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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指女孩

      2014-12-05 12:47:25姬中憲
      百花洲 2014年1期
      關鍵詞:馬哲內(nèi)褲沙發(fā)

      姬中憲

      九指女孩

      姬中憲

      他決定今天晚上向她攤牌,這是他和她相遇的第八百天。七百天時他就在倒計時了,像迎接奧運會開幕一樣鄭重其事。那句話在他腦子里反復出現(xiàn),反復修改,如同空空的文檔上,一個光標在不停地閃。事實上,在過去的八百天里,這句話沒有出現(xiàn)的日子,加起來也不夠一百天。

      傍晚的時候,他們又有一次小規(guī)模的爭吵,起因是一截甘蔗。二十公分長的一截甘蔗,被她晃在手里,晃到他眼前。她說:“看到了嗎?壞了?!?/p>

      他努力回憶這截甘蔗,隱約覺得有些面熟。她提示他:“三天前,你最后一個吃的?!?/p>

      有這么回事,他想起來了。但她顯然不滿意,再次把甘蔗晃到他眼前,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放冰箱里放冰箱里偏不放!看到了嗎?壞了!”

      他想:不過是一截甘蔗,連二十公分都不夠的一截甘蔗,至于嗎?

      她看透他了,說:“老爸從老家背回來的,很重的!”

      他想:是的,這玩意兒是很重,可是,就因為他是最后一個吃的,所以就該為它終生負責嗎?沒人說過最后一個目擊者就一定是殺人兇手。

      她又看透了他,說:“那天晚上是你收拾桌子的!”

      他氣得想笑。他想起來了,那晚的情形是這樣的,他回到家,岳父在燒飯,她和岳母并排坐在飯桌前看電視,桌上有幾截甘蔗。她和岳母招呼他:“來來,吃甘蔗,給你留的?!?/p>

      根據(jù)當時飯桌和電視的布局以及甘蔗所處的位置,他想不出自己該坐在哪里,他累了,真想坐著吃。岳母就把身子往旁邊挪了挪,說:“來,坐中間?!?/p>

      那位置不算大,坐進去的話,他會覺得距離過于親密了,但他還是坐進去了,因為沒有別的選擇。他吃了幾口甘蔗,同岳母和她一道看電視,電視里在播放一檔家庭糾紛調(diào)解節(jié)目,一群老阿姨正七嘴八舌、興致勃勃地干涉別人家的內(nèi)政。他猜,在他貿(mào)然闖入他們這個三口之家前,這節(jié)目已經(jīng)在他們家播了幾十年,是他們家的傳統(tǒng)項目,誰也別想改變它。他又吃了一截甘蔗,甘蔗有點甜,換來的卻是一嘴渣子。他覺得不能就這樣下去,還有一截甘蔗沒吃,他找個借口溜出座位。

      那截該死的倒霉甘蔗,就這樣被留在桌上。

      岳父宣布開飯時他重新回來,往飯桌上端菜的時候,他沒記得看到那截甘蔗。

      飯后,他第一個站起來,說:“我來洗碗?!?/p>

      她坐著不動,說:“我來?!?/p>

      岳母也不動,說:“我來?!?/p>

      岳父看看所有人,說:“要不,我來?”

      四個人哈哈笑了。他端起盤子進了廚房,說:“你們白天辛苦了,我來?!?/p>

      他洗碗的時候,岳父岳母回自己的家了,這頓晚飯所產(chǎn)生的一袋垃圾,被岳母拎下了樓。他們總是拎著吃的來,拎著垃圾走。

      他出來擦飯桌的時候,沒記得看到那截甘蔗。事實上,他早把它忘了。

      三天后,那截腐壞的甘蔗,帶著惡意的味道,重新回到他們的生活中。

      她說:“是你最后一個吃的!是你最后收拾桌子的!”

      他的面前是飯桌,事發(fā)地,也是他偶爾寫寫畫畫的地方。他在想,我該狂暴地把這個飯桌掀翻呢,還是老老實實趴在上面,像個伏法的罪犯一樣把上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寫下來,以爭取寬大處理?

      她說:“你每次都這樣!你沒有一次不這樣!”

      他有這么大的毅力嗎?他不記得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堅持不懈地做到“每次都這樣,沒有一次不這樣”,不管大事小事,好事壞事。

      她說:“你說話!說話!說話?。 ?/p>

      就是在這個時刻,他決定不再拖了。八百天是個好日子,一個適合總結(jié)過去和展望未來的好日子。而傍晚的這場小規(guī)模爭吵——不對,這甚至稱不上爭吵,因為自始至終就只有她一個人在說——更為他的那句話營造了良好的氛圍,提供了最后的鋪墊,他想不出還有比這更恰當?shù)臅r機。她不是也在逼他說話、說話、說話嗎?

      別著急,我會說的。

      整個晚上他都在打量這個家,一個房間接著一個房間,像臨行前的一次檢閱。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這個家過于大了,他還記得他們剛離開那所小房子搬進這個大房子時,他們常??床坏綄Ψ剑粋€人要大聲喊另一個人,回聲在家具不全的房間里久久地回蕩。周末,他們因為打掃衛(wèi)生而筋疲力盡,那時候,他們?nèi)詫ξ磥肀в谢孟?,這表現(xiàn)在:哪怕房間里最細小的一粒微塵,他們也要親手消滅掉?,F(xiàn)在呢,房間依然大,他卻覺得無處可逃。浴室門上的鎖壞了,廚房墻上的掛鉤掉了一個,他冷冷看著它們,手指頭都懶得動一下。

      現(xiàn)在,他終于要說出那句話了,他禁不住有些激動,這激動里竟還包含了對她的一些憐惜,一些提前到來的歉意。但是,只要打個激靈,他就立刻從那些不合時宜的情緒中醒過來。飯桌上,那截壞掉的甘蔗仍然陳列在正中,像一頓怪異的晚餐,活生生地提醒著他。

      坦白說,她是無辜的,如果這房間的女主角換成了其他女人,任何一個女人,這出戲都不會有太大的意外。因此,與其說他要向她宣戰(zhàn),不如說他在向整個階級開炮,他一下覺得自己有些悲壯了。

      這個晚上,她似乎有意躲著他,她是不是意識到他要說點什么?他的刻意隱忍不過是爆發(fā)前的沉默?

      她躲在小房間里看電視,又一檔準時上演的娛樂節(jié)目,他能聽到她間或發(fā)出的大笑,那笑聲刻意,加了不必要的音量,像在表明她生活的自足。在兩個人的家里,即使沒有他的應答,她一樣可以有說有笑。

      電視,萬惡的電視,這無孔不入的聒噪者,生活最忠實的代言人……他還記得裝修時,她堅持在每一面墻壁上安裝有線電視接口,那個裝修公司的女設計師也給她幫腔,說電視接口多多益善,等你們搬進來,“開始真正的家庭生活后”,就會發(fā)現(xiàn)它是多么的必需了。她曾經(jīng)很嫌惡女設計師的衣著和報價,在這一點上倒是不謀而合。她和她,都是生活的幫兇。

      政府頒布限娛令時,他拍手稱快,第一時間就在飯桌上得意地宣布,似乎他預言的時代就要到來了。這還是第一次,他對政府的某項舉措持絕對支持態(tài)度。

      這一百多平方的家,是女人的全部疆域,她是這王國絕對的獨裁者,她在裝修和購置家具的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的狂熱與寸土必爭的必勝信念讓他相信,她所堅守的生活的邏輯是如此強大,如此堅不可摧,誰也別想對它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什么國家主權(quán)、經(jīng)濟危機、恐怖主義、政治斗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生活的邏輯面前,通通不堪一擊。

      她幾乎得逞了,她在客廳、起居室和所有的臥室都裝了大小不一的電視,連小小的飯廳墻上也高懸起一臺電視,像公共食堂或候車大廳,如果不是衛(wèi)生間的線路有問題,她一定會在馬桶對面也裝一個,她要挾電視的聲勢,讓她的生活邏輯占領整個家。當岳父岳母來吃飯,一家人邊吃邊昂頭看電視里婆婆和媳婦斗嘴、老婆和小三掐架時,她露出了真正富足的笑。如果不是他堅決反對,她甚至要在書房的書架上開一個洞,以便在里面也嵌進一臺電視,因為她覺得“在滿是書的房間里看看電視”,感覺會非常好。那一次他們爆發(fā)了激烈的爭辯,他將爭辯上升到人生觀世界觀的高度,最終才獲得險勝,總算保住了這個書房,沒有讓這個家的所有房間都變成電視機房。

      但她并沒有錯,她不過是遵循了生活規(guī)定的程序。是他與這世界太格格不入了。

      好吧,那就把生活留給你吧,我出去。

      她在最后一檔能讓她發(fā)笑的節(jié)目結(jié)束后上了床。他手捧一本書,早早等在被窩里。如今,她的作息時間,連同喜怒哀樂,都由電視決定了。他等她脫好衣服,關掉燈。黑暗讓這場即將開始的談判有了一個更勢均力敵的場面。

      他讓眼睛習慣黑暗,等到能分辨出房間的輪廓后,他轉(zhuǎn)向她。

      她兩只眼睛放光,正看著他。

      他后背一陣涼,好像整晚的鋪墊都被戳穿。她比他還早,而他自投羅網(wǎng)。在她以不變應萬變的眼神中,他突然變得不那么理直氣壯了。他想,難道要再等一百天嗎?

      她突然說話了。她說:“忘記告訴你,明天……”她的眼神無辜起來,她把先發(fā)制人的事實掩藏得很好。時間,被她一下指向了明天,第八百零一天。

      她說:“明天,你有空吧。”

      她說:“有個朋友要來。”

      她說:“下午來,你應該認識的吧,是個女孩。”

      他隱約覺得,劇情有些輕微的逆轉(zhuǎn)。他說了這一天的第一句話,竟有些莫名的振奮。他喃喃地說:“明天……房間要收拾一下。”

      八百天就這樣過去了。眼睛一閉,一睜,又一天就要開始。一生也不過如此。他不得不承認,她有一種天賦,把這一切過渡得沒有痕跡。

      她最后說:“挺漂亮的。”

      門鈴響的時候她在換衣服,她示意他去。他拿起聽筒,一個女孩怯生生地說:“喂,是……”他知道是她,明白她不知如何稱呼自己。他接過話,沒頭沒腦地問了句:“呃……是你嗎?”對方也沒頭沒腦地應了一句。他按了開門。

      她換好衣服,也過來等在門口。他和她并肩等了一會兒,覺得這樣過于隆重了,就回到廚房。很快,兩個女孩的笑在門廳響起,像有一屋子女孩在笑。他分辨出來,其中一個有些氣喘吁吁的笑是她的。他們家住六樓,沒電梯。

      他擦著手迎出來,她和她竟然在擁抱,她們年紀相仿,像一對調(diào)皮的姐妹,帶著夸張的親昵。看到他出來,她們有些不好意思地分開了。她笑嘻嘻向他介紹:“清清?!?/p>

      他看著她,那么簡簡單單的一個女孩,像用鉛筆畫成的。他不確定她的名字是清清還是青青,但在那一刻,他決定叫她輕輕。

      他說:“輕輕,你好,歡迎你來。”

      她朝他笑笑,是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討?zhàn)垥r的那種笑。

      房間里有點暗,他打開燈,她在燈光下閃亮起來。趁她低頭換鞋的時候,他好好地看了她。她是一個彎彎的女孩,眉毛彎彎的,嘴唇彎彎的,臉頰到下巴的那一段弧線也彎彎的,她像剛從一個完美的圓中拆解下來,即使放到最苛刻的幾何學家手里,她也有著無可挑剔的圓滿與對稱。他想,她真好看,卻不扎眼,是那種從自家人身上才能看到的好看。

      女孩們拉著手去陽臺上看花了,他回到廚房。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竟一直帶著笑,彎彎的笑。

      她帶她在各個房間里參觀,在那些他們早已熟稔到生厭的布局和早已忽略不見的小擺設面前,女孩發(fā)出陣陣驚嘆。她讓他想起來,他們家還是有很多看點的。

      她在客廳喊他:“馬哲,我們家那個手鼓呢?你從非洲帶回來的,放哪兒了?”

      他意識到,她已經(jīng)很久沒叫他名字了,他也是。在家里,他和她都快忘記彼此的名字了,他們早已消融在具體的生活中,變成了抽象的男人和女人,抽象的他和她。只有當?shù)谌嗽趫觯瑑蓚€人不得不喚起對方的名字時,他們才恍然大悟,過往的身份被瞬間激活。

      馬哲說:“你說什么,唐米,你要找什么?”他擦著手趕到客廳。

      唐米說:“我想給輕輕看看我們那個手鼓,不是放在這里的嗎?”

      馬哲說:“前幾天我放到陽臺上了,鼓面吸潮,有些松,我讓它曬曬太陽。他把手鼓拿進來,交給她們?!?/p>

      叮叮咚咚,房間里響起打鼓聲,不一會兒,又加入一把吉他,這個家突然有了旋律和節(jié)奏。很久沒這么熱鬧了,馬哲切菜的刀,不由得合上了鼓點。

      他等所有飯菜上桌,再把餐桌上方的燈光調(diào)到最佳色調(diào)后,才鄭重宣布:“開飯了!”

      女孩們一哄而上,還沒吃,先嚷香。等筷子上了手,輕輕說:“先別吃,先拍照?!彼龔亩道锾统鍪謾C,馬哲以為要給他們拍合影,誰知她只對著菜拍,給每一道菜都拍了特寫,又仔細檢查過畫面,確定可以發(fā)微博,這才抄起筷子,率先夾起一個放進嘴里,說:“好了好了,吃吧吃吧,餓死了?!?/p>

      馬哲想:她倒不見外。

      他們一邊吃一邊說說笑笑,主要是她和她,他只偶爾插幾句,或答應一聲。當他沉默的時候,他習慣性或逃避性地扭頭去找電視。但她們太餓太歡快了,連電視都沒來得及開。

      吃到一半的時候,馬哲逐漸發(fā)現(xiàn)了問題。

      他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又不能確定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在這個突然變得如晚餐般豐盛的現(xiàn)實中,他隱約覺得少了一點什么,那一點東西很不起眼,卻至關重要,如同餐桌上的某一份調(diào)料。最后,他終于還是確認了,套用一句書上常見的話說,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孩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啊,這太意外了,她本是如此圓滿的一個女孩,怎么會這樣?這真是一個讓幾何學家崩潰的消息。

      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在她清澈見底的外表下,還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悲慘遭遇或勵志故事?

      她似乎不太用到左手,能用右手獨立完成的動作,就盡量不麻煩左手。這是她在有意識地藏拙嗎?馬哲的第一反應是,看看她的右手。

      這倒不難,她右手的出鏡率很高,馬哲的念頭一出,女孩拿筷子的右手就直伸進他面前的盤子里,伸到他眼前,像在故意展露。馬哲連數(shù)了三遍,沒錯,是五根。

      這么說,她是一個九指女孩。輕輕是一個九指女孩?,F(xiàn)在,九指女孩坐在他對面,坐在他們家的餐桌面前,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招待一個九指女孩,第一次距離一個九指女孩這么近。而她對這一切毫不在意,像她的名字一樣把這一切都輕輕掠過。她甚至還會彈吉他!

      馬哲勸自己也想開點,她只是一個客人,偶爾來玩,甚至唐米跟她也不是想象中那樣熟,他看得出,她們的親昵適可而止,她們的熱情帶有摸索、試探和表演的成分,像兩個演員在一個觀眾面前飆戲。他何必要對她的一點小缺陷那么在意?更何況,這不禮貌,他可千萬不要在一個殘疾人面前大驚小怪。

      他突然也熱情起來:“輕輕吃菜!輕輕再給你倒點果汁!”

      她用左手拿杯子,果汁一飲而盡,絲毫看不出破綻。誰說人類一定要擁有十個手指?那只是一個平均數(shù),一個參考值,看輕輕吧,九個就夠了。

      頃刻間,飯菜被席卷一空。女孩們喊撐,他卻隱隱有些不飽,但作為廚師,一種成就感將他撐得飽滿。

      馬哲第一個站起來,說:“我來洗碗?!?/p>

      唐米坐著不動,說:“我來?!?/p>

      輕輕看看兩個人,說:“要不,我來?”

      三個人哈哈大笑。他把她們趕進客廳,說:“你們?nèi)タ措娨?,我來?!?/p>

      泡沫里浸著他的十根手指,他想:唐米怎么不事先告訴他?她也剛知道?不可能,她肯定早就知道,可為什么不早點告訴他?放在以往,哪怕她的女伴耳垂后面新長了一顆痘,她也要預報和評論一番,這次為什么視而不見?等她走了,他一定要問清楚。

      他端著切好的水果來到客廳,這一天他格外殷勤,心思全撲在勞作上,騰不出精力想明天,“明天”是個讓他揪心的詞,等輕輕離開了,他和她該怎么面對?

      她們在看碟片,一部卡通片。他把水果一一遞過去,她們頭也不動、眼睛看也不看地說:“謝謝,謝謝?!?/p>

      他猶豫著要不要加入她們,他真想加入,又不知道是不是妥當。這時候,唐米把身子往輕輕那邊挪一挪,騰出一塊地,他就勢坐了下來。

      馬哲記得他曾和唐米在電影院里一起看過這部片子,算是制作精良、噱頭十足,但那晚他還是瞅準機會睡著了,他睡得很沉,中間幾次被她捅醒,他強打起精神,跟著笑兩聲,有時還點評幾句,又睡過去,夢里全是她的笑,還有各種穿越,各種牛鬼蛇神。出字幕時他主動醒了,恍如人生已經(jīng)過完,滿眼都是出席追悼會的名單。現(xiàn)在,他陪她和她再看這片子,竟意外地好看,記憶中的一些個片斷,現(xiàn)在都有了來龍去脈,他好像在清醒的時候重新審視自己的夢境,所有的荒唐都有了因果。他想讓這夜晚永遠繼續(xù)下去。

      哈哈哈!三人一起大笑,又一個笑料準確擊中了他們的笑點。

      他無端想到,有沒有那根手指,又有什么關系呢?

      電影放完了,他們輪流去衛(wèi)生間,在順序問題上,他們暗中謙讓了一下,最終采用了某種微妙的排列?;貋頃r,馬哲聽到唐米在說:“再玩一會兒吧,現(xiàn)在才幾點,晚了你就睡在這里唄?!?/p>

      他知道這不可能,但忍不住聯(lián)想。她們還在協(xié)商,聽不到輕輕的回答,他躲在另一個房間里收拾東西,把空間留給她們,生怕自己的出現(xiàn)會打亂她們的決定。她聽到唐米又說了一句:“真的,今晚干脆住我家吧?”他有點沉不住氣了。

      她和她手牽手來到馬哲面前,在背光的情況下,他一度分不出她們誰是誰。他按亮燈,這一天似乎從早到晚都是晚上。唐米說:“馬哲,太晚了,今晚讓輕輕住我們這里吧,就睡書房好了,好嗎輕輕?”看樣子,與其她說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不如說是聯(lián)合他征求她的意見。馬哲忙說:“是啊是啊?!彼懈嗟睦碛闪粝滤?,卻不便說出口。他還想,如果她真留下來,關于手指的秘密也許就要延期公布了,不過他不在乎這點小事。他和她都看著輕輕。

      輕輕說:“好吧?!?/p>

      洗澡的順序仍沿用了上衛(wèi)生間的順序。唐米拿幾件自己的衣服給輕輕,又帶她認識浴室里的各種瓶瓶罐罐。女人洗澡是件麻煩事,兩個女人洗澡的話,麻煩翻了不止一倍。馬哲躲在書房里,想象那些霧氣繚繞中的聲音和身影。浴室是他和她的秘密地,現(xiàn)在,一具嶄新的身體侵入了它。唐米推門說:“你,先待在書房吧,一會兒輪到你叫你。”

      房間里響起手機鈴聲,唐米的。馬哲把手機拿給唐米,唐米看了一眼說:“咦,奇怪,是輕輕打的?!?/p>

      他們一起看浴室,浴室門緊閉,唐米掛了電話,過去敲敲浴室的門,說:“輕輕,是不是不小心按到手機了?里面發(fā)出些聲音,摻著水聲,聽不真切,唐米把浴室門拉開一點,探頭進去,馬哲趕緊閃進書房。

      唐米喊:“馬哲!馬哲!水不熱,你去廚房看一下熱水器。”

      馬哲趕到熱水器前,唐米的聲音傳過來:“你先關掉開關,停兩秒,再打開?!?/p>

      馬哲照辦,說:“現(xiàn)在怎么樣?”

      唐米說:“現(xiàn)在怎么樣?熱一點了?你等一下——馬哲!把廚房窗戶打開!把溫度調(diào)高三度!”

      馬哲照辦。他想象在自己的操縱下,那一點點熱起來的水,噴灑在她裸露的肌膚上。他的手指,借由按鍵、電流、火、水,與她的肌膚接觸。他的手按一下,她的身體就緊一下……唐米說:“好了!”

      馬哲回到書房,看一本永遠也看不完的書。那本薄薄的書,去年夏天他就在看,現(xiàn)在還沒看完。那本書的每一個章節(jié)都可以作為開頭,每一句話都可以當成結(jié)尾,看上去隨時可以結(jié)束,卻永遠沒法收場。如果一開始有人告訴馬哲,這是本看不完的書,那他寧可不開始。

      這期間,輕輕洗完了,唐米又進去了。他憑零星的聲音判斷事態(tài)的發(fā)展。有那么一段時間,家里安靜極了,唐米正裹在霧氣中,水屏蔽了她的聲音和形體,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馬哲和輕輕。他們分隔兩室,但確確實實,這一段靜止的時光他們共度了。此時,輕輕正披散著頭發(fā),渾身透出水汽,不發(fā)出一點聲響。馬哲心中充滿希望,這意外的希望,更將他原本的絕望映襯得巨大無邊。他同時也明白,手里的書只是一個幌子,它從來敵不過生活。

      輪到馬哲進去時,浴室已經(jīng)被兩個女人搞得濕漉漉的,所有豎直的東西都在往下滴水。馬哲穿著全套衣服進去,反鎖上門,然后從頭開始,一件件往下脫。掛鉤上,洗臉池上,馬桶蓋上,很快布滿了他的衣服,放在過去,他完全可以只穿一條內(nèi)褲進來。他開了水,水聲讓他突然想小便,他把耳朵貼在門上,確認女孩們沒在附近,這才放心對準馬桶,卻不敢放大流量,只能提著氣,讓水注貼著馬桶壁流下。即使如此,淅淅瀝瀝的聲音還是讓他尷尬。

      他赤身站在淋浴頭下,水流像光線,將他的身體打得锃亮。他一面洗,一面警惕地看著浴室的門,門鎖早就壞了,只能松松地搭上,誰要想破門而入,只要從外面用力一拉,浴室門就能大開。他于是有些緊張,他們剛搬來的時候,唐米總在馬哲洗澡時破門而入,讓他的身體突然曝光。也有幾次,馬哲用同樣的方式回訪過唐米。但是后來,他們再不玩這樣的游戲,哪怕假裝玩一次也沒有,一個停止,另一個也立刻停止。他們的身體再不能給對方什么驚喜。

      剛才,兩具女人的身體先后占據(jù)過這塊巴掌大的地方,馬哲努力想把輕輕的味道從唐米的味道中解析出來,像提煉某種化學物質(zhì)。他失敗了,女人的味道,最終還是由沐浴露和洗發(fā)水的品牌決定的。而這一晚,她和她用了同一種。

      水聲停止的一刻,馬哲聽到了女孩們的笑聲。她們總是笑,她們笑的時候更像女孩,她們不笑的時候,女人的本質(zhì)就顯露出來。

      拿浴巾的時候,馬哲看到了一條內(nèi)褲。

      女式內(nèi)褲,掛在門后的掛鉤上,馬哲拿開浴巾,它就露了出來。那內(nèi)褲色彩斑斕,玲瓏剔透,長得極精巧,不像是后天人工做的,像女人臀部生出的一圈花紋,被小心翼翼地剝下來,仍留有體溫和活力。它是誰的?

      它不像是唐米的,唐米每晚洗澡前先洗內(nèi)褲,洗完后濕濕的搭在浴室內(nèi)的晾衣繩上,這是她從少女時代就從媽媽那里繼承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十幾年來從不拖欠。第二天一早,馬哲會把她的內(nèi)褲掛到陽臺上,接受早晨第一縷陽光的照耀。下班回家后,馬哲第一件事是去陽臺收內(nèi)褲,因此,馬哲一天內(nèi)至少有兩次接觸唐米內(nèi)褲的機會,他熟悉她的每一條內(nèi)褲,勝過熟悉她本人。他甚至能準確預測她第二天將穿哪一條內(nèi)褲。她一向過得精確,有規(guī)律,每一天都像彩排過一般分毫不差。

      但是,眼前這一條內(nèi)褲不屬于唐米,他沒見過這樣的花色。是她新買的嗎?也不太可能,唐米新添一條內(nèi)褲,比家里新添一件家具都要重大,她哪怕新買一雙襪子,也要在一個季度前就列入預算,然后花很長時間逛街、上淘寶、糾結(jié)。她不可能不聲不響地憑空多了一條內(nèi)褲,而且還不洗!

      那會是誰的呢?不可能啊,怎么可能會是她的?如果是她的,那她此刻……

      或者馬哲已經(jīng)太久沒關注唐米了,在他們相互冷漠的這段時間里,唐米的內(nèi)褲觀早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以至于馬哲已經(jīng)認不出了?

      他盯著這條內(nèi)褲,它像一攤新鮮的、來歷不明的鳥糞,它一點也不臟,但透著羞恥。他沒有覺察,在他弄清這條內(nèi)褲的女主人之前,他的下體已經(jīng)不由分說,憤然勃起。

      第二天早上,馬哲還沒睡醒,唐米晃他的肩膀,說:“喂,你,先別起床?!瘪R哲心里惱怒,我正睡得好好的,起什么床?唐米說:“讓她先起床洗漱,半小時之內(nèi),你別出臥室。”馬哲突然想起來,哦,輕輕。

      唐米也起床了,放在過去,她會把周末的整個上午都耗費在床上。隔著臥室的門,馬哲能聽到兩個女孩輕手輕腳地走動,開門關門,拿放東西。他有些奇怪,兩個人的動靜竟比過去唐米一個人的動靜更小、更節(jié)制。這讓他倍感踏實,睡意轟一聲襲來,他又沉沉睡過去。等他再醒過來時,家里異常安靜,樓下小區(qū)老阿姨談論當天菜價的聲音一句句送進他耳朵里,字字清晰。他想,她已經(jīng)走了,他的生活將重回起點,他感到胸口壓抑,眼眶和鼻孔酸楚,像他曾經(jīng)歷過的每一次離別一樣,傷感總在睡醒之后降臨。

      他在餐桌上意外看到一張紙條,唐米的字跡:早餐在冰箱,我們逛街去了!

      這宣言似的留言,讓他多少有一些安慰,好像死刑犯收到緩刑的通知。同時他也意識到,唐米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有禮貌了,當初他們興沖沖買回來留言用的便箋紙,早就被不知扔到哪里?,F(xiàn)在,因為有另一個女孩在場,她竟然又給他留言,留言中竟然還提到了早餐。

      早餐是青椒煎雞蛋,青椒被切出一個環(huán)形切面,雞蛋嵌在中間。馬哲一眼就認出來,這不是唐米的作品。

      他洗了一大堆衣服,有他的,也有她的,甚至還有一件去年冬天穿過的棉背心。他特意翻找過,沒發(fā)現(xiàn)昨晚那條身份不明的內(nèi)褲。按照婚前的分工,洗衣服本該是唐米的工作,但她很久沒履行這個義務了,她只在父母來他們家做家務時才象征性地搭把手,然后在下一次爭吵時拿出來作為素材:“你看,你的衣服都是我媽洗的!”

      算了吧……他承認,他們的生活曾在第八百零一天有過意外的起色,但是未來,無數(shù)個八百天等著他們,他想一想都怕。

      傍晚的門鈴聲如期而至,他按下“開關”,如同迎接那不可抗拒的命運。他想,人生在世,總要開門放進些東西。但他沒有想到,門開了,唐米身后站著輕輕。

      輕輕笑一笑,還是那種向人討?zhàn)垥r的笑。她說:“我又回來了!”

      唐米意識到馬哲的失態(tài),她說:“愣著干什么?接過去?。 彼殉匈徫锎奶崾秩今R哲手里。

      馬哲把各種吃的喝的塞進冰箱里,女孩們則一頭扎進客廳,在電視機前鼓搗什么。馬哲湊過去,唐米說:“這臺游戲機,你還記得嗎?輕輕很懂的,她今天幫我們配了根數(shù)據(jù)線?!?/p>

      馬哲想起來,那是他們剛結(jié)婚時朋友送的,朋友是過來人,他沒送棉毛毯電飯煲,也沒送杯具餐具,而是很有先見之明地送了這個游戲機。馬哲不愛玩游戲,唐米也不愛,游戲機放在衣柜頂上,和唐米的鞋盒子放在一起,連塑封都沒拆。那時他們新婚燕爾,不需要額外的玩具,他們已經(jīng)是彼此的玩具,樂此不疲。然后有一天,他們玩厭了,再難從對方身上找到什么亮點,這時候,再高級的玩具也喚不起他們的共同興趣。再往后,他們暗暗服軟了,準備與這卑賤的生活死磕到底,至少也是周旋下去,這時候,一件合手的道具就成為當務之急。于是又有一天,唐米踩著椅子在衣柜頂上翻找冬天的靴子時,這個游戲機被發(fā)掘出來。接通電源,屏幕閃亮,他倆的眼睛也似乎同時被激活,正應了當初朋友說的那句話:“總有一天,你們會用上它?!?/p>

      這是日本任天堂公司出品的一款家用游戲機,配有專門的動作模擬手柄,只要揮舞手柄,就能控制電視屏幕上的虛擬人物,打球、擊劍、拳擊、射箭,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這萬能的游戲機,成為挽救他們婚姻的秘密武器,他們一下班就埋頭研究、切磋,差不多同舟共濟了足有一星期。但是,一旦掌握了玩法,他們迅速由隊友變成對手。不得不承認,馬哲在這方面總比不過唐米,他總是慢半拍,在角度和手感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伎倆上,他總是比唐米更晚領悟。有一天,他們打了一晚上網(wǎng)球,馬哲始終不能戰(zhàn)勝唐米,終于,當唐米以一記制勝的ACE球?qū)⑺俅螕魯r,他摔了手柄,氣呼呼地說:“我看出來了,你就對你老公狠!”

      唐米呢,她也沒客氣,照例眉毛一揚,發(fā)出一聲:“嘁!”

      他們辛苦積攢的一點和諧氣氛,立刻被掃蕩一空。

      他們以影響電視信號為由,將那臺惹是生非的游戲機拆下來,裝進盒子,打入冷宮。但是沒過幾天,他們手又癢了,馬哲親自踩著椅子扒著衣柜把游戲機從鞋盒子里撈出來,他們像犯了煙癮一般急急接上線,眼里放著綠光,等待屏幕一點點完成裝載,兩人左右開弓,又是一晚鏖戰(zhàn)。

      馬哲也逐漸掌握了幾種游戲的小竅門,藏著掖著不告訴唐米,趁她不備,冷不丁殺她個措手不及。而在一些傳統(tǒng)優(yōu)勢項目上,唐米的勝率也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每天晚上,兩人分坐在沙發(fā)的一側(cè),對著空氣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詞,把對生活刻骨的仇恨發(fā)泄在虛擬的屏幕上。但是,屏幕是虛擬的,對手卻是真實的。他們每晚筋疲力盡,兩敗俱傷。

      終于又有一天,當他們中的某一個再次把游戲機從衣柜上面拿下來時,發(fā)現(xiàn)里面少了一根數(shù)據(jù)線。這根失蹤的線,讓他們家日趨激烈的階級斗爭,一下子短路了。

      沒人追查元兇,他們分別嘟噥了幾句,很快默認了游戲的終結(jié)。他們由熱烈的公開賽,轉(zhuǎn)入了冷戰(zhàn)。

      直到今天,九指女孩輕輕為他們帶來一根新的數(shù)據(jù)線。

      馬哲家的新賽季開始了,這一次,唐米有了外援,她和輕輕輪番挑戰(zhàn)馬哲。馬哲嚴陣以待,他仍然渴望贏,但輸球不再讓他難堪了,甚至為女孩們帶來了新的笑料。還有什么比逗女孩子們大笑更有成就感的事?

      他們打了一晚上網(wǎng)球,手柄換了兩次電池,每個人的右臂都又酸又痛。輕輕顯示出良好的節(jié)奏感,漸漸占了上風,后半段,唐米和馬哲幾乎要聯(lián)合起來對付她。輕輕帶來的是運動理念的革新,她不像馬哲那樣左右揮舞大動干戈,也比唐米更富有預判力,她坐在沙發(fā)一角,幾乎不被察覺地抖一抖手腕,屏幕上就打出一個刁鉆的球。馬哲和唐米開始叫暫停,商量對策,或者研究輕輕的手勢,試圖模仿。輕輕卻越發(fā)的凌厲,越發(fā)的不可復制,她始終保持著一局的領先。凌晨一點鐘,大比分仍沒有改觀,他們再也揮不動手臂,手柄也耗盡了最后一節(jié)電池,女孩們驚呼:“明天還要上班,不能再打了,睡覺!”

      馬哲上完一個廁所回來,輕輕已經(jīng)歪倒在沙發(fā)上,頭枕著沙發(fā)扶手,身上蓋著他們家的花毯子。她睡著了。

      還從沒有一個人在馬哲家的沙發(fā)上連睡兩個晚上。馬哲在沙發(fā)上睡過,他和唐米婚禮的前一夜,他就睡在這個沙發(fā)上。那時他們的新房剛布置好,床上鋪著大紅色的被子,床頭擺著成雙成對的布娃娃,被窩里被老阿姨們?nèi)烁鞣N據(jù)說能讓他們早生貴子的小玩意兒。那一夜,馬哲被要求不準提前占用那張床,第二天攝影師要用來拍照,他只能睡在沙發(fā)上。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客人。那是他的最后一個單身之夜,他幾乎整夜沒睡著。

      天亮之前,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站在六樓的窗口。他突然有一個沖動,想跟全世界的人開一個巨大的玩笑。

      婚后,馬哲偶爾也睡在沙發(fā)上,毫無例外,每次都是被唐米趕出臥室時。不過,第二天晚上,他總能成功返回臥室,他從未在沙發(fā)上連續(xù)睡過兩夜。

      今晚是輕輕睡在沙發(fā)上的第二個晚上,那沙發(fā)由幾組座位拼成,馬哲記得中間兩組容易滑動,空出一條縫隙,他睡到半夜,常常漏下去大半個屁股。不知道輕輕是如何克服這個問題的。唐米不見得有類似的經(jīng)驗,作為男主人,他該怎樣提醒這位女客人?

      第三天,馬哲下班回家,唐米正埋頭整理近幾個月的水電賬單,兩人背對著背,像兩個被臨時傳喚到臺上的演員,一時找不到恰當?shù)膶Π?。馬哲突然說:“對了,一直想問你,那個女孩,怎么只有九個手指?”

      唐米顯得很吃驚,比看到九個手指本身還吃驚,似乎馬哲本該知道,或者人類本該只有九個手指。她低頭看賬單,好半天不說話。她喜歡不立刻回答別人的問題,好讓提問的人越等越心虛。馬哲已經(jīng)準備放棄時,唐米說:“別聊這個,她馬上來了?!?/p>

      她又來了。

      門鈴響的時候,馬哲想,這一次,她會使用什么表情?還是那種討?zhàn)垥r的笑嗎?

      輕輕穿了一身職業(yè)裝,她大概在銀行工作,要么就是郵局,總之是個需要穿制服的地方。或許她壓根就是個學生。出于禮節(jié),馬哲趕到門口去迎接她,他迎接得遲了些,輕輕已經(jīng)自己找了一雙拖鞋換好,飛跑進客廳了。馬哲想,她或她,難道不應該先給他一個解釋嗎?

      三個人吃飯,看電視,輪番上廁所。馬哲整晚都在等一個解釋,但是沒有人理他,他被孤立了。他曾經(jīng)醞釀了很久的話,如今都像過期的藥,徒有一副唬人的外表。女孩們整晚手拉著手,團結(jié)得密不透風。他想,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可能就輪到他睡沙發(fā)了。

      輕輕仍對他笑,像初次見面時一樣客氣,但這客氣中有潛臺詞:你忙你的,不要管我!

      沒錯,馬哲喜歡這個女孩,但這并不代表她可以連續(xù)三晚睡在他家沙發(fā)上,并且不給一點理由!

      輕輕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沙發(fā)上,那個小花毯子早早就預備好了。倒是馬哲,越來越坐不住了。九點剛過,他早早躲進書房,讓女孩們輪流洗漱。女孩們也識趣,抓緊時間弄完那些麻煩事,一個個麻利地鉆進了被窩。家里一下只剩了馬哲,像人群中唯一一個不明真相的人。

      臥室的門一關,馬哲就說:“喂,她在咱家住好幾天了,她家里人會不放心吧?”

      唐米說:“家里人?她哪有什么家里人,她就一個人?!?/p>

      馬哲說:“那她家里人呢?”

      唐米說:“說了她沒有家里人?!?/p>

      馬哲說:“她怎么能沒家里人?她沒結(jié)婚?她沒結(jié)婚,也總有父母吧?”

      唐米說:“她沒有父母。”

      馬哲停一會兒,繼續(xù)說:“先聲明,我不是討厭她,你知道的,我對你的朋友一向很客氣,看得出來,輕輕是個很好的女孩,我也很……歡迎她來,但是,她怎么三天了還不走?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馬哲說:“周末兩天,她一個電話也沒打過,手機響了她也不接,她該不會是離家出走吧?我們可以暫時收留她,不過我覺得,還是應該和她家大人說一聲?!?/p>

      馬哲說:“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唐米說:“她確實沒有父母。她出生的時候,母親被關在精神病院。她沒出生的時候,父親自殺,在他們的新房里,當著她母親的面,從六樓跳了下去?!?/p>

      輕輕在他們家住下了。第四天起,這事開始變得有些理所當然了。馬哲下班回家時,輕輕正臥在沙發(fā)里,腿架在茶幾上,玩他們家的iPad??礃幼?,開機密碼早被她破譯了。馬哲想,如果他沒猜錯的話,他們家那把備用鑰匙也已經(jīng)落到她手里了。

      馬哲照例去廚房燒飯,不由自主地就加了量。輕輕玩她的游戲,一點也沒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唐米回來了,帶回來一大包零食,那是他們家過去沒有的貨色,很明顯是給輕輕的。輕輕正成為他們家事實上的中心。輕輕不在的時候,他們家已經(jīng)沒有中心了,或者說有兩個中心。

      第四天的晚上,馬哲在夢里聽到有人講話,講話聲字字清晰,拼到一起卻不知所云。那是一個女孩的聲音,用一種非常決絕的語氣。在深夜里聽到這樣一種聲音,馬哲感到毛骨悚然,她像一個思路清晰的外星人,伶牙俐齒地講著他聽不懂的話。他披衣起來,家里立刻安靜。他悄悄來到客廳,沙發(fā)上,微亮的月光下睡著一堆亂蓬蓬的毛發(fā),她微微地起伏著,好像整個沙發(fā)在呼吸。一截筆直光亮的腿伸出來,像淤泥下探出的一段新藕。馬哲看著她,很難將這樣一副寧靜的構(gòu)圖與剛才咄咄逼人的講話聯(lián)系起來,他懷疑剛才是做夢。

      她動了一下,呼吸的節(jié)奏也隨之變化,好像剛剛夢到一個小小的意外。隨后,她的嘴巴咂兩下,又恢復了先前的韻律。這使她看上去像個孩子,他升起一股沖動,想替她蓋好毯子。但是,理智立刻提醒他,她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她攜帶巨大的秘密加入他們的生活,眼下,他暫時看不出任何有關此事的未來走勢。這使他望而卻步。他最終只是撒了個尿,回床睡了。這個美好卻向他關閉的女孩,讓她凍著去。

      第五天以及第六天的晚上,馬哲持續(xù)聽到女孩晦澀的傾訴,在夢里,這些長篇獨白有了畫面,有了跳躍、模糊的情節(jié),像一部沒有字幕的外語片。他試圖看懂一些,同時也意識到這只是一場夢。在過去,馬哲的夢主要分兩種題材:恐怖題材的,色情題材的。而現(xiàn)在,他遇到了第三種夢,科幻題材的。那個女孩像某種神秘的合成物,她帶來未來的啟示,她那一連串的外語可謂字字珠璣,每一句都透露出深奧的信息,每一條都是馬哲求之不得的,那些話包含了世間的所有真相,他卻苦于解讀不了。他在夢里發(fā)出了現(xiàn)實的感嘆:關鍵時刻,掌握一門外語是多么的重要。

      他好像在夢里過完了一生。

      第七天,輕輕短暫地離開過,卻帶回來規(guī)模龐大的行李,唐米和馬哲幫她安頓好。這一天晚上,仗著之前的良好基礎,馬哲試圖重新提及那個話題,臥室門一關,他就壓低聲音,特意用很隨意的語氣說:“對了,一直想問你,她的手指怎么了?為什么只有九根?”

      唐米把手里的《社會工作師》放到胸前,輕嘆一聲,做出一副莊重的樣子。最近,她正忙著考一個新的職業(yè)資格證書。依照馬哲的經(jīng)驗,唐米的莊重至少包含了三層含義:“事關重大”,“說來話長”,以及“此時不宜談”。

      這一次,馬哲堅決不動聲色,不主動破壞這懸而未決的氣氛,似乎只要他不出聲,那個巨大的問號就會一直懸在他們家的床頭上,像那副褪色的婚紗照一樣永垂不朽,一天天壓迫著唐米,終于有一天讓她崩潰,哭著向他交代一切。第八天早晨,馬哲醒來時,家里恢復了史前的寧靜,一條短信嘀一聲將他擊醒,他拿起手機,是唐米發(fā)來的。

      她說:“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你可以直接去問她,我想,她已經(jīng)做好準備向你說出一切。”

      馬哲倒有點怕了,沒做好準備的是他。他想辦法安撫自己,他很快得到一組數(shù)據(jù),中國有8200多萬殘疾人,其中肢體殘疾的就有66萬,這是一支多么宏大的隊伍,其中一個莫名其妙撞進他們家門,并且賴在他們家里不走的概率,并沒有小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這一天他還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他的計時方式已發(fā)生深刻變化,他稱今天是第八天,而不是第八百零八天。

      第九天和第十天,不過是第五天或第六天的翻版。唐米和輕輕走得早,馬哲睡到八九點起來,先去陽臺上曬內(nèi)褲,他們家的內(nèi)褲總能曬到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陽臺的那個高度只有馬哲夠得到,所以多年來他一直堅守這崗位,那內(nèi)褲像一面旗幟,馬哲每天早晨升起它,像是對世界的一聲莊嚴宣告:生活依舊,如果誰膽敢破壞,他們將不放棄使用任何方式來捍衛(wèi)它。

      現(xiàn)在,內(nèi)褲多了一條。輕輕的內(nèi)褲,名正言順地掛在浴室掛鉤上,排在唐米內(nèi)褲的左邊,馬哲內(nèi)褲的右邊??磥?,唐米已經(jīng)把她的人生信條準確地傳給了輕輕?,F(xiàn)在,三條內(nèi)褲濕漉漉地滴著水,等待一個男人將它們高高撐起。馬哲仔細分辨過,第一天晚上的那條內(nèi)褲再也沒出現(xiàn)過。

      日子變得模糊,在第九天還是第十天的晚上,馬哲晚歸,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無臉的女人。夢只在第二天應驗時才被想起。他的心一驚,想起這不過是昨晚的一場夢,恐怖題材的。久違了,無臉的人,那曾經(jīng)困擾過童年馬哲的場景,如今再次造訪他。他推門進來,沙發(fā)上坐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女人,一個長著一張白臉,另一個也是。她們沒有臉,但她們的表情告訴他:她們在等他。他分不清她們誰是誰,直到其中一個發(fā)出些聲音。她們在做面膜,面膜抹殺了她們僅有的區(qū)別。馬哲想起一則新聞,雙胞胎兄弟半夜入室盜竊,一個作案,另一個藏身暗處,被主人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突然出現(xiàn),主人深更半夜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嚇傻了,兄弟倆趁機逃脫。

      馬哲驚嘆夢境的準確。他前一晚剛夢到兩個無臉的人,今天就應驗了,夢真的可以預知未來嗎?他反復琢磨這其中的深意,后來,他想通了,這叫他后背發(fā)冷:

      其實,每個晚上,我們都夢到了一切,夢到了完整的一生,夢到了一生里的全部細節(jié),但是早晨一睜眼,全忘了。你能記起哪個,取決于今天哪個先發(fā)生。

      他心灰意冷。他的一生不會有什么新意,劇本早就寫好,他不過是在重演一場夢。

      第十一天或者第十二天,唐米早早回了家,家里只有她和馬哲,但她還是把馬哲拉進臥室,關上門。臥室門一關上,唐米就哈哈大笑,笑得彎了腰,抽了筋。馬哲很久沒見她這么歡樂了,他嚴肅地等著,等她宣布那個讓她笑成這樣的笑話。唐米笑夠了,停下來,努力克制住表情,剛想說,又笑,笑得更失控。馬哲不耐煩了,要開門,唐米拉住他,說:“笑死我了,我告訴你你絕對想不到,她——輕輕——居然是個處女!”

      唐米說:“昨天晚上我就想告訴你了,但是沒機會,她在,我不敢說,我怕我一說就得笑得驚天動地。今天我提前半小時下班回來,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消息,輕輕,她,她她她竟然是個處女!”

      唐米說:“我沒問她啊,是她主動和我說的,我們昨晚逛街,逛到內(nèi)衣店,聊到內(nèi)褲,她說她不敢穿那種的,我說為什么,她說她怕勒得太緊,我說那怕什么,她說她怕?lián)p壞了她的……然后然后我才知道,她竟然……”

      唐米說:“你說,我們要不要給她介紹個男朋友?”

      第十三天晚上,唐米說:“我看,我們得趕緊給她介紹個男朋友,你知道吧,有個男人在追她,很狂熱地追她,我看她快守不住了,這孩子,沒個主見,有個男人對她好點,她就把持不住了。那個狗男人,我見過一次,一米七不到,結(jié)婚了,兩個孩子,一身油味!”

      第十四天,一個快遞員氣喘吁吁地爬上六樓,敲開了馬哲家的門,送給他一個紙盒子,然后掏出一支圓珠筆,逼馬哲簽字。馬哲簽了字,拆開那盒子,是一盒避孕套。他問快遞:“是送給我的嗎?”快遞說:“是,上面寫著門牌號。”馬哲說:“誰送的?”快遞說:“不知道,上面沒寫?!?/p>

      馬哲把避孕套收起來。開抽屜的時候,他看到了面膜。面膜,避孕套,正重新回到他們的生活,和內(nèi)褲一起,這生活的三件套,終于又湊齊了。

      一共有十二枚。他盤算著,他該怎樣使用它們。

      馬哲徹底忘掉了關于九指的事。第十五天,輕輕穿一件果綠色的襯衫,盤腿坐在他們家的沙發(fā)上,吃水果。她好像長在沙發(fā)上,如果不是吃飯或上廁所,她可以一直不離開那里。在馬哲眼里,輕輕是一個“剛剛好”的女孩,那個蘋果被她的左手恰如其分地拿著,再想不出比這更好的姿勢了,簡直可以畫進油畫里,取名叫吃蘋果的女孩。如果她有第十根手指,那該是多么的多余,像某種骨質(zhì)增生。從這一天起,馬哲看到每一個女孩,都覺得她們多長了一根手指。

      第十六天,他們?nèi)齻€人去逛公園,記不清是因為一張門票還是一瓶礦泉水,唐米和輕輕吵了起來。這是她們第一次吵架,雙方都很沒有經(jīng)驗。她們大概傷到了彼此,爭吵因此很快就平息下來。她們擁抱在一起。大概是因為站得近吧,馬哲也被列入這擁抱的范圍。三個人抱在一起,他感到兩顆心臟在近處怦怦地跳,兩個胸脯熱烈地擠壓著他。他心如止水。事后回想,那像是一個提前的告別。第十八天早上,輕輕走了。

      第十八天早上,馬哲躺在床上,還沒睜眼,就知道輕輕走了。那個彎彎的女孩走了,像從一個完美的圓中剪掉了一截弧線,這個令幾何學家崩潰的消息,在這個早晨突然降臨。他們好像一下老了許多。唐米在掉眼淚,馬哲從身后抱住她。她翻過身,他像潛入一池溫熱的水。她熟練地摸索出一個避孕套,他卻在緊要關頭改了主意。他想起那句他一直想說卻沒說出的話,現(xiàn)在,該是說出來的時候了。但是,一句話憋在心里太久不說,是會變的。他一把將它扯下來,垃圾筒不在邊上,他把它隨手扔在地上,說出了那句話。他說:“我們,要個孩子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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