;還有哲學(xué)系的老教授皮日發(fā),當(dāng)上系主任后特愛教訓(xùn)鮮明,動不動就挖他的腳底板……當(dāng)然,事是自己弄出來的,嘴巴又長在人家身上,鮮明也奈何不了誰,只有得過且過。但鮮明越是不想有事,事卻越是找上門來。

      鮮亮五歲那年夏天,鮮明突然有了一個讓他悔恨終生的念頭,他決定帶著老婆和兒子回一趟他闊別了十二三年之久的家鄉(xiāng)——那個叫滴水塢的偏遠窮山村。都說窮山惡水好風(fēng)光,丁沙真算是見到了,那沿途鬼斧神工的山貌,若不是親眼所見,丁沙真就是想破腦袋也想象不出的,一路驚得她瞠目結(jié)舌。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應(yīng)該讓給神住還差不多。讓她更加驚詫的是,剛進小山村,就看到一群赤身裸體的男孩女孩在草地上嬉鬧,其中有幾個都十一二歲了,第二特征都有了,還赤裸得那么坦蕩。如果不知道這是鮮明的老家,她還真以為自己是到了印第安人部落呢。

      丁沙真是研究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她對美的自然和美的人性,一向神往,一向敬重,就連山里孩子被太陽曬得烏黑發(fā)亮的膚色,她也贊賞不已。但飽讀詩書的她到滴水塢,居然連一個像樣的美詞兒都想不出來,只會對鮮明連聲驚呼:“哇,這個好!這個好!”至于滴水塢人,見到丁沙真更是驚為天人,這天底下居然還會有這么美的女人?!那么白,那么粉,那么水靈,那么紅潤……簡直粉捏玉雕似的。他們一到家,整個村的鄉(xiāng)親們就涌來了,圍住鮮明一家看個不夠。有幾個不知好歹的村婦按捺不住復(fù)雜的心情,偷偷地捏一下丁沙真的手臂,想驗證一下她這個人是真是假。丁沙真來自富裕的江南水鄉(xiāng),她們老家的女人即使大夏天都不作興穿短褲的,個個細皮嫩肉,人人吹彈可破。丁沙真對自身的保養(yǎng)算是很一般的,但這一刻她笑得多么燦爛,幸福如潮般涌上她的心頭。

      但是,僅僅過了一天時間,丁沙真就深切地體會到像滴水塢這樣的風(fēng)水寶地的確是神住的地方,而像她這樣的凡人壓根兒不能住。首先是吃,每頓飯桌上只有一腳盆菜——在她看來,這只盛菜的木盆真的大得像腳盆,黑黝黝的,里面插著一把巴掌大的銅勺,勺柄上沾了黏糊糊的東西還在慢吞吞地往下掉,盆里什么亂七八糟的菜都有,煮得爛爛的,黃不拉嘰的,根本分不清誰是誰,比豬食都不如。丁沙真一看就惡心,就想吐,哪里還吃得下飯呀?其次是拉,滴水塢人所謂的茅坑就是在盛有糞便的糞桶上擱一根扁擔(dān)寬度的毛竹片,氣息還不消去說它,一不小心人就會掉進去,丁沙真壓根兒就不敢坐上去,她只有跑到屋背后的菜地中去大小便,但怕人更怕蛇。再其次是睡,盡管有黑漆漆的臟得沒話說的蚊帳,但人縮在密不透風(fēng)的蚊帳里,不但熱得要死,而且蚊子也并不比蚊帳外少,一摸一把血。吃點血也就算了,卻渾身紅腫起包,痛癢難忍,無法入睡。最后是洗,滴水塢人不論男女老少,天還沒黑,就脫得光光的,在村前的黑溪里洗澡。丁沙真哪敢呀,就在家里洗吧,可家里不斷有人進進出出的,滴水塢人進別人家比進自己家都隨意,常常把她嚇得要死。一天兩天三天,丁沙真吃也吃不好、拉也不拉暢、睡也睡不著、洗也洗不凈,硬著頭皮待了三天就再也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她就要瘋了。第四天一早她就下了最后通牒,立馬回江南,她是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了。但鮮明離家十二三年,才回來三天就要叫他走,你說可能嗎?但丁沙真不管,你不走,我走!丁沙真再沒有二話,收拾東西拉了鮮亮就走,但鮮亮拼命地掙扎、哭鬧,他不要回去,在滴水塢多好玩呀。如果這天丁沙真狠狠心,硬是把鮮亮帶走了,也就不會發(fā)生悲劇了。但是丁沙真沒有,她正在氣頭上,一狠心就扔下鮮亮,只顧自己走了。

      丁沙真走后第三天傍晚,鮮明帶著鮮亮、鮮英一大幫孩子去洗澡。在黑溪邊,鮮明遇到了青梅竹馬的夕顏,夕顏抱著第二個孩子?;蛟S是在哺乳期的緣故吧,她古銅色的皮膚有著別樣的光澤,結(jié)實而又多汁,比做姑娘時更有女人味。鮮明從她懷里抱過孩子時,手背碰到了她的乳房,夕顏害羞地低下了頭。后來,鮮明鉆進黑溪里時,被溪底密密麻麻的水草在流水中像無數(shù)纖手撫摸時,他的心突然野了一下。如果當(dāng)年他沒有讀書出去,他就是夕顏的丈夫,他就不會像現(xiàn)在……鮮亮在市游泳館剛剛學(xué)會了游泳,在滴水塢一群非洲小黑人般只會狗爬式游泳的孩子中,別提有多威風(fēng)了。鮮明見他和小朋友們在黑溪里玩來著,就一頭扎入水里,黑溪里都是夕顏,向他揮舞著千手萬手,一如當(dāng)年的模樣,他們坐在草地上,她好奇地玩著他的……呀,終于舒服了,鮮明浮出水面,養(yǎng)了養(yǎng)神,才發(fā)現(xiàn)剛剛還在的孩子們都不知哪兒去了。聽到孩子的尖叫聲,鮮明打了個冷戰(zhàn),拔腳就往黑風(fēng)潭跑去。只見幾個孩子逃上了岸,一問,是鮮亮。鮮明跳進潭里,也不知道撈了多久,終于將鮮亮撈上岸。鮮亮捏緊了雙手,手里是烏油油的水草。等村里人趕來,尤其是鮮明的父親,一把推開正在做人工呼吸的鮮明,倒背著鮮亮就跑。但還是晚了,這孩子連一聲爺爺都沒有叫過,就這么走了。鮮家的天塌下來了,家里一片呼天搶地的哭聲。

      鮮亮被安葬在鮮家的祖墳里。

      丁沙真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鮮明呆呆地坐在鮮亮的墳邊,天黑沉下來,誰勸他都不走。唯有當(dāng)年的那條小黃狗,如今已老態(tài)龍鐘了,它默默地守在鮮明身旁。黑暗中,不知是什么東西觸怒了它,它突然咆哮了一陣子,就再也沒有吭聲。鮮明心灰意冷到了冰點,他才不在乎黑暗中出現(xiàn)什么呢。他手抱著雙膝,默默地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鮮明從鮮亮的新墳上抓了一把土,塞進咖啡色的褲袋里,默默地離開了西山坡,他的身后是同樣默默跟著的老黃狗。

      三天后,鮮明傻頭傻腦地回到江南,回到自己家樓下,就再也挪不開腳步,雙腿直哆嗦。他扶著樓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從一樓爬到三樓仿佛經(jīng)歷了漫長的一個世紀(jì)。他呆呆地站在自家門口,沉重的右手舉起又放下,舉起又放下,正當(dāng)他遲疑不決時,門卻開了,鮮明轉(zhuǎn)身欲逃,卻被丁沙真叫住了。丁沙真叫得清脆,語氣里夾著按捺不住的驚喜,她說:“回來了!亮亮呢?”她見鮮明獨自一人,便使勁地朝鮮明身后的樓梯口張望,大聲地喊:“亮亮,媽媽看見你了,趕緊上來吧?!彼詾閮鹤邮窃诟矫圆啬兀室舛阍跇翘萆?。她接過鮮明手上的大包小包,勤快地拎進客廳,又轉(zhuǎn)身出來找兒子,但兒子還是躲在樓梯上沒有上來?!斑@孩子……”丁沙真說著就咚咚地跑下樓去,隨即她又咚咚地沖上樓來,有些吃驚地問鮮明:“亮亮呢?”

      即使是這個時候,丁沙真也還沒有太在意鮮明的神情,她以為他是旅途勞頓才一臉憔悴的倦容。

      鮮明說:“亮亮他在老家……”

      “什么?”丁沙真跳將起來,“你怎么把他一個人留在了老家?”

      “他回不來了。”

      “你……什么意思?”

      “我給你打電話,你又不……”

      “我的手機不是被人偷了嗎?說呀,亮亮他……”

      “亮亮他……在黑溪里……溺死了?!?/p>

      鮮明艱難地說完這句話,就癱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腦袋沉沉地埋在雙臂間。他想哭,但他哭不出來;他想流淚,但他沒有眼淚。客廳里安靜得一塌糊涂,甚至連他們倆的呼吸也消失了,仿佛客廳里有的不是兩個活人,而是兩坨無聲無息的爛泥。

      昨夜的一場大火,讓江南大學(xué)在網(wǎng)上一夜躥紅,據(jù)說一條圖文并茂的微博點擊率就上萬。但江南大學(xué)內(nèi)還算平靜,師生照常上課??墒?,到了這天中午,江南大學(xué)又出事了。一個青春女孩割腕自殺了。讓鮮明震驚的是,這個青春女孩就是文小女。是她母親周教授發(fā)現(xiàn)的。早晨,周教授見女兒沒有起床,想這么冷的天,外面還下著雪,就沒有去叫她吃早飯,只顧自己上課去了。到了中午,周教授回家做好中飯,就去敲門,叫了半天,里面都沒有聲音,她就拿了鑰匙開門進去,見女兒縮在棉被洞里,就有些生氣地去揭她的棉被,誰知這一揭,看到的是血泊中的女兒。床上都是血,棉被床單上艷紅艷紅的。周教授從血泊中抱起女兒的尸體,卻不知如何是好,她轉(zhuǎn)了幾個團團,又不忍心將她放回滿是血污的床上,就抱到隔壁自己的房間,放在她自己的床上。

      警察來了。

      運尸車來了。

      鮮明看到擔(dān)架上的文小女的臉,非常非常蒼白。她的白與雪的白不一樣,她的白是銀灰色的,像過去鄉(xiāng)村里常見的石灰墻。周教授的雙手死死抓著擔(dān)架,跟著擔(dān)架機械地跑著。這個離異女人嘴里反反復(fù)復(fù)地追問著:“為什么?”但她的獨女文小女卻再也回答不了了。

      鮮明憤怒了。

      他在家里團團轉(zhuǎn),也一遍遍地問:“為什么?”他撥通鮮英的手機,在鮮英叫了兩聲叔叔后,他才幽幽地說:“文小女割腕自殺了?!甭曇纛澏?,像從一匹孤獨的餓狼嘴里發(fā)出來的。鮮英輕蔑地切了一聲,說:“關(guān)我什么事?”鮮明再次強調(diào)道:“她死了!”鮮英淡淡地噢了聲,說:“叔叔,我去干活了?!本桶央娫捊o掐了。鮮明重撥過去,電話通了,但鮮英沒有出聲。鮮明叫他來一趟。鮮英問干什么。鮮明火了,反問道:“你說干什么?”鮮英說:“我沒空。”說完,又把電話掐了。鮮明再撥,他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鮮明繼續(xù)撥,繼續(xù)撥,直到手機在他手中燙得像塊烙鐵,他才惡狠狠地扔到床上。

      一樓文小女家敞開著大門,里面有幾個男人洪亮的聲音,像在做長篇大論般的報告。但聽不到任何哭泣聲或悲傷聲,鮮明朝門里張張,什么也看不到。樓前骯臟的雪地上徘徊著一些人,縮頭縮腦地抽煙,縮頭縮腦地議論著什么。鮮明繃著臉,沒有理睬他們的目光,匆匆地出校去了。連日的大雪讓江南城面目全非,鮮明在腦海里努力搜索著城市的原本面貌:橫向三條街——解放街、人民街、勞動街,縱向兩條路——中山路和延安路。他先走到延安路,乘車到勞動街,再轉(zhuǎn)車到雞鳴路,然后就能找到鮮英打工的地方。鮮英跟他說過那個地方,鮮明因為去過雞鳴山,所以記得。

      文小女比鮮亮小一歲,像個跟屁蟲,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就哭著要找亮哥哥,周教授就抱她來三樓敲門,見了面總是連聲“不好意思,讓你們費心了”之類的話。帶的早餐也總是雙份的,一份給她,一份給鮮亮。在客廳里,鮮亮玩遙控車,文小女搭積木。鮮亮故意讓遙控車撞文小女搭的積木,搭好了撞塌,搭好了又撞塌。文小女就跑去鮮明房里,扯著他的衣袖告狀:“叔叔,叔叔,亮哥哥欺負我。”“他怎么欺負你呀?”鮮明明知故問?!八参遥盐业某潜ぷ矇牧??!薄班?,那是他不對,叔叔批評他?!滨r明就去客廳“教訓(xùn)”兒子:“你老是這么欺負她,還想不想娶她做老婆了?”丁沙真也喜歡文小女,常常故意問她:“小女,你長大了想不想嫁給亮哥哥?”文小女就會認真地點點頭,說:“想?!倍∩痴婢驼f:“那跟亮哥哥好好玩吧?!薄班拧!彼致犜挼攸c點頭。丁沙真就在她臉上噗地親上一口。文小女就乖巧地回到客廳,抱住鮮亮的脖子,在他臉上噗地親上一口,就像丁沙真親她的臉那樣響亮。他們一玩就是半天或一天,客廳里攤得像個垃圾場。鮮亮最愛拿榔頭敲東西,往木板上釘釘子,往舊書刊上釘釘子,往地磚上釘釘子……鮮亮小時候用榔頭敲過的地方,有兩塊地磚被敲碎了,而且破碎的面積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越來越大。現(xiàn)在,客廳里有一大片地磚都碎得不成樣子。但鮮明和丁沙真的眼睛只盯在書上,對腳下熟視無睹。再說,他們家里從不來客人,他們好像也沒有什么客人。管他呢,碎了就碎了。

      家里從不開伙窗,因為丁沙真不會做,也不想做。而鮮明只要自己不做,他什么都無所謂。他們隔一兩天去趟超市,冰箱里塞滿了各種速凍食品,牛奶、面包和蛋糕。文小女喜歡鮮亮喜歡到中飯都不肯回家吃的,周教授每次來抱她都又哭又鬧,非要和鮮亮一起吃速凍食品。當(dāng)然,最開心的是鮮明或丁沙真帶他們?nèi)タ系禄螓湲?dāng)勞,這樣的日子,對于孩子來說就像過節(jié)一樣。

      鮮亮夭折后,文小女突然變了個人,這個才四歲的小丫頭,竟然對鮮明和丁沙真不理不睬,更不要說再跑到三樓來玩了。第二年夏天,文小女跟幾個小男孩在校園里玩,看他們爬到一堵廢棄的殘墻上大喊大叫地跳下來,刺激得一塌糊涂。她也要試試,但爬上去卻不敢跳下來,不知誰擠了她一下,結(jié)果摔了個腦袋落地,就摔到輪椅上去了。周教授報了案,警察和周教授怎么問她,文小女都不肯說是誰推她的,一口咬定是自己跳下來的。

      兩年前,鮮英從滴水塢逃出來,找到叔叔鮮明。鮮明給他在學(xué)校印刷廠找了份臨工。文小女第一次見到鮮明帶著黑炭樣的鮮英回家時,嚇得臉色雪白,顫抖的嘴唇咬出血來。第二天她坐著輪椅候在家門口,叫住了鮮明:“叔叔,是鮮亮回來了嗎?”鮮明告訴她,這是他哥的三兒子,叫鮮英,與鮮亮同歲。她噢了一聲,失神地望著對門的墻上,就沒有再說什么。鮮明非常震驚,這么多年了,她居然還記著鮮亮。鮮明走到二樓時忍不住從樓梯口探下頭去,卻看到文小女一側(cè)的臉上掛下了淚滴。原來,她是將鮮英錯當(dāng)成了鮮亮。

      去年夏天,鮮英沒跟他打招呼,就辭去印刷廠的工作,說是在外面找到了更好的,而且和人合租了房子。鮮明想他大概是嫌待在他家里不自由。丁沙真老是批評他,說他衛(wèi)生習(xí)慣太差,愛挖鼻屎,挖了鼻屎就使出“彈指神功”,到處亂彈;吃飯時喜歡把腳擱在凳子上,還摳腳趾,摳完臭腳還湊到鼻子上嗅嗅,惡不惡心?在家里抽煙,煙灰亂丟;睡覺流口水;說話流里流氣的,像個小流氓,等等。鮮明問他是什么工作。他說是順豐快遞。但是沒過多久,他又說不做快遞了,去雞鳴路那邊的工地上打工了。鮮明也就由著他去,年輕人心思活絡(luò),不在外面多打拼打拼,哪里知道生活的艱辛?

      鮮明一直不在狀態(tài)中,找到雞鳴路上,已經(jīng)是午后三四點鐘了。靴子里都是水,有雪水洇進去的,也有積雪落在鞋里的,甚至連褲管都濕了一大截,但他絲毫感覺不到寒冷,他只是機械地走在尋找鮮英的路上,腦海里翻騰著七七八八的往事。他找到雞鳴路上的那個工地時,天又開始下雪了。工地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看門的蹺腳老頭,明確地告訴他,他們這兒沒這個人。鮮明不信,非要去民工住的工棚里找,老頭也沒說什么,只是癟了癟發(fā)紫的嘴唇,可憐兮兮地朝他搖搖頭。鮮明問遍了所有的工棚,確實沒有鮮英。他沒在這兒打工,那他又會在哪兒呢?鮮明想到那個順豐快遞,或許在那兒能問到鮮英的去向?但是,那個順豐快遞又在哪兒呢?

      從工地上出來,鮮明完全泄氣了,他突然覺得完全沒有必要找鮮英,他找鮮英干什么呢?他要證明什么呢?文小女未必就因為鮮英的幾句話而走上絕路,她是自己走不下去,不想再走了。他能明白她的這種感覺,就像當(dāng)年他在老家,一個疏忽,兒子就被溪水奪走了生命。那時候他有多悔恨呀。那時候他也不想活了。丁沙真像死人一般躺在家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哭,只是在睡夢里默默地流淚,一聲聲地喊道:“你賠我兒子!你賠我兒子!”

      他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天他從教學(xué)樓里出來,丁沙真的導(dǎo)師農(nóng)小明兇神惡煞地沖過來,將他攔在樓梯口。農(nóng)小明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樣劃在他臉上,鮮明不得不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鞋尖。反正,要罵要打、要殺要剮,就全由他了。鮮明能感覺到農(nóng)小明粗重的呼吸聲,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也不知要將他怎么樣。不知過了多久,鮮明一直靜靜地等待著,但他忽然發(fā)現(xiàn)農(nóng)小明就像他們新婚那天晚上一樣,癱坐在樓梯上,臉埋在雙臂里,好像是落淚了。鮮明就拖著沉重的腳步,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下樓去了。那是一條世上最漫長的樓梯,他爬了很久都沒有爬下樓去。

      那時候丁沙真夜夜都是在夢中哭醒的。

      有一回鮮明聽她醒來后,幽幽地嘆息:“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p>

      鮮明不知把自己殺死過多少次,但他依舊茍活著。他比文小女差遠了,他簡直不是人。

      從郊區(qū)緩緩地向城區(qū)返回時,在某個不知名的車站,鮮明看到一群孩子舉著樹枝,追趕著敲打著店鋪屋檐、廣告牌、車站亭上懸掛下來的冰凌,你追我趕地搶著敲打冰凌,當(dāng)一根根冰凌像箭一樣飛射下來時,卻又驚恐萬狀地四散開去。他們的尖叫聲和歡笑聲讓鮮明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很不真實。馬路上的積雪,早已被環(huán)衛(wèi)工人鏟到路邊的人行道邊或綠化帶旁,看上去臟兮兮的。而路面上的積水更臟,但凡有汽車疾駛而過,飛濺的黑水滴像流彈一般射到黃黃的積雪上,留下密密麻麻的黑洞洞的“槍眼”。不知從哪兒落下來的一滴水打在鮮明的前額上,他打了個冷戰(zhàn),才發(fā)現(xiàn)天突然就黑了。雪越下越大,鮮明走在路上,腳下的雪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他知道雪下面的雪已經(jīng)結(jié)冰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寒冷,和從未有過的疲倦。兩腳虛虛的,仿佛它們不是長在自己的身上,他這是在夢里飄浮。他真的一腳都不想走了,但他必須走下去,家還在遙遠的市區(qū)。

      鮮明回到家,已不知是什么時候,他脫去潮濕的外衣和鞋襪,連洗一下腳的力氣都沒有。他像死人一樣僵硬地爬到床上,爬進冰冷的被窩里,縮成一團。

      家里沒有電,沒有任何可以賜予他溫暖的東西。

      這年夏天江南市連續(xù)高溫三十五天,刷新了本市在氣象上的歷史記錄。那種內(nèi)有空調(diào)的小門面的店鋪如雨后春筍,爆滿江南市的大街小巷;穿得少得不能再少的姑娘們,在拉開小半扇門的空當(dāng)里搔首弄姿,據(jù)說生意火爆,卷閘門一會兒拉上,一會兒又拉下。繞城而走與穿城而過的那幾條平常不起眼的河道里,凌晨還大有人在游泳或洗澡;第二天早晨不是這兒就是那兒,總會冷不丁地浮上來一兩具尸體,有老人,有小孩,甚至連二十郎當(dāng)歲的小年輕都有。起初大家都說今年夏天邪門了,都說要熱死人了。后來各種各樣熱死的人見多了,大家也就不說了,也沒力氣說了。江南大學(xué)的老壽星劉景放劉老教授,就在高溫即將結(jié)束的前幾天熱死了,享年九十二歲。到鮮明家報喪的人,敲了半天門,見到鮮明這副樣子,驚愕得連口都沒開,就噔噔噔地跑了。

      鮮明從老家回來,在自己的折疊床上直挺挺地挺了三天,他想不活了,想丁沙真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找兒子,就摸到她的房間,站在她的床前,見她冷冰冰地轉(zhuǎn)過身去,鮮明又回到自己床上,想還是我一個人了斷吧。又想用煤氣好,還是吞安眠藥好。又想自己走后,讓丁沙真一個人孤零零地落在塵世間,又覺得不妥,就又摸到丁沙真的床前,見她依舊一動不動地側(cè)臥在那兒,鮮明又挺回自己床上……三天后,鮮明起來,到校門口的平價超市買了包煙,坐在樓梯上邊抽,邊干嘔。

      這年秋季開學(xué)后,人們再見到他時,鮮明整個人都變了形,又黑又瘦,兩鬢也起了白發(fā)。自從文小女第一次見到他就拔腿逃走后,鮮明每次上下樓,經(jīng)過一樓門口時都跟逃似的,害怕再見到文小女。他是把文小女當(dāng)作鮮亮的未婚妻來看待的,現(xiàn)在,文小女就成了未婚的小寡婦。雖然文小女那么小,將來的事誰說得準(zhǔn)呢?但鮮明就是這種感覺,他對不起文小女,他是個罪人。

      鮮明形如枯槁,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一陣小風(fēng)飄過,將孑然一身的他吹得步履踉蹌,朝路邊古樟樹下偏出去兩步,差點碰到孤寡老人張某身上。張某友善地朝他笑笑,點了下頭。過去鮮明從不招呼張某,張某也從不招呼他。現(xiàn)在一片倒戈聲中受此“厚禮”,鮮明連忙還禮,臉上硬擠出幾朵笑容來。但張某已快出去兩步,搶在鮮明前面將古樟樹下的一個八寶粥罐頭撿到手,并對著空罐傻樂。鮮明頓時明白了他剛才的微笑與點頭,不是給他的,而是給這個罐頭的。鮮明在心里罵自己賤,罵了還嫌不夠狠,又給了自己一個巴掌,嚇得張某轉(zhuǎn)身就跑,還不放心地回了三次頭。

      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或許還有別的原因,總之,這天在課堂上,鮮明講述著名的《百科全書》的組織者和主編狄德羅去巴黎附近的一個叫蒙莫朗西的小鎮(zhèn)探望哲學(xué)家盧梭,盧梭指著一個池塘對他說:“這就是我一再想跳進去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地方!”狄德羅就問他:“你為什么沒有這么做呢?”盧梭說:“我把手伸進水里,但是我感到它太涼了!”課堂上又有了久違的笑聲,但鮮明始終板著臉,這時候他突然插進來一段話,結(jié)果闖禍了。

      鮮明說:“風(fēng)華之年早殤,是上帝的偏愛。他們由此擺脫了去面對他人的死亡:朋友和親人們的先后離去,然而更令人撕心裂肺的是要面對隨之而去的友誼、愛情、青春和真真實實的一切。蘭摧玉折或許就是一種恩惠。”

      剛剛還哄堂大笑的課堂,突然安靜了。那些還來不及閉攏嘴巴的學(xué)生們,都咧著嘴傻傻地盯著鮮明。鮮明倒是淺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這么說來著,并不好意思地搖了下頭。

      課后,鮮明被叫去校長室。哲學(xué)系是獨立系,與分院平級,直屬校長管轄。驚惶失措的系主任皮日發(fā)皮教授像押犯人一樣把鮮明押到校長室,有口臭的嘴里咝咝地抽著冷氣,裝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來。陳校長那張倒掛的臉陰得能擰出水來,他沖鮮明啊啊了兩下,責(zé)問他是怎么教書的,給學(xué)生灌輸些什么東西,亂七八糟的。鮮明當(dāng)時還不清楚自己闖了禍,就嘴硬道:“哲學(xué)思想呀?!标愋iL從辦公桌撿起一張紙條,把鮮明在課堂上講的話念了一遍,問:“你什么意思?教唆學(xué)生自殺嗎?”

      “這又不是我說的,是一個古人說的。”

      “不是你說的,學(xué)生怎么聽得見?”

      “這只是一種觀點……”

      “放屁!你還嫌學(xué)校不夠亂嗎?”

      的確,江南大學(xué)發(fā)生過幾起學(xué)生自殺事件。學(xué)生都是從教學(xué)樓或宿舍樓的樓頂上飛下去的。學(xué)校將所有樓頂?shù)耐ǖ蓝挤馑懒?,但是沒用,每隔三五年就會有一起類似事件發(fā)生。這幾乎成了江南大學(xué)的一個慣例。鮮明或許是因為兒子的意外死亡,以及近段時間的精神壓力,或許是因為講到盧梭對池塘的感慨觸動了他的心結(jié),就在課堂上信口開河地講了這段話,他壓根兒就沒那層意思。但現(xiàn)在被陳校長這么一說,這段話就完全走樣了,顯得他鮮明居心叵測,蓄意在教唆學(xué)生。

      鮮明面比紙白,呆呆地望著陳校長。

      縮在一邊的皮日發(fā)則對他咬牙切齒。

      校長大人很忙,電話一個接一個,陳校長最后不耐煩地沖他們倆揮揮手,責(zé)令鮮明停課兩周,好好反省反省。皮日發(fā)又將鮮明押到自己辦公室,結(jié)結(jié)實實地訓(xùn)了他一頓。有人說:“死只是一道柵欄,你從這邊走向那邊,先看到一片青青的草地,再看到城市,好多人在蓋房子,大家都工作,你也得工作,跟今生沒什么不同?!庇腥苏f:“死了就是不再有形體,你飄游在萬古時空之中,不再有喜,不再有悲,那是永遠永遠的快樂……”也有人說:“死后留下的虛無難道不是生命出現(xiàn)前我們所習(xí)慣的狀態(tài)嗎?”而系主任的訓(xùn)話鮮明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在沉思一個非常深刻的哲學(xué)問題:死是什么?一段時間以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思索這個問題。

      皮日發(fā)叫醒他時,鮮明像不認識系主任似的瞪著他看。

      皮主任黑下臉來,像趕蒼蠅似的將他從辦公室里趕了出去。

      停課事件讓“半吊教授”鮮明再次成為全校焦點,種種流言蜚語鋪天蓋地。

      但歸納起來不外乎以下三大類:

      第一類聲稱鮮明偷偷通過親子鑒定,確定鮮亮并非他親生子。于是,鮮明想方設(shè)法將兒子帶回老家,在大山里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了了斷。你想他在新婚之夜都敢斷自己的命根子,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呢?他們這種搞哲學(xué)的人,有幾個神經(jīng)是正常的?又說鮮亮就是農(nóng)教授的兒子,丁沙真做學(xué)生時就跟導(dǎo)師農(nóng)小明好上了,而且在與鮮明結(jié)婚前夕,她就懷了農(nóng)教授的孩子。要不農(nóng)教授聞訊后怎么會一夜白了頭呢?而且他還找過鮮明,大罵他畜生,叫他去死,說你這種人還活在世上干什么。

      第二類聲稱鮮明此舉是報復(fù)丁沙真,你想他多年不回老家,怎么今夏就突然回了呢?而且一回去就出這種事,其中必有陰謀。又說新婚之夜鮮明并非自殘,而是被丁沙真斷了命根子。你想天下有哪個男人傻到要自殘,而且殘的還是那個地方。說鮮明既恨新婚之夜被她羞辱,又恨雞鳴山看日出受盡折磨,再恨她回老家才三天就說走就走,丟盡了男人的臉面。當(dāng)時無法向丁沙真下手,鮮明就在她唯一心愛的兒子身上做文章。

      第三類聲稱鮮明有病,一種不為人知的怪病,發(fā)作時瘋狂、殘忍、歇斯底里。像新婚之夜,像兒子被溺死,都是這種怪病突然發(fā)作的結(jié)果。又說鮮明在課堂上就有過幾次發(fā)病的征兆,講著講著就突然愣在那兒,臉色煞白,直翻眼瞼,活像眼眶里有兩只給逮住的白飛蛾在撲騰。說鮮明過去在學(xué)校圖書館前的臺階上,就因為怪病突發(fā)而昏死過去幾次,直挺挺地躺在那兒。所幸的是他那時病得不算嚴(yán)重,才沒有傷到別人。另外,鮮明從不流汗,就是大夏天也從不流汗,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所以,有人明目張膽地勸導(dǎo)丁沙真上法院去告他謀害親子,也有人游說丁沙真跟他離婚,這種男人遲早都是個禍水,早離早脫身。更有人斷言,這回“半吊教授”徹底玩完了。

      為此,大家都在期待。

      丁沙真出去踏雪的第三天,天是徹底晴朗了,窗外強烈的陽光吵醒了鮮明。他醒來后第一感覺卻很糟糕,頭沉得像坨鐵,渾身無力還陣陣發(fā)冷,像是病了。不過,家里來電了,他打開空調(diào),用微波爐熱了兩只豆沙包和一杯牛奶,強迫自己咽下去。隨后,他打開電腦,找了半天,還是沒能把昨晚丟失的文字找回來,就癱在電腦椅上發(fā)了陣呆,穩(wěn)了穩(wěn)情緒,重新開始寫作。

      鮮明剛剛進入寫作佳境時,就有人來敲門。他以為丁沙真回家了,每次出遠一點的門她都會這么做,自己帶著鑰匙也不肯開,好給開門的鮮明一個大大的擁抱。鮮明興沖沖地開門出去,門外站著兩個腋下夾著黑色公文包的警察和學(xué)校保衛(wèi)科的王科長。王科長干巴巴地叫了聲“鮮教授”,就沒有了下文。其中一個左耳朵被削去小半只的光頭警察,有些兇相地盯著鮮明,問:“你就是鮮明?”

      “是的。”

      “你愛人叫丁沙真?”

      “是的?!?/p>

      “走吧?!?/p>

      鮮明不走。他轉(zhuǎn)頭問王科長:“為什么?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另一個瞇瞇眼的胖警察,年紀(jì)在五十開外,眼縫里掩飾不住流里流氣的神情。鮮明很不喜歡有這種眼神的人,但他卻開口了。他用懶洋洋的語氣說:“去了,你就知道了?!?/p>

      警車就等在他們樓下,陽光刺眼得讓鮮明有種醉了的感覺,一腳高一腳低,積雪的大地在他腳下很不真實。王科長拉開后車廂門,讓鮮明先進去。鮮明看到車?yán)镆炎膶W(xué)院趙院長、哲學(xué)系主任皮日發(fā),還有農(nóng)小明的妻子和兒子,就像是去參加什么聚會。鮮明朝大家不明不白地點點頭,然后坐到皮日發(fā)身邊。王科長又?jǐn)D在他身邊,用力將車門碰上。警車就非常野蠻地駛出江南大學(xué)校門。開車的是個年輕人,車子在結(jié)冰的雪地上發(fā)飄,鮮明心里抖抖的。

      滿車人誰也沒有開腔,車子里有著巨大的說不上來的沉悶。

      鮮明忍了很久,最后怯怯地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缺耳朵的光頭警察說:“去醫(yī)院?!?/p>

      瞇瞇眼的胖警察突然說:“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呀,嘿嘿……”

      他只嘿嘿了兩聲,這聽上去很蠢的笑聲就戛然而止,使得車子里的沉悶比剛才還凝重。

      缺耳朵的光頭警察清了清嗓子,終于打破了僵局。他沙啞的說話聲與汽車碾在冰雪上發(fā)出的聲音糾纏在一起,糊里糊涂的,但鮮明還是聽明白了:“今天早晨,有一對年輕人上雞鳴山踏雪,他們爬到山頂時已快中午了,卻發(fā)現(xiàn)還有比他們來得更早的人,在山頂上支了帳篷,但昨夜的積雪已經(jīng)將帳篷壓坍了。年輕人在山頂上叫喊,拍了不少照。萬重雪山,陽光普照,景色美是美,就是山風(fēng)太大,凍得死人。他們準(zhǔn)備下山時,那個女孩按捺不住好奇心,挖開帳篷一角瞧瞧,這一瞧頓時傻眼了,就拼命地叫男孩。隨后我們就接到報警電話,迅速組織警員上山……”

      瞇瞇眼的胖警察說:“到了,到了。”

      警車駛?cè)脶t(yī)院大門,又曲里拐彎了幾下,才停了下來。

      在市一醫(yī)院太平間里,鮮明見到了丁沙真。她只蓋了一床薄薄的潔白的床單,警察將床單揭到她胸部的位置,讓鮮明確認。丁沙真緊閉雙眼,小嘴微微向一側(cè)歪著,那是她生氣或使小性子時的模樣。另一側(cè)突然傳來悲慘的哭聲,農(nóng)小明的妻子癱倒在太平間冰冷的地上,農(nóng)小明的兒子彎腰在拼命地抱他母親,但他母親就像一坨落水的爛泥,怎么撈也撈不起來。鮮明收回頭,又長長久久地看了一眼丁沙真。缺耳朵的光頭警察問他確定是他妻子丁沙真嗎。鮮明點點頭,表示確定。

      鮮明小聲地問:“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嗎?”

      缺耳朵的光頭警察說就他們倆,并請他出去。

      鮮明走近門口,聽到外面的說話聲,就停住了腳步。

      ……

      “兩個人分都分不開,在溫水池里泡了很久,才泡開的。”

      “倒是蠻鐘情的。是殉情嗎?”

      “不清楚?!?/p>

      “這種鬼天氣跑到那種地方,不是殉情也是去尋死的?!?/p>

      “操,球還在洞里?!?/p>

      “還硬嗎?”

      “硬?!?/p>

      “凍的吧?”

      ……

      缺耳朵的光頭警察搶在鮮明前面出了太平間,外面頓時沒有了聲音。

      江南大學(xué)簡直被鬧翻天了,僅僅三天時間,就發(fā)生了一起火災(zāi)、一起割腕自殺事件和一起踏雪意外死亡事故,共死了四個人,惹得媒體扎堆在校內(nèi)。陳校長和其他幾位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據(jù)說都逃出去避風(fēng)頭了,學(xué)校也暫時停了課。丁沙真火化后,鮮明被勸說回老家休養(yǎng)了。總之,他不能再待在學(xué)校里。但也有人說他就躲在家中,說看到過“半吊教授”縮在陽臺上,偷偷地朝外張望。那些死不罷休的媒體記者就堵在鮮家門口,日堵夜堵堵了十天半個月都沒堵到人,便知難而退了。

      或許,鮮明是真的去了那個遙遠的窮山村。

      鮮明剛評上講師那會兒,丁沙真還連個講師都不是。鮮明經(jīng)常帶上面包和水,在學(xué)校圖書館一待就是一整天。丁沙真也是如此,趴在圖書館里,摘抄各種文獻資料,直到晚上閉館時,管理員輕聲輕氣地把她趕走。另一個被趕走的是鮮明。他出了圖書館,就倒在圖書館門前的臺階上。精疲力竭,大腦缺氧,胸悶,四肢乏力。每次都這樣,但每次他都還是這么玩命。鮮明先在臺階上躺一會兒,然后就去美食街找個大排檔,好好地犒勞一下自己。鮮明四仰八叉地倒在臺階上,每次都會看到一位貌似高大的女人從眼前飄過,卻留給他一個瘦削的背影。直到有一天,鮮明剛想躺下去,就聽到身后有書噼里啪啦地砸在大理石上。他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不只是有書落地,還有一個女人也應(yīng)聲倒地。這個他過去只熟悉背影的陌生女人,有著一張令人銷魂的面孔。鮮明在她確定不需要去校醫(yī)務(wù)室后,建議她也在臺階上躺一下。于是,丁沙真就和鮮明一起躺在圖書館門前的臺階上。她躺下去后,立即驚訝地發(fā)現(xiàn),躺著好舒服啊。那晚他們就像躺在大草原上,看了很久都市的夜空中依稀難辨的星星,然后一起去鮮明常去的美食街,好好地犒勞一下自己。到了大排檔,丁沙真又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兒的食物比學(xué)校食堂好吃千萬倍,簡直無與倫比。

      鮮明問她哪來這么多驚訝。

      丁沙真說就是呀,哪來這么多驚訝呢,我還想問你呢。

      兩人走到一起后,鮮明發(fā)現(xiàn)生理需要并不是其他事情所能取代的。比如,他需要死死地抱住丁沙真,狠狠地“欺負”她一頓時,他能抱住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xué)》《邏輯學(xué)》《法哲學(xué)原理》和《美學(xué)講演錄》等著作,來滿足生理的需求嗎?當(dāng)然不能。再比如說,他為了轉(zhuǎn)移目標(biāo),上大排檔胡吃海喝,啤酒一開就是一打,喝到雙眼發(fā)直,噌噌地冒綠光,呆頭呆腦地回到家里,卻發(fā)現(xiàn)體內(nèi)的欲望更加強烈。但丁沙真善于溫水煮青蛙,她先放水給鮮明洗澡,然后在床上依偎著他,跟他講李隆基楊玉環(huán),講陸游唐婉。但鮮明哪有心思聽,他只想做那事??啥∩痴孢@只到了嘴邊的剝殼蛋,也能插上翅膀飛了。丁沙真不喜歡做那事,至少不喜歡和他做那事,她總有辦法讓鮮明為此而感到羞恥。

      丁沙真認為愛情除了性愛之外,應(yīng)該有更高層次的東西,像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她就向往這個。她輕輕地吟誦陸游與唐婉的《釵頭鳳》:“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鮮明的手臂被她的淚水濡濕了。他吃驚地問:“你怎么又哭啦?”

      “還不是你!”

      “我又怎么你了?”

      “就是你嘛!”

      天剛蒙蒙亮?xí)r,丁沙真枕著鮮明的手臂睡著了。

      鮮明望著窗外的天色,心里暗暗發(fā)誓,要如何珍惜這個女人,如何珍惜這份愛情。

      后來學(xué)校有對年輕夫婦出國留學(xué),把房子讓給了他們,包括房子里的一切,家具和電器,等等。鮮明和丁沙真照單全收,拿到鑰匙的當(dāng)天就搬了進去。兩室一廳的套房,鮮明和丁沙真各據(jù)一室。他們還是像過去一樣,馬不停蹄地去圖書館,但不是去閱覽,而是去借書。從學(xué)校圖書館、省市圖書館一摞摞地扛回家來,沒日沒夜地閱讀、摘抄。鮮明把臥室讓給了丁沙真,臥室里有著出國教師留下的雙人床。丁沙真喜歡躺在床上看書,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元曲、樂府詩集、《離騷》、四大名著、《儒林外史》、《聊齋志異》……攤得床上到處都是。鮮明的房間相對要小許多,單人折疊床也是他后來添置的。丁沙真出版第一本專著,比鮮明早。鮮明的第一本專著是兩年后才出的。照他的說法,西方哲學(xué)比中國古典文學(xué)難研究,要想有研究新成果更難。他們倆你追我趕地出書評職稱,丁沙真出一本專著,鮮明也緊跟著出一本專著;鮮明評上更高一級的職稱,丁沙真也緊跟著去評……

      兩人忙著研究西方哲學(xué)與中國古典文學(xué),忙著著書立說,那都是勞動強度很大的體力活。長時間伏案工作,讓鮮明和丁沙真精疲力竭,不想做其他事情。另外,他們倆的生活習(xí)慣也截然不同,鮮明依舊是山里人家的習(xí)性,喜歡早睡早起,每晚九十點鐘就睡了,第二天凌晨四五點鐘起來寫作,中午吃過飯還要補個午覺。而丁沙真完全是現(xiàn)代都市里典型的夜貓子,每晚十一二點鐘才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一直創(chuàng)作到凌晨四五點鐘才睡,睡到午后才姍姍而起,下午或去學(xué)校,或上圖書館。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形同雙軌線,各行其道,很少交合,卻相敬如賓,和和美美。

      每天睡前,鮮明都會去丁沙真房里說一聲:“我睡了?!?/p>

      “晚安。做個好夢。”

      而每天凌晨,丁沙真睡前也會去鮮明房里:“寶貝。早安?!?/p>

      “好好睡。寶貝?!?/p>

      一個月后,鮮英落在警察手上。

      鮮英是在櫻花弄里被人扭送到朝陽街派出所的。鮮英嫖娼了。第一個女孩被他蹂躪得死去活來,但鮮英沒有射精。女老板又給他換了兩個女孩,但他還是沒有射精。女老板哭喪了臉,說從來沒有碰到過這么堅挺的顧客,硬是撕掉鮮英的安全套,親自出馬,終于讓他射精了。但事后在收費問題上雙方起了爭執(zhí),女老板說是已經(jīng)給他打?qū)φ哿?,非要收他兩次的錢。但鮮英認為自己只射了一次,憑什么要收他兩次的錢呢?他為此出手傷了人,這下事情鬧大了,結(jié)果就鬧進了派出所。

      據(jù)說滴水塢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男孩在十一二歲前是沒有褲子穿的,隨手可玩的玩具也就是自身攜帶的生殖器,隨手可取的零食也就是自身攜帶的大拇指。他們就是嘴里含著大拇指、手里玩著自己的生殖器長大的。他們長大后,生殖器就變得又粗又長,像山上的毛竹筍,且感覺遲鈍。鮮英雖然睡了四個女人,折騰了兩個多小時,但他確實只射了一次,怎么能收他兩次的錢呢?他在派出所里還大罵女老板開黑店,要警察查封她們。警察見這么個愣頭青,簡直哭笑不得。

      鮮英沒錢交罰金,就打電話給叔叔鮮明,但是鮮明關(guān)機。他是被證實江南大學(xué)確有一個大學(xué)教授的叔叔后,才由一名警察帶到學(xué)校里來找鮮明的。誰知嬸嬸丁沙真踏雪踏死了,叔叔鮮明也回了老家。鮮英傻眼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有叔叔家的鑰匙,就去碰碰運氣,希望在叔叔家里能找到足夠的錢。他們經(jīng)過一樓文小女家門前時,周教授突然從屋里竄出來,把鮮英他們嚇了一跳。她的臉奇瘦,一副眼鏡半拉著架在鼻頭上,仿佛隨時會掉下來。眼鏡架上方的一對小眼睛炯炯有神。她用鮮英說不出味兒的親昵手勢朝他招招手,鮮英反而后退了兩步。她問鮮英:“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

      鮮英逃到三樓,依舊聽到她喃喃之語:“為什么?為什么?”

      鮮英趕緊開門進去。

      周教授年輕時據(jù)說很漂亮,深受男同事的騷擾,其中有個男同事瘋狂而又頑固地愛上她,令她不堪忍受,就跑去陳經(jīng)初陳校長那兒告狀。陳校長笑道:“人家有頑固地愛你的權(quán)利,你也有頑固地不愛人家的權(quán)利?!钡髞碇芙淌谶€是嫁給了這個頑固分子,并有了愛女文小女。再后來她丈夫又瘋狂而又頑固地愛上了一個寫詩的女學(xué)生,并與這個女學(xué)生一起離開了江南大學(xué),離開了江南城,從此杳無音信。周教授與女兒相依為命,不再相信愛情。誰知女兒五歲時意外受到傷害,癱瘓在輪椅上。又誰知十五年后,文小女竟棄她而去,試問有哪個母親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鮮英打開叔叔房間時,發(fā)現(xiàn)鮮明竟躺在床上。他大叫一聲:“謝天謝地!叔叔,你在家呀!”鮮明側(cè)身背對著門口躺著,像是望著窗外在沉思,右臂露在九孔羽絨被上,一只雪白的手壓在臀部高起的地方。鮮英奔到床前,邊叫邊去拉叔叔的手。誰知他一拉,鮮明噗地翻過身來,一雙死魚的白眼睛瞪著鮮英。鮮英跳將起來,大叫:“怪怪里個洞!”那名警察試了試鮮明的鼻息,就給所里打電話。

      一會兒,李所長帶著一名法醫(yī)和兩名刑警趕來了。

      法醫(yī)檢查后,告訴李所長鮮明的死亡時間,大概在十天半個月前。

      兩名刑警隨即展開偵查,家里的門窗及其一切都完好無損,排除了他殺的可能。冰箱里還剩有速凍食品,排除了餓死的可能。法醫(yī)檢查了鮮明的口腔,排除了服毒的可能,也排除了服用安眠藥的可能。家里也沒有一張半頁的遺書,自殺的可能似乎也很小。李所長問:“那他是怎么死的呢?”法醫(yī)說:“只有解剖尸體,做進一步檢查才能確定死因?!弊詈?,李所長伸手替鮮明閉上了雙眼。他搔搔毛發(fā)稀少的頭皮,又問法醫(yī):“你說他死了十天半個月,怎么沒有一點腐爛的跡象呢?”法醫(yī)說:“一是今年春天天氣比較寒冷;二是死者生前吃多了含有防腐劑的食品,尸體不易腐爛?!狈ㄡt(yī)還開玩笑地說:“不過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都實行火化,最不容易腐爛的尸體,一把火也就都解決了?!崩钏L就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讓一名刑警聯(lián)系運尸車。

      鮮明之死成了一個不解之謎。就像他新婚之夜被斷命根子,回家探親又溺死獨子,都成了不解之謎一樣。在江南大學(xué)被神神叨叨議論了半年多,那些自以為了解鮮明的人也終于失去了信心,承認自己對“半吊教授”知之甚少。別說是他的死因,就是他的一生,也是不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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